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魏去榆林

徐岳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原《延河》雜志主編，曾發表小說、散文、評論多篇，出版作品集三部。

“夫人外交”

有一天，一位老嫂子給我的妻子說:“叫你家徐岳把老魏領上去一趟陜北。他想到榆林看看?！?/p>

“能行!我給他說。”妻子以拿事做主的神氣，滿口應承下來。老嫂子放下了心。

這里的老魏就是永遠和《紅桃是怎么開的?》、《憶鐵人》、《船夫曲》、《六公里》等一系列膾炙人口的詩文連在一起的魏鋼焰?！袄仙┳印本褪撬姆蛉擞诿?。那是正值我在榆林下鄉扶貧的1986年。有心臟病的老魏，不便單獨外出，于是才有了這場“夫人外交”。

《船夫曲》

盡管“魏鋼焰”三個字如雷灌耳，可我與他本人還不曾單獨見過面;妻子到作協比我又晚了一年半，人更生了一茬。我們倆當時一則是出于好心;一則是那時畢竟還年輕些，就貿然成人之美。其實對于我來說，貿然的程度比妻要小多了，其原因說來話長。我一生愛書，一輩子可做“無產”者，但不可一日無書。然而我省吃儉用買來的三架子書，被我的憎恨“封資修”的造反派學生，拉到廢品收購站論斤而賣了。此后買不下像樣的文學書了。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后來，我交了一位看守圖書館的朋友。他給我網開一面，放我進去，可“借”一本。因10年不搞這業務了，以孔廟為庫的書房里，書倒不少，塵封太厚，又無燈光，我胡摸了一本，拍了拍土，立即感到刺鼻的辣味。拿到亮處一看，《船夫曲》“魏鋼焰”六個字撲入我的眼簾。好，就“借”它!順便揣在了懷里。

從此，我有了一本書，也就每日都有了書。因此，我知道老魏的不少優秀之作，都是“榆林制造”?，F在他老了，想再去塞上，回味回味，其情切切，不言而喻。說不定“老船夫”還想亮開嗓子再唱一曲呢!

用手帕包一個油旋餅

由西安上飛機時，老魏在前我在后。剛進機艙，“啪嗒”一聲，他摔了一跤，平展展爬在地上。他身子高，塊頭大，跌得很重。我心里很緊張，單怕有個啥閃失。我和空姐扶他時，才發現鐵皮地面是新灑了水的，有點滑。我忙問他哪兒跌痛了，是不是膝蓋?不料他神情自若，全然沒有發生甚么事情的樣子，順勢站起來了一個“鐵漢子”，連膝蓋上望都沒望一眼，淡淡地說，“不要緊，不要緊。好著哩!”坐定后，我才問他心臟的感覺，他又說“好著哩?！笨晌抑钡浇裉爝€很內疚。

老魏是”老延安”，第一站就下在延安機場。我是不擅長外交的人，在這兒就知道有個青年詩人曹谷溪。曹以《老镢頭》成名，魏以《六公里》享譽。這一老一少，情溢于懷?！袄巷泐^”做事細如針，吃住行安排得井井有條，且加進些地方風味。舊地重游自然是一件快事。棗園、王家坪、清涼山、寶塔山和魯藝舊址等，共看了三天。在三天之中，老魏陷入沉思參觀的時候多，好像在咀嚼過去的艱難歲月。他向我介紹過文藝界許多名人當年住過的窯洞，就是不肯在一個晚輩面前炫耀自己那時在這里如何如何。有時也按捺不住舊地重游的喜悅，“老船夫”聊發少年狂，竟呵呵呵地放聲笑著，向我透露了他的一個隱秘。說他那時和于敏不在一處，但每有一次遇面的機會，她都要用手帕包一個油旋餅給他。對艱難歲月中的戀人來說，一個油旋餅的價值有多么昂貴，真是難以估算。

“不動彈，不成人”

第四天，榆林派車接老魏來了。這是我和縣委石書記聯系好的。石是老魏當年在榆林深入生活時的農場書記，又是莫逆之交?？h委大院的一排排窯洞，使人想到“信天游”的美感。老魏被安排在書記們辦公的那排窯洞里，安靜得好，光亮得好，交談方便得好。老魏高興地望望窯洞的四壁，又若有所思地對我說，過去我在農場窯洞里寫作時，桌子不敢靠窗戶，要放在屋當中。我問為甚么，他說風沙太大!就這，稿紙上常落著一層毛烏素的細沙子。

《船夫曲》里有篇文章說，50年代初，毛烏素大沙漠正在發威，攪得天昏地暗。金雞灘村口的一個破窯洞里，推開門走出個四十幾歲的漢子領著兒子，扛著鐵锨、掃把，向大風沙走去。他們就是馬慶林和馬柱才父子。父子倆要趁老黃風發威，一锨一揚地搬走沙丘，造出平地。然后，早上一筐石頭，壓在平地兩旁沙丘上;晚上一筐黃土，撒在新開的沙地里。他們就這么干了四十年!四十年，兩代人，造出了祖宗見也沒見過的三十畝土地。

馬慶林八十五歲那年，癱在炕上了還說，“不動彈，不成人!”老魏把他的才華就獻給了性格如此頑強的陜北漢子。想見見他當年發現的那位活愚公，就是老魏這次抱病北上的一個重要原因。我們開始采訪后，老魏就領著我去看花了四十年造的那塊三十畝田，和那個“不動彈，不成人”的活愚公的兒子馬柱才。一只白凈的，另一只硬殼殼的穿過一孔厚厚的墻洞，就是穿透十多年時間的黑洞。頭頂豁然開朗，步入長方形的大天井院子。院里有貼了窗花的窯洞，有楊柳條，有山丹丹花，有馬蘭花草，這就是馬柱才的家。這個家告訴我們，主人是很會生活的。不過，這么大熱的天，人高馬大的馬柱才還穿著肥胖的老棉褲，兩腿分開，向前挪腳腳，像個蹣跚學步的孩子。這都是毛烏素沙漠里的老黃風，吹進骨頭里落下的病。馬柱才瞇瞪著眼，朝老魏跟前挪步。老魏盯著馬柱才，雙眼直瞪瞪的，反倒放慢了步子。兩人一下都跌進幾十年時間的漩渦。他們終于在近在咫尺的距離之間，對接上斷了幾十年的老關系。

窮鄉僻壤的農家天井院子里，忽啦一下暴發出了毛烏素都在顫動的聲音:

“啊啊!你——”主人的毛刷刷胡子和寬大的額頭間抖滿了笑。

“呵呵!我——”老魏還他一口激動高昂的笑。

“想你呀，可把你想回來了!你把我父親都寫進書黑頭了?！瘪R柱才說得那么坦蕩。

“我來看看你，也想你呀!我們都老了!”老魏說得那么真誠。

我看到兩只大手——一只白凈的，另一只硬殼殼的，握在一起不放。四只老眼里都噙了淚花花。

虎踞龍盤

接下來，我們進窯洞，喝茶，拉家常，熱議馬慶林戴大紅花、參加全國治沙英雄大會的照片。完了就去野地里看土塄坎。土塄坎上還殘存著后面凹陷進去可容一個花盆的小平臺。兩個人都用手親親地摸了摸。我從他們的言談中知道，這就是當年早背一筐石頭、晚背一筐黃土時，為了能在半路上稍事休息，硬在塄坎上挖下的靠背筐的小平臺。幾經風風雨雨滄滄桑桑，那三十畝沙地如今怎么樣了呢?

我們到了那塊地邊，老魏像認老朋友一樣，一下就認出來了。又見那片條狀土地的左右兩邊，各蹲著長長的山似的沙丘，如虎踞龍盤，保衛著夾在中間的三十畝土地。沙丘上的沙柳已長成了氣候，綠中透紅，像一群山中的乖孩子站在高處看我們。當年背的石頭，一塊一塊還壓在大沙丘上。石頭是白色的，很干凈，只是遍體坑坑洼洼。不難想見，為了保住這塊土地不被毛烏素的風沙吞噬，它承受了多么大的劈頭蓋腦的風沙侵襲啊!老魏在他的書里寫到這塊土地時，說他“怎能不為這個敢于向死亡命運挑戰的老人感動?怎能不對這個向毛烏素死拼了一生的硬漢子從心底里尊敬?”他的這種感情此時此刻化做默默的行動。他從地里走了一個來回，又爬上沙丘，抱了抱遍體鱗傷的石頭，仿佛這就是馬家父子不屈的靈魂。

我佩服老魏了。我佩服他的甚么?

沙蒿蒿

毛烏素大沙漠里有一種很平常的草叫沙蒿蒿，很不起眼，但它是公認的“治沙英雄”。一根在沙面上才露出2寸高的小沙蒿蒿，其根已扎及沙漠的二三米深處。這就是它的生存哲學。老魏作為一個作家，他的根不也就是這樣，植入勞動人民感情的深處嗎?在他創作力旺盛的那個年代，也正是寫英雄的年代。他沒有離開過生活的主旋律，他的作品總是把時代性和個性結合得那么好。正由于此，今天在“北大”和“人民文學”等出版社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書上，留下了“魏鋼焰”三個字和他不朽的篇章:《紅桃是怎么開的?》、《船夫曲》、《寶地寶事寶人》以及贊鐵人的名篇。我想，除了他是一位才華橫溢的作家，還是他那條感情之根扎在了人民群眾之中，而且扎得很深。在榆林的窯洞里，和他拉起創作方面的閑話來，他還是愿意談點“秘訣”的。從他的創作話語中，我捕捉到了兩條重要信息:一條是他和王鐵人在一個屋里住過三年;一條是“沒見過的事我不寫”。這兩條的關系是互補的，且就報告文學而言。他說后一條時，為了加重論點的肯定意義，使勁兒搖了搖頭。哎哎，現在想起來，我那時太“聰明了”，竟反問了他一句，“你寫的都是你見過的嗎?”他放聲“呵呵呵呵”大笑，滿窯洞都是他的笑聲。他向我強烈地表示了對他創作的這一點，是不容置疑的?！耙@么寫，一生能寫幾篇!”我提高嗓門，變著手法反駁他。他反倒放慢了節奏，“創作要寫一篇是一篇。多，有什么用?”老魏這句簡簡單單的話使我的心震動了。在此后的創作中，我常常想起他教我的這句話來，“寫一篇是一篇”。如果一個作家從不這么做，哪一個文學史家還能想起他的名字?

做了一回“蒙面人”

后來，我們又結伴去岔河則鄉采訪了今天的治沙模范李彥華。他家在排子灣，中午時分才找到人。這個中年漢子的身子骨有點單薄，低低的個子。一笑，臉就縮起細細的波紋;不笑，波紋就散開了。午飯就派在李彥華家吃的。由于村里人口十分密集，羊圈比比皆是，濃厚的腥膻味，招惹得蒼蠅成群成陣，十分罕見。我倆一到李家，放了幾碗面條的黑底紅邊木盤，已擺上炕當腰。我首先發現，盤中蒼蠅足有幾十只，飛的飛，爬的爬。我心里犯愁了。在李彥華熱情地招呼聲中，老魏仍是笑呵呵的，脫鞋、上炕、盤腿，熟客似地坐在了炕當腰。我勉強學了他。主人說聲吃飯，我看見老魏捉起筷子煽了兩煽，轟走蒼蠅，呼嚕呼嚕幾碗面條就被他一掃而光了。我呢，也學了他的樣子，好不容易地吃完了一碗。老魏向來是一點一劃的性格，放下碗，就很隨意地摸出四角錢，對著主人笑笑，放在盤里，“不要客氣。這是國務院的規定。”他又用手指了一下他和我，表示是兩人的。

主人說了幾遍“鄉下條件不好”“沒吃好”之類的客氣話，收了盤。

老魏說，“先睡一覺，睡起來再參觀。”他脫下上衣，煽了一陣爬在炕席上的蒼蠅，蒙了頭，倒頭便睡。我只好像他，也做一回“蒙面人”?？晌以趺匆菜恢?。

“花棒神”

李彥華是種花棒種出了名的。我們一邊往東沙走，一邊聽他的介紹:花棒屬灌木。六年，主根可深入地下十米，主根又生側根，側根又生須根，須根自成網狀。一棵花棒樹的須根之闊，可超過樹冠九倍。“花棒樹設下天羅地網，看它沙魔哪里逃?”老魏聽到這里，“呵呵呵呵”響笑了一陣:“有氣魄!”我們到東沙后，誰也沒想到，這是甚么花棒基地?這是無邊無際的大松林!細看花棒葉子，是柔柔的綠，像云又像霧，浪涌大漠，濤聲陣陣，撼天動地。我和老魏都被這意想不到的綠海驚呆了!老魏問，“這有多大?”李彥華只是說，“這個花棒區長40華里，寬2至3華里?！崩衔郝牭谩皣K嘖嘖”直咂嘴。

我們開始在松林里散步，又像開記者招待會。老魏問，“這花棒靠甚么繁殖?”李彥華答，“種子?！蔽覇?，“一年能收多少?”李彥華答，“八千斤。”我問，“一斤啥價?”李彥華答，“四元?！崩衔赫f，“四八三十二，不得了啊!三萬二千元，發財了!”接著就是一串大笑。我又問，“種子賣不了咋辦?”老魏也問，“是呀，種子飽和了有新出路嗎?”李彥華答得很漂亮，“花棒子含油百分之三十，可供食用?！彼⑽⑿α诵?，臉上漾過細細的波紋，幽默地說，“你們城里人不是喜歡吃植物油嗎?”惹得大家都會心地笑了。笑罷，我心里開始琢磨著不同時代的治沙人物馬柱才父子和李彥華有甚么同異?如果用我們的“行話”來對比:馬的“作品”很老式、很古典;李的“作品”很現代、很經典。我問老魏，“你看李彥華和馬柱才相比怎么樣?”他感嘆唏噓，“這個差距太大了!真是太大了!李彥華既是老愚公，又是‘花棒神’!這是三十多年的差距，這個差距就是中國的進步!中國的人格、中國的精神正在走向完美。你說是不是?”我點頭稱是。

我看到老魏朝松林的深處走去。他寬大的背影，慢慢地被松濤淹沒了。不大一會兒，我看到遠遠的松濤綠浪之中，顛簸著一只大船。船夫好像是老魏。他要唱一首新的《船夫曲》嗎?

回到縣委窯洞里后，石書記過來看老魏，并順便征求他對下面工作的意見。心直口快的老魏在談治沙的成就時，也順便談了蒼蠅問題。石書記也是爽快人，先哈哈大笑，再說有些地方，據說嘴一張，就會有幾只飛進去。隨著農村經濟的發展，對群眾衛生工作要做出具體安排，我會找衛生局長研究的。

老魏終因心臟病反復發作，這頭由縣委派車送回西安家中;那頭由老嫂子于敏接收，我不操心了。走前，他給我留的作業是寫一篇《花棒神》，完成倒能完成，但我要操心的是怎么做到“寫一篇是一篇”?

責任編輯 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