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我8歲的老媽

一

她到我家的時候，父親已經領著我和智障的弟弟走過了18年的人生路。父親在一家國有企業做宣傳工作，母親病逝后，他又當爹又當媽，一路艱辛地將當時只有6歲、3歲的我和弟弟拉扯成人。

母親去世后，親戚朋友多次給父親介紹對象，為了我和弟弟的成長，父親都一一拒絕了。可那個春天的午后，她到來了。

父親告訴我他們相識已有10多年了。她在離我們很遠的城市工作，獨自帶著一個剛剛7歲的男孩。

“你和弟弟已經成人了，我決定和她結婚，幫她離開那個讓她的心千瘡百孔的城市，給她和她的孩子一個完整的家。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支持我。”父親溫和而堅定地對我說。

那一瞬間我忽然對父親充滿了失望。我寧可他在我年幼的時候給我找一個打罵我的繼母，也不愿他在我人生風帆剛剛揚起的時候讓我叫一個僅僅大我8歲的年輕女人媽媽。

父親和她結婚前，我收拾好自己少女時代的全部物品和母親的照片，住進了單位的單身宿舍。

我很少再回那個充滿回憶的家，雖然她依然保留了我的臥室。偶爾回去一趟，看見她和父親琴瑟和諧的樣子，看見弟弟和她兒子玩成一團的樣子，我的心中便會有一種酸酸的感覺，這個家，也許已經和我沒有多大關系了。

不久我交了男朋友。戀愛的甜蜜讓我淡忘了這個家給我的傷害，回家的次數也更少了。

再次回家的時候，發現家里的變化挺大:房子重新粉刷了，添了新家具，亮了很多，整潔了很多。

變化最大的是弟弟。腦膜炎后遺癥使他念完中學后就一直在家呆著，沒有朋友，也沒有業余愛好。這么多年來，他的生活一直是由我和父親照顧，他只知道成天窩在房間里看動漫。她來了以后，給弟弟報了一個動漫制作培訓班，又帶他出去參加各種活動。幾個月不見，弟弟除了說話的時候反應比較慢一點，其他地方已經和同齡人沒有什么區別了。衣服也穿得很整潔，我第一次發現，弟弟其實是個蠻帥的小伙子。

二

讓我和她的關系發生改變的，依然是弟弟。

她來我們家兩年后，弟弟在她的幫助下，已近乎脫胎換骨，除了說話慢一點，完全是一個俊朗陽光的男孩。

為了給弟弟樹立信心，她托同事幫忙，在一家雜志社幫弟弟找了一份設計的工作?？粗艿芘d奮地去上班，我和爸爸都覺得她實在是功不可沒。

第一個月，弟弟領了1000多元的設計費回來，興奮得不得了，給全家人都買了禮物。給她的是一條漂亮的羊毛圍巾。弟弟早就叫她媽媽了，說:“漂亮媽媽，這是給你的?！?/p>

工作讓弟弟自信，也讓他的人格更完整。后來，當弟弟在一家廣告公司找到新的職位時，我才知道，弟弟在雜志社的兩年工作完全是義務的，雜志社只是給弟弟提供了實習的機會，并沒有工資給他。弟弟領到的那些設計費，都是她給雜志社，讓雜志社以設計費的名義轉發給弟弟的。

弟弟在廣告公司上班后的那個中秋節，我們全家人第一次快樂地坐在了一起。我第一次給她的兒子買了禮物，也試著第一次叫她媽。她倒是臉紅了，說:“你叫著別扭我聽著也別扭，咱們還不如姐妹相稱算了?！备赣H聽了又好氣又好笑，說:“你們簡直是亂了套了!”

我準備結婚了。她忙著幫我設計禮服、買床上用品和衣物，樂得不像后媽倒像伴娘。我風風光光出嫁的那一天，心里對她充滿了感激，也許，冥冥之中，她就是媽媽派來的天使，讓我們全家重新獲得了幸福和快樂。

我生孩子的時候，她比我還激動。她不好意思做我的后媽，卻當仁不讓地要做孩子的外婆。整個月子都是她伺候的，為此她此前攢了大半年的假沒休。孩子一哭，她馬上沖過來，說:“外婆來了，別哭別哭，我知道你媽不會帶你，又讓你受委屈了?！彼龑⒆诱f話的時候言必稱外婆，生怕別人不知道她已升級換代。

我的孩子周歲以后，她開始忙弟弟的婚事。她托人給弟弟介紹了好幾個女朋友，還在雜志上替他登了征婚啟事，但弟弟還是沒有找到合適的女友。后來她回了趟老家，終于替弟弟找了一個看上去挺樸實的女孩。

女孩的家人沒提別的，只要求父親給弟弟準備一套沒有貸款的房子。

父親本來想把家里一直住著的這套房子給弟弟，再買一套離她兒子上學近一點的房子他們住。她擔心這套舊房子女方家里人會不滿意，于是拿出所有的積蓄給弟弟在一個離家不遠的新建小區買了一套新房子。

弟弟的婚禮上她作為男方的母親被司儀請到臺上接受新人的鞠躬，那一刻她忽然熱淚盈眶。我想，在弟弟的成長里，她確實做得比親生母親還要多。

弟媳的工作、戶口都是她跑前跑后幫著落實的。弟弟有了孩子以后，她更是責無旁貸地成了出錢出力的奶奶。

她的頭上開始有了星星點點的白發。父親看到這一切有些心疼，說等自己退休了一定抽出時間好好陪她，去全國各地走一走看一看。

三

離父親退休還有大半年時間的一天，騎車上班的父親遭遇了車禍，連一句話都沒有來得及留下來，就匆匆地離開了我們。

她在醫院哭成了淚人，并且幾次昏了過去。她以極其凄厲的聲音對著父親喊:“老胡，你走了我怎么活下去?”那一刻我發現她對父親的感情遠比我想象得要深。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是我所未曾想到的。父親尚未安葬，弟媳便與她發生了爭吵。先是弟媳趁她在醫院暈倒的時候，悄悄回到她和父親的家中，拿走了父親的工資卡和保險單。然后，父親火化后的當天，弟媳便開始與她算賬。存款、房產、保險費以及尚在索賠中的車禍賠償金。

一邊是弟弟弟媳，一邊是她，我不知道該怎樣面對。終于，我選擇了逃避，表示自己不要父親的任何遺產，請他們自己協商。

最后她放棄了許多，只希望弟弟弟媳能夠將那套她正住著的老房子給她。

弟弟同意了，但弟媳不答應。弟媳說弟弟心智不全，她需要更多的東西來保障孩子的生活。

她似乎也被惹怒了。最后，她和弟弟弟媳走上了法庭。

打官司的那段時間她的兒子正在中考，她的母親又在住院，她，忙得焦頭爛額。

官司打了有一年多的時間，最后，她拿些補償金，那套老房子還是歸了弟弟。

她從老房子里搬走的那天我的心里覺得堵得慌，那個有著我許多甜蜜回憶的家，隨著她的離去徹底消失。也許是怕夜長夢多，弟媳隨后就將老房子賣了，關于老房子里的點點滴滴，此后我只能追憶和懷念。

她從老房子搬出以后，我很長時間沒有聯系她，不是不想她，只是，真的不知道該以什么樣的面目去見她。

我再次見到她是3年以后。

我的婚姻出現了問題。我孩子的父親，那個曾經說過要一輩子對我們母女好的男人反悔了，他收回了自己的諾言，在另一個他經常出差的城市里安了另外一個家。

我哭過、鬧過，剛烈過、忍氣吞聲過，但一切都沒有能夠改變那個變心男人離去的步伐。

我終于崩潰了。那天，我服了過量安眠藥之后拔打了她的手機，泣不成聲:“媽媽，我受不了了，快來幫我?！?/p>

我醒來的時候是在醫院，她握著我的手，說:“孩子，媽媽來晚了，讓你受苦了。”

是她在最快的時間趕到我的住處，將已經沉睡的我送進了醫院。

那天我伏在她的懷中哭了很長時間，將自己的委屈和苦悶都說了出來。在她的懷中，我徹底忘了她只比我大8歲。我覺得那就是媽媽的懷抱，溫暖、有力、充滿了安全感。

醫生說我有比較嚴重的憂郁癥，建議我在親人的照顧下進行藥物和心理治療。

于是，出院后，她二話沒說就將我和孩子接到了她租住的房子里，她自己則開始看心理學方面的書。

她是我最好的醫生。幾個月后，當我和那個不值得我記憶的男人簽字離婚時，我甚至一點傷心的感覺都沒有了，只有如釋重負的輕松。而她，竟然也因我而意外成才，決定去考心理咨詢師資格。

我和孩子在她的家中一住就是3年。她的兒子已經去外地上大學了，我們成了快樂的3代娘子軍。

我越來越依賴這份快樂的時候，她又開始給我施壓，說我年紀輕輕的，該再找個對象好好過日子。她天天在我面前嘮叨，感覺真像個老媽。

我被前一個男人傷怕了，說再也不想結婚，就跟她賴一輩子算了。

她趁我不備重重地敲了我腦袋一下，說:“我才懶得跟你過一輩子呢。”

之后，她又開始故伎重演，托人介紹、拉著我參加各種單身派對，搞得我跟嫁不出去似的。

我一氣之下在網上找了一個，天天哼哼唧唧同人家視頻，搞得她心驚肉跳，既擔心我被人販子賣了，又生怕我深陷其中舊病復發，不可收拾。

看著她一副神神道道的更年期模樣，我實在于心不忍。終于有一天，我向她坦白從寬，告訴她那個同我網戀的人其實是我的中學同學，人家從中學的時候就暗戀我，這會兒在美國留學，已經快學成了。

她一聽又是嚇了一跳，一臉嚴肅地說:“難不成你還要漂洋過海?到了那個花花世界，你再被人騙了我可幫不了你啦。再說，那邊現在甲流很嚴重，你可別傳染我。”

說歸說，那個人準備從美國回來看我的時候，她又興奮起來了，忙前忙后地準備人家來了以后的衣食住行?？磥?，她天生就是一個當老媽的勞碌命。

秋天，我的婚禮再次舉行。我最大的遺憾是她這個老媽沒機會和我一起再次舉行婚禮?？磥?，我得關心她一下了，想辦法在赴美前把她也嫁出去，免得她天天嘮嘮叨叨地煩我。

于是，我變得像祥林嫂一樣神神道道，見人就問:“你那兒有單身善良的老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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