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克萊斯特中篇小說的現代性

摘要：克萊斯特的中篇小說以新穎的表現手法和獨特的內涵實踐了文學創新。他對自己生存世界的理解明顯具有超前意識，力圖表現生存現實的荒謬與謎團特征。強烈的現代危機意識決定了他的美學觀是對古典主義傳統的反叛·具有鮮明的現代特征。本文從認知危機意識、對語言置疑、反傳統而開放的敘述風格和在詩藝的道路上杜撰真實這四個方面分析克萊斯特八部小說的現代性，展示他在現代意識基礎上嘗試的美學轉型。

關鍵詞：現代性；認知危機意識；對語言置疑；美學轉型

中圖分類號：1516.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3060(2010)02—0089—10

海因里希·封·克萊斯特(Heinrich yon Kleist，1777—1811)生活在現代性已初露端倪的社會中，他反思并批評現代社會中各種矛盾現象對個體的影響。他將審美視角擴展到個體生命與社會形式的關系，敏銳地認識到主體與客體的同一性消失。克氏經歷“康德危機”后，在其世界觀中，感性超越了理性的地位，起著核心作用。他用獨到的手法與理性抗衡，演繹自己對異化社會的抗爭。理性與感性的對抗成為其作品的主題。

在國內，已發表的關于克萊斯特的評論文章就寥寥無幾。王建和郭洪體論述了其美學隨筆《論玩偶戲》。孫宜學分析了其喜劇《破翁記》。阮慧山、焦海龍從克氏幾封典型的信出發，從語言懷疑的角度指出其現代性特征。有學者在專著中論述克氏八部戲劇的現代性。。趙薇薇。集中評析了《封·O侯爵夫人》，其中關于昏厥的論述對本文有一定啟發性。但是，從嚴格意義上說，迄今國內還沒有關于克氏中篇小說現代性的論文或專著發表。在國外，克萊斯特是德語文學史上極具爭議的作家，20世紀20年代，表現主義作家才把他重新定位為德國首批現代作家之一，認識到其中篇小說的真正意義。80年代末，關于克萊斯特的研究成果大量增加。《克萊斯特作品與書信全集》(四卷本)中的小說卷(克勞斯·米勒一薩爾蓋特Klaus Miiller-Salget主編，1990)是關于克氏中篇小說較權威的研究成果，概括了他的中篇小說預示現代特征的特點，例如人物以無意識動作(如暈倒)取代語言表達，渲染語言危機。雖然該成果比以往成果更豐富，但對克萊斯特現代性的研究仍有待深入。伯恩哈德·格萊納(BernhardGreiner)的《克萊斯特的戲劇與小說》(2000)以康德的《論判斷力批判》和席勒美學為研究視角來審視克氏的中篇小說，認為克氏小說在康德美學的基礎上探詢克服物質與精神世界差異的可能性。他在闡釋中如是評價克氏小說的現代性特征：“只要我們習慣于把藝術只能來源于對藝術的否定這個態度作為‘古典的現代，的基本理論來設想，那么，克萊斯特的‘現代性’也在這種視角中得到證實。”他指出，克氏小說在所敘述的世界中再現了“經驗與理想、物質與道德……之間一個難以和解的二元對立。”。該成果雖很有難度和深度，但在研究對象與美學理論之間存在斷層。瓦爾特·延斯(Waiter Jens)主編的著名德國文學評論參考書《新金德勒文學辭典))(Kindlers Neues Literaturlexikon，1998)側重對作品主要內容的描述，評論并未針對現代性視角和中篇小說這個體裁。

綜上所述，把現代性視角和中篇小說這個體裁的敘事功能作為契合點來研究克萊斯特的中篇小說，這在國內外都是至今尚無人深入的研究領域，這也為本文論題的提出留下很大的空間。本文試圖集中梳理和總結現代性在克氏八部中篇小說中的體現。

克氏被公認為“德語Novelle的真正奠基者”。他與蒂克一樣，打破薄伽丘《十日談》中聚會者依次講述奇聞軼事的窠臼，寫獨立成篇的中篇小說。奧·威·施萊格爾較早總結了中篇小說的內容、形式、目的和特點，而克氏的中篇小說與施氏的理論完全契合。施氏在《關于美文學和藝術的講座》中指出，中篇小說的目的應為“通報有關世界運行的經驗”，因此主要采用散文的形式。該體裁的特征應是“通過罕見的獨一無二性引人注目”。中篇小說還要有“重要的轉折點”。。克氏的小說完全符合上述特征，有效地表現了文學現代性，因此促進了19世紀初德語中篇小說的繁榮和發展。弗里德里希·施萊格爾也強調該體裁的娛樂功能，小說要普遍使人感覺有趣。。克氏的中篇小說既符合歌德為中篇小說制定的標準：“一部中篇小說與一件已發生的聞所未聞之事別無二致”，又與蒂克概括的“令人驚奇”、“絕無僅有”的特征吻合。

克氏的小說標志著對德國古典時期文學傳統的反叛，作家不再為充滿矛盾的人生提供答案，而是提出置疑。小說人物也不再樂觀無畏，而是在異化的現代社會中很難保持存在的獨立性和個性，瀕臨瘋狂的邊緣。其小說取材于與其時代有時空距離的現實，即中世紀的意大利或者圣地亞哥，但畢竟立足于現實，既有別于梯克取材于童話的小說，也不像霍夫曼的小說那樣取材于現實與夢幻交織的、亦真亦幻的世界。克氏扎根于現實的小說更具藝術表現力地烘托出這個典型的現代主題：世界的同一性和完整性被粉碎，自我與社會、理性與感性、主體與客體的和諧統一被支離破碎的世界圖景取代。

一、“康德危機”與“三階段式的世界模式”

克萊斯特未能像康德那樣用《判斷力批判》中的美學手段彌補《純粹理性批判》中認知理論的不足，即在美中建立經驗王國與理想狀態之間的聯系，因此陷入“康德危機”。格萊納對此進行了深入分析，現摘錄主要觀點如下：

“假設經驗世界與道德世界的對應關系在康德認知理論的基礎上是成問題的，因為不能確定，我們是否用我們的理解力完全恰當地把握了我們以外的真實，因為我們的思想又不能說明作為現象世界的基礎的東西。《判斷力批判》卻對此進行了補充，對于真實的某種理解而言(即把自然假設為迎合我們理性的需求，按照目的論劃分結構)存在著一種確定的思維必要性。正如克萊斯特早期信件所表明，一種以道德哲學為重點的自然觀本可以證實這一點，然而這只有在錯認單純的思維原則棘手的狀況下才可以，康德給自然的這樣一種闡釋配上該思維原則。恰恰其‘康德危機’表明，克萊斯特沒有這樣處理，此后他稱……‘物質世界和道德世界之間的一致性’……是‘奇怪的’。”

康德的不可知論使克氏陷入“康德危機”，導致其世界觀的根本改變。其啟蒙思想的基本支柱被康德思想震撼動搖，他試圖依據康德哲學來解釋這種危機，并以此發展了對所有認知理論的懷疑。他在給未婚妻威廉米娜·封·曾俄的信中暗示自己擯棄以理性為主導的樂觀的思想模式，轉向以反理性為特征的悲觀主義：“我了解到新的所謂康德哲學……理性的工作原理就是如此。我們無法斷定，我們稱之為真實的確實是真實，還是我們僅僅覺得是真實……我唯一的、最高的目標下沉了，我現在沒有任何目標。”

克氏強調認知能力撲朔迷離的特征：人從本質上沒有能力區分真實與假象，因此只有憑直覺進行的行為才能幫助人擺脫由假象造成的混亂。理性盤算使人間充滿猜疑和欺騙，使事件具有令人難以理解的特征和多義性。他指責科學具有“巨大的片面性”，慨嘆科學無法使人“認識到事物的整個內在聯系。”既然人在以理性為主導的科學世界里永遠不會得到真實本身，那他只能任想象馳騁，在詩學的道路上努力杜撰真實。他進行美學實驗的特點是，對所有意識以外的事物感興趣，主體喪失其自我把握。克氏對自然科學的弊端感興趣，因此用“優美”這個美學范疇表達感性與精神、自然與理性之間完美結合的理想。“優美”恰恰存在于沒有意識或者有無限意識的地方，這是其美學隨筆《論玩偶戲》的出發點。

克氏在美學隨筆《論玩偶戲》中探討歷史哲學意義上的三階段的歷史發展模式，對歐洲精神史上由來已久的三階段的世界模式進行價值重估，以展示其新的美學觀：首先、伊甸園中的人在無意識的直覺狀態下純真無邪，行動正確；其次、原罪后失樂園中的人被禁錮在有限的經驗意識中，現代異化使世界出現裂痕；再則、復樂園，即應重獲伊甸園天堂般原始而無欺騙性的安全感只是烏托邦設想。克氏強調，人自從偷食禁果就因意識的覺醒而脫離與自然共棲的原始狀態，人的過失就不可避免。他否認了人類回歸伊甸園的可能性：“但是，天堂的大門緊閉。而天使在我們背后；我們必須進行世界旅行，看看天堂是否或許在后面什么地方敞開大門。”。王建把三階段的世界模式歸納為：第一、以無意識的人為代表的自然階段；第二、以食禁果者為標志的人的階段；第三、神性階段，即具有無限意識的人的階段，簡言之則為自然、人、神三個階段。他既而從美學、認識論和生存論三個層次獨到地分析了該模式的內涵。美學的核心概念“優美”只存在于歷史的兩端：自然世界與神性世界，而人與之無緣。從認識論角度看，該模式被闡釋為：原初的自然狀態的無意識；人的有限意識；終結的神性狀態的無限意識。“原罪”成為從生存論意義上探討該模式的核心：伊甸園中的人類以物質與精神的和諧完善為標志；物質與精神倒退的失樂園；渴求回歸伊甸園。

克氏認為，人無法通過否認意識來回歸天堂。《智利地震》很典型地顛覆了歐洲傳統宗教意義上的三階段歷史發展模式，演繹有新意的范式：在直覺狀態中純真無邪的男女主人公耶魯米諾和約瑟芬傾心相愛，因偷食禁果分別被判入獄和絞刑。劫后余生后，他們和孩子在峽谷中幸福地團聚，感覺“仿佛置身于伊甸園中似的”。感激上帝拯救的幼稚想法使他們堅持去教堂參加感恩儀式，結果慘死在被牧師蠱惑的基督教暴徒殘忍的殺戮中。失而復得的伊甸園遭到最殘酷的破壞，未成為終極狀態，而僅僅成為轉瞬即逝、具有欺騙性的田園風光。敘事者在評價男女主人公的感受時明顯躲在事件背后，通過連續使用非現實句型“好象……似的”來強化與事件的距離感，使其感覺具有局限性。敘事者還強調事件虛無縹緲的特征，以否定主人公天堂般感受的真實性：“而實際上仿佛……人類的精神本身像一朵花兒一樣盛開似的。”圣地亞哥地震的幸存者在郊外的峽谷中慷慨地傾其所有，互相幫助，社會等級制度似乎失去了意義。主人公身處天堂的感受似乎得到進一步證實，地震造成的不幸儼然使各個階層的人成為“一家人”。于是他們誤以為自己的幸福是在許多人犧牲的前提下換來的，所以理應參加感恩彌撒。小說展示獨特而充滿沖突的藝術結構：作家夢想的幸福之島被小說首尾渲染的地獄般的氛圍所包圍。人類的殘忍與野蠻遠遠超過地震這一自然災害的破壞力。小說殘暴的結尾既影射法國大革命的血腥，又加強對現代異化社會的批評：處于社會底層的鞋匠比費爾男德斯上校更有煽動性，被蠱惑的民眾蔑視迄今一直有效的法律機構。他們甚至連無辜的婦女和孩子都格殺勿論，令人發指。

二、克氏小說的現代性

筆者認為，克氏小說的現代性主要體現在認知危機意識、對語言置疑、反傳統而開放的敘述風格和在詩藝的道路上杜撰真實這四個方面。

認知危機意識來源于“康德危機”，具體表現在：世界的破碎性和謎團特征；小說的反理性與極端化傾向；事件的偶然性和多義性；上帝的權威性被動搖；人物缺乏主體性與獨立性，面臨突發事件時才獲得自覺意識；塑造兼具天使與魔鬼特征的兩面性人物，以揭示人格分裂問題；強化求真的屢屢失敗。

克氏強調異化使世界變得支離破碎。“世界易碎的機構”(《馬販子米歇爾·科爾哈斯》0；《O侯爵夫人》)的說法重復出現。格萊納還把“易碎的機構”理解為敘述：“敘述作為易碎的機構削弱破壞了其自己的‘象征’。”這種全新的世界圖景常釀成個人與集體的雙重災難。其小說中的人物一旦陷入理性盤算中，就會陷入猜疑和迷惑，遭遇不幸。《養子》中的羅馬富商安東尼·皮阿奇最初想掙脫前來求助的、染上瘟疫的男孩兒尼考羅，因為他擔心自己和兒子保羅染上瘟疫。恰恰這瞬間的理性盤算使他遭到喪子的不幸，保羅死于瘟疫。他只好帶養子尼考羅回羅馬。但出乎意料的是，養子恩將仇報，害得養父母家破人亡。皮阿奇在行刑前發毒誓，要到地獄找養子報仇。《圣多明各的婚約》中的托尼為了解救未婚夫古斯塔夫急中生智，把他捆在床上。自私的理性盤算使未婚夫根本沒想到托妮是在舍己救人，而是把她當成出賣者凌虐致死。托妮蒙受奇恥大辱，她說出的最后一句話是：“你不應該懷疑我!”0懊悔不已的古斯塔夫開槍自斃。克氏把信賴與懷疑、情感與認知放在尖銳的對立中。小說的外部世界充斥著種族仇恨，黑人對白人新的不公正取代了過去白人對黑人的不公正。個人卷入出賣、懷疑和致命的錯誤中。在這個恐怖世界里，愛與人道無法實現。《洛加諾的乞討女人》中一座豪華宮殿的男主人狩獵歸來，發現一個孱弱的乞討老嫗被安排在宮殿的某房間內。他缺乏同情心地呵斥乞討女人到壁爐后面去，結果老人不慎摔倒而猝死。后來，他的宮殿一到午夜就鬧鬼，男主人四次到鬼屋去探究竟，但他最后發瘋，放火焚燒宮殿，自己在大火中喪生。“對于人物、現實和現在的敘述與閱讀來說，神奇之處在于自然與超自然之間的飄浮不定的狀態。”。上述例子說明，克萊斯特充分揭示出理性盤算的弊端。理性膨脹是人與人之間充滿猜疑與迷惑的誘因，是許多人間悲劇的罪魁禍首。

克氏善于在小說開頭設置令人費解的事實，把它納入小說典型的矛盾結構中。他以“不可能的”偶然性和“聞所未聞的情況”強調事件令人難以看透的特點，表現世界的謎團特征。他給小說加入陌生而矛盾的因素，然后以偵探模式揭開各種謎團。《O侯爵夫人》中寡居的侯爵夫人名聲無可厚非，可她莫名其妙地懷孕了，使這種“聞所未聞的情況”更離奇的是：侯爵夫人沒有掩飾這個丑聞，而是決心在報紙上刊登啟事，尋找孩子的父親，并宣布為了孩子，她準備嫁給他。這個外部謎團后來被澄清：F侯爵在一次戰役中阻止了一群俄羅斯士兵對O侯爵夫人的奸污企圖，自己卻趁她昏迷時強暴了她。“她身上體現世界的裂痕，身體與情感以及道德意識進入絕對的對立中。……她無法接受從她身體穿行而過的裂痕，物質與精神的絕對分離，她既不能把這個問題從世界消除，也不能在世人面前隱瞞自己，而是把私密公開。”《馬販子米歇爾·科爾哈斯》開頭指明主人公具有矛盾的性格特征：“他那個時代最正直和最令人害怕的人”。這個矛盾的表達為主人公后來與社會不合理因素發生嚴重沖突埋下伏筆，因為，國家適當的法律秩序問題是該小說的核心。《決斗》使讀者面對三個疑點：誰是殺害威廉公爵的兇手?雅各布-羅特巴特侯爵在案發那天夜里到底經歷了什么?應如何解釋決斗罕見的結局?所有這些問題在小說的結尾都似乎得到了解答。但這種解答恰恰把“神圣的上帝判決”帶到荒唐的境地。

克氏小說的現代性還表現在推進了宗教的世俗化進程，剝掉了上帝萬能的光環。事件的偶然性大大動搖了上帝至高無上的權威地位。克氏質疑人們以往對上帝的闡釋：不管人會犯什么錯誤，上帝最終會把一切引向善。他認為，人的理解力無法接近上帝，因此他反對塵世的事件都來自上帝的旨意這種說法，大膽懷疑關于上帝救贖的慣性思維。《智利地震》中躲在事件后面的敘事者并不贊同狂熱的牧師的觀點：圣地亞哥地震是上帝對男女主人公不端行為的懲罰，大自然的破壞力并非道德敗壞的后果。《決斗》中的皇宮司庫大臣弗里德里希·封·特羅塔與羅特巴特侯爵在決斗后受重傷。但他的傷口“由于一種特別的天意而不是致命的。”無辜與真實之所以能取勝，并非因為上帝的干預和關照，而是主要因為弗里德里希堅信里特加德遭遇到不公，以及許多其他偶然因素。情感構成弗里德里希的基本動機，他希望得到里特加德的好感。與對方的語言表白相比，他更愿相信自己的直覺，傾聽內心的聲音，因為這遠比她在巴塞爾法庭前能拿出的所有證明都更有說服力。他愿意在世人面前重新恢復她的榮譽。當他在具有上帝判決意義的決斗中似乎不敵對手羅特巴特伯爵時，里特加德頓時陷入絕望中，因為她不知道該相信自己純潔的良心，還是上帝，這種內心矛盾使她瀕臨瘋狂的邊緣。上帝神圣的判決已做出不利于她的裁決。相反，弗里德里希寧愿懷疑上帝的裁決：“讓我們想到迷惑我們情感的兩個想法中更好理解的、更可以理解的想法……我在為您進行的決斗中獲得了勝利!……上帝啊……請保佑我的心靈本身別迷惑!……最高的、神的智慧的義務在哪里呢?”克氏使用詭辯方法對待所謂“上帝的判決”。弗里德里希·封·特羅塔以強烈的情感為武器，他求真的情感經受住了最殘酷的考驗。他堅持下來的動力是自己憑直覺對女主人公的信賴。就在男女主人公將被處以火刑時，羅特巴特伯爵揭開了謎底：他曾陷入里特加德的婢女羅薩麗所設的圈套。羅薩麗冒充女主人與伯爵過夜，騙得他的戒指，懷上他的孩子。他還承認，收買兇手害死自己的哥哥威廉公爵。事實證明，男女主人公是清白無辜的。男主人公體現的沒有欺騙性的情感再次沖破謬誤的迷霧，使真相大白于天下。皇帝撤消對里特加德的判決，公開恢復其名譽。克氏再次探討貫穿其小說的核心主題：個人在支離破碎的世界中面臨著保存身份認同的問題，求真舉步維艱，語言作為溝通手段只有很小的承載能力。即便“上帝的判決”也難以處理好求真問題，人的直覺反會更勝一籌。

在《圣采希麗》(即《音樂的魔力》)中，阿姆斯特丹的四個年輕人想參與對亞琛圣采希麗修道院的破壞圣像運動。圣女采希麗是教堂音樂的保護神。正當他們要實施破壞行動時，教堂響起了莊嚴宏大的彌撒音樂，他們被音樂的魔力震懾，沒能實施計劃。多年后，他們的母親出來尋找他們，經過一番偵探式的調查后，她“返回天主教會的懷抱”。。時隔六年后，她獲悉，圣女采希麗親手演奏了音樂，拯救了教堂，因為當時修女安東妮亞病重，不可能演奏如此美妙的音樂，而且這個奇跡由教皇證明。但是，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圣采希麗修道院已于1648年世俗化了。克萊斯特在此并無意宣揚對天主教的虔誠，而是以諷刺、疏遠的方式描寫不同人的信仰實踐。該作反映了天主教的精神世界對他同時代人產生的吸引力，直觀地描述了教會音樂具有改變人生軌跡的作用。他曾在給未婚妻的信中談到了向天主教的回歸對他也頗具誘惑。流露出理性與信仰的對立，或日新教的理性與天主教對藝術的熱情之間的對立。但是，他絕望的情感和不可知論抵制住了這種誘惑。所以，他不是為了從宗教的意義上闡釋奇跡，而且該作的另一個標題“音樂的魔力”也說明了這一點。克氏認為，一味屈從于音樂的魔力會使人以瘋狂告終。而音樂的魔力象征信仰的威力，過分虔誠就會把人推向瘋狂。四兄弟怪誕的舉止已說明這一點。克氏強調音樂藝術和宗教的矛盾性，因為有音樂伴奏的彌撒既是杰作，給人天堂般神奇的安慰，又是一種未知的、具有魔力的符號。

盡管馬販子米歇爾·科爾哈斯視馬丁·路德為最高的宗教權威，后者的公開呼吁也使科爾哈斯的復仇行動有所收斂，但是，馬販子拒絕了馬丁·路德讓他寬恕容克的建議。科爾哈斯對統治者勃蘭登堡選帝侯的信賴從一開始就類似宗教意義上的尊重：“我知道，主子本身是公正的。”德語中的“主子”和基督教中的救世主都是一個詞，這樣，克氏的潛臺詞就是：雖然主子和主本身是公正的，但主的信徒以及主子的臣仆毫無公正可言。既然宗教已喪失向善的教化意義，那么宗教還有什么存在意義呢?同樣，國家機器中只有最高層是公正的，這是遠遠不夠的。

克氏很典型的敘事態度也說明他對宗教權威的質疑，對基督教虛偽性的揭露：處于荒蠻狀態的人往往會比基督徒具有更美好而純潔的心靈。《圣多明各的婚約》中的女主人公托妮純潔、善良，以其前女友為榜樣，甘愿用生命保護未婚夫。而在基督教背景下長大的古斯塔夫始終對有色人種反感，猜疑心重，甚至懷疑托妮，懷疑她像那位通過性愛把致命的疾病傳染給男主人的黑人姑娘一樣，根本沒有想到托尼的心靈如此高潔。

克氏在小說中塑造兼具天使與魔鬼特征的兩面性人物，以此來揭示人格分裂問題。0侯爵夫人的情感迷失表現在她對F侯爵矛盾的評價中，她認為他兼具天使與魔鬼的雙重性格，這加劇了作品撲朔迷離的特征。O侯爵夫人之所以把F侯爵看成天使，是因為他曾使她免遭俄羅斯士兵的輪奸。她把他與魔鬼聯系起來，是因為他自己占有了她，而強奸者只能產生于“最大程度地被踐踏、最下流卑俗的泥漿”。因此，當F侯爵在她擔心的第三天出現時，在她看來，他頓時成了跌落的天使，成了“魔鬼”。假如他起初沒有給她留下天使的美好印象，她也就不會在知道他的強奸者身份后聯想到魔鬼。克氏想通過塑造這種兩面性人物來揭示現代人的人格分裂問題。她的父親先暴露其充滿殺氣的暴君特征，繼而又表現亂倫的欲望。她母親在真實與謊言之間分裂，侯爵夫人在兩性之愛問題上處于私密性與公開的矛盾中。所有人物都因難以調和的兩面性而體現分裂的人格。《養子》中的尼考羅意外地發現了養母艾爾維勒的隱私，即她的愛情崇拜對象是考里諾的畫像，而尼考羅又酷似考里諾。艾爾維勒善良的拯救者考里諾長相酷似惡毒的摧毀者尼考羅，致使經常在考里諾的遺像前表達愛意的艾爾維勒看到尼考羅身穿熱那亞人服裝時，恍惚看到考里諾死而復生。有了這個重大發現后，尼考羅才成為“可恥的惡魔”，想以卑鄙的手段把養母逼向絕境。克氏試圖通過天使與魔鬼的兩面性這個主題結構來強化現代人面臨的人格分裂問題。

克萊斯特小說的另一個共性特征是：人物缺乏獨自采取行動的意識，面臨突發事件時才意識到自我的存在。在《馬販子米歇爾·科爾哈斯》中，特倫肯堡的容克溫策爾以馬販子米歇爾·科爾哈斯沒有證件為由，要求他用兩匹馬做抵押。科爾哈斯得知索要證件屬非法行為后，立刻打算要回馬，卻發現馬已遭虐待。他提出賠償要求，后來才獲悉，容克的親戚很有勢力，從而干涉了法庭審理。他的妻子里斯貝特交請愿書時被打成致命的重傷。容克勾結腐敗的司法勢力做出的裁決嘲諷了他對正義的要求。科爾哈斯認識到，通過合法途徑贏得正義的想法太幼稚。他把確保維護普遍意義上的權利看得比物質利益更重要。他的正義感深受傷害，權利被剝奪，這時他才意識到自我的存在，決定以暴力自救，捍衛武力自衛權。他率領日益壯大的隊伍燒殺搶掠，與社會的無秩序發生沖突。他把正義感絕對化，而這恰恰源于他對求真的執著。但是，這種絕對化又釀成新的殘暴，因為他的復仇行動傷及無辜百姓，并非宮廷中昧著良心操縱權力的高官。科爾哈斯最后被判極刑，使他感到安慰的是，容克溫策爾被判對他進行經濟賠償，并被投入獄。假如正直的科爾哈斯不采取暴力自救，不發展成可怕的人，那么，勃蘭登堡選帝侯不會注意到他，不合理就會大行其道。主人公作為“最正直的人”都不得不變成“最可怕的人”，這顯然是他所處的社會狀況造成的，誠如格萊納所言：“科爾哈斯既為自己的權益而戰，同時又為權益的普適性而戰。”“科爾哈斯是位自救者，他以突發的、難以扼制的無政府主義的暴力回應這個疑難：一個法制國家卻不能為該案尋求權利者規定任何合法手段。”克萊斯特有意精心安排，讓那個吉普賽女人去干預社會機器的運轉，前者代表神秘而不確定的因素，后者則是現代理性的化身。因此，科爾哈斯作為個體在被處決前的最后時刻吞掉吉普賽女人預示未來的神秘字條。以展示自由意志。

O侯爵夫人莫名其妙地懷孕，因此被父親無情地逐出家門。經歷世態炎涼后，她的自我意識才逐漸覺醒，內心升騰起自豪感，因為她確信自己是清白無辜的：“她通過著實費力地與自我抗爭之后，仿佛突然拉著自己的手，從命運將她拋入的深淵中攀登上來一樣”。克氏常用“不可能的”偶然性來強調事件難以看透的特點，使小說中的人物不得不意識到自我的存在，從而掌握并應對發生的事件。《圣多明各的婚約》中的托妮被母親巴貝肯引誘，參與海地黑人康戈·霍安戈針對白人游客采取的圖財害命的行動。她充當勾引白人的誘餌。當托妮愛上寄宿在她家的瑞士軍官古斯塔夫后，她才意識到自己身為黑人和白人混血兒的處境，思考自己過去行為的道德基礎，而這行為過去在黑人家庭里從未遭到質疑。對古斯塔夫的好感不僅意味著她要遠離過去充當誘餌的行為，而且更意味著她要與母親和養父康戈·霍安戈決裂。于是，對戀人的忠誠和對家庭的不忠密切相聯。她只有背叛母親的生活方式才能宣布自己的白人身份，走出身份認同的兩難境地。當母親的魔爪要伸向她的未婚夫時，她蓄積已久的怒火終于爆發。托妮怒斥母親逼她干的一系列勾當，使母親大驚失色。在未婚夫生命受到威脅時，托妮的自覺意識終于獲得最大程度的覺醒，聲稱要誓死確保寄宿人古斯塔夫的人身安全：“你們強迫我參與的殘酷行為早就激怒了我最內在的情感。為了讓上帝寬恕我所做的一切，我向你發誓，我寧可死十次，也不會允許有人動他一根汗毛，只要他在我們家里。”

小說大多展現死亡等悲劇性的結局，以強化悲觀主義基調。在其八部小說中，只有《封·o侯爵夫人》和《決斗》以大團圓結局，其他都以悲劇結束。但是，《決斗》中男女主人公幸福的結局是許多偶然因素造成的，并非上帝意志，亦非人間司法程序可靠的結果。克萊斯特從生存意義上把個人的迷失和被排擠的經歷普遍化。他把迷失的情感轉嫁給其人物身上。他以近似折磨人的虐待狂心態把人物趕到極端的處境中，使人物接近瘋狂的邊緣。

克氏常用審訊者的謊言反襯被審訊者的真實。于是，尋求真實，但未找到真實，這構成克氏小說重要的結構性主題，強化了求真的屢屢失敗，標志著他對早年樂觀主義世界觀的痛苦拒絕。在《馬販子米歇爾·科爾哈斯》和《決斗》中，人們尋找權利并找到了權利，當然以一種讓人懷疑法律秩序的方式。O侯爵夫人借助報紙上的廣告尋找并且找到了腹中孩子的父親。但她發現，她原來的自我尋找再一次陷入了最嚴重的危機。《智利地震》中的約瑟芬與耶羅米諾奇跡般地重逢，但兩人找到的不是共同的幸福，而是共同的死亡。《圣多明各的婚禮》中的托妮和古斯塔夫尋覓并找到了對方的真心，但他們為此付出的代價是慘重的：他們并肩走向深淵。《洛加諾的乞討女人》中的宮殿男主人試圖探究鬼怪，借助偶然出現在門口的狗的幫助找到了致命的真實，卻在突發的大火中喪生。《圣女采希麗》中破壞圣像者的母親進行司法調查，發現了兒子們，尋求他們所處狀況的原因，然后她仿佛獲得把她帶回天主教懷抱的信息。尋找與找到(或者沒有找到)這個主題在小說《養子》中具有最鮮明的特征。皮阿奇并未發現，養子尼考羅就是他要尋找的人，最后他甚至想到地獄完成對尼考羅的復仇行為，這一荒唐的舉動顯露出塵世現狀的缺陷。尼考羅想利用自己外表酷似考里諾的條件強暴艾爾維勒。在此之前，他不僅找到考里諾的畫像，而且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與“考里諾”的名字之間存在字母聯系，以為據此找到了可解答一切謎團的鑰匙，找到了養母不忠的證據，但事實證明，這是一把錯誤的鑰匙。

《養子》的敘述風格脫離歐洲18世紀敘述傳統，這恰恰證明了克氏小說的現代性。小說中不可靠的敘述者及其不斷變換的敘事態度長期以來使研究界對主人公到底象征什么莫衷一是，于是出現兩個十分矛盾而片面的闡釋方式：。一方認為養子是惡棍，濫用別人的同情心，害得養父家破人亡；另一方把他看成是僵化的家庭結構的犧牲品，認為養子從未有過獨立人格和獨立性，始終是他人的替代品：養父讓他替代親生兒子，經商時他又是被辭退者的替代者，養母更是把他當作暗戀多年的已故救命恩人的替身。兩種闡釋都忽略了一點：克氏恰恰以這種給人很大闡釋空間的敘述方法展示獨特的敘述風格。

克氏在書信中多次對語言置疑，成為闡釋其現代性的重要依據。他認為，語言喪失了表達的明確性，無法完全反映人的全部思想，語言與真實相吻合的對應關系被消除。他在信中不斷強調真實感覺和語言表達之間的很大區別，即語言表達能力的不足。他在1800年8月20日給未婚妻的信中非常直觀而形象地形容語言沒有能力準確地描寫內心世界：“我想盡我所能把我的心畫在這張紙上，可你永遠都不要忘記，這落在紙上的僅僅是復制品，它達不到，永遠也不能達到原創的水平。”。1803年3月13日，他在給姐姐的信中夸張地描述了語言表達的可望而不可及：“我真但愿能把我的心從我的身體上撕扯下來，裝在這封信里，然后寄給你。”

克氏的語言危機意識在小說中表現為：人物常以昏厥、睡眠等無意識狀態取代語言表達，昏厥的特殊寓意是，人物在昏厥中感覺最真實，一旦由昏厥變清醒，就會陷入猜疑和理性盤算中，就會向道德盲目性過渡。這既突出了語言表達面臨困境的問題，也為小說描寫聞所未聞之事和驚人的轉折進行鋪墊。克氏在塑造人物時大量描寫其表情和姿勢，因為，與古典主義時期的作品不同，他筆下的人物不再能說出感動他們的話以及他們想對別人說的話。這說明其敘事作品具備預示現代的特點。他在小說中通過對人物表情和動作變化的細微描寫來透視人物的內心變化：人物或羞澀得臉色緋紅，或嚇得臉色蒼白，或走到窗前，不情愿地把信件疊到一起。小說的人物在情緒急劇變化和應急狀態下通常說不出話來，甚或暈倒。托妮與古斯塔夫接觸后長時間的哭泣也應屬昏厥之列。恰恰因為克萊斯特不再相信語言能毫無誤差地、不經過扭曲地傳達思想和情感，他才使用人物身體上的反應作為額外的表達方式，而這些表達方式經常是人物沒有意識到的，或者偶爾與其語言相違背的。趙薇薇在文章中也指出理性的意識已不能掌控局面，她把昏厥闡釋為逃脫的方式，“來掩飾和逃避它面對強烈的情感渴求時顯示的無能為力。”

克氏中篇小說具有傾向極端化的特點，以猜疑為基礎的人物關系在沖突中激化，殘忍的暴力場面經常出現。如他對腦漿進裂情形的細致描寫折射出現代人內心分裂的矛盾狀態，使人在血腥中感悟現代社會的巨大裂痕。異化了的人無法逃脫充滿危機的歷史。正如在克萊斯特的戲劇中一樣，在他的中篇小說中，高比例的暴力也不容忽視。總是有腦漿進裂的場面，總是有人因暴力身亡，因此，我們不能否認克氏的這個偏好：想象針對他人和自己的暴力。《圣多明各的婚約》中的古斯塔夫因猜疑女友托妮出賣了自己而開槍打死她，等他知道真相時，托妮已無望生還。他于是以更殘忍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他把手槍伸進嘴里，然后開槍，結果有些被打得粉碎的頭蓋骨粘在墻上。

克氏力求在詩藝的道路上杜撰真實。他發揮詩意的想象功能，在美學意義上消除人與人之間的猜疑，尋求解決現代矛盾的途徑。他在重點揭露人性之惡的同時，不忘描寫人性之善，表達對人類終極幸福的美好憧憬。雖然克氏把筆墨更多地用于揭露異化后人性之惡，表現世界出現裂痕，甚至支離破碎，展現人類的悲劇結局。在他的心目中，人類精神盡管陷入困境，但尚未陷入絕境。畢竟有些人身上還閃耀著人性的光芒，以舍己利他的精神捍衛人性向善的本質。這使他完全有理由尋求解決現代矛盾的途徑，以稍微彌合世界的裂痕。他突出描寫個人在家庭與社會中被排擠的冷酷現實，呼喚家庭溫暖。《圣多明各的婚約》中古斯塔夫在瑞士的未婚妻瑪麗安娜·孔格雷烏就是一個很鮮明的代表。古斯塔夫因當眾發表革命言論而受當局通緝。危難之時未婚妻瑪麗安娜挺身而出，代他受過，最后被絞死。當古斯塔夫不忍心讓她為自己犧牲生命時，她公開謊稱不認識他。《養子》中的養母艾爾維勒經常偷偷表達對考里諾的愛，這種愛甚至達到宗教式的狂熱程度，因為她十三歲時家里突然失火，正當她在火海中茫然不知所措時，熱那亞城市貴族出身的青年男子考里諾挺身相救。他的頭部不幸被巨石砸成重傷，三年后死去。《圣多明各的婚約》中的托妮不顧個人安危，舍己救戀人。遺憾的是，義舉和善行并非現代社會的主流，大部分人仍生活在互相猜疑和爾虞我詐、甚至恩將仇報中。

三、結語

克氏以獨辟蹊徑的表現手法和美學意識奠定了德語中篇小說的基礎。異化現象和理性膨脹使世界日益淪為主觀個體的桎梏。他試圖通過美學虛構燃起對人生幸福的憧憬，使人重新回到主體性和個體性。其藝術觀與人生觀息息相關。其小說中現代性的突出特點與他在現實生活中經歷的精神崩潰和絕望密切相聯。世界的不可理解性把人物拋離正常的軌道。他抨擊現代人在生存問題上被拋棄：個體的生存陷入困境，社會對此卻視而不見。他批評社會用意識形態支持虛假的社會秩序，為了虛幻的集體利益而毀滅個人。但是，克萊斯特并不甘心，他仍試圖借助詩藝尋求解決現代問題的途徑，彌合世界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