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漢矛盾修飾的認知分析

摘 要:作為一種形象而又生動的修辭方式，英語矛盾修飾法由兩個互相矛盾的詞或詞組組合在一起，體現出夸張、幽默等強烈的感情色彩。本文在簡介英漢矛盾修飾構成方式的基礎上，以認知語義學為視角，試圖指出其內在的認知理據，從而說明矛盾修飾法不僅是一種普通的修辭格，還是一種認知機制。

關鍵詞:矛盾修飾 構成方式 認知理據

一、引言

“oxymoron”(矛盾修飾法)源自17世紀中期的古希臘，意為“pointedly foolish(明顯的荒謬)”。《新牛津英語詞典》(The New Oxford Dictionary of English)把矛盾修飾法定義為“a figure of speech in which apparently contradictory terms appear in conjunction”(2001:1327)，即“兩個截然相反的詞相連的一種修辭格”。著名語言學家G.N.Leech在A Linguistic Guide to English Poetry一書中對矛盾修飾法做出了進一步闡釋:“The yoking together of two expressions which are semantically incompatible，so that in combination they can have no conceivable literal reference to reality.”(Leech，1979:132)。由此可以看出，這種修辭手法語義上看來不符合邏輯，但實際上這樣的組合卻準確地反映了事物的內在矛盾及其聯系，能達到其它修辭手法沒有的語言效果。需要指出的是，“paradox”(似是而非的雋語)亦是指表面上相互矛盾但實際上卻是正確的言語，例如“more haste，less speed”(欲速則不達)。我們認為，二者的區別主要存在于語言表達的層次上，“paradox”通常以一個語句或者陳述為單位，而“oxymoron”則以詞語為單位，這樣一來，“oxymoron”要比“paradox”更為簡練。徐鵬(2000:301)也曾提到，“oxymoron”與“paradox”的不同之處在于:在“oxymoron”中，意義相悖的詞語緊密地置于一處，有修飾與被修飾的直接關系，或者是說明與被說明的關系;而“paradox”則把意義相對的概念組合在句子中，不一定存在直接修飾或說明的關系。總之，矛盾修飾法是中英文中的一種常見修辭手段，它把通常相互矛盾的兩個詞語結合在一起，即運用兩個正好相反的詞或詞素構成一種表達方式來描述某種現象、某種事物或某一人物的一種修飾法。

正是由于其獨特的功能，它多見于英美文學作品中，尤其在17、18世紀的詩作和莎士比亞的戲劇中被大量使用。而國外對矛盾修飾法的描述直到19世紀后期才得到關注，例如Leech(1979);Gibbs(1994)等。國內也是將矛盾修飾法列入傳統修辭格進行研究(陳望道，1992;胡曙中，1993;徐鵬，1996等)，但從未指出過矛盾修飾的認知理據，因此將矛盾修飾法與認知語義學結合起來，就顯得更為重要。鑒于此，心理語言學家們也提出更進一步的觀點，他們認為“修辭不僅為人們提供了一種談論思考、推理和想象的方式，同時修辭又是人們經歷的組成部分”(Gibbs，1994:413)。即人們理解和運用矛盾修飾法的同時也就是對其經歷的一個概念化過程。因此，在心理語言學家看來，矛盾修飾法不僅是一種普通的修辭格，還是一種認知機制。就傳統意義而言，矛盾修飾法是修辭格的一種，但適應將矛盾修飾與認知結合起來，我們認為，人們對矛盾修飾的理解體現出一定的認知過程，反映了人們對經歷的不一致理解。

二、英漢矛盾修飾法的構成方式

盡管我們均以矛盾修飾法來統指一事物的矛盾性，但陳望道在《修辭學發凡》中，將漢語中的這一現象歸入到“映射”格中的“反映”一類。根據“反映”格的形式，有時兩個反義概念有直接的修飾關系;有時兩個反義概念常為同一詞類;有時不屬于同一詞類的兩個反義概念在語法上也保持相對的獨立性(胡曙中，1993:365)。而英語矛盾修飾法的基本格式為:用一個含義相反的形容詞來修飾名詞，如“heavy lightness”，或用一個含義相反的副詞來修飾一個形容詞，如“1ly true”，總之，英語中通常情況下是一個修飾詞，一個中心詞。

英語矛盾修飾法的結構形式主要有:(1)形容詞+名詞;(2)形容詞+形容詞;(3)副詞+形容詞;(4)名詞+名詞;(5)動詞+副詞;(6)分詞+名詞;(7)副詞+動詞-ing;(8)名詞+形容詞。

漢語反映格的結構形式主要有:(1)形容詞+名詞;(2)形容詞+形容詞;(3)副詞+形容詞;(4)名詞+名詞;(5)副詞+動詞;(6)動詞+動詞;(7)副詞+副詞。

通過對比可以看出英語矛盾修飾法與漢語反映格在結構形式上同中有異。

(一)英漢矛盾修飾所具有的相同的結構形式

英漢矛盾修飾構成方式復雜，我們主要從語法角度進行歸類總結，其相同的形式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1.形容詞+名詞

這是矛盾修飾法的主要形式，修飾語與中心詞貌似矛盾實則對立統一。例如:

(1)living death，cruel kindness

(2)為了忘卻的紀念;可悲的喜劇

2.形容詞+形容詞

兩個相互對立的形容詞連在一起，表達同一事物的兩個側面，以并列詞組的形式出現，故意用自相矛盾的話來表達作者內心極其深刻的思想感情。如:

(3)a miserable merry New Year，bitter–sweet memories

(4)古老而又年輕;短促而又漫長的黑夜

3.副詞+形容詞

副詞與形容詞連在一起，或表性質或表狀態，表達同一事物或同一件事的兩個側面，或者是表達從不同角度所得到的不同感覺或認識。例如:

(5)bitterly happy，dully bright

(6)但他不敢把照片出示給別人，他也不敢讓其他人知道他每星期天和凌雪照相，他必須偷偷摸摸地去做一個光明正大的人。(王蒙《布扎》)

4.名詞+名詞

兩個意義相對立的名詞放在一起，邏輯上雖矛盾，但可起到獨特的語言效果。

(7) love-hate relation，the sound of silence

(8)革命和革命戰爭是進攻的，但是也有防御和后退——這種說法才是完全正確的。為了進攻而防御，為了前進而后退，為了向正面而向側面，為了走直路而走彎路。(毛澤東《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

(二)英漢矛盾修飾所具有的不同的結構形式

從表面上看，矛盾修飾的語義搭配似乎自相矛盾且有悖于常理，實際上卻是以事物內部包含的兩個對立因素相互襯托來表達事物的微妙內涵，體現了語義特征的矛盾與和諧的辯證統一。盡管英語矛盾修飾與漢語的反映修辭格作用相似，但兩者并不完全對等，以下是英漢矛盾修飾所具有的不同的形式。

1.英語矛盾修飾法所沒有的結構

1)副詞+動詞

(9)他被活活燒死。

2)動詞+動詞

(10)我已經真的失敗——然而我勝利了。(魯迅《孤獨者》)

3)副詞+副詞

(11)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魯迅《孔乙己》)

2.漢語所沒有的結構形式

1)動詞+副詞

(12)shine darkly，groan loudly，shout softly

2)分詞+名詞

(13)loving hate，a living death

3)副詞+動詞-ing形式

(14)deliciously aching，changelessly changing

4)名詞+形容詞

(15)fiend angelical，darkness visible

三、英漢矛盾修飾的認知理據

(一)英漢矛盾修飾的認知構建及分析

Gibbs曾用有無標記的矛盾修飾來理解英漢矛盾修飾法，這里采用這種方法來分析矛盾修飾的構建過程。Gibbs(1994:440)指出，越是典型的、接近于原型的下義詞與其上義詞的反義詞所組成的詞或詞組就越符合矛盾修飾法的標準，這就是無標記的矛盾修飾法。而構建者往往會在同一范疇的下義詞中進行選擇，進而構成不同的矛盾修飾。然而，下義詞的選擇會受到該范疇原型結構的限制，也就是說，下義詞會在其上義詞范疇中體現不同的典型性(Gibbs，1994:440)。認知語言學認為，原型是事物范疇最好、最典型的成員，而其他成員具有不同程度的典型性(different degrees of typicality)。范疇圍繞原型這個認知參照點建構，其邊界依成員典型性程度向外擴張(趙艷芳，2001:60)。而按照激活擴散模型的結構，原型成員也是最容易被激活的，在矛盾修飾法中同樣符合這一規律。例如在“the silence cries”(沉默的叫聲)中，“cry”是“silence”的反義詞“sound”的原型，而“cry”又與“shout”“sigh”等詞在典型性上具有差別。因此，和“the silence cries”相比，“the silence shout”(沉默的呼喊)的對比效果更加突出，“the silence sigh”(沉默的嘆息)效果就相對弱一些。

另一方面，越不具典型性、離原型越遠的下義詞與其上義詞的反義詞所組成的詞或詞組較之矛盾修飾法的標準而言，就越不典型，所以這種矛盾修飾是有標記的(Gibbs，1994:44)，如上文的 “the silence sigh”。由此可見，對于無標記和有標記矛盾修飾法的理解，不僅要看下義詞較之其上義詞的反義詞是典型的還是非典型的，還要看所構成的矛盾修飾是否具有標記性。心理語言學家的研究還顯示，中性的間接矛盾修飾比無標記的和有標記的矛盾修飾更難理解和區分。例如，和“the silence cries”相比，“the silence whistles”(沉默的哨聲)是一個較為中性的用法。理解這一矛盾修飾時，需要參考“shout”和“sigh”等“sound”范疇中具有典型性和非典型性的其他下義詞。因此，對中性矛盾修飾的理解需要更為復雜的認知心理過程，因為它們的下義詞是中性的，在理解它們的同時，還需理解那些典型的和非典型的下義詞(Gibbs，1994:440)。就傳統意義角度而言，矛盾修飾法是修辭格的一種，然而，心理語言學家們在此基礎上擴大了對矛盾修飾的理解，將矛盾修飾與人們的概念知識、認知結構結合起來。因此，對矛盾修飾的理解離不開人的認知能力。

英漢語言中這種搭配現象乍看違反常規，甚至荒唐可笑，但仔細推敲卻意蘊深刻，富于哲理，給人以清新奇妙之感。矛盾修飾法大多用在文學作品中，構建者是依靠詞匯搭配來傳遞感情色彩的。構建者也可能是為了滿足自我鑒賞的需求，通過構建者這一認知主體的自我協商、自我核定、自我滿足和自我允準，將一種比較富有特色、富有語言感染力的矛盾現象，利用字面上意義相反的兩個詞語巧妙地搭配在一起，形成強烈的對比，使之構成修飾與被修飾的語義關系，體現辯證統一的語義特征，同時體現了構建者認知結構中辯證統一的關系。通過表面現象解釋和強調主觀與客觀之間的矛盾，現象與本質之間的矛盾，人物內心世界的矛盾等，揭示客觀世界的既矛盾又統一的辯證關系(趙愛萍，2006:475)。詞語語義上的相反形成一種奇妙的搭配并置在一起，進而產生強烈的語言感染力。

(二)英漢矛盾修飾的認知解讀及動因

正如我們所看到的，矛盾修飾法不是一對矛盾概念的簡單相加和生硬拼湊，而是一種融會貫通的再創造。以色列特拉維夫大學的Yeshayahu Shen教授從語義上將英語矛盾修飾法分為絕對反義關系(absolute antonym)和相對反義關系(relative antonym)兩大類(范家材，1992:141)。所謂絕對反義關系是指構成矛盾修飾的兩個詞的詞義截然相反，如poor rich guy(貧窮的富人)，“an open secret”(一個公開的秘密)，“careful carelessness”(精心做出的漫不經心)等。而相對反義關系指的是兩個詞義并不構成嚴格意義的反義關系，如“cruel beauty”(殘酷的美)，“sweet torment”(甜蜜的折磨)，“dangerous calm”(危險的平靜氣氛)等。

縱觀以上英語漢語的矛盾修飾的形式，我們發現絕對反義關系的矛盾修飾在英語中占大多數，而漢語則較多采用相對反義關系的矛盾修飾。究其原因，我們需要挖掘形式背后的深層文化及認知思維的差異(劉宓慶，2006:485):英語重個性思維、重邏輯思維、重理性，表現為分析思維方式，強調形式結構程式，反映在語言上則是不求整體框架的完整性，求結構上的嚴謹性，更重形合和形式規范;而漢語重整體思維、重直覺思維、重悟性、重整體性綜合分析，表現為綜合思維方式，強調整體平衡、整體程式，因而形成一種強調意念流而比較忽視邏輯的形式論證的思維定勢，反映在語言上是要求全面周到，務求突出整體性綜合框架，使漢語的模糊性更為突出。由此可知，從邏輯角度出發的英語更多采用絕對反義關系的矛盾修飾，而重直覺思維的漢語則更多采用相對反義關系的矛盾修飾來突顯某一事物或某一事件的整體性。

另外，英語單詞大體上都有詞類標志，尤其表現在詞的后綴上，如例(13)和例(14)。而漢語詞匯在形式上不具備顯示出自己的詞性的形態手段，即無屈折式后綴，這也是導致英漢矛盾修飾出現差異的原因。不過，從傳統語義學的角度來看，英語矛盾修飾法的詞語組合是不符合語義規則的，因為根據語義學成分分析法，詞項的意義是對一詞符合真值條件(the truth-conditions)的特征組合，以“a male woman”為例，“male”的語義特征(semantic features)包括[+human]，[+adult]，[+man]，而“woman”的語義特征有[+human]，[+adult]，[-man]。很明顯[+man]與[-man]這兩個語義特征是相對矛盾的，因此“a male woman”的表達法違背了語義規則而不能被接受。然而從語用角度探究其深層內涵，這個組合的兩個部分卻是和諧統一的，即可以把它理解為“一個外貌、舉止、氣質或性格等方面很男性化的女人”。這樣的規則同樣可以用來解釋漢語。其實對這類矛盾修飾的理解離不開人的認知能力，這種能力實際上是人們對自身經歷以及外部世界的一個概念化過程。在這一概念化過程中，矛盾修飾法不僅被賦予普通修辭格的功能，更重要的是成為了一種認知機制。

當然，“一千個讀者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不同的讀者可能對同一個矛盾修飾解讀出不同的意義，同一讀者在不同的時候對同一個矛盾修飾也可能解讀出不完全相同的意義，這與讀者的經驗、閱歷、感悟以及文化程度等有關，而且又往往依賴于人的感知、想象、回憶、理解等心理活動。

四、結語

總之，矛盾修飾看似是種自相矛盾，不符合邏輯的表達方式，然而，正是這種表面上的矛盾引發了人們深層次的思考，使人覺得乍看似乎出乎意料，細想卻又合乎情理，進而達到出奇制勝的藝術創作目的。因此，對矛盾修飾法進行認知層面的分析和解讀，有助于我們更好地把握其對立矛盾的內在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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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秋盈 浙江寧波 寧波大學外語學院 315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