彎彎的身影(外一篇)

陳緒偉 曾發表散文多篇?，F供職于漢陰縣政協。

初冬，一場雪，我回到三十四年前居民下放時的偏僻山村，那彎彎的山路中，重復浮現的是母親那彎彎的身影。

十三年前這樣的冬，這樣的雪，覆蓋了山里的樅樹、荒草、麥苗、茅屋。在這山村十三個年頭，東方蒙白，炊煙裊起，母親就挑起一擔滿晃晃的山中泉水，走在彎彎的小路上，踏響積雪的深處，踩碎黎明的冰珠，又震蕩起山里如金的黃昏和明澈的山泉，載滿片片紅霞，再托起紅日一輪。

那一年，轟轟烈烈的運動，瘋瘋癲癲的行為，風風凜凜的季節，父親受迫害而蒙冤，“紅色的袖章”就把母親和父親從城里下放在這個貧瘠的山村，母親就無言地擔負起受父親的株連和多兒女家庭的重擔。

“勞動改造”中，母親又用干澀的眼眶、疲憊的身體，在那風雪狂怒的深夜，上坡梁下河坎，悄悄跪請鄉親從搶修漢旋路的鳳凰山崖下，抬回暴病而去的父親，白布裹著肉身趁夜送往荒山頂頭，掩埋去無語未眠的心靈，母親就全部挑起一家七口人的水桶。十三載，這彎彎的山路，泥濘的山路，瘦枯的山路，寒冽的山路，雪吼的山路中，母親歷經著生存的艱辛，飽含著掙扎的酸楚。

從此的春夏秋冬，母親不再拿粉筆，揚起了場院的梿枷;母親不再教書本本，背上了馱山的背籠;母親不再拉電燈開關，搓起了桐油的燈芯;母親不再擰水龍頭，挑起了山里彎彎的路。無論是紅鍋炒青菜，還是黑夜舉火把;無論是用木棍在灰土上教我們識字，還是蘸馬桑泡汁水給我們演算數學，母親總是用母愛，溫暖撫慰著全家。那彎彎的山路上，彎彎的田坎上，彎彎的河溝上，彎彎的坡梁上，處處留下的是她那細碎的腳印，深深刻在山里人和我們心中的是她那彎彎的身影。

冬雪的路上，我重回到這山里，記得在那個時代母親一再提醒我，要挺直脊梁做人，可在特殊年代歲月的摧殘下，母親終于彎下了自己的身板，衰老過早地來到了她的身旁?？吹娇葜已碌臏嫔＃K于在母親的身上尋找到了深度。走在這山里，見到每一個女性佝僂的背影，都會讓我產生錯覺，在我的記憶中從未流過淚的母親，一生都浸泡在汗水中，才知道母親的淚水只在心里淌，不知不覺中彎下了挺直的脊梁。

雪后的晴日，山里泉水映出的朝霞，真似母親臉上失去而留在這里的青春紅暈;落雪后那樅樹亭亭玉立顯出的壯美，仿佛是母親失去而留在這里的體姿風韻……

如今，這山里有大道，四輪車在山路中盤行，碾出兩道深深的雪印，真好像是逝去魂歸的母親挺直了那彎彎的腰板，又回到了這偏僻的山村……

牛娃哥過年

牛娃哥住在牛蹄山，吃大鍋飯那陣子，日子過得很緊巴。我家下放到這里才認識他的。

每當到了年關，牛娃哥胳肢窩總夾著個麻布口袋，拐著腳過砭子找李家，爬上梁子求王家:“叔，再借10斤苞谷吧，明年新麥子還。”靠在門邊，不進屋也不肯坐。凹下的眶，凸出的眼，直愣愣地瞅著人。然后，又老是搖著頭嘀咕一句:“哎，過年真不是經……”

三十的雪天，他腳上總有滿耳子草鞋包了幾張棕，救濟的一套棉襖穿得像蓑衣，一條草繩橫腰一捆，算是長扣子?？此歉蹦?，我父親就把政府剛補助背回來的10斤米給他舀了幾碗……

牛娃哥的腳是1961年大鬧春荒時，空著肚子進山掰竹筍從懸崖上摔壞的。那年他剛15歲。

牛娃哥的爹得癆病死得早，他媽生他時大過年捅了冷水見天又都是病。那時生產隊三七開按工分分糧，牛娃哥不能挑也不能抬，撅起屁股干一天，只能計半天工，每到夏季分洋芋，秋天收苕稱苞谷，他的臉就漲得緋紅，把秤瞅了又瞅，老是說自己分得少，咋得夠吃……

又一個五荒六月，牛娃哥猛地想起小時候跟他爹架過花梨樹棒棒生黑耳子的門道，就悄悄在自家樹朳的夾槽里搭了十幾架耳棒。耳子倒還長得旺勢，卻不知哪個人向公社的“紅袖章”戳火，事也翻了蹺，耳棒被砸得稀巴爛不說，牛娃哥還跪了板凳，挨了批斗。打此，牛娃哥的秉性就變得孤僻了，悶著頭干活，開會蹲墻角，歇氣坐地邊，望著天發愣，晚上沒事就到我家請父親教他念字、算加減，再也不出門賒借……

熬過了一年又幾年，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牛娃哥壯起個膽子，摸黑拐了50里路悄悄上街，見到滿街啥都有賣的，也沒事。一問，才曉得外邊土地都分到戶了，叫個啥責任制。不敢細問，連忙往回拐，打黑摸回家，飯也顧不上吃，就湊到婆娘耳邊說了看來的事，講了后來的話。

“牛娃，你那幾十架耳棒長得好冒勢喲，快撿得了吧!”一天，老隊長突然問起了此事，“這個冒扎子打不得喲，隊長叔，我可害怕再跪板凳啰!”牛娃哥裝得正經，可魂都嚇掉了。牛娃哥兩口子被隊長這一問，連樹朳槽里的耳棒都不敢去看了，又開始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

正當牛娃哥愁著耳棒的耳子該撿得了，再不撿就爛掉了，這時山里就來了工作組，土地就真的到了戶，叫聯產承包責任制。牛娃哥心里的一塊大石頭才算真的落了地。

年底，牛娃哥收獲的耳子賣得了好價錢，凈賺收入幾百塊，還清大賬。

從這以后，春風把山里的荒山、荒坡、荒溝、荒地越吹越綠。牛娃哥就從搞木耳開頭，學著湊合山里有名的邋糊婆、癩稀王、餓癆鬼，一些窮得叮當響的人家，把地呀、朳呀作成股份，一股勁種植了杜仲、黃柏、天麻……栽了桐樹、板栗、核桃……

又過年了，牛娃哥進城來找我，他那滿面春光、西裝革履，哪像五十歲的山里佬。跟著的還有五六個系領帶的人，進門就說:“沒辦法，這些窮伙計富了還想變洋，我說打個電話給你都不行，非纏著我找你在城里給租個大鋪面，開春好搞產品批發。嘿，看這大過年的真不是經……”

責任編輯 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