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瓜

袁秋鄉 曾發表散文、隨筆多篇，現致力于媒體工作。

一

小時候感覺西瓜特別大，滾圓滾圓的，氣度非凡。

隨著氣溫的不斷升高，某個清晨，膠皮輪子的馬車轔轔走進縣城“寬闊”的街道，吆車人甩一個響鞭吆喝著:“哎——來咧——西瓜!”整條街道打個激靈，樹上的鳥兒“撲棱棱”飛起，孩子們突然擠滿大街，如神仙的撒豆成兵，瓜季到了。

那時土地比現在多很多，人比現在少很多，卻未曾米爛陳倉，反倒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大人們竊竊道:“都怪蘇聯老大哥，說好了支援我們，但是翻臉不認人，撤走了專家，還逼著我們還賬。”我很奇怪，一個國家怎么就像黑蛋，我不想和他玩了，他就說:“你吃了我一塊糖，還給我。”我沒有，只好繼續和黑蛋玩。

大人們卻不，他們說:“毛主席都不吃肉了，我們要勒緊褲帶，把蘇修的賬還完，給社會主義爭口氣!”

我想著黑蛋的可惡，也想爭口氣，但是肚子不爭氣，經常“咕咕”叫得心發慌。我們像一只只窮兇極惡的小動物，四處尋覓著可以塞進嘴里的東西，能吃的野菜、樹葉、草根都在劫難逃，連田鼠的家都被一一掘過。

西瓜自然尊貴得猶如王母娘娘后花園里的蟠桃。那時，在貧困的極限里，任何吃的東西的身價都至高無上。

瓜季里的孩子都很乖，搶著幫大人干活，但是吃瓜的渴望從眼睛里流出來，藤一樣纏在大人的身上，直到勒得大人受不了，拖著孩子的小手來到瓜攤前說:“切一毛錢的瓜”，于是，那種強撐著的、痛苦的乖就會在狂喜中瞬間崩潰。

男孩子吃瓜時總會脫掉上衣，瓜汁在肚皮上流出一道道線，像粉色格子的寫字本。女孩子把瓜子吐在手絹里，回家洗凈、拌上鹽曬干，然后分給要好的伙伴。幾十粒瓜子里裝滿著女孩子細膩的友情，吃起來格外地芳香。

偶爾一個人走到瓜攤前，粗聲大氣地說:“挑一個大的!”半條街道都會被震得瞠目結舌。

我屬于吃不起瓜的窮人的孩子，但這絲毫不影響我守在瓜攤前的熱情和耐心。炎炎夏天里守著瓜攤，本來就是童年必須干的一件事情，沒有目的地等候，更是窮孩子生活中重要的內容。

我對誰買了瓜不大關心，倒是常常對著賣瓜人的大刀發呆，那是我見過的最威風凜凜的刀，一拃寬的刀彎著身子，長度到我的腰，不管瓜有多大，都被賣瓜人泥丸一樣捉住按在桌子上，刀往瓜身上一豎，“啪”一拍，西瓜應聲就成了兩個月亮，再拍幾下，就成了好多半個月亮，比我媽切豆腐都輕松利落。很奇怪，我總是把這場面和關公聯系在一起，固執地認為，關公如果活著，一定騎著高頭大馬，扛著這樣的刀。

和我一起守望瓜攤時間最長的是丫頭。

丫頭有一張白凈的臉，一對月牙眼，看著啥都是笑瞇瞇的，好像她的快樂總是比別人多。她家從河南逃荒來到陜西，很多小孩叫她“河南蛋”!我不叫，所以她跟我好。每天晚上，丫頭和她爹在街道的十字路口唱河南墜子。一盞小馬燈掛在老槐樹的樹杈上，滿天繁星，小風吹著，鳥兒不時說一兩聲夢話。她爹兩條腿分開，腰彎下，閉著眼睛拉弦子，沉迷的樣子好像在和弦子說知心話。丫頭穿一身粉紅的綢子衣裳，眉毛用鍋底灰描得漆黑，小嘴用紅紙抹得猩紅，很像街東頭娘娘廟里的娘娘，左手持一根細膩的白木棍敲小鼓，右手握兩支朱紅的扁長木棒，隨著唱腔上下翻飛搖打出“得啦啦啦啦”、“得啦啦”的節奏，說張飛當陽橋上一聲吼，嚇破了夏侯杰的膽;趙子龍大戰長坂坡，奮力救回幼主阿斗;關公過五關斬六將，取人頭就像“囊中探物”，這樣厲害的人物，沒有賣瓜人拿的刀是不行的。我問丫頭:“關公的刀跟這刀一樣嗎?”丫頭眨眨眼睛，很權威地點點頭說:“差不多!”唱完一段，丫頭端著小搪瓷碗轉一圈收錢，走到我跟前，擠擠月牙眼，我就說:“你一定能上縣城的大舞臺。”那是丫頭的理想。

太陽走到街西頭的塔頂上時，賣西瓜的就要“葬瓜”了，其實就是降價處理，農民叫“葬”，很古雅的說法，可他們都是文盲。被“葬”的瓜都是挑剩下的生瓜，賣瓜人將它們切成一片片的半個月亮狀，然后開始大聲地吆喝:“門扇大的豁豁，兩分錢一牙。”我和丫頭就奮不顧身地撲上去，大快朵頤。整個臉埋在瓜里，“哧溜哧溜”的聲音猶如一場不期而至的狂風暴雨。半個月亮在嘴里迅速地瘦下去，肚子卻在下邊迅速地膨脹起來。

摸著滾圓的肚子，我給丫頭說出了自己的理想:長大了一定去賣西瓜!

二

后來，我真的賣上了西瓜，但感覺苦澀，像含著一塊吐不出來的生柿子。

我們的少年時代就像種在鹽堿地里的樹苗，嚴重缺乏各種營養，長得奇形怪狀。許多我們應該懂的事情都不懂，比如中國有多少個朝代?比如大海為什么有潮汐?比如太陽月亮為什么都要從東邊升起來?不該我們懂的卻懂得很多，比如美帝蘇修、華爾街的老板，而且將打倒他們看成是最高尚最美麗的理想。盡管我們為自己的一日三餐費盡心思，但依然認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別人都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而且，階級敵人簡直就像荒原上的野草，永遠斗不完。

當我們懵懂初開，對社會對人生剛剛有一點想法的時候，就被敲鑼打鼓送到了農村，“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毛主席說，知識青年只有到廣闊天地里才能大有作為。

貧下中農基本上不識字，但“教育”我們的興致絲毫不受影響，哪是草哪是苗，镢頭怎樣掄，鐵锨怎樣使，知識含量最高的是“牛角長在耳朵前還是耳朵后”。這些都和字沒有關系，有力氣就行。偏偏力氣是教不出來的，跟貧下中農的孩子比，我們總是顯得“手無縛雞之力”，這讓貧下中農很失望，覺得“白教了一群笨熊”，倒是經常拿來教育他們的孩子:“看看，字認識得再多，一天都翻不完一畝地，管屁用!”我那陣深深地感覺到，把文化人教育成文盲，要比把文盲教育成文化人難度大得多。

那是一片旱原，除了長出一群身強力壯的光棍，什么都不好好長，日子苦焦得讓人沒有任何想法和欲望。踩著鐵锨翻地，踩到了腳腫;拉架子車往地里送肥，肩膀被磨得血淋淋;尤其是那口水井，深不見底，小拇指粗的鋼繩在轆轤上纏兩圈，才能絞上來一桶水。我從不敢往井里看，總感覺井里藏著一只神秘的手，要把我扯下去。開始我還琢磨怎樣才能“大有作為”，后來就只想著怎樣逃離。

西瓜的身份這時已經變得很微妙，雖然滾圓如舊，因為被當街叫賣過，就長出了“資本主義”的小尾巴，被劃進了“割掉”的隊伍。

我們隊長年輕，膽子比較大，為了能給社員們年底分幾塊錢，準確點說為了能讓他盡快攢夠錢娶媳婦，就冒著風險偷偷地種了幾畝西瓜。

隊長家姐妹弟兄一共11個，他們的娘看起來還是很年輕，常常被人誤會為隊長的媳婦。一棵大樹上掏出11個洞，就是飯碗，吃飯時抬下來，吃完了往房檐下一扣。東西兩間房，鋪一尺厚的麥草，爹領男孩睡東房，娘領女孩睡西房。孩子們臟得像會跑的拖把，但不拉肚子不生病，石頭蛋一樣結實。他們家老十，才四歲大就會撈紅苕，寒冬臘月天，穿一件黑色的棉襖，兩條光腿凍成茄子的顏色，牽一頭小豬，提一把小镢頭，豬鼻子聞到紅苕往下一拱，小十一镢頭就挖出來。這些孩子從田野上走回來時，就像一根橫向移動的巨大梯子。

那個時候什么都計劃，就是生人不計劃，什么都不高產，就是人口高產。說起自己的姊妹兄弟，隊長很自豪，伸出手臂掃一個扇面說:“看看，全是文化大革命的豐碩成果!”

西瓜那根“資本主義”小尾巴，把它變成了“階級異己分子”，走街串巷悄悄地賣，一旦被逮住，賣瓜者就得接受批斗。貧下中農無所謂，批斗完了還是種地吃飯睡覺，東山日頭背到西山，不可能把他開除成工人或者解放軍。知青就不一樣了，萬一被逮住，記上一筆政治賬，即使不真的“扎根農村一輩子”，招工也得晚幾年。所以一到賣瓜季節，知青的假條就很多:爹病了、娘傷了、姐姐出嫁了、哥哥娶媳婦了，甚至不惜讓爺爺奶奶姥姥姥爺輪流去世。

我雖不懂政治，但卻明白寧可做賊，都不敢和“資產階級”有聯系。

西瓜一天天大起來，大家的脖子卻縮得越來越短，見了隊長就繞道走。隊長氣得在知青大院里拍著膝蓋大罵:“奸賊，一窩奸賊!”老碗里裝了一堆紙蛋往桌子上一蹾說:“老子跟你們不費口舌，抓鬮。”抓住的人捶胸頓足，好像真的死了娘老子，沒抓住的就拍著巴掌幸災樂禍地唱:“先拉弦，后扔彈，轟隆一聲就完蛋。”

我抓住過一次，打開紙條看見那個潦草的“賣”字，頓時滿眼金星。躺在床上不停地念咒，希望哪方神圣顯靈，讓隊長立馬生大病。室友煩了，恨恨地說:“即使隊長真被你咒病了，臨終遺言也一定是‘賣瓜去’!”一夜未眠，也沒想出管用的招，只能硬著頭皮求隊長:“行行好，饒了我吧。”隊長眼一瞪說:“那你給我做媳婦!”我憤怒地將路過的老母豬踢得發出挨刀一樣的尖叫，然后和一塊“中鬮”的“三瓜子”拉起架子車，踏上了危機四伏的賣瓜路。

賣瓜由“三瓜子”操刀，我主要負責收錢和望風，遠遠看見胳膊上有一道“紅箍”的人影，拉起車子就跑，就像現在占道經營的小攤小販看見了市容，但跑得比他們玩命，一直跑到沒有人的地方，“三瓜子”拉風箱一樣喘氣，指著我的書包說:“權當咱在長征”，我的黃色書包蓋上繡著“紅軍不怕遠征難”。我憤憤地說:“長征過的都翻身了，做主人了，你翻了嗎?做了嗎?”“三瓜子”說:“做X子!”頭重重地垂在褲襠間。

后來我給隊長建議，賣瓜時套一個毛驢車，跑得快一些，危險系數就小一些。這個“科學發明”很受隊長的賞識，獎勵了一牙西瓜，這是我的人生迄今為止，獲得的唯一一個“科學發明獎”。

不幸的事情我沒有碰上，但還是發生了。我們賣瓜的人被抓住了，公社書記要親自來開現場批斗會。

走到地頭，看見滿地翠綠滾圓的大西瓜，書記的喉結滾動得像一顆乒乓球，隊長趕快摘了一個，一拳搗爛，請書記“剖析”資本主義西瓜“腐朽的味道”，書記“哧溜溜”幾下就“剖析”完了，拍拍肚子說:“我們寧可讓這些無恥的西瓜葬在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下，也不能葬在資本主義的錢眼里。”隊長大聲說:“是是是”，又貼著書記耳朵小聲說了一句話，書記就把手一揮:“既然你們認識這么深刻，這些丑惡的資本主義西瓜就交給你們處理。”我猜隊長的那句悄悄話一定是:“每天晚上給你家送一個!”穿上夜的黑衣裳，萬物歸一，就沒有了階級的立場和界限。

西瓜拔蔓前，隊里也有一次“葬瓜”，其實就是將那些已經被秋霜打蔫的罷茬瓜分給社員們過個嘴癮。那是一場盛事，高出了對任何節日的期盼，因為所有的節日在“革命化”了以后，就成了加班勞動的代名詞。

“葬瓜”的前幾天，整個村子就在竊竊地不安和快樂中晃動，像小伙子在等待熱戀的情人。為了避風頭，“葬瓜”是在晚上進行的。太陽往西一偏頭，孩子們就提著“糞籠”去麥場上排隊，翻跟頭、罵仗、打架，無窮地折騰自己，為西瓜的登場獻上隆重熱烈的前奏。

月上柳梢頭，大人們漸次出場，明明知道是“殘次品”，挑選工作還是進行得“一絲不茍”，食指蜷緊像小鼓棰，“梆梆梆”敲著，耳朵再貼上去聽聽，眉頭緊皺，神情肅穆，像對病人很負責任的大夫。

知青都是“敗家子”，瓜連夜就吃掉，圖個痛快過癮。貧下中農卻家家都是挑一缸清水，把瓜養起來，然后呼朋喚友來共同享用。女人換上鮮亮衣裳，頂上干凈手帕，男人的光頭刮得青亮，馬車和架子車往來穿梭，蕭瑟的鄉間小路上一時笑語喧嘩，泛濫起一條色彩斑斕的河流……

最想不到的是，76年領到西瓜的那天，丫頭來了。一身藍土布衣裳，打滿五顏六色的補丁，臉不再白凈，身材也粗了很多。1970年，毛主席說:“我們也有兩只手，不在城市吃閑飯”，于是，丫頭家就隨著無數家庭落戶農村繼續革命了。但是，農村的革命似乎不需要他們，倒是男人太需要像丫頭一樣的女人。為了給有殘疾的哥哥高價娶個媳婦，娘選中了村里一個愿意出大禮的“老頭”，強迫丫頭出嫁。

丫頭嚎啕大哭，右手拍打著我的床:“我的命咋這苦嘞——他看著我，又流口水又流汗，擦濕了兩條袖子啊——”丫頭肝腸寸斷，我也陪著落淚。但是除了遞毛巾，什么都改變不了。

丫頭哭完了，我們一起吃瓜。西瓜很生，味道像黃瓜，丫頭卻說:“真甜!”吃完瓜丫頭平靜地告訴我:“那個男人是老了一些，但是彩禮給得很好，有‘三轉一響’，夠給我哥娶媳婦了。”

我心一涼，知道丫頭這一輩子都不可能站到縣城的舞臺上唱河南墜子了。

送走丫頭，我心里莫名地悲傷了很長時間。總是想起走到村口，她茫然地往前看著，嘆了一口氣說:“俺娘說，窮人家的丫頭，鳳凰也是雞命。”

知識青年本來是鳳凰，現在已經變成了一群雞，但是，我們真的很不甘心。

三

后來，我從插隊的地方考上了大學，畢業后留在省城，和許多的兒時伙伴失去了聯系。

轉眼幾十年過去了，滄海桑田里發生的故事已經復雜劇烈到了下一代聽不懂，西瓜曾經的尊貴被市場的手指一點點剝去，就像一個貴夫人一層層脫掉自己華麗的外衣，淪落為“普通群眾”了。但是想起“葬瓜”，總是淺淺地一笑，像給年輕的自己打一聲招呼。

上個世紀的80年代末，三九天到朋友家里串門，她端出一盤西瓜作招待，我很驚訝。冰封雪飄的，怎么會有西瓜?朋友坐在對面，兩只紋得黑青的眉毛像飛蛾的兩只觸須，挑戰似地顫動著說:“這西瓜是從海南坐飛機過來的!”

天吶，西瓜都坐飛機了，你說社會發生了多大的進步?多么的富裕?

而在大家的傳說里西瓜已經淪落成一個品行不端的“壞小子”。有人說西瓜上有農藥殘留物，有人說西瓜已經被劣質的水源污染，甚至還有聳人聽聞的說法:給西瓜里打色素，上催大劑、催熟劑等等……

2006年的春節，朋友來看我，提著一個翠綠的大西瓜。讓人驚訝的是，這個西瓜裝在玻璃瓶子里，瓶口只有拳頭大，上邊擰著一個翠綠的蓋子。我想起了撒旦的“魔瓶”，心里有點怕它，用手拍拍，瓶子透明、西瓜翠綠，貨真價實，它是怎樣裝進去的?朋友說，這是“綠色保健西瓜”。長到拳頭大時裝進瓶子，然后像“給娃喂牛奶一樣”養著它，絕對不用肥料和殺蟲劑，澆灌的是純凈水，里邊還要添加多達十幾樣的微量元素，吃了能夠保健、養顏、長壽，仿佛他給我的是太上老君的一顆千年仙丹。

我對著瓶子發了幾天呆，懷疑自己面對的是一個西瓜嗎?

想想多么地可怕，人類的生命就是幾十億年前一種單細胞無意間的突變產生的，我們吃下的這些東西難道不會引發新的基因突變?有科學家就預測，人類將來沒有雙腿，而腦袋碩大。那是蛤蟆還是人?而且，在高科技的名義下，不光大哥大變成手機，信件變成伊妹兒，世界變成地球村，就連動物植物都在加快進化的步伐，貓不吃老鼠了，老虎要靠人喂養，狗可以和人一起睡在席夢思上。西紅柿變成“圣女果”，大辣椒長得赤橙黃綠青藍紫，更像藝術品。但是，這些“進化”的最終結果是什么?

茫然四顧，大家都在貪婪地享受這一切，無暇顧及!

2009年夏天，我回到了家鄉，專門去久違的老街上轉了轉。十字路口的老槐樹不復存在，曾經的樹陰下，擠著一片爛積木般的水泥房子;在我眼里“寬闊”的老街道坑坑洼洼，兩側的商店破破爛爛，像不勝風燭殘年的耄耋老婦;在這驚心的破敗之外，南門外滾滾的頻陽河上，竟然蓋起了一排排樓房和市場，而新縣城如同吃了興奮劑，還在瘋狂地長高長大……

一切恍然如夢，但歷歷都在眼前。人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現在干脆連河都沒有了。

夕陽昏黃，人影寥落，粘稠的熱風吹來一聲聲疲乏地呼喊:“沙甜西瓜，五毛一斤，葬——咧。”那個拖著長腔的“葬——”字，像一根手指，輕輕地將一本老書翻到最動人的一頁。我怦然心動，沿著聲音走到盡頭，看到一對“古稀之年”的老夫妻，尤其是那女的，瘦骨伶仃，身上的T恤衫太大，像披了一塊大抹布，滿頭白發干枯稀疏，在內心希望與失望的輪番抽動中，一對渾濁的眼睛，將行人熱熱地迎來，訕訕地送走……

我心生惻隱，走過去抱起一個瓜，放下20元錢。女人說:“多拿幾個，自己種的，剩下也是個撂。”我一笑說:“這瓜多好，值20元。”女人突然一把拉住我的手，喊出了我的小名。我愣在那里，飛速地想在什么地方、什么時候認識了這個女人?

女人把自己的頭發往上撩了撩，急切地喊:“我是丫頭，你忘了?唱河南墜子的!”

猶如遭雷劈，我呆在那里，不敢相信那個長著一對月牙眼睛的丫頭、那個能把朱紅木棒打出清脆節奏的丫頭、那個一心想站在縣城舞臺上唱河南墜子的丫頭，怎么可以老到眼前這樣，好像是，一段萎縮的根雕……

我的淚水洶涌奔流，丫頭卻努力地、干澀地對我笑著說:“你說普通話了，可聲氣沒有變。你真年輕、真好看!”一頓話夸得我無地自容，只感覺自己光鮮的衣裳如芒在背，丑陋而且罪惡。

費勁地止住淚，我問她:“瓜賣得不好?”丫頭點點頭，拍拍瓜，就像我們最后一次分手時那樣又一次茫然地往前看:“娃要上學，老人躺在床上，都要花錢哩。可是，西瓜賣不上價。沒辦法，只能葬!”我不敢看她的眼睛，那里邊的哀傷和絕望像一雙冰冷的手，緊緊地攥住了我的心……

太多的變化讓我們目不暇給，失去和得到中我們不再大驚小怪甚至熟視無睹。可是，高科技時代、消費主義時代、商品經濟時代，哪一個時代屬于農民，哪一個時代能夠造福于農民?在眼花繚亂的更替中，農民總是時代的乞丐，沒有夢想，沒有幸福，沒有歸宿。好像他們是一群牛，被套在貧窮、苦難的韁繩里，世世代代，怎么也走不完，逃不開。

我掏出自己的錢包，將里邊所有的錢拽出來，塞給丫頭，她不要，和我撕扯著，我回身塞給她的老漢，他接過去，緊緊攥在手里，擦著嘴角的口水，“嘿嘿嘿嘿”地笑著。

當然，社會前進發展就應該“葬掉”一些東西，但是讓人難以釋懷的是，往往被“葬掉”的都是些最可憐的人最重要的東西。

而我，只有發自本能的憂傷!

責任編輯 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