“被時代”的語言學解讀

摘 要:在語言學視野中，被動結構“被就業”等非語言常規表達雖然不合常規，但卻表現出語言表達的內在理據性。“被時代”現實背景下的“被如何”類被動結構具有語義非自足、表達消極性構式義、體現出簡潔明了、言在此而意在彼的修辭效果等特征。受“被……”格式的影響，“被如何”有進一步泛化的趨勢。

關鍵詞:被就業 處置性 被動結構 修辭效果

一、“被時代”的形成背景

最近，“被就業”充斥網絡報刊，一度成為社會熱門詞匯。初次看到這種說法的讀者大都被“就業”一詞的非語言常規表達搞得一頭霧水，“就業”本來指的是“得到職業;參加工作”[1]，是行為主體的一種主動行為，怎么會有“被就業”之說呢?看過相關報道之后得知，原來“被就業”是這樣發生的:

(1)在從未聽說過就業單位的情況下，便與當地一家公司“簽訂”了就業協議——對此，高校畢業生趙冬冬自稱“被就業”。……“我就業了，就業了，而且是在不明真相的情況下被就業的!”(《人民日報》2009年7月27日)

(2)本報首次報道“被就業”時，提到了兩種形式，一種是被媒體廣泛報道的“被要求就業”，即學校要求沒就業的畢業生自己隨便找個章蓋在協議書上證明自己就業，好算進就業率;一種是“醬里合醬”那樣“被瞞著就業”的情況，畢業生自己不知情就已經“就業”了。(《南方都市報》2009年7月28日)

(3)……田方(化名)一聽網上虛假簽約的問題就笑了，說“真有這么回事”，他說當時老師把大家的賬號和密碼被都了去。他后來登錄去看過，但不知道為什么沒有打開，所以也不知道自己曾被就業到什么公司。(《南方都市報》2009年7月28日)

由此看來，“被就業”這種非語言常規表述是基于這樣一種背景:學生自己找工作沒有著落，處于未就業狀態;校方為追求高就業率，背著學生、相關政府部門等局外人簽訂虛假協議，讓當事人(學生)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處于虛假已就業狀態。

其實，早在“被就業”這種表述之前就已經有了類似該說法的非語言常規表達，這些表達的形成背景與“被就業”大同小異:

(4)說到“被自殺”，要追溯到阜陽“白宮”舉報人的事件，舉報人離奇死亡卻被認定為“自殺”，然后不了了之。于是很有才的網友發出了“被自殺”的感慨;甕安事件中，17歲學生的不明死亡雖經三次尸檢，但依然被有關部門認定為“自殺”;前不久的石首事件，雖經中央出面事態得以平息，可死者也被有關部門認定為“自殺”。這一連串讓人質疑的事件都以“自殺”的結果落幕，而公眾的心里仍然有很多問號。(www.china.com.cn/news，2009年7月21日)

(5)說到“被自愿”，前有重慶銅梁縣教育局要求孩子讀小學繳納9000元的“慰問金”，教育局長稱這是家長的“自愿”行為;后有寧波教育學院要求畢業學生向學校繳納“孝敬費”，校方稱這是學生的“自愿”行為。(www.china.com.cn/news，2009年7月21日)

因此，“被時代”中的非語言常規表達都是基于這樣一種事實背景:“被就業”是當事人事實上沒有就業，而被另一方安排成虛假就業;“被自殺”不是當事人自己自殺，而是被另一方說成自殺;“被自愿”不是當事人自愿，而是被另一方說成自愿。

二、“被……”的語言學闡釋

(一)不合常規性

“被……”的基本語義結構是:受事+被+施事+謂詞性結構，運用這一結構的基本前提是針對動作的受事者，即表示受事主語處于被處置狀態，而且被處置的結果多帶有遭遇、不愉快的語用色彩。因此，這種結構中的動詞帶有強烈的處置意義，這種處置性由某人或某物發出，對另一人或物造成某種影響，處置性動詞的后面常常跟表示處置結果的后附成分。但仔細分析不難發現，上述例(1)～(5)中的“被……”用例至少有三點并不符合漢語被動結構的使用規范，這主要表現為以下幾點:

第一，“被自殺”等結構中的動詞不具有典型的處置性意義。所謂典型的處置性意義指的是動詞所代表的動作由施事方發出，對受事方造成某種不愉快或不如意的結果。例如:

(6)張三被李四打了一頓。

(7)?阜陽“白宮”舉報人被自殺了一次。

例(6)中的動詞“打”具有典型的處置性意義，施事“張三”發出的動作“打”對受事“李四”造成了不愉快的后果。而例(7)中的動詞“自殺”并不具有類似“打”的典型處置性意義，因此在沒有具體語境或現實背景的情況下，例(7)的可接受性值得懷疑。

第二，由“自殺”“自愿”“就業”等動詞構成的被動結構缺少典型被動結構所具有的表示處置結果的后附成分。我們不妨將“被自殺”“被自愿”“被就業”補充成結構完整的被動句:

(8)a.阜陽“白宮”舉報人、甕安17歲中學生、石首事件之廚師被自殺了。

(9)a.小學生家長、畢業生被自愿繳納慰問金、孝敬費。

(10)a.趙冬冬等高校畢業生被就業了。

第三，典型被動結構在語義上必須有動作發出者——施事者，盡管這種施事者有時在句法層面上處于缺省狀態;而“被自殺”類被動結構并沒有類似“被打”這種語義上的施事者。我們把這兩種結構對比如下:

(11)張三被打了。—— 張三被[李四]打了。

(12)阜陽“白宮”舉報人被自殺了。—— 阜陽“白宮”舉報人被[?]自殺了。

按照常規理解，“張三被打”肯定是被另一方“打”，語義上必定有動作發出者——施事，但這一施事在句法上是可以缺省的。[2]而“阜陽‘白宮’舉報人被自殺”在語義上不可能是被另一方“自殺”，因為“自殺”指的是“自己殺死自己”[3]，因此動作的發出者只能是舉報人自己而非另一方，換言之，“被自殺”類被動結構的行為主體是作為受事者的實施者。從這一角度來看，“被就業”類被動結構在句法上更接近于主動結構:

(8)b.阜陽“白宮”舉報人、甕安17歲中學生、石首事件之廚師自殺了。

(9)b.小學生家長、畢業生自愿繳納慰問金、孝敬費。

(10)b.趙冬冬等高校畢業生就業了。

(二)理據性

既然“被就業”類被動結構在句法語義等方面并不符合漢語典型被動結構的使用規范，為什么還是被大多數人接受了呢?在分析“被就業”這種非語言常規表達方式的不合規范時，我們不妨分析一下其內在的理據性。

首先，“被就業”這種非語言常規表達在語義上具有非自足性，這是造成此類表達理解困難的重要因素之一。從當事人(學生)的角度來看，“就業”本意是找到并參加某種工作，是一種自主性行為，而基于語境的“被就業”表達意味著有另外一方強行介入，并造成學生不知情的虛假就業這一狀態，即表面上看是就業，而事實上并未就業。“自殺”本來是行為主體采取的一種自主性行為動作，自己殺死自己，而基于現實背景的則“被自殺”意味著有另一方強行介入，將當事人之死說成是自殺，即表面上看是自殺，而事實上可能是受他人操縱的他殺。“自愿”本來是行為主體自己愿意實施某種行為動作，而基于現實語境的“被自愿”則意味著另外一方強行介入，將當事人自己愿意實施某種行為說成自愿，即表面上看是自愿，而事實上可能是受他人強迫的不自愿。如果把這些上下文語義信息補充完整，“被就業”類被動結構在理解上并不存在障礙。鑒于此，我們可以把“被自殺”“被自愿”“被就業”等三種表達還原成句法語義結構完整的被動句式:

(13)阜陽“白宮”舉報人……被有關部門認定為/說成自殺。

(14)小學生家長繳納慰問金、畢業生繳納孝敬費被相關教育部門認定為/說成自愿。

(15)趙冬冬等高校未就業畢業生被學校有關部門弄成(虛假)就業。

其次，“自殺”“自愿”“就業”等動詞雖不具有典型的處置性意義，卻具有自主性處置意義。典型被動結構中的動詞(例如“打”)具有[+處置性]、[+行為/動作]、[+/-自主性]等語素義特征，而“自殺”“自愿”“就業”等動詞所具有的語素義特征則是[+處置性]、[+行為/動作]、[+自主性]。[+/-自主性]與[+自主性]的區別在于，前者表示的行為動作可以由當事人發出也可以由對方發出，而后者表示的行為動作只能由當事人自己發出。單純具有自主性的處置動詞在用作被動結構時，往往表示介入者不想讓別人知道、看見或聽見，例如(16)中“被知道”表示敘述者不想讓別人知道，例(17)中的“被就業”則表示介入者不想讓別人知道當事人已經就業這件事。

(16)再說，這個事要是吵嚷開，被劉四知道了呢?)

(17)我不知道自己被就業到了什么公司。

第三，“被就業”類被動結構的構式義具有遭遇、不愉快或不如意等語用色彩。多數情況下，漢語被動結構表達的是一種遭遇、不愉快、不如意，這種意義不是由某個構成成分表達的，而是由“受事主語+被動標記+施事賓語+行為動作”整個結構表達的，因此是一種構式意義。“被就業”類被動結構所表達的遭遇、不愉快和不如意等意義，和典型被動結構所表達的構式義沒有什么差別，即這種遭遇、不愉快和不如意都是針對受事者的。例如:

(18)張三被李四打了。

(19)趙冬冬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竟然被就業了。

(20)阜陽“白宮”舉報人被自殺了。

例(18)的構式義為受事者張三遭遇了不愉快的事，即被打了;例(19)的構式義為受事者趙冬冬遭遇了不如意的事，即被安排成了假就業;例(20)的構式義為受事者阜陽“白宮”舉報人遭遇了不愉快的事，即他的死亡不是自殺但被人說成自殺。

第四，“被如何”類被動結構可以取得意想不到的修辭效果。

1.“被如何”這種結構在表達風格上簡潔明了。“被自殺”“被自愿”“被就業”等表達方式以最少的文字傳達了清晰的意義，如果換成非被動結構，則需要使用類似“阜陽‘白宮’舉報人之死不是自殺，而是他殺，但被有關部門認定為自殺”這種復雜形式來表達。

2.漢語被動結構表達一種消極意義，而“被自殺”“被自愿”“被就業”等“被如何”類非語言常規表達所表達的消極意義是被隱藏語境中的。“被如何”類被動結構的這種隱性消極意義在很大程度上引起了讀者的獵奇心理。在“被如何”結構中，“自殺”“自愿”“就業”等自主性動詞的自主性變成了不可控制的非自主，而從自主到非自主轉變的中間環節恰是讀者關心的焦點:自主到非自主的轉變需要另一方的強行介入，另一方為何要強行介入?因此，處在“被時代”的人們關心的焦點信息不是“被自殺”“被自愿”“被就業”等事件的結果，而是這些事件背后隱藏的貓膩和造假行為——“被自殺”不是自殺而是他殺、“被自愿”不是自愿而是強迫、“被就業”不是已就業而是未就業，正所謂:言在此而意在彼。

不難看出，正是由于“被……”格式的這種內在理據性，才使得“被就業”等這種不合語法的表達方式具有了廣泛的可接受性。

三、“被……”的泛化趨勢

除了上文提到的“被自殺”“被自愿”“被就業”等用例外，我們發現“被……”格式還有進一步泛化的趨勢。例如:

(21)武漢理工大學校長、中科院院士候選人周祖德與其博士生謝鳴合作的一篇論文涉嫌抄襲，周祖德回應事先并不知情，并表示只是被署了名。(http://www.tianya.cn)

(22)當地政府要求受訪群眾熟記事先統一下發的標準答案，如家庭人均年收入農村居民必須回答8500元，城鎮居民必須回答16500元，“是否參加社會保險或保障”必須回答“參加了”，“對住房、道路、居住環境是否滿足”必須回答“滿意”。于是，那些原本在小康達標水平之下的群眾，一夜之間就“被小康”了。(《撫順晚報》2009年8月3日)

(23)我們工資降了20%，但國家統計局硬說我們長了11%，我很高興我的工資“被增長”了……(http://www.tianya.cn)

(24)湖南芒果臺衛視:編導們讓歌舞雙全的藝能女生輪流摸藏在紙箱子里的一條大蟒蛇，得知真相的女孩們個個花容失色，發出了“凄厲”的尖叫……這種節目觀眾是“被娛樂”還是“被驚悚”?(經濟觀察網)

此外，我們還發現了這樣一些用例:“被捐款”“被懺悔”“被代表”“被失蹤”“被賄賂”“被車禍”“被和諧”“被幸福”“被賣淫”“被不明真相”“被承諾”“被光榮”“被優惠”“被長大”“被鼓掌”“被繁榮”等等。值得注意的是，在所有這些用例中，“被”后面的成分除了動詞之外還出現了形容詞和名詞，分布情況如下表所示:

表1:“被……”格式中“被”后成分的性質

“被……”格式“被”后成分的性質[4]

被自殺、被就業、被署名、被增長、被娛樂、被捐款、被懺悔、被代表、被失蹤、被賄賂、被賣淫、被承諾、被鼓掌、被自愿動詞

被長大、被不明真相動詞性結構

被繁榮動詞兼形容詞

被驚悚、被和諧、被幸福、被光榮、被優惠形容詞

被小康、被車禍名詞

正如上文的分析，“被+動詞/動詞性結構”具有語義非自足、表達消極性構式義、體現簡潔明了及言在此而意在彼的修辭效果等特征，都是弱勢群體一方被另一方認定為/說成/宣布為/安排成“如何”。由于形容詞具有謂詞性質，因此直接移植“被+動詞/動詞性結構”格式所傳達的“弱勢群體一方被另一方認定為/說成/宣布為/安排成‘如何’”這一消極構式義。而“小康”“車禍”等名詞性成分用于“被……”格式則是該格式的消極構式義及可接受性進一步泛化的結果。但不論“被”后是動詞、動詞性成分，還是形容詞、名詞，“被如何”格式都具有相同的特征:形式的不合語法性，語義非自足，表達消極性意義，可接受性強，具有簡潔明了、言在此而意在彼的修辭效果。

注 釋:

[1]參閱《現代漢語詞典》(第5版)，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年

版，第734頁。

[2]這是由被動句使用的基本前提決定的，即被動句是針對動作受

事者的。

[3]參閱《現代漢語詞典》(第5版)，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年

版，第1808頁。

[4]詞性確定根據《現代漢語詞典》(第5版)，北京:商務印書館

2005年版。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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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張麗.“被就業”是場羅圈兒架[N].北京晚報，2009-0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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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穎 北京華文學院華文教學處 1000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