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礪儒(1889-1977年),我國近現代著名教育家,畢生從事教育事業近60年。1920-1930年①,林礪儒兼任北京師范大學附屬中學校長(時稱主任),著力進行教育改革。聘請了一批優秀教師,試驗實行“六三三”學制,自編課程教材,實行男女同校等措施,培養了大批人材,樹立了我國中等教育改革的典范,為北京師大附中從優秀到卓越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林礪儒先生獨創的中等教育目的論,不僅改寫了北京師范大學附中的歷史,而且至今仍然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我國古代的學校制度,始終只有兩級,即大學和小學,而沒有“中學”。自1902年《壬寅學制》頒布之后,在教育系統中才有了“中學”這一概念,并隨之創辦了一系列各種類型的中等學校。這意味著,中等教育在我國有著100多年的歷史實踐。但是,在教育系統中,中等教育究竟如何定位,它應當肩負怎樣的使命,仍然是一個需要深入研究的問題。長期以來,在人們頭腦中,中學似乎只是一種“預備教育”。預備升學,那就是高等教育之“預備”;預備就業,那就是未來職業之預備。總之,中等教育沒有自身獨立之目的。
林礪儒先生在《我的中學教育見解》一文中,提出了一個驚世駭俗的觀點,他說:“中等教育其自身就是目的,決非為將來某種專門之準備。”具體而言,中等教育的目的是什么呢?他明確指出:“我認定理想的中等教育,是全人格的教育,決非何種職業之準備。要全人格的陶冶受到圓滿,那么將來個性的分化才算是自然的。若有人問我中學畢業生做什么,我就說也不為士,也不為農,也不為工,也不為商,是為人;也可為士,也可為農,也可為工,也可為商。”也就是說,“教人做人”是中等教育的基本任務,塑造一個人完善的人格,是中等教育的根本目的。
將全人格的教育作為中等教育的目的,其意義何在呢?在理論上有何根據?在當下有無現實意義?本人不揣淺陋,試析如下。
一、切中國民教育體系的核心
培養什么人,是教育事業發展中永恒的主題,特別是在社會轉型期,更是教育發展的重要命題。林礪儒揭示,“封建社會的教育是為人們造就身份的。資本主義的教育是為人們謀求職業的;當然也抬高身價。他們的‘大學之道’都是一條‘利祿之路’!”我國自鴉片戰爭之后,步履蹣跚地開始踏上了現代化的征程,眾多有識之士,都認識到必須廢止“士大夫教育”,培養新型的國民,所謂“強國必先強種”,指出只有民族整體素質的提高,才能實現中華民族振興的偉大理想。梁啟超率先發表了《新民論》,倡導培養適應近現代社會需要的國民。在清末民初,我國教育界興起了一場“國民教育”運動,建立國民教育體系的思想開始深入人心。時至今日,“少年強則國強”,“少年智則國智”的警世名言,仍然響徹中華大地!人們期盼建立完善的國民教育體系。
林礪儒先生曾為創建國民教育體系振臂吶喊,他說:“國民教育,由形式言,是國民的權利。某一國國民教育的量與其實現的民權成正比。又由內容言,國民教育是國民生活。國民教育的程度與其生活之發展成正比。”由于國民生活的質量最終取決于國民自身的素質,因此“教育若能陶冶人格”,就能“推動社會生長”,除此之外“實在別無捷徑”。他主張“教育要陶冶健全有用的公民,可以參與政治,可以肆力生產,可以效命疆場,可以從事職業,可以研究學術”顯然,林礪儒倡導人格教育的目的在于造就“健全有用的公民”,為他們從事政治、生產、軍事、學術等工作打下堅實的基礎,以促進整個社會的進步。他深知要達此目的,必須依靠“教育家辦學”,他告誡將服務于中等教育的師范生們要努力成為教育家,并強調指出:“教育家要培養進步的人格,以適應進步的社會!”林礪儒倡導人格教育,切中了國民教育體系的核心任務,在很大程度上,他正是從創建近現代國民教育體系的需要出發,將人格教育列為中等教育目的的。當下,我國社會正處在急劇變革的重要歷史時期:中國共產黨已經由“革命黨”,轉變為“執政黨”;社會發展已經由“以階級斗爭為綱”,轉變為“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的、民主和諧的現代社會,正在中華大地崛起。支撐這一偉大變革不可缺少的力量就是全民素質的提高,國民教育體系的構建勢在必行,林礪儒以人格教育造就“健全有用的公民”的思想,仍然具有鮮活的意義。
二、在國民教育體系中,堅守中文等教育的基礎性
“全人格教育”是提高全民素質的教育。以人格教育作為中等教育的目的,時常會引起誤解,以為林礪儒傳承的是“道德至上”的觀點,有悖于全面發展的要求。其實不然。就“人格”而言有廣義與狹義之分,狹義的人格僅就一個人的道德修養而言,而林礪儒則不同,他倡導的是“全人格”的“人格教育”。這個“全”字,表明他所謂的人格是廣義的人格、全面的人格,與“道德至上”儼然有別。廣義的人格誠如《中國大百科全書》(教育卷)所言,它是指“個人的心理面貌或心理格局,即個人的一些意識傾向與各種穩定而獨特的心理特征的總和。”就此可知,廣義的人格教育,與我國政府當下推行的素質教育的內涵是完全一致的。林礪儒倡導的“全人格教育”,正是促進國民素質全面提高的教育。
從“文化教育”入手造就中學生的健全人格。至于如何實施全人格的教育呢?1922年9月,林礪儒在擔任北京師大附中校長的就職演講中,明確指出:“中學教育是全人格教育,其基本任務是文化教育,是人們需要的普通文化修養的最高水平。”從“文化教育”入手來造就中學生健全的人格,這是他的卓見。文化,一般而言,有物質文化、精神文化和制度文化多方面的社會內容,從文化教育入手來造就中學生的健全人格,可以大大提升他們社會化的水平,成為推動社會進步的積極力量。反之,沒有文化的教育,就會出現受了教育卻沒教養,有了學歷,卻沒學問等教育異化現象。這正是當前我們教育受到抨擊之所在。
三、“全人格的教育”是抵制功利主義對基礎教育侵蝕的利器
林礪儒主張“中等教育的任務就是引導少年人格之放射線到各方面去”,也就是說,對中學生的人格陶冶必須滲透到教育教學工作的各個方面,中學實施的各種教育活動,都應該有利于學生健全人格的塑造。他曾舉例說:“例如文學的陶冶,并非要把少年立刻造成一位名作家,也不是準備將來賣文討飯,乃是要引導他的人格的活力往文學方面去。科學的陶冶也不是要養成科學家或準備做農工,乃是要引導他的人格的活力往科學方面去。藝術的陶冶也是一樣的理由。”這是他對人格教育功能全面而深刻的把握,堅守了中等教育的“基礎性”。這是因為林礪儒深知中學時期學生的個性具有強烈的動蕩飄浮性,從人才學的角度分析,這一階段大多數學生都是“潛人才”,任何“揠苗助長”急功近利的教育行為,都不利于他們的成長。在林礪儒領導下的師大附中,營造了民主、開拓、創造的良好風氣。錢學森回憶說:“大家重在理解不在記憶。不論什么時候考,怎么考,都能得七八十分。”他幾乎每天中午吃了飯,就和同學在教室里討論各種感興趣的科學知識,數學、物理、化學……他不怕考試,也不死記書本,玩得也很痛快,天黑才回家。對于這段啟蒙教育,錢學森十分懷念,盡管他的成績大多為80來分,卻沒有影響他后來的發展,成功地使他由“潛人才”變成了杰出的“顯人才”。曾就讀師大附中的于光遠先生近年來發表了關于80分價值的評說,認為追求100分是不值得的,往往會扼殺一個人潛質的發展。他認為一般的學生都可以不太費力地達到80分,而由80分爭取達到100分,就需要竭盡全力了。他主張學生應當用那由80分到100分的時間精力來探索自己感興趣的問題。他自己就是這樣成功的。在今天,林礪儒倡導的“全人格教育”則是我們防止教育異化、抵制功利主義對教育侵蝕的利器。
從實施終身教育的角度來看,中學教育階段,是整個“終身教育體系”中的基礎教育階段。學校所有目標、各項標準的設計和制定,各種課程的設置和工作準則,都不能偏離“基礎教育”的軌道,都要立足于“基礎性”的要求。這種“基礎性”,并非僅僅是強調基礎知識、基本技能的認知基礎,而是指向于能夠承托起人的長遠發展,能夠支持學生未來可持續發展的基本品質的培養,這就是林礪儒倡導的“全人格的教育”。
四、培植了會通中西、學貫文理、志在振興中華杰出人才成長的沃土
最能檢驗學校辦學思想正確與否的是學校的畢業生,林礪儒執掌北京師大附中期間,曾經培養造就了一大批卓越的人才,其中最著名的有剛剛離世的、偉大的、人民科學家——錢學森。他曾經動情地回憶自己在北京師大附中的學習經歷,稱之為“一輩子忘不了的六年”即1923年至1929年,也就是林礪儒改革北京師范大學附中教育的歷史時期。錢老對這段啟蒙教育,十分懷念,他清晰地記得教幾何的傅鐘蓀老師曾用古漢語自編講義,把道理講得很透,特別是傅老師關于科學的精辟見解,更讓他不能忘懷,即“公式公理,定義定理,是根據科學、根據邏輯推斷出來的,在課堂如此,到外面如此;中國如此,全世界如此,即使到火星上也如此!”,這使錢學森“第一次得知什么是嚴謹的科學”。中國古老而有效的歌訣體,曾經使各種知識不脛而走,大大提高了中國古代的文明水準。當時任教的博物老師不因其古而棄之不用,精心編撰了合轍押韻的“礦物硬度歌訣”,“以舊體載新知”,使錢老終身難忘。教化學的王鶴清老師,注重實驗。據錢老回憶,當時,化學實驗室隨時開放,只要跟實驗室管理老師說一聲,不受課程科目的限制,學生進出自由,這大大激發了他對科學研究的興趣。當時的師大附中,可謂會通中西,學貫文理。學校開設了多門選修課,如非歐幾里得幾何、有機化學、無機化學、工業化學以及中國的詩詞、音樂、倫理學,使學生飽覽各種課外書籍。有些課程用英文授課,到高中二年級就已開設第二外語,錢學森當時除學英語外,還選修了德語……當時學校濃厚的文化氛圍,使學生的知識面廣,求知欲強,把學習當成一種享受,而不是一種負擔,師生關系融洽,志存高遠。錢學敏回憶,1956年初,錢老剛剛回到祖國不久,有位記者訪問他說:“您認為對于一個科學家來說,什么是最重要的?”錢學森略微沉思一下說:“一個科學家,他首先必須有一個科學的人生觀、宇宙觀,必須掌握一個研究科學的科學方法!這樣,他才能在任何時候都不致迷失道路;這樣,他在科學研究上的一切辛勤勞動,才不會白費,才能真正對人類、對自己的祖國做出有益的貢獻。”這在一定程度上是對他所受教育的經驗之談。錢學森在晚年為了造就振興中華的杰出人才,倡導“大成智慧教育”,這猶如是對其老校長林礪儒“全人格教育”所做超越時空的響亮回應!
與錢學森對師大附中感同身受的還有中國哲學泰斗張岱年先生,他于1923年考入北京師范大學附屬中學試驗班,入學后即學習中學一年級第二學期的課程。5年后,他從師大附中畢業。張岱年先生在北京師范大學附屬中學學習的五年,也正是林礪儒擔任該校校長的時期。張岱年先生畢竟是研究哲學的,他善于從人生終極發展的高度評價他的中學生活,他說:“我上中學時就打下了一生的基礎。”“我的性格是好靜而不好動,少年時期就對哲學和歷史產生濃厚的興趣,讀了許多中國的古書,也讀了大量英文原著。博覽群書使我學會了思考,于是,小小年紀的我就開始考慮宇宙和人生的一系列問題。”這兩位大師的回憶有力而生動地證明了,林礪儒全人格教育作為中等教育目的的思想,是何等的重要與正確。
五、以“全人格教育”作為中等教育的目的,是世界教育發展的趨勢
我國有位比較教育的專家,在總結世界現代教育發展史時,深刻指出中學階段的教育是現代教育改革的“漩渦”,極言其重要和艱難。的確,100余年來的現代教育思潮,常常是圍繞中學教育展開的。我國動作最大的學制改革——“六三三”學制的頒定,重點也是針對中學的改革。第二次世界大戰后,人類面對“知識爆炸”的挑戰,現代中等教育幾乎陷入被動應付的窘境。但是,隨著當今世界現代化浪潮的興起,眾多思想家,開始認識到現代化必須先化人,后化物,人的現代化是前提和根本。林礪儒在人生最重要的中學階段,倡導以“全人格教育”為目的的主張,符合世界現代化進程關于“先化人,后化物”的經驗,也是現代教育發展的必然走向。
國際21世紀教育委員會高度評價人格教育的重要性,指出:“教育應當促進每個人的全面發展,即身心、智力、敏感性、審美意識、個人責任感、精神價值等方面的發展。應該使每個人借助于青年時代所受的教育,能夠形成一種對生命的自豪感和獨立的判斷能力。發展的目的在于使人日臻完善;使他的人格豐富多彩,表達方式復雜多樣;使他作為一個人,作為一個家庭和社會的成員,作為一個公民和生產者、技術發明者和有創造性的人,來承擔各種不同的責任。”由此我們看出,在青年時代對學生實施全人格教育的重要意義。
哈佛大學是美國歷史上最重要的人才基地。該校形成了幾百年來對人才培養的基本原則:成才需得先成人。該校的辦學者認為,人才是為社會服務的,倘使一個人才完全不知道做“人”的含義,這個人才對于社會而言,最多只是工具,不可能自覺地擔當社會責任。只有對“成人”有自覺意識,對“人”的含義有深刻理解的人,在這個基礎上進一步接受專業訓練成為人才的人,才能成為社會精英,從各個方面服務于社會,引導社會的發展。該校秉承這項基本原則,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哈佛精英。哈佛大學關于“先成人,后成才”的辦學理念,要求學生在接受專業教育之前,也就是在基礎教育階段,必須先學會做人。這一經典教育個案,同樣證明林礪儒關于中等教育目的論的正確性。
注釋
①林穎夫:《教育家林礪儒》,《廣州文史資料》第21卷
作者系北京教育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 潘靜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