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世界經濟史視域看中國現代經濟發展

摘 要：中國是世界的一部分，中國經濟發展也與世界緊密相關。一方面，中國現代經濟的發展離不開世界經濟發展的場景，當然世界作用于中國經濟不只是積極的，也有消極的一面；另一方面，世界的發展也離不開中國。中國經濟發展道路與其他國家的經濟發展道路有著共同的律動，又有自己特色，獨特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發展道路使中國經濟發展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

關鍵詞：世界經濟；現代經濟；經濟發展道路；工業化；計劃經濟；改革開放；社會主義市場經濟

中圖分類號：F119；F1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8131（2010）06-0051-09

On China’s Modern Economic Development from

Perspective of the World Economic History

SUI Fu-min

(Economic Research Institute，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 Beijing 100836， China)

Abstract: China is a part of the world and the development of Chinese economy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world. On the one hand， the development of China’s modern economy can not be separated from global economic development， of course， the effect of global economy on Chinese economy is not active and has passive factors. On the other hand， the development of the world can not be separated from China. China’s economic development road has the same law with the economic development roads of other countries but has self-characteristics. The unique development road of socialism market economy makes achievement in China’s economic development which becomes the focus of the world attention.

Key words: the world economy; modern economy; economic development road; industrialization; plan economy; reform and openness; socialism market economy

一、引言

中國經濟發展是歷史上的一個宏大敘事，現代中國經濟改革的奇跡更是構筑了世界經濟史上的一個別樣風景。審視中國經濟發展歷程，尤其是現代中國經濟改革開放以及由此引致的“中國奇跡”，是中國經濟史研究者義不容辭的學術責任。近年來，學者們在此領域內多有建樹，成果迭出。然而，一個明顯的不足是視域不夠寬廣。經濟史作為一門經濟學和歷史學的交叉學科，其本質上是“史”。歷史是不間斷的，今天的現實離不開昨天的歷史，而昨天的歷史又深嵌在前天的歷史塵埃中。人類社會的歷史也不是孤獨的行者，即便是農業文明時代，各大文明也有著同頻共振性，并非完全阻隔。地理大發現以來，經濟全球化迅速推進。因此，各個國家的經濟發展不可能在一個與世隔絕的狀態下發生，中國也是如此。研究中國經濟發展，尤其是中國現代經濟發展，忽視歷史和隔絕世界都是致命的錯誤。

有鑒于此，本文擬把中國現代經濟發展放置在世界經濟史視域中加以討論，以此來增進對中國現代經濟發展道路的認識。下文分為三個部分：（1）中國現代經濟發展與世界相連；（2）中國現代經濟發展道路：“共同律動性”和“道路獨特性”的統一；（3）歷史回眸與思考：中國與世界。

隋福民:從世界經濟史視域看中國現代經濟發展

二、中國現代經濟發展與世界相連

從歷史上看，亞歐大陸很早就有經貿和文化往來。比如，漢朝時張騫的出使西域，溝通了中華文明和域外之間的聯系，絲綢之路也成為亞歐大陸文化、經濟交流的大通道。唐朝時玄奘大師的西行取經，反映了那一時期中華文化對域外佛教的接納和吸收。宋朝之后，中華制度和技術向世界的廣布，尤其是向歐洲的傳播，為歐洲的文藝復興乃至工業革命都貢獻了力量。明清時期，歐洲傳教士在中華大地的活動以及天主教教義被中國上層士大夫和下層民眾的漸進認可，都說明自古以來中國與世界的交流就不曾間斷。

中國現代經濟的發展同樣離不開世界情境。不論是好的影響，還是壞的因素，世界總包圍在中國的周圍，中國也不能選擇離開，即便是有封閉的想法或者是被世界賦予一個封閉隔絕的環境時，也不能阻斷世界和中國的聯系。因此，審視中國現代經濟發展需要注意世界因素，甚至于需要一種“全球史觀”。因為“現代世界是一個由不同國家民族不同力量在不同領域的相互創造生成的系統，離開了這個系統，任何所謂普遍有效的假設，諸如理性或進步、自由，都不足以成為歷史的尺度。”［1］

第一，工業化建設起點。這個起點是與世界相關的。首先是中國工業化建設的物質基礎的薄弱。據麥迪森（Angus Madison）估計，1820—1952年期間，中國國內生產總值和人均國內生產總值年增長率分別為0.22%和-0.08%，歐洲則分別為1.71%和1.03%。［2］1952年，中國在全球GDP中所占的份額比例從1/3降到了1/20，它的實際人均收入已經降低到世界平均水平的1/4。［3］根據國內學者的研究，1949年新中國剛剛成立時，全國工農業的總產值只有466億元，人均國民收入只有66.1元。［4］在工農業總產值中，農業總產值的比重占到84.5%，工業總產值比重為15.5%，而重工業產值占工農業總產值的比重僅為4.5%。［5］總之，“19世紀后半葉以來，由于中國封建統治的頑固和外國帝國主義的入侵，中國近代的生產舉步維艱，生產力發展水平嚴重滯后了。” ［6］其次是被封鎖的國際環境。新中國成立前的“七屆二中全會”前后，毛澤東曾暗示對美國要有一個和解的政策。他說：“剩下的帝國主義的經濟事業和文化事業，可以讓它們暫時存在，由我們加以監督和管制，以待我們在全國勝利以后再去解決。”［7］1434-1435在新政治協商會議籌備會上的講話中，他又強調：“中國人民愿意同世界各國人民實行友好合作，恢復和發展國際間的通商事業，以利發展生產和繁榮經濟。”［7］14661949年5—6月間，中共也曾通過原燕京大學的學生黃華同美國駐華大使司徒雷登（John Leighton Stuart）有所接觸，希望中美關系得到改善。［8］但這一訴求并沒有實現。抗美援朝以及由此而引致的臺灣問題則加劇了中美之間的對立。結果是，中國在建國之初就面臨一個被封鎖的國際環境。

第二，建國初期工業化道路和模式的選擇。中西文化、制度和經濟的直接碰撞，尤其是鴉片戰爭失敗，大大刺激了古老帝國。這使得工業化、現代化成為近代以來中國仁人志士的不懈追求，他們從各種角度進行“求解”：洋務運動，百日維新，辛亥革命等。“求解”的背后隱含著中國和世界的緊密聯系。洋務運動秉承的理念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主要訴求是技術上進步；百日維新反映的是制度變革的期盼；百日維新的失敗造就了一場徹底變革封建制度的需求，即為辛亥革命。當然，這些努力都沒有根治中國主權不完整的痼疾，沒有將西方列強真正地拒之門外。馬克思理論和蘇聯的“十月革命”為中國送來了“新思想”，在這種思想影響下，1919年爆發了“五四運動”。1921年，中國共產黨成立。經過多年的戰爭，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對于中國歷史來說，這是一個標志性事件。中國的主權重新獲得了完整，中國社會恢復了穩定，中國有了進行工業化建設的條件。在馬克思理論的指導下和蘇聯榜樣力量的影響下，中國選擇了社會主義道路，而且采取計劃經濟模式進行大規模工業化建設。在當時的知識存量下，這是一個合理而且現實的選擇。因為，蘇聯經濟通過計劃經濟模式在20世紀30年代取得了突飛猛進的增長，其經濟增長速率之高讓西方工業化國家刮目相看。而且，在當時受封鎖的環境下，中國面臨著經濟快速崛起的政治任務。盡管20世紀30年代以米塞斯（Ludwig von Mises）和哈耶克（Friedrich August von Hayek）為代表的一批奧地利經濟學家與以奧斯卡#8226;蘭格（Oskar Lange）為代表的擁護“市場社會主義”的經濟學家之間就蘇聯模式有過一場爭論，但大蕭條并沒有讓米塞斯和哈耶克占據上風。

第三，計劃經濟時期的技術引進。在以美國為首的全球絕大多數資本主義國家對中國進行封鎖、禁運的環境下，新中國只有接受蘇聯和東歐國家的資金、技術和設備援助。通過以“156項”為核心、以900余個大中型項目（限額以上項目）為重點的工業建設，使中國大地上史無前例地形成了獨立自主的工業體系雛形。［9］大約有1.2萬名蘇聯技術專家來到中國，2.5萬多名中國技術專家和成千上萬的中國學生被派往蘇聯。［10］當然，中國是通過等價交換來獲取援助的，即為蘇聯提供了其稀缺的廉價農產品、稀有礦產資源等。蘇聯能夠援助中國也是為了增強社會主義陣營的力量，正如赫魯曉夫所言：“我們對中國的援助不是無私的，是有私的。因為我們援助了中國，中國強大了反過來也就是對我們蘇聯的支持。”［11］通過技術設備引進，中國工業技術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達到了世界20世紀40年代的水平。1960年，前蘇聯單方面撕毀合同，撤走專家技術人員，中國一些建設項目被迫中斷。從1963年開始，中國從日本、聯邦德國、英國、意大利、法國等國家引進了石油、化工、冶金、礦山、電子和精密機械等方面的技術和設備，部分地填補了中國工業的空白。20世紀70年代，隨著中美關系的改善，中國與西歐國家關系的最大障礙得以消除，中（西）歐關系揭開了新篇章，同時，中日邦交關系實現正常化，中國迎來了第三次技術引進。1973年初，國家計委按照周恩來的要求，向國務院提交了《關于增加設備進口、擴大經濟交流的請示報告》，建議利用西方處于經濟危機、引進設備對我有利的時機，在今后三到五年內引進43億美元的成套設備（其中包括已經批準的12.5億美元進口設備），史稱“四三方案”。引進的重點是解決吃穿用的問題，加強支農工業和基礎工業。這次引進，基本上體現了20世紀60年代以后國際上的技術革新趨向。［12］

第四，“大躍進”。“一五計劃”提前完成，并且取得了較好的經濟效益。這大大增強了中國政府和人民的自信心。同時，國際社會主義建設高潮的出現，給毛澤東和黨中央在心理上產生一種緊迫感和危機感，促使急躁冒進的心理形成。1957年11月2日至21日，毛澤東率領中國代表團訪問莫斯科，參加“十月革命”40周年慶典時，認為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團結和蘇聯的兩顆人造衛星上天，標志著兩大陣營力量對比的新的轉折點。并說，現在不是西風壓倒東風，而是東風壓倒西風。當赫魯曉夫表示15年后，蘇聯可以超過美國時，他也強調：“我也可以講，15年后我們可能趕上或者超過英國。15年后，在我們陣營中，蘇聯超過美國，中國超過英國。到那個時候，我們就無敵于天下了，沒有人敢同我們打了，世界也就得到持久和平了。” ［13］為了加快工業化步伐，“毛主席覺得可以探索一種更高的發展速度，把群眾發動起來，而且把全國發動進來，生產一定會大躍進。” ［14］然而，“大躍進”和隨后開始的“文化大革命”無疑是負面的。據美國華人學者鄒至莊的估計，如果沒有這兩場運動，1990年的人均產出和消費可能是實際觀察值的2.7倍。［15］追溯這兩場運動之因，固然離不開中國自身的責任，包括體制、文化等，但世界經濟格局對領導人所施加的認知上的影響也是不容忽視的。

第五，改革開放。20世紀80年代以來，世界格局出現由兩極化向多極化發展，這讓中國領導人認識到和平與發展是當今世界的主題。1985年3月4日，在會見日本商工會議所訪華團時，鄧小平明確地闡述了他關于當代世界主題的觀點：“現在世界上真正大的問題，帶全球性的戰略問題，一個是和平問題，一個是經濟問題或者說發展問題。和平問題是東西問題，發展問題是南北問題。概括起來，就是，東西南北四個字，南北問題是核心問題。”［16］105為了發展經濟，中國必須改革開放。他說：“如果從明朝中葉算起，到鴉片戰爭，有300年的閉關自守。如果從康熙算起，也有近200年的閉關自守。把中國搞得貧窮落后，愚昧無知。……歷史經驗教訓說明，不開放不行。” ［16］89-90 “根據中國的經驗，把自己孤立于世界之外是不利的。要得到發展，必須堅持對外開放、對內改革，包括上層建筑領域的政治體制的改革。中國執行開放政策是正確的，得到了很大的好處。如果說有什么不足之處，就是開放得還不夠。我們要繼續開放，更加開放。” ［16］202改革開放當然也離不開毛澤東等老一輩領導人的努力。20世紀70年代，世界格局的變化賦予了中國改善與發達國家關系的契機，這“為以后實行對外開放作了鋪墊”。［17］16改革開放的另一個推動力是中國與西歐、日本等國的差距。1978年5月，中央派谷牧率代表團考察西歐。結果是看到中國與歐洲各國在經濟、科技等方面的巨大差距。同年秋天，鄧小平訪問日本，指出：“我們要向一切發達國家請教，向第三世界窮朋友中的好經驗請教。” ［17］58因為，日本70年代的增長速度非常高。中日差距逐漸加大，如果不改革開放是沒有出路的。20世紀60年代，中日兩國GDP還大體相當，而到了1980年，日本已經是中國的4倍。1978年11月，鄧小平訪問新加坡，也看到了加強對外經濟聯系，積極參與國際市場競爭的重要性。這一時期，英美等發達國家的經濟和科技繼續在世界上領跑。20世紀70年代末，世界上第一個試管嬰兒在英國出生，美國正掀起新科技革命的浪潮。這一切，都促使中國要擺脫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體制的長期束縛，從困境中重新奮起，趕上國際上的新一輪科技浪潮，在堅持獨立自主的前提下，匯入世界文明潮流。

第六，轉軌目標的選擇。中國在轉軌初期并沒有明確的藍圖，而是采取了“摸著石頭過河”策略。在開放實踐中，廣東、福建先行，深圳、珠海、汕頭和廈門成為四個經濟特區，作為吸引外資和技術以及文化觀念、利用中國勞動力比較優勢發展經濟的平臺和窗口。在農業改革實踐中，尊重農民自發的選擇——非集體化，1979年的中共“十一屆四中全會”把這種制度變遷定義為“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工業上的放權讓利同時展開。隨著政府“有形之手”的不斷退出，家庭、企業重新回到市場上，通過市場“無形之手”對資源進行配置。到1992年，鄧小平的“南巡”和中共“十四大”，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制度才正式確立為中國制度變遷的目標。中國經濟市場化改革道路的選擇，實際上不是個人主觀意志的產物，而是一種歷史發展的必然選擇。因為，市場經濟制度是人類在長期的發展過程中經過自然淘汰不斷優化而保留下來的最適宜的經濟發展道路，發達國家之所以經濟發達就是因為較早選擇了市場經濟制度。無論是歐洲的英國、德國、法國，還是美洲的美國以及東亞的日本以及“亞洲四小龍”，都無一例外地選擇了市場經濟制度。市場機制的優勢在于，它符合了個人自利的天性，具有內生的激勵機制和持續發展的動力；以此為核心的經濟制度，能夠有效地配置社會資源，大大提高制度運行的效率。這既是經濟學研究一致的結論，也是人類社會實踐文明的成果。中國歷史上也具有市場經濟傳統。

第七，比較優勢的發揮。從經濟增長速度、人民生活水平、GDP總量等多方面看，中國經濟改革無疑是成功的。林毅夫把中國經濟改革的成功歸功于比較優勢戰略。這一優勢戰略與“亞洲四小龍”的發展戰略具有一致性。“亞洲四小龍”的成功特點是，在經濟發展的每個階段上，都能夠發揮當時資源稟賦的比較優勢，而不是脫離比較優勢而進行趕超。當然，“亞洲四小龍”由于經濟規模太小、人均擁有的自然資源太少也不能推行重工業優先發展戰略。［18］在利用比較優勢過程中，中國不僅獲得了技術和資本，還取得了經濟的高速增長。這符合格申克龍（Alexander Gerchenkron）的“相對落后假說”和巴羅（Robert J.Barro）的“經濟增長率的收斂假說”，即在經濟發展初期，與發達國家的技術差距越大，引入先進技術的余地就越大；初期的經濟發展水平較低，資本的邊際生產力就越大。發揮比較優勢的另外一種表達是郜若素（Ross Garnaut）的總結：恰當的地方和恰當的時間。恰當的地方是指東亞。20世紀70年代早期的日本以及20世紀80年代中期的新型工業化國家進行了勞動密集型產品的結構調整，有助于增加中國與東亞各國的國際貿易額和投資額。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中國與中國臺灣地區和韓國的政治氣氛緩和也促進了中國與東亞的貿易和投資。即使在20世紀90年代以來日本出現了經濟停滯，日本的結構性變化仍然需要大量的進口和對外投資。恰當的時間是指日本等東亞國家已經走過向發達國家出口勞動密集型產品的路了，一方面為中國開拓了空間，另一方面也為中國做了榜樣。另外，華人華僑正準備在中國尋求投資的機會。［19］

第八，加入WTO，全面融入世界。中國改革開放后，陸續加入了一些國際組織，比如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世界銀行、亞洲開發銀行等。世界銀行、IMF和國際貿易組織構是世界經濟的三大支柱。隨著經濟的發展，中國與世界經濟變得不可分離，與世界各國的貿易關系越來越趨于緊密。在技術、制度不斷創新的條件下，國際分工與協作的速度越來越快，經濟全球化的廣度和深度達到了一個新的水平。如果說，地理大發現后的經濟全球化體現的僅是市場和產品的競爭，那么，21世紀的經濟全球化則更多地體現了資本、技術、制度等方面的競爭。中國經濟已經駛入了世界經濟發展的快車道，參與國際分工，發揮比較優勢產業，實現國內產業的“規模經濟”，中國應該更加順應世界經濟發展趨勢。因此，中國在2001年加入了WTO，全面融入世界。從2002年開始，中國的對外貿易水平有了顯著的增長。

第九，危機與應對。中國從世界上獲得的不僅是技術、資本和市場經濟文化，實際上，自由市場經濟所固有的一些弊端也給中國施加了影響。比較典型的是1997年的亞洲金融危機和2008年的國際金融危機。當今的經濟全球化以金融財政擴張為特征，在資本流動越來越自由和金融工具不斷創新的條件下，技術、經濟和制度之間的張力容易導致資本投機以至于引發金融危機，并演化為經濟危機。1997年的金融危機是泰國等東南亞國家經濟發展的內在問題所致，也是索羅斯的量子基金攻擊泰銖的結果，即金融資本在全球化擴張中追求利潤的結果。這場危機影響了中國向東南亞國家的出口，也開啟了中國啟動國內消費市場的先河。由于采取了適宜的制度變革（比如住房制度改革、教育制度改革），中國經濟沒有受到很大影響。2008年的金融危機肇始于美國，因此，對世界影響較大，歐洲、日本無一幸免。面對這場危機，世界各國積極面對，中國政府更是啟動了一攬子計劃來恢復緊縮的信貸。2009年，中國成功“保八”，超出了預期，成為世界上率先走出低谷的國家。

三、中國現代經濟發展道路：“共同律動性”與“道路獨特性”的統一

歷史上，亞歐大陸就存在著共同的歷史律動，只不過這種律動不是經濟、文化力量所主導，而是基于所分享的自然環境和氣候。比如，在氣候惡化的條件下，游牧民族由北向南侵入農耕世界，由此便引發了東西國家的動蕩和更迭。地理大發現以來，不同的文明和國家在經濟全球化的進程中更加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基于自身的文化傳統和分享的世界歷史經驗進行著互動和創造。中國現代經濟發展道路體現了這一過程中的共同律動性，即與世界結構轉換相聯系，與世界歷史演化大趨勢相吻合；同時，由于文化、制度傳統等方面的不同，在道路上也呈現了一些獨有特點。

卡爾#8226;波蘭尼（Karl Polanyi）認為市場經濟社會的發展實際上受到兩個完全相反的力的作用，一個作用力是人們釋放市場力量的努力，一個作用力是人們保護社會的努力。［20］各國在19世紀末的工業化進程中，紛紛釋放出市場的力量。但是，釋放出來的市場的力量極具破壞性。到了1913年，支撐經濟全球化的舊的國際經濟秩序被摧毀，并使全球化的過程出現逆轉，即保護社會的力量成為主導。在以后的30年間，工業化國家中出現了三種不同的道路或模式選擇：第一種就是1917年十月革命之后出現的蘇聯社會主義；第二種是以德意日為代表的法西斯主義；第三種是以美國羅斯福新政為代表的自由主義。這種世界經濟結構的歷史性變動直接作用于中國。作為一個歷史悠久和經濟文化都曾經發達的國家，中國形成了一整套自洽的世界觀，對文化、制度、技術也有充分的自信。然而，在第一次西方資本主義國家所主導的經濟全球化進程中，中國不僅失去了自己的領先優勢，還要被迫應對來自西方的市場文化和制度。直至20世紀初共產主義的興起，中國才找到與本土文化天然相容的，同時又能迅速發展經濟的新模式，即蘇聯的社會主義道路。

蘇聯、中國、東歐選擇社會主義道路本身就選擇了通過國有化來保護社會，并同時發展經濟的道路。與此同時，西方發達國家也調整制度結構，降低私有制比重，加大國有化力度。這與波蘭尼的保護社會運動相一致，即重新實現社會對市場的控制，或將市場的作用限制在社會能夠控制的限度內，并克服自由市場經濟的弊端。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初期，法國全國抗敵委員會的綱領就規定：“大型國有化生產資料歸國家所有。” ［21］從1944年底到1946年期間，政府先后將雷諾汽車公司、法蘭西電力公司、法蘭西煤氣公司、法蘭西銀行、里昂信貸銀行、國民工商銀行、巴黎國民貼現銀行以及30多家保險公司收歸國有，從而部分地掌握了控制國家經濟命脈的能源、交通運輸和金融等重要經濟部門。1946年底，法國國有企業在能源領域的比重高達90%，在金融領域的比重接近50%。

英國從1945年到1951年也推行以經濟計劃化為主體的改革政策。國有化即是這一改革的主要內容，先后將英格蘭銀行、煤礦、航空、電報和無線電通訊、運輸、電力、煤氣和鋼鐵等行業實現國有化。德國在國民經濟恢復期間，也對涉及國計民生具有戰略意義的經濟部門實行國有化或國家控股、參股，20世紀50年代早期，國家在煤、焦炭、石油、生鐵和鋼的生產方面的份額占總產量的20%以上，在汽車制造、煉鐵、煉鉛和煉鋅方面占50%，煉鋁70%。［22］日本戰后也建立了相當數量的公有企業，主要分布在：鐵道、公共汽車、航空、郵政、電話、電信、廣播、電力、煤氣、自來水等部門。美國的國家所有制，整體說來不如西歐國家發展迅速，但戰爭期間，美國政府也一度用財政撥款興建了一些國有企業，特別是軍工部門，其中政府投資超過了90%以上。這些制度性變革反映了對抗自我調節市場的社會保護運動的興起。

20世紀70年代以后，中國經濟走到了崩潰的邊緣。主要癥結是計劃經濟模式（蘇聯也遇到了同樣問題）。為了改變這種狀況，中國于1978年開始了改革開放進程。中國改革開放從某種角度上來說與世界經濟向自由市場經濟體制的轉變暗合。即縮小政府權力邊界，讓個人和企業在市場交換中體現自由，釋放市場力量。這符合波蘭尼的“大轉型”思想，市場“脫嵌”社會的力量再一次占了上風。不僅中國是這一趨勢的體現者，西方發達國家同樣如此，一個顯著表現就是重新私有化，重新強調自由市場的力量。

重新私有化的浪潮是1979年由英國發端的，逐步波及西德、意大利、日本、瑞典、西班牙、葡萄牙、比利時、法國和加拿大等國。1979年5月，信奉美國芝加哥大學教授米爾頓#8226;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貨幣主義的撤切爾夫人出任英國首相，她主張：只有限制政府干預經濟，發揮個人的創造力，實行市場經濟，才能使英國擺脫困境。因此，她對將近20家國有企業實行了私有化，其中包括英國宇航公司、電報和無線電公司、布里托爾石油公司和英國電信公司等。聯邦德國也緊步其后塵，制定了調整的方針：先將工業公司實行私有化，然后逐步向金融、旅游和其他行業擴展，最終打算出賣國有企業的全部股份。法國希拉克總理上臺后，也摒棄了前社會黨政府的干預政策，大膽實行了自由主義方針，逐步取消對金融市場和外匯市場的管理，放開加工產品的價格，削減法人稅，放寬對臨時解雇的限制等。此外，日本、荷蘭、丹麥、葡萄牙、瑞典、西班牙、比利時等也開始實行全面的私有化。

當然，這種共同律動性并不能抹殺每一個國家工業化建設路徑的多樣性。由于文化、歷史、資源稟賦等諸多因素的不同，每一個國家在工業化進程中都呈現了獨有的“個性”。因為，“歷史和地理條件對于經濟、社會和制度發展有著重要的影響。同時，它們對經濟政策也有顯著的影響。” ［23］

作為工業革命的誕生地，英國是世界上第一個實現由農業文明向工業文明轉型的國家。依賴于企業家的創新精神，英國率先突破了馬爾薩斯陷阱，實現了現代經濟增長，從而導致社會變革，實現了工業化、現代化和城市化，人民生活水平顯著提高。英國實現工業化之后，世界各國都開始了工業化追趕進程。但基于自身的文化、資源稟賦、社會結構等條件，每一個后發工業化國家的追趕道路都是不同的。

法國道路不同于英國，它的道路受到社會結構、自然資源和國家戰略等因素的影響。法國的重商主義沒有使商人地位得到本質提高，特權階級仍然占據著社會的上層；人數眾多的小農和手工業者構成社會的底層；階層之間封閉性較強，等級之間流動困難，從而導致法國社會易于以激進的方式——革命來解決結構、制度上存在的矛盾。沒有穩定的社會環境，自然導致了法國工業化的遲緩。在自然資源上，法國的煤礦少，煤層深，開采的成本高，因此沒有誘致技術革命。法國注重發展大陸戰略，而英國注重海洋戰略。英國成為海上霸主之后，獲得了有利于工業化的原材料來源和銷售市場，而法國則沒有這個有利條件。

德國模式特點也很鮮明。英國的資本主義是個人資本主義，是在一個相對自由的環境下，通過個人的自主奮斗而建構成資本主義。而德國是國家通過有目的的制度安排和提供激勵來促使國家工業化。這個工業化模式被稱為有組織的資本主義。［24］709它沒有完全照搬別國的模式，而是根據自己的國情，根據自己所處的國際環境，采取了正確的經濟發展戰略來實行工業化。政府在工業化進程中發揮了主導作用，教育和科技為工業化做出了較大貢獻。

蘇聯的工業化啟動于19世紀60年代，但“俄國工業無論在產品數量還是在勞動力規模上，都與其生產的潛力和國家需求不相稱。” ［24］786這種落后與蘇聯的思想觀念有關。在提倡西方文明的時候，強調本國的特質以及這種特質所帶來的自豪感。它不愿意放棄對“俄羅斯精神”的追求，也不能把傳統的特質和工業化的道路很好結合。通過選擇社會主義道路，蘇聯開辟了另外一種工業化模式。

工業化追趕中的最成功者，當屬美國。美國有靈活的經濟體系和政府強有力的指導政策，對工業快速發展起了很大的作用。而且，美國在英國的基礎上進行了工業化創新，建立了更先進的生產模式。所以，盡管美國是一個后起的資本主義國家，但卻是工業化進展最快的國家。當然，不能忽視美國的一些得天獨厚的條件，比如，美國沒有封建文化，沒有集權統治的歷史，沒有農業社會的意識形態，沒有農業社會歷史沉淀下來的風俗習慣等舊文化的約束，沒有形成利益集團和官僚集團，美國的自然資源也非常富饒。

日本工業化也有自己的特點。首先，日本的工業化是在政府的推動下發展起來的。其次，日本的工業化是非西方的工業化，其中蘊含了日本的民族精神。

與這些工業化國家相比，中國的工業化路徑呈現了自己的“個性”。先是洋務運動，試圖學習西方的“堅船利炮”，從而“師夷長技以制夷”，但由于制度、文化等多方面原因，洋務運動盡管在工業化建設上有了一些成就，但這種成就還不能與西方國家，甚至與東亞的日本相比。中日甲午戰爭的失敗標志著洋務運動的終結，從而使人們認識到中國的改革應該從器物層面轉到制度層面。一些改革家，如王韜、郭嵩濤、薛福成等人提出“工商立國”、“振興商務”、改革官制、建立議會等。1895年4月，日本逼簽《馬關條約》的消息傳到北京，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等人“公車上書”，揭開了維新變法的序幕。但維新運動最終也失敗了。辛亥革命也沒有讓中國獲得一個穩定的工業化建設環境。最終，中國選擇了與蘇聯一樣的社會主義道路。

同樣是社會主義道路，所走的路徑也是不同的。最初，蘇聯和中國都是選擇計劃經濟模式作為工業化建設的手段。計劃經濟模式有其優點，那就是能夠通過國家的強制力量迅速地按計劃地配置資源，從而在短期內實現較快的經濟增長。然而，這種模式在信息交流成本不為零的現實約束下，扭曲了經濟主體行為，難以實現長期的可持續發展。

與中國相比，蘇聯在計劃經濟模式上堅持了更長時間，并且錯過了多次改革機會。直至20世紀90年代初，伴隨著蘇聯解體，俄羅斯才以一種激進的方式重新回歸到資本主義道路。但是，這種激進的轉軌并沒有達到“休克療法”專家所預期的圖景，而是經濟陷入了衰退，人民生活水平持續降低。與蘇聯的激進變革相比，中國早在20世紀70年代末就做出了轉軌的選擇。中國本著一種“不管黑貓白貓，抓住耗子就是好貓”的實用主義態度，對中國經濟體制進行改革。隨著實踐的發展，中國在90年代初明確了制度轉軌的目標：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中國的制度變革是以漸進方式進行的，在此過程中，社會保持了穩定，政府始終引領經濟航船前行。改革開放的政府具有前瞻性以及現代化、工業化建設的緊迫感和領導力。從經濟發展的速度上看，俄羅斯的轉軌不如中國成功。轉軌初期，俄羅斯的衰退甚至超過45%。［25］但也并不能進行假設，俄羅斯能夠走中國轉軌之路。如斯蒂格利茨所強調的：“俄羅斯、其他獨聯體國家或者中東歐國家，并不需要簡單地效仿中國的轉型之路。各國的經濟和社會性質都存在本質的差異，因此在政策選擇和挑戰方面也會出現很大的差別。”［23］這正是每一個國家工業化建設的“道路獨特性”使然。

四、歷史回眸與思考：中國與世界

中國是世界的一部分，中國經濟發展也與世界緊密相關。一方面，中國的發展離不開世界，另一方面，世界的發展也離不開中國。

自古以來，中國在自身發展的同時，也對世界采取了開放的態度，吸收世界各地先進文化和技術。商朝時產自西亞的小麥和大麥就沿著中亞、新疆河西走廊這條渠道進入了周人的祖先居住地陜西。張騫通西域以后，帶回兩個重要物種，一個是葡萄，還有一個是苜蓿。北宋時期，越南的占城稻傳入中國，在南方普及，解決了當時中國南方對糧食的需求。15世紀、16世紀的航海活動，發現了新大陸，開辟了新航路，導致了世界格局的深刻變化，也帶來世界作物栽培史的巨大變革。從新大陸剛傳入歐洲的“新作物”同時也傳到了東方。原產美洲的甘薯、花生、玉米等在明嘉靖年間陸續傳入中國。除了這些技術傳播之外，文化的影響和交流也溝通了中國與世界。約在公元紀年前后，佛教傳入中國。佛教傳入中國后，對中國人的思想意識、民族關系、文化藝術、風俗習慣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除了農業文明時代的交流之外，中國的工業化建設也受益于世界的實踐探索。蘇聯和中國在工業化建設道路初期采取了社會主義計劃經濟模式。盡管這種模式從長期上看，存在著嚴重的弊端，但不能忽略的事實是短期內能夠實現較快的經濟增長。這實際上是模仿發達國家勞動分工的收益。即發達國家通過逐步的社會實驗發現了勞動分工的有效模式，經濟發展的后來者可以越過勞動分工的中間階段而直接模仿勞動分工的有效模式，從而進行大推進工業化。［26］轉軌后的中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同樣借鑒了發達國家發展自由市場經濟的歷史經驗和制度建構。

當然，世界作用于中國的方式不只是積極的，也有消極的一面。中國近代的經濟落后成了列強進行資源攫取、市場占有、產品輸出的理由。自從鴉片戰爭失敗后，中國就不斷簽訂不平等條約，喪失部分主權和領土。中國大地的資源，比如各種文物、礦產都被掠奪到外國。紡織品等市場受到英國工業品的沖擊，中國文化受到西方思想的沖擊。反思這段歷史，一些學者認為，中國的制度和文化是造成落后局面的原因，中國的制度和文化的獨特或許是“李約瑟之謎”和“韋伯疑問”的答案。因為正是這些看起來別樣的制度和文化形成了中國不能走出“馬爾薩斯陷阱”、不能摘除“布羅代爾鐘罩”的原因。

但是，中國的作用卻不可忽視，歷史經驗表明，世界的發展離不開中國。即便是人們所熟知的、看起來是歐洲社會自發演進成果的英國工業革命也并非沒有中國元素。東方通過開創和向歐洲傳播許多先進的“資源組合”（如技術、制度和思想），對西方的崛起做出了積極和重要的貢獻。［27］公元600年后歐洲中世紀農業革命能夠發生的大多數重要技術，似乎都來自于東方（冶鐵、鼓風爐、活塞式風箱、馬鐙）。在公元1000年之后，促使西方商業、生產、金融、軍事和航海革命以及文藝復興和科技革命的主要技術、思想和制度，都是首先在東方形成和發展，然后才被歐洲所吸收（焦炭、水力紡紗機）。在1700年后，刺激英國農業和工業革命的主要技術和科技思想都是從中國傳播出去的（印刷術、火藥、指南針）。此外，中國的思想還幫助推動了歐洲的啟蒙運動（孔子自然理性思想）。［27］

不同文明的交流是歷史發展的動力。中國形象改變了走出中世紀的歐洲人的觀念，甚至誘發了西方現代資本主義文明最初的動機與靈感。馬可#8226;波羅（Marco Polo）那一代旅行家發現舊世界的最大意義是發現中國，而發現中國的最大意義是直接導致發現新大陸。而在斯密看來，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兩件事就是哥倫布橫渡大西洋發現美洲和達#8226;伽馬繞過好望角到達印度。遙遠的中國對西方人來說非常神秘且有著極大的吸引力，包括思想觀念、人與物產、生活方式。傳教士們販運回來的孔夫子的哲學與中國的道德神學，在歐洲的思想界產生了影響，中國思想與制度，成為精英階層的文化時尚。總之，“1500—1800年的3個世紀，是中國對歐洲乃至整個世界產生較強影響的時期，而后來的兩個世紀（1800—2000年）恰好相反，是歐洲和北美的西方文明在向中國施加影響。” ［28］

近年來，隨著中國現代經濟的發展，中國工業化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1978年開始改革開放以來的三十年間，中國年均國民生產總值的增長率達到9.8%。在人類歷史上，只有七個國家（地區）曾經以7%以上的年增長率持續增長超過三十年，中國是其中之一，而且是其中最大的經濟體。不僅如此，中國還完成了從計劃經濟到市場經濟的平穩轉型，沒有出現其他轉型國家那樣劇烈的經濟和政治波動。這引發了“中國奇跡”、“中國道路”、“中國模式”等諸多判斷。當然，中國是否形成了所謂的中國模式或道路，還需要歷史證明。但無論如何，當中國成為世界經濟的主要部分時都不值得驚詫，因為，中國曾經就是世界經濟的中心。未來或許也會再次證明，中國能為世界作出獨特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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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夏 冬； 校對：楊 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