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50年代,我在成都七中念書的時候,因為家里離學校比較遠,所以每天媽媽就發給我一分錢,作為午餐費。作為詩歌發燒友,我把每天的這一分錢攢起來,不吃午飯,而是去書店買詩集或者《文藝學習》一類的雜志。
有一次,又存了一些錢了,跑到人民南路的新華書店,選來選去,最后決心買李瑛的《天安門上的紅燈》。這就是我這個讀者和李瑛神交的開始。
李瑛寫詩,從十六歲寫到八十多歲。從上個世紀40年代末寫到今天,詩伴隨了他的一生。他仿佛是為詩而生的。喜歡聽音樂,喜歡看畫展,那些什么抽煙啦,喝酒啦,打麻將啦,跳舞啦,和他都沒有關系。后來我和李瑛熟悉了,了解了,總是感覺到,李瑛本身就像詩那樣純凈。
他有長制,像《一月的哀思》《我的中國》都是廣泛傳播的名作。但是,李瑛更喜歡短章。56部詩集了,卻幾乎沒有敗筆。短小的詩有著深厚的內涵。他的感覺系統特別敏銳,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會在他的筆下呈現濃濃的詩意,別有韻致。
他對藝術抱著崇敬之心,對每一行、每一字都很下力,認真打遣,所以李瑛的詩都很精美,可以說,幾乎每一首詩都成為晶瑩剔透的珍珠。這在當代詩人里是少見的。他從上個世紀40年代末走來,經歷了多少歲月?但是,李瑛有一個本事,他似乎總能避開扭曲時代的噪音,跳出瘋狂時代的局限,寫出真正的詩篇。
我剛剛收到李瑛寄來的新時期詩選《河流穿過歷史》,推開俗務,一口氣讀完,真是一場美的盛宴!這部詩集的一些篇章,如《我驕傲,我是一棵樹》《蟋蟀》等等,過去我多次引用和評論,現在讀來,絲毫沒有“明日黃花”的感覺。這些詩的藝術生命真久長。
李瑛還是那么精致。他寫蟋蟀:
產后的田野疲倦地睡了
喧鬧如雨的秋聲已經退去
夜,只剩一個最瘦的音符
執著的留下來
蟋蟀簡直被詩人寫活了。形似,神似,以聲寫形。我們對這“最瘦的音符”可都有體驗的。只是,我們說不明,道不清。“人所難言”,詩人易言之,這里面有多大的詩藝功夫啊!
在《過汨羅江懷屈原》中,他寫屈原:
瘦得如一棵蘭草
只剩一把高翹的胡子
十六個字,屈原如在眼前。這個“瘦”和蟋蟀的“瘦”不一樣。這是和“蘭草”聯系在一起的,這是和“高翹”聯系在一起的。用黑格爾的話說,這是詩的清洗技巧。只有愚笨的人才用詩去寫事物全貌。詩人只是清洗出兩三特征,就把描寫對象全方位地展現出來了。
這部把李瑛新時期的詩集中起來的集子,我一氣讀完,最強烈的感受是:生命的深刻感和歷史的厚重感。生命的河流穿過多難的歷史。
一方面,在新時期,當年從軍營里走出來的李瑛,漸入老年。人事滄桑,歲月流逝,繁花凋謝,枯枝落地,詩人在回味與思考中有了大徹大悟。另一方面,在新時期,國家從災難中走出,血的景象,淚的記憶,冬天遠去,春天臨近,社會也已經成熟。“連鴿哨也發出成熟的聲音”(杜運燮詩)。兩個方面的動因,賦予李瑛對世界對人生更加深入的思考,對終極價值更加執著的追問。這就讓他在新時期的作品厚重起來,精致中內蘊著厚重。
詩人無論寫苦難,寫南方,寫北方,或是寫他晚年特意去的大西北,寫故鄉和童年,都給人細中有密、輕中藏重的感覺,使得詩更耐讀,這是新時期以前的作品所達不到的高度。李瑛有過“歡樂太少、苦難過多的人生”
(詩人語)。對人生的深刻體昧,對終極價值的關懷,就賦予他以大詩人的氣質。
《想起土地》單獨成行的第一句:
不要只在秋天才想起土地
太深刻了。這只是在談論土地嗎?讀者憑借自己的人生經驗、社會經驗,想必有諸多聯想。筆外有韻,句外有音,詩外有詩。
詩集里有不少詩人對既往歲月的回顧,不少暮年的期盼。我讀著這些詩行,心里酸酸的,又甜甜的;望著詩人,又望著自己:
一個個今天,瞬間就變成昨天
昨天死在腳下,只有真實的今天在你手里
這就是歲月,我只能把這句話告訴你
——《這就是歲月》
純樸的是美麗的
學會忘記
!
會使自己快樂
——《學會忘記》
如果我不再工作
請忘記我
猶如我消失在黑夜
或只當我沒有存在過
一如記憶鍵將我刪除
連生活中的漣漪和泡沫也沒有
連影子也沒有
我感到幸福
——《當我再不工作》
強烈的共鳴!對人生的禪悟,對世界的透徹,一切經歷了比較長的人生之路的人,都會節節贊賞。瀟灑的人生風度,崇高的人生向往,使得讀者的心靈凈化,拔高,升華。
2008年的一天,重慶市委常委、宣傳部長何事忠給我電話:
“李瑛有沒有寫改革開放三十年的詩啊?重慶在搞一臺大型朗誦會。”我答:“有,很多,寫得很好。李瑛就是時代的藝術回聲。”是的。李瑛是時代的兒子。他從來沒有忘記過時代,因此時代也永遠不會忘記他,哪怕他“再不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