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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那些林立在山巒、溝底和村寨周圍的石頭,以及石旮旯里潔白的李花,熱情的笑臉,旋轉的百褶裙,在眼前舞動,咚咚的銅鼓聲和帶著野性的古老歌謠一遍遍在耳際回響。所有這些,如螞蟻爬上心壁,讓人癢癢,然后又走開,沒有一個句子找到制高的支點。就這樣在燈下坐著。從坪上帶來的毛峰綠茶還冒著騰騰的熱氣和清香,用什么樣的形式來表達這次旅途?文字和語言較之攝影的畫面顯得那樣無助,單純的寫景是那樣的蒼白,我沒法將眼前浮現的音畫提升到一個高度呈現出來。坪上太小了,坪上太沒名氣了。假如寫整個安順,可以寫六百年前朱元璋屯兵留下的屯堡文化、儺文化以及世界聞名的黃果樹大瀑布;往前幾十公里可以寫亞洲第一洞的織金洞;往后十里是普定縣城,可以寫民國教育總長、著名書法家任可澄,可以寫人類歷史上的穿洞文化。而這里是坪上——安順地區普定縣的一個鄉。
我在互聯網上搜索“普定縣坪上鄉”,希望能找一點可以展開的蛛絲馬跡,來完成我的這篇文字,除了縣政府網站簡略的一般性介紹之外,只搜到了“坪上啟動治理石漠化工程”和“坪上鄉舉辦‘春到夜郎湖,十里李花香’大型文藝采風活動”的消息,也就是我們參加的這次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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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不知道哪來那么大的勁,差點把車窗都拍爛了。我使勁地拍打著,口腔里飛出一串驚慌失措的音節,現在翻譯過來應該是:戴樂陽,再不停車你負得了責嗎?戴樂陽是我們的駕駛員,我們開一輛轎車,在三月風里的坪上奔馳。
山勢如浪,層層疊疊,我站在浪中舉目。白色的李花,黃色的菜花,粉紅的桃花。陽光照著大地、山巒和著遍地石頭,那些花兒在陽光下肆意張揚開來,它們密密匝匝像彩色的帶子一圈圈盤繞而上,它們盤繞中的線條無盡的蜿蜒纏綿。那些在花下勞作的農人,讓人疑是飄動的音符。蜜蜂唱著多重和聲愈來愈響,它們扇動翅膀,從我眼前掠過。暖暖的陽光,濕漉漉的空氣,腥腥的泥土,濃濃的花香把我窖在了這個叫坪上的地方。
依山而上的層層梯田里的花們沖動了我,我使勁拍打著車窗高叫停車,我拿了相機一路狂奔,然后站立,迫不及待的用鏡頭對準坪上的春天,一氣猛拍,然而面對這樣的景致,我一時竟不知從哪里下手,怎樣構圖取景才好。我拍過云南的元陽梯田,那是山和水精致嫵媚的組合,拍過花溪高坡的梯田,那是山坡、水田和藍天的有機結合,坪上的梯田是藍天、石頭和開得放狂的春花的結合。白李花夾雜黃菜花、粉桃花,火一般漫山遍野從腳下的亂石里燒遍所有的山巒,它們一望無際的在腳下鋪開,一直涌上心頭,使人有種快爆炸的感覺。這是一種帶著野性的毫無休止的肆意綻放。它們肆意的跟石頭爭搶著空間,它們長在石頭縫隙里,卻又以燎原之勢頑強地包圍石頭。相機的鏡頭對于花兒的堅強和大膽是那么的無能為力。
直到有人催促,我才返身上車。春花掩映的村寨,勞作的農人被汽車拋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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坪上采風活動的開幕式現場在大山深處,這里是數十萬畝冰脆李的種植基地。綿綿不斷的山壑間長滿綿綿不斷的石頭,在千百年風吹雨打中那些石頭被剝去泥土的外衣,從爺爺的爺爺開始,坪上人像虱子一樣在這樣的石頭縫里跋涉,尋找吃食。
歌聲起來了,坪上人的歌聲從石旮旯里反彈回來,更加鏗鏘的飄進我的鼓膜。這歌聲幻化出這樣的場景:陽光下滿山的石頭冰冷地站立,他們的父兄把一些玉米馬鈴薯的種子和著汗珠撒在石旮旯里,可收獲的希望卻像陽光下的影子一樣虛無。石頭旮旯里長出的只有淚水和嘆息。一代又一代,他們在石頭旮旯里守望。
李花開了。潔白的李花在滿山的石縫里翁翁郁郁。蜜蜂唱著和歌,蝴蝶在白茫茫的李花間翻飛。
李花開了。十里八寨的姑娘小伙都來了。有布依寨的、苗寨的、白族村的。
姑娘們身著花一樣的服飾,環佩叮當的銀飾,在三月的陽光下熠熠發光。她們一簇簇、一群群低頭交流著心底的秘密,與那些開在巖石叢中的李花相比,她們多了一份羞卻,她們紅撲撲的臉上比桃花還好看,銀質頭飾下她們的一綹頭發耷拉下來,她們的眸子閃著湖水的光澤,她們的周圍散發出青草和李花的芬芳,她們在陽光下簇擁著,艷麗的盛裝與山上的李花菜花桃花輝映。她們種植明麗和嫵媚在整個“李花節”開幕式現場。她們的歌聲和舞姿在所有來賓的心頭撞擊蕩漾。
青拉著她們的手一而再、再而三地在鏡頭里沖我招手。而我的鏡頭記錄的更多的是村姑們花一樣的綻放和晴朗的笑顏。今天,在坪上的石頭旮旯里長出了歡樂的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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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郎今在何方,就因為曾經深情的一個承諾,把自己臥成一灣湖水,等待什么?大漢朝的使臣已經遠去,星移斗轉間用一泓清波見證坪上人的生生不息。居住在坪上的夜郎人,他們口口相傳祖先賜予這水的名字——夜郎湖。
夜幕下來了,坪上人邀請來的四面八方的騷人墨客,聚集湖岸,談書論詩。
有風從湖面吹來,繚起岸邊陣陣李花的清香。遠處幾盞漁火忽隱忽現。一時竟不知自己身在哪里。有微雨無聲襲來,青說,夜涼了,該回屋了。于是這一夜,在夜郎湖畔,我聽到了花開的聲音。
翌日醒來,夜郎湖上氤氳著一層薄薄的晨霧。岸上的李花掛著晶瑩的露珠。
主人高喊上船了,聲音在湖上回蕩。游船在湖里碾皺一池玉墨,一圈圈清波層層蕩漾開去。水把兩岸景致投在湖里,我們的船在畫中航行。有瀑布從懸崖上噴涌出來直傾湖中,主人說那叫飛瀑崖,有綿綿數公里的崖壁如火燒般投映水中,主人告訴我們那是火燒赤壁。古老的傳說在我們耳際縈繞,我們正穿越在另一個時空之間。岸邊偶有三三兩兩的農舍,冒著裊裊炊煙,縷縷白煙在開滿春花的山間緩緩升騰。兩岸山坡上除了李花,還有粉紅的桃花黃色的菜花點綴其間,那些花倒映水中,讓人疑心它們是從水里一直爬上半山的。十里夜郎湖,十里春和景明的畫卷。直引得滿船騷客發出陣陣驚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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坪上的對門河村是我們采風組到的最后一站。
夜郎湖岸,有冬冬的銅鼓聲悠揚響起,這聲音從陽光下透著靜謐的村莊傳來,從花團錦簇的農舍傳來,滲透布衣先民古老的熱情。我們循著銅鼓的聲音走向眼前的村莊。穿過一片金黃的菜花便到了村口。
村莊的氣味像一壇酒,醇香馥郁。在馥郁的氣息中我聞到了臘肉、糍粑和燒酒的味道。
布衣人節日的盛裝像花一樣艷麗,在他們的笑容里我們走進村莊。每一級石階都泛著青光,每一個院落都透著整潔寧靜。狗躺在屋角搖動著尾巴,牛在圈舍發出長哞,主人和客人的問好聲,打糍粑的聲音,廚房里鍋碗碰撞的聲音剎那間混響起來。村莊熱鬧了。吃過熱騰騰的油香糍粑后,布衣族的八大盤抬了上來,太陽照著院壩里的宴席,臘肉、野蘑菇和土制燒酒的香味彌漫開來。在土陶碗碰撞聲中燒酒穿越喉嚨,都市的嬌柔不復存在了。
趁著酒后的余興,把銅鼓敲起來,把歌聲唱起來,興致正高的客人與布衣人手牽著手,直把村莊跳得搖搖晃晃。有布衣女子順手摘了一片木葉。清亮的旋律在人群中繚繞,飛出寨外。這時腳下的舞步更歡了。直跳到汗流浹背,直跳到日頭偏西。
汽車發動了,對門河滿寨男女老幼齊齊站在村口,在布衣人送別的歌聲中,山寨漸漸遠去。主人的聲音仍在耳邊回響,六月來吃我們的冰脆李吧!冰脆李,一種我未曾嘗過的果子,它的香甜我似乎已經知道。
選自《延安文學》2010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