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詞“曾經”的虛化過程與成因

摘 要:“曾經”是一個經過虛化后演變并一直沿用到現代漢語中的副詞。它虛化成詞的時間不會早于梁代。受六朝漢語詞匯雙音化潮流的影響，“曾”與“經”同義復合構成了雙音節詞“曾經”。從內部的關系來說，由于經常出現在謂語動詞的前面，“曾經”的語義逐漸抽象化，凝固成詞，從而最終虛化為副詞。

關鍵詞:副詞 曾經 虛化 凝固

“曾經”是一個時間副詞，用在謂語前作狀語，表示動作行為曾經發生。在古代漢語中“曾經”作副詞時意義與現代漢語相同，這是一個經過虛化后演變并一直沿用到現代漢語中的副詞。關于副詞“曾經”的研究多集中于現代漢語的共時層面，闡述它的時態用法、語法意義等，虛化方面的探討則相對較少。張誼生先生的《從“曾經”的功能擴展看漢語副詞的多功能性》從“曾經”的功能擴展原因闡述了其形成過程。本文擬在此基礎上，對副詞“曾經”的歷時發展及形成機制作一點探討。

一、“曾經”早期的表現形式

在“曾經”還沒有虛化為副詞前，“曾”與“經”在形式上的連用主要有以下四種形式。分別列舉如下:

(一)曾+經+N/V+者

(1)詔聽蕃鎮曾經內侍者前后奔赴。(《魏書#8226;高祖孝文帝紀》)

(2)宰貴既不精練，斟酌取舍，曾經驅使者，多以蒙識獲成，未歷臺省者，皆為不知被退。(《隋書#8226;房彥謙傳》)

(3)應有百姓婦女，曾經俘擄他處為婢妾者，一任骨肉識認。(《舊五代史#8226;唐書#8226;莊宗紀》)

(4)其兄弟本來異居曾經分析者，不在此限。(《舊唐書#8226;食貨上》)

(5)凡州縣學生曾經公、私試者復其身，內舍免戶役，上舍仍免借借如官戶法。(《宋史#8226;學校試》)

以上例句中“經”為實義動詞，“曾”表示“曾經”義，“經”表示“經過”義。“曾經”還不是以一個詞的形式出現。“經”與緊跟在它后面的成分組成一個偏正結構，而后再與“曾”組成一個動賓結構，共同與“者”組合成一個名詞性成分。這是“曾”“經”最早的連用形式，因而與副詞“曾經”的形成關系不大。

(二)曾+經+N

(6)時尒朱榮兵威漸盛，曾經肆州，慶賓畏惡之，據城不出。(《魏書#8226;尉古真傳附多侯從子慶賓傳》)

(7)常侍曾經將領，今復充使，文武不墜，良屬斯人。”(《北齊書#8226;李渾傳》)

(8)應河北沿邊州縣，自去年九月后來，曾經契丹蹂踐處，其人戶應欠乾祐三年終已前積年殘欠諸色稅物，并與除放。(《舊五代史#8226;唐書#8226;太祖紀》)

以上例句中“曾”“經”的關系與“曾+經+N/V+者”的句法關系相類似，“曾”修飾的是“經”與其后成分組成的短語。

(三)曾+經+N+V

(9)仵起曰:“此榻曾經先王坐。”(《魏書#8226;任城王云傳附彝兄順傳》)

(10)昭陵舊宮在山上，置來歲久，曾經野火燒，摧毀略盡，其宮尋移在瑤臺寺左側。(《舊唐書#8226;崔損傳》)

以上例句中“曾”“經”的組合依然是偏正結構，但是在它修飾的成分中已經有動詞出現，這可以說是副詞“曾經”形成的萌芽。

(四)曾+經+V

(11)曾經新代故，那惡故迎新。(徐陵《走筆戲書應令》)

(12)雖曾經恩赦，而未昭雪。(《舊唐書#8226;女道士李玄真傳》)

(13)州縣官曾經五度參選，雖未及十六考，與授朝散大夫階。(《舊五代史#8226;周書#8226;太祖紀》)

以上例句中“曾經”后直接接動詞，“曾經”的組合與以上三種形式相比，“曾”與“經”的聯系較為緊密。但此處“經”的實詞意義用法仍然相對較強，仍沒有真正凝固成一個詞。通過調查以上四種類型在不同時代史書中的分布我們發現，四種類型的分布是不平衡的。在二十五史中，“曾經”共出現100次，但從南北朝到明清時期，形式“曾+經+N/V+者”的比例越來越低，形式“曾+經+V”的比例越來越高。即使在《清史稿》中，也沒有因為形式“曾+經+V”的大量出現，其它幾類就最終消亡。調查結果表明，“曾經”作為副詞用法的形成是長期的、漸進的。從語法化進程來看，新形式的產生一般不會導致舊形式的立即消亡，新舊形式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期內可能會并存。副詞“曾經”的形成，必然要求“曾經”在形式上徹底凝固，在意義上“曾”“經”兩個意義相近的詞同義并列，并作為一個獨立完整的成分用在動詞前面作狀語，修飾謂語。

二、時間副詞“曾經”的形成及發展過程

“曾經”是表過去的時間副詞，表示某種行為動作或情況在說話之前存在或發生過。在古代漢語中，“曾”表示動作行為以前發生、出現過。作為一個“表示動作、行為發生在過去”的時間副詞，自先秦時代就已開始被廣泛使用了。“經”早在南北朝時期就由動詞虛化為副詞，具有“曾經”義。《漢語大詞典》“經”條下就釋有“曾，已”。

(14)緩賢忘士而能以其國存者，未曾有也。(《墨子#8226;親士》)

(15)梁王以此怨盎，曾使人刺盎。(《史記#8226;袁盎晁錯列傳》)

(16)孟嘗君曾待客夜食，有一人蔽火光。(《史記#8226;孟嘗君列傳》)

(17)夫或曾為我之尊長矣，或曾與我為等儕矣，或曾臣虜我矣，或曾執囚我矣。(《后漢書#8226;仲長統傳》)

(18)義鄉縣長風廟神姓鄧，先經為縣令。(《南史#8226;周山圖傳》)

(19)且往諸淪逼，雖經累宥，逋竄之黨，猶為實繁。(《宋書·明帝紀》)

(20)但蚤蒙朕識，曲矜愚朽，既經大宥，思沾殊渥。(《宋書·恩幸傳·徐爰傳》)

可見，時間副詞“曾經”的構成成分在意義上是并列的。它的形成需要“曾”和“經”凝固成一個詞語，同時這兩個詞的語義同義并列后再虛化，也就是說，“曾經”形成副詞建立在“經”虛化的基礎上。“經”不再作為一個實義動詞與后面的成分組成偏正結構，而是與前面的“曾”凝固成詞，再修飾其后的語言成分。根據楊永龍先生的《“已經”的初見時代及成詞過程》以及張艷《也談“已經”的初見時代》(分別見于《中國語文》2002年第1期、2004年第4期)，我們認為“經”在《宋書》中已經開始虛化，在《梁書》中則已經完全虛化，成為具有時體意義的時間副詞。顯然，“曾經”發展成為副詞的時間，應當在“經”虛化之后，也就是說，不會早于梁代。這與張誼生先生在《從“曾經”的功能擴展看漢語副詞的多功能性》一文中提出的最早的副詞“曾經”在“唐朝初期已經出現”的觀點是一致的。

(一)副詞“曾經”的萌芽時期

六朝以后，“曾”開始經常修飾動詞“經”。例如:

(21)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唐#8226;元稹《離思》之四)

(22)在行臺凡十年，吏事明敏，宗弼深知之，行臺或有事上相府，宗弼必問“曾經趙元未也”?(《金史#8226;趙元傳》)

(23)加以浦洛之行，曾經剽劫。(《宋史#8226;張鑒》)

在這些例句中，前兩句是“曾經+NP”，后一句是“曾經+VP”。前者從句法功能上來說，還未具備副詞形成的條件，后者雖然從形式上看，用在動詞前面，但從結構上來說，“曾經”尚未凝固成一個詞作狀語，修飾其后的成分。無論“經”后面是“VP”還是“NP”，“曾”都是修飾整個“經NP/VP”的。我們也應注意到，由于“曾”和“經VP”經常共現，“曾”和“經”之間的分界就慢慢地消失了，謂詞性短語語義重心也相應地落到了后面的“V(P)”上面，于是“曾經”就逐漸虛化、融合為了一個雙音節的時間副詞。

(二)副詞“曾經”和短語“曾經”同期存在

由于偏正結構的“曾經”使用較為廣泛，生命力較強，導致了“曾經”的虛化經歷了一個相當漫長的過程。從宋到明，是“曾經”內部凝固化、功能副詞化的發展時期。“曾經”在此期既作為副詞形式出現，也以動詞的形式出現，動詞性的“曾經”一致沿用至清代中葉。例如:

(24)又禁私家用純黃帳幕陳設，若曾經宣賜鸞輿服御，日月云肩、龍文黃服、五個鞘眼之鞍皆須更改。(《金史#8226;宗室及外戚幷一品命婦條》)

(25)曾經兵災地方應納錢糧，已經前明全免者，仍與全免，不在免半、免一之例。(《清史稿#8226;世祖本紀一》)

作為副詞出現的“曾經”雖然也是用在動詞謂語前作狀語，但這些“曾經”還不能算嚴格意義上的時間副詞。“曾經”既可以理解為“曾經經過”“曾經經歷”，也可以分析為一個時間副詞“曾經”。例如:

(26)淳熙十六年，詔諸路訓練鈐轄，并須年六十以下曾經從軍有才武人充。(《宋史#8226;職官志七#8226;路分都監》)

(27)遂定制，依曾經府試解元免府試之例，會試下第，再舉直赴御試。(《金史#8226;選舉志一》)

(28)則離得半個日頭，卻早又寬掩過翠裙三四褶，誰曾經這般磨滅? (王實甫《西廂記》)

(三)“曾經”的凝固化時期

“曾經”在形式上的凝固化并不是副詞產生的充分條件。由于語義結構的深層原因，凝固初期的“曾經”并不一定是副詞。大約在元明時期，近代白話中產生了一個凝固化的動詞性“曾經”。時態助詞“了”和“著”是附著在雙音節動詞“曾經”上面的，而不是附著在單音節動詞“經”上面的。這種動詞性“曾經”還可以單獨充當謂語。例如:

(29)行者道:“利害，利害!我曾經著，打了兩個嚏噴，卻不知他的鈴兒放在何處?”(《西游記》第70回)

(30)且說軍師吳用傳令諸將:“權且收軍，罷戰回山。車子上載了宋江，連夜起發。北京城內，曾經了伏兵之計，只猜他引誘，不敢來追。(《水滸傳》第65回)

(31)這事我也曾經來。我家在南雄府住，丈夫富貴，也被申公攝來洞中五年。(《喻世明言#8226;陳從善梅嶺失渾家》)

清代中葉，在《紅樓夢》和《兒女英雄傳》等作品中，盡管副詞“曾經”已占有相當的優勢，但動詞用法仍未絕跡[1]。“曾經”似還應當分析為“曾經經歷過”。例如:

(32)賈珍知道這張道士雖然是當日榮國府國公的替身，曾經先皇御口親呼為“大幻仙人”，如今現掌“道錄司”印，又是當今封為“終了真人”，現今王公藩鎮都稱他為“神仙”，所以不敢輕慢。(《紅樓夢》第29回)

(33)這個當兒，要說安公子果然不怕，沒這情理。一則是曾經和尚那等的性命相撲，合十三妹那等的電雷交作，覺得“曾經滄海難為水”。(《兒女英雄傳》第11回)

(四)“曾經”副詞用法完全取代動詞用法

在副詞化的過程中，隨著語義的日趨虛化，“曾經”的功能也漸趨定位化了。它所修飾的動詞后面往往有“過”，或者可以在動詞后面加“過”，但意義并不改變。“曾經”只修飾肯定形式，不修飾否定形式，也不直接受否定詞修飾，沒有“不曾經+V”或“曾經不+V”的用法。同時，“曾經”后面不能是一個孤零零的單音節動詞，要有附加成分，至少是雙音節的，不能說“曾經去”“曾經看”，而是要說“曾經去過”“曾經看過”。19世紀末，副詞“曾經”廣泛流行，動詞“曾經”才基本消失。在晚清文學作品《曾文正公年譜》《七劍十三俠》《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兒女英雄傳》和《紅樓夢》中，就很難再找到動詞性“曾經”了。例如:

(34)二月中，曾經奏請移駐衡、寶二郡，就近剿辦土匪。(《曾文正公年譜#8226;卷二》)

(35)仔細看他，似乎曾經見過，只是再想不出何處會來。(《七劍十三俠》第35回)

(36)先君在生時，曾經捐了五萬銀子的田產做贍族義田，又開了幾家店鋪，把那窮本家都延請了去，量材派事。(《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15回)

(37)列公，我說書的曾經聽見老輩說過一句閱歷話，道是:“越是京城首善之地，越不出息人。”(《兒女英雄傳》第25回)

(38)外甥女兒，你也大了，看見我曾經沾染過你們沒有!(《紅樓夢》第114回)

三、結語

根據以上分析，可以說副詞“曾經”的形成經歷了一個相對漫長的過程。“曾經”的副詞用法在唐代開始出現，清代盛行，清末，“曾經”作為動詞性的用法消失，僅剩下副詞性用法。

(一)從語義上來說。“漢語復音詞往往是由兩個單音詞的臨時組合而逐漸固定下來的，它最初是一個詞組，搭配靈活，單音詞與單音詞之間可以自由搭配，其各自所表示的詞義在由其組合成的詞組中有所虛化。隨著兩個單音詞之間的搭配關系逐漸固定，這兩個單音詞也就由臨時組合的詞組凝固成一個詞，由其組合成的詞組的詞組義在其各自原來表示的具體義基礎上進一步抽象虛化，從而形成了由其所組成的復音詞的詞義。”[2]副詞“曾經”的形成，也符合這一規律。魏晉六朝時期，是漢語詞匯雙音化十分活躍的時期，許多同義的單音節詞紛紛合并構成雙音節詞。在西晉初期就出現了“經”的虛化用例，“經”又可以作為獨立的表“曾經”義的單音節詞和“曾”同義復合，構成雙音節詞“曾經”。受六朝漢語詞匯雙音化潮流的趨勢及既有的“曾+經”格式的影響，“曾”與“經”同義復合構成了雙音節詞“曾經”。

(二)從內部的關系來說。“曾經”用于動詞的前面，逐漸形成相對較為穩定但不固定的偏正詞組。由于經常出現于謂語動詞的前面，“曾經”的語義逐漸抽象化，并凝固成詞，最終虛化為副詞。從形式上看，就是從“曾+經+NP/VP”逐步發展為“曾+經+VP”，內部的語法關系由“曾”修飾“經+NP/VP”發展為“曾經”修飾VP。

注 釋:

[1]張誼生:《從“曾經”的功能擴展看漢語副詞的多功能性》，

《漢語學習》，2003年第5期，第3頁。

[2]徐時儀:《論詞組結構功能的虛化》，《復旦學報》，1998年

第5期，第108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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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曲殿宇.“已經”和“曾經”的比較研究[D].吉林大學，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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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張誼生.從“曾經”的功能擴展看漢語副詞的多能性[J].漢語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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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張誼生.現代漢語副詞研究[M].上海:學林出版社，2000.

(陳虎 江蘇宿遷 宿遷學院中文系 223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