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的葵花

整個夏天，我都目不轉睛地望著我的葵花地。

在離小村子不遠的陽坡上，我的葵花一株株茁壯地成長，我坐在我的葵花地里，耳朵貼在他們幼小、濕嫩的葉片上，聽他們發自微弱生命深處艱難的拔節聲，一些淺層的泥土像是堅硬的殼;葵花的種子在一個多情的季節從我匆忙的手指間滑進深層的泥土。我想，他們在黑暗的泥土中和我一樣，曾經作了一個很沉很沉的美夢，有我，就像我的夢魘中從來不曾將我的葵花搬進我夢的田地，他們應該屬于夢魘之外的故事!

月光下的葵花地，一片寧靜，卻是一種嚴重失落后生命的孕育，鋪滿銀塵月光下的葵花地顯得有一點蕭瑟，而星光總在昭示著未知生命迷途的航標;夜，用滿眼淚珠告訴我們，我們曾經丟失的純真。

當我在葵花地里睡著的時候，我聽到了葵花的召喚，他們從黑暗中伸出倔強的小腦袋，然后用盡全力去抵撞淺層泥土的殼，一聲又一聲，很有節奏。好像蝶蛹掙破軀殼或者嬰孩穿過窒息和不斷收縮的子宮。我感到深灰色失血的大地如一個巨大的母體，一寸寸被撕裂，在掙扎、在顫抖、在一種輪回的快樂中顯得安詳、幸福……

我的葵花和我，在一個濕潤的早晨連同那些黑暗中的呢喃一起醒來，我們臉上掛著哭過的淚痕，這樣的清晨讓我想起我們很久沒有想哭的感覺。

我聞到了生命清潔、純凈的味道。我的葵花地里除了我，還有很多我沒有命名的生命，他們比我更值得這個世界給予和饋贈，他們沒有理由像我一樣在世俗的人間找出各種理由說出自己的自卑感!他們從出生就這樣站著，卻沒有因為被局限的自由苦惱，沒有像我一樣一再幻想千萬種自由或者生死的答案!

我的葵花地四周是無邊的迷霧。夏天的陽光還沒有破譯這個清晨的讖緯。我醒來時，我的身體開始新一天的燃燒、離解、衰老、腐敗，我逃避過很多殘酷現實的折磨，卻無法逃避自己對自己的心靈的無情殺戮。

而葵花，從這一刻開始將不分晝夜地占有我沉重的思考。他們像我的漢字，從顏色上看，是很有希望的翠綠;從外形上看，是毫不掩飾張揚的抒情;他們的身體里散發出快樂的醇香，像是從漫長的歷史中飄來的烈酒的余味。他們不卑不亢地伸展著，積累著，似乎要擁有整個大地，他們每一株都有自己的獨特涵義，他們的每一片枝葉都是用一種形體語言來注釋這個生命的存在將意味著的快樂!他們是我創造的快樂天使，他們從黑暗的神祗群中飛翔而來，沐浴著我啼血的期望。

當陽光穿透我的思想，我被自己沉重的軀體束縛得喘不過氣來。我看到我的葵花們吮吸陽光無比貪婪的樣子;我舒展開自己的雙手，希望我的皮膚能夠像不眨眼的葵花葉，深情地望著碧藍的天空，像望我的母親深情望著我的樣子，像望著冥冥中我一生祈禱的神靈!

神靈是什么時候降臨過我的葵花地呢，但他一定是來過的，他像一位母親用神奇的雙手撫摩過我的葵花地，還有他的一個孩子，那時這孩子或許已經睡著了，他守著這塊快樂的土地上將要誕生的葵花，他用盡他的童年和少年所有的寶貴時光——寂寞的寶貴時光，他孤單地希冀、夢想著這片葵花地里的葵花有一天長滿整個山坡。他在自己村莊的邊緣從清晨徘徊到傍晚，孑然一身，像一株風瘦的野草。白天他在這個小山坡上奔跑或者躊躇;黑夜他就睡在他的葵花地里。他像一粒葵花的種子一樣在白天與黑夜這兩種數不清的鍵盤上舞蹈、歌唱，他的生命好像就是為了等待葵花的誕生與消逝，一直等到他感覺自己也已經有了衰老的那一天，他在這一天等到了葵花的發芽、成長，長到比自己都高出許多……

我就是在這個夏天等到了我的葵花，他們在一剎那間盛開，我沒有絲毫的心理準備，他們迎著太陽，將蜂巢一般的小腦袋輕輕地展開，那種燦爛的、孤傲的笑臉彌漫過我所有的苦惱。我的葵花站在我的身旁，站在村莊的身旁，站在這個季節的身旁，好像這世界所剩的最后一座圣壇。

我的葵花，他們撲閃著天使的翅膀，始終保持一種向上的姿態，用膜拜的目光向著太陽頂禮，他們擁有這個黃金的動人時刻。我突然覺得自己在這一刻失重、升騰，我看到我的葵花是最接近神靈的朝圣者，他們純凈、透明的心靈超越佛性醍醐，飛過我的頭頂，飛過藍天，永遠向上!

我的葵花地里一片金黃，像是墜落在人間的舍利子。我癡癡地仰望著我的葵花，他們像我望著他們一樣望著太陽，太陽說出了什么，我還沒有聽清，但我知道，那是一句我們今生永遠無法禪釋的梵語，我們用盡一生所追問的答案。

太陽偏向西方。西方是蒼生涅的地方，是神靈用手勢暗示給我們最終的歸宿。我們終將歸于神給我們的這種暗示……

整個小山坡都被快樂的葵花包圍著，葵花地像是舉行一個盛大的慶典，而我變得無所適從，突然覺得葵花地里我是一個多余的濁物，除了這灰色的人世間，我別無選擇——我在什么時候曾經深深地愧疚，大多數時間我都顯得很自傲，除了在這些葵花的面前，我才不得顯示出了前所未有的謙虛和謹慎。

我的葵花還沒有熟透，沒有熟透的葵花始終面向太陽保持求知的狀態。我的狂妄已經使我逐漸失去了面向太陽的勇氣!

葵花地里不斷發生著深刻的變化，就在這一天之間，我的葵花像我已經不認識的陌生的植物，我只是一個守望著快樂的葵花的孩子，葵花地里沒有失去我的存在，我卻在不斷地失去我的快樂的葵花;太陽沒有失去我的葵花，我的葵花卻擁有了整個夏天的陽光……

我身在我的葵花林中，像在尋找什么，我甚至找不到來時的路，像一個失去家園的孩子，我看到四面都是我的葵花，他們還是那樣洋溢著快樂的笑容。我在剛剛過去的一剎那間曾經想到了我在這葵花地里守望他們的日日月月，雖然我要擁有的只是一種葵花盛開時虛妄的情景，我為這虛妄的情景折磨掉了我的青春，但畢竟這情景已經出現過，他讓我銘記這個夏天，銘記這塊我曾無比希冀的圣潔的土地。

盛開的葵花開出無比嬌艷的思想，金黃色的思想。我想我缺少的不是這熟悉的土地而是這整片的葵花地，就像這個季節缺少的不是陽光，而是這樣的粲然葵花。

我在我的葵花地里靜靜地望著遠去的斜陽，心中莫名地感動。我的葵花們全體翹首目送這太陽的西沉，夕陽像一個殉道者，或者我的葵花就是一群殉道者，葵花向著斜陽一起致敬，神態中透著悲涼的氣息!我默默地同我的葵花們向遠方致敬，向殉道者致敬。

有一天我離開我的村子，離開我的葵花地，我想，我仍然會記得我的快樂的葵花——他們在一個熟悉的夏天給了無數的啟示。我轉過身時，我看到我的葵花哭了，它們低著頭，很沮喪的樣子，我站在我的葵花地旁，它們仍然一聲不響地站著，像是要將我挽留;我知道，我已經不再擁有這片葵花林了，它們有了自己果實，它們是熟了的葵花，為此我淚流滿面，為自己，也為我的葵花。

我平靜呼吸里的村莊，在暮色里望著我和我的葵花。

我輕輕轉身，然后離開了我的葵花地，晚暮中我悄悄地對自己說:我的快樂的葵花熟了!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精選》(甘肅人民美術出版社2010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