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病難是近年來突出的社會問題。人什么都可以有,就是不能有病。年逾八旬的老父親生病住院,雖然兒女齊全,但都避之唯恐不及。為此,兒女之間,病人家屬與醫院之間,生出種種令人痛苦難熬的糾葛,使一家人飽受折磨。本文講述了作者為父親治病的種種遭遇,道出了千百萬患者的共同困惑。
2009年5月11日凌晨4點17分,二哥的兒子我的二侄子給北京的我打來電話說:“爺爺不在了。”
在這個電話之前的兩個小時左右,我敬愛的老父親悄然離世,此時距他82歲生日還有5個月零10天。
為民謀利和兼濟天下是父親教給我們的理想,但在他培養了我們擁有并追求這些理想之后,父親陷入了孤獨。他每天都在家里辛勤勞作,孤獨地渴盼我們能實現自己的理想。2001年,我們接他進城后,仍然沒有改變他的孤獨。
父親不在了,回想他一生的追求,回想起在他年老之后我為了追求夢想而離開他,在他離去的時候還不能讓他過上幸福的生活,回想起他離去的那個黎明前的時刻,我的感受就是———他離開人間時,黎明還沒有到來。
第一次好感
父親出生于1928年農歷九月二十七日,秋收起義之后。我家鄉貴州凱里遠離全國的政治中心,也遠離當時的紅色革命根據地,爺爺為了讓父親能多認幾個字,能夠看賬本,給了他進私塾學習的機會。
如果還存在科舉考試,在20世紀40年代,父親也完全可以通過讀書改變自己的命運———他曾經讀私塾,許多書都過目不忘,許多故事都能夠觸類旁通,也能夠把文章寫得朗朗上口。但當時已經進入民國,從隋王朝開始的科舉考試已經廢除多年。
更嚴重的是,當時處于戰亂年代。父親15歲做了一個月老師,家里被派了兵役,他被迫躲進叢林,但一年后被國民黨抓去當兵。此后他轉戰大江南北。1947年國共大決戰前夕,他作為傅作義部隊的一分子,駐扎在北京東北方向的古北口,鎮守北平古城。東北解放軍入關,在古北口發生了戰斗,父親作為為數不多的幸存者,身負重傷在豐臺住院治療。三個月后他請假回家,直到北平和平解放,他再也沒有回過他所在的部隊。
1950年6月25日,朝鮮戰爭爆發,父親再次入伍,1951年跨出國門,抗美援朝,保家衛國。他所在的部隊是鐵道兵部隊,主要任務是修鐵路架大橋,為前方部隊提供后勤保障。父親是一名機槍射手,被編入鐵道兵部隊中的武裝護衛部隊,用機槍捍衛鋪路架橋的戰友,保證不受美國飛機和地面部隊的襲擊。戰爭結束后,父親還曾經收到過朝鮮姑娘贈送的相片和其他禮物,但他放棄了可能安排在城市的工作,回到了農村,先后從事了多種工作,最后做了一個本分老實的農民。
從戰場歸來的父親認識了有一些文化的母親。他們是自由戀愛,養育了兩個哥哥和兩個姐姐。父親年近50歲時,我來到這個世上。
我很小的時候,接觸了許多關于朝鮮的故事和傳說,教科書上異常慘烈的上甘嶺戰斗,我在正式讀書前就知道了,其原因主要是父親的口傳。在我幼小的心目中,父親是一個高大偉岸的軍人,是給全家帶來安全和榮耀的力量源泉。在父母的催促下,我希望自己能夠像英雄一樣運籌帷幄,決勝千里。
父親從來不罵我們,也不打,更沒有拋棄我們。每隔三天,他都要挑著100多斤重的大米,翻山越嶺,步行30多華里到鄰近我們村的兩個集鎮上出售,拿到錢就回來交到母親手上。
父親從來不亂花錢,也從來沒有沖動去購買生產和生活以外的什么奢侈品。他趕集賣米掙回來的錢都在母親手上,這些錢后來變成了我們身上的衣服,書包里的書籍文具,學費以及從農村到城市的路費。
考上大學后,父親來送我,在打背包時,他教我怎樣打背包更結實更漂亮。看著他熟練的動作和手法,我第一次感到了父親的親切,開始有了跟他溝通的欲望。在我踏上去大學的汽車時,看著父親的身影,我一直在回味著朱自清描寫父親的《背影》。
在大學期間,我參與和組織了貴州省各高校的大學生送書到農村去建鄉村圖書室的活動,并在假期不停地各處走訪,進行社會調查。父親得知后沒有責備我,沒有說我在浪費時間和金錢,只是跟我說我繼承了他年輕時候的滿腔熱血,他建議我盡量避免走他的老路,一定要走一條光明的路。父親的話,讓我瞬間感到父子之間的血脈相通。
父親正直得讓人難以接受,他不人云亦云,也不隨波逐流。他沒有高深的理論和哲學思辨,但有一個明確的是非觀念。
最后一個愿望
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在我之前,有兩個哥哥和兩個姐姐。除了大姐以外,全部都讀到了初中以上。二哥和二姐初中畢業,大哥成了村里考上中專而獲得工作的第一人。我則是村里第一個考上正規大學的人,畢業后也獲得了穩定的工作。
小時候,我們過得無憂無慮。但這樣的生活在二哥結婚后戛然而止。二嫂進門后,他們與父母的關系很僵,甚至很多時候武力相向,年邁體弱的父母不是他們的對手,我每個假期總能聽到母親的哭訴,有時候還看到母親額頭上流血的傷口。
大哥畢業以后到了一家百貨公司工作,但沒幾年他所在的單位就虧損破產,他曾經在20世紀90年代初期下海,先是開一個小的批發部,后來受政策鼓舞到農村去養山羊,結果虧得血本無歸,倒欠了十幾萬元的債。
我大學畢業時,大哥已經回到城市,但他的單位瀕臨破產,他沒有收入,也沒有住房。畢業第一年春節,單位發了300塊錢的過節費,我拿100元給大哥,他不僅不收,還傷心地哭起來,他在哭自己的無能。
那年父母還在農村老家,和二哥二嫂的關系也沒有緩和。我每次回到家,聽到的都是父母的哭訴,自己也心酸,只能在離開時盡自己最大努力將家里的水缸都挑滿水,往柴堆上多砍上幾捆柴。
2000年,在大哥單位正式進入破產清算程序后,他申請了兩間平房,將父母接進城里。我們的責任分工是,大哥給父母提供住房和燃料,我負擔每個月的菜錢。我們全家的土地和山林,除去二哥應有的那一份外,全部通過協議的形式給他承包,他只需要每年給父母提供800斤大米。
簽協議時我們已經對二哥失去了最基本的信任,認為他已經失去了做兒子的資格,我們在協議里明確,父母的任何事不需要他負擔。母親在進城半年后離開了人世。在安葬母親的時候,二哥帶了一幫人前來,我們拒絕他的參與。此后,我到北京尋夢求生,大哥答應照顧父親,我從此開始了在異鄉的漂泊。
在我離開后,父親獨自生活了幾年,后來大哥買了新房子,他搬去跟大哥一起住。但從2006年起,他不愿意跟大哥一家住在一起,又搬回了原來的兩間平房,無論怎樣勸他都不回去。原因是他嫌在大哥家上下樓要走七層很麻煩,進出門還要換鞋覺得不方便,另外和大嫂之間似乎也有些不融洽。
就這樣,父親在他78歲高齡的時候,又重新開始了自己的獨居生活。父親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在外邊和幾個與他差不多年紀的老年人逛街、觀鳥。這些人是父親從農村到城市后認識的新朋友,其中不乏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老戰士,有共同話題。
但父親和他們有根本的不同。父親是農民,其他幾位老人是城鎮居民。抗美援朝老戰士的待遇城鄉有別,20世紀90年代以來,擁有城鎮戶口的老戰士獲得了退休甚至離休的待遇,而農村戶口只能獲得政府給予的有限補助。父親的補助十幾年前是一年一百多元,漲到2007年的2700元,僅相當于離退休一兩個月的收入。父親非常希望獲得退休或者離休待遇,讓自己在生病的時候有保障。2008年春節,我回家過年,父親拿出一摞文件給我看,他說聽說所有志愿軍老戰士都獲得了退休待遇。可是我翻看了所有文件,都沒有父親所說的那份文件。在得到我肯定沒有的答復后,他本來明亮的眼睛里一下子失去了光澤。
我和大哥勸他不要太在意:“只要我們還有錢用,就一定會有你的。”但他仍然對改變待遇的事抱有希望。
最后的交代
進城以前,極少見父親生病,最多就是做農活太累了,躺在床上休息一下。進城以后,他的身體不像過去那么好了,尤其是2005年前,他就經常說眼睛有時候看不見。我認為他可能有白內障,讓他到醫院去檢查,確診以后盡快治療。他說:“不用治療了,治了也活不了幾年了,花那么多錢沒意義。”
2008年春節結束,我擔心父親孤單,給父親買了個手機,囑咐哥哥姐姐們盡量多給他打電話,讓他高興。一次父親給我打電話說他經常頭暈。我再次讓他去醫院檢查,所有的費用我來承擔,他堅決不去。2008年8月中旬,老家傳來消息,父親突然發病。我的頭腦中迅速閃過父親拿著厚厚一沓文件問我能否獲得退休待遇的情景。他一生中遭受了許多打擊,包括在戰場上負傷,和平年代里被揪斗、被污蔑,新世紀后我母親的離世,他都很平靜地接受了,但2008年卻成了鬼門關。
不管是什么病,在他來說一定首先是心病。原因就是“退休”———可能他會想———年輕時曾為政權的鞏固出國作戰,付出過自己的鮮血和青春,直到73歲還不停地向國家納稅;他從來沒有向政府提出過任何要求,只在年老時希望獲得一點基本的保障,但這個愿望太過于遙遠。
父親發病后,大哥想讓我回去商量治療辦法。他的意思我理解,他經濟困難。大侄子已經讀到高二,2009年就要考大學,要不少學費。如果再增加一個臥床不起的老人,生活將乾坤顛倒。
我不能不回去。2008年8月14日,我用最快的速度回家看父親。
溫暖的往事
晚上十點鐘,我回到住處,開始準備回家的事情。第一就是借錢,當時我經濟上已經山窮水盡。自2006年以來,我和一位很好的朋友一起創辦一家雜志,困難很大。一方面是我們不會經營,另一方面是市場競爭非常殘酷。2008年7月,我又開始工作,父親生病時還沒有拿到新單位首月工資。
給第一個朋友打電話借錢,他表示自己好幾年都沒有工作,主要花的都是妻子的錢,他沒有經濟自主權,對我實在無能為力,讓我找別人試一下。我算了一下,手上的資金還夠回家的來回路費,如果父親要住院,還需要借錢。但已經很晚了,我計劃次日在回家路上給更多朋友發短信求援。
一個剛剛認識一個月的姑娘許可解決了我的資金難題。她多年來從事民間公益活動,和我一個已經離世的朋友同名,并因此結緣,見過兩次面。當時我想,我可能是最后一次回家見到父親了,應當背一個攝像機把這個過程記錄下來。許可距離我很近,又曾經答應過可以借攝像機給我用。
收到我的短信后,她很快回復說給我送過來,讓我到小區外邊去取。20分鐘后我們實現了人生中的第三次見面。在我拿著攝像機要往回走時,她從車窗里遞過來一個信封:“這是5000塊錢,你拿著急用。”我感到十分意外,想多看她幾眼,但她已坐車離開了。
8月14日凌晨5點,我完成了一篇回憶父親歷史的文章,發上了博客。我特別想睡一覺,但距離飛機起飛只有2小時45分,只有馬上整理行裝,趕到機場。7點45分,我乘坐的飛機起飛,三小時后到達貴陽機場。進城,登上了回家的長途車,開始在車上陷入了沉思。
我已經離開家22年了,其中讀書13年,工作9年。讀書時,每年寒假暑假各回家一次,當時父親還有力氣,主要的重活都是他做,我的任務就是幫助他砍柴、挑水和放牛。在我過完假期要回學校時,母親多次流淚送我,說我走了家里又冷清了;而父親一般不送我,任由我自己走,我也一直不知道那個時刻他是什么心情。
工作以后,尤其是在離開家鄉到北京以后,每次見到父親,他也就一句話:“你回來了。”每次他還不停地忙前忙后給我做飯。有一次,我看到父親在街上抄了很多山歌,就讓他唱給我聽,他羞澀得像一個小男孩,最終讓我平生第一次聽到了他的歌聲。
最令我難忘的還有一件事。2008年春節,我想給父親買一件衣服,就拉他去服裝店,開始我讓他選的都是標價500元到1000元的衣服,他說那些衣服太貴;然后我帶他看標價300元左右的衣服,他也同樣說太貴;接下來讓他看100元左右的衣服,他說看的那些衣服質量都太好,而他活不了幾年了,恐怕穿不爛。他自己選了一件標價50元的衣服,我們講價成了40元,他穿起來就像小孩一樣,滿臉是笑。
汽車上我想了很多,但給自己確定的基本任務是,無論如何也要勸父親到醫院去治療,要最大限度地讓他活下來。如果要花很多錢,我就去借,以后慢慢還。
我在客車上給朋友們發短信,告知父親生病的消息,跟他們說,如果萬一我遇到自己承擔不了的壓力和不能處理的矛盾時,再請求他們幫助分擔。絕大多數回復都是讓我有事情及時聯系,有困難及時告知,看著這些短信,我熱淚盈眶。
英雄遲暮時
下午5點,從貴陽出發5個小時后,我來到大哥家樓下,幾位朋友已經在樓下等待,我心里有一種春天般的溫暖。他們大多數都沒有直接和我聯系過,而是通過朋友的相互轉告,相約一起來的。
大哥家住在七樓。很快要見到父親了,我心里咚咚直跳:“父親還在嗎?還能夠為他做一點什么事情嗎?”因為與朋友們一道,我總是盡量控制速度,但總是很快又走到了前邊。我只想一秒鐘都不耽誤就直接上樓去。
打開門,我徑直走進父親住的房間,父親依然活著!但已經不能再像過去一樣給我打招呼了!他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眼睛微閉,蓋著一床薄薄的被子。我走近,揭開被子,他肚子扁扁的,看起來什么東西也沒有,只剩下皮包骨頭。我喊了一聲:“爹,我回來了。”他一點反應也沒有。我看他的眼睛,已經失去了平日充滿智慧的光芒。他已經不能說話。
“英雄遲暮”。他曾經馳騁沙場,但年紀大了,老了,病了,不能再像過去那樣堅強和勇敢,只能躺在床上。
我還感到深深的內疚。大學畢業九年來,我一直在追求自己的事業,一直在追求妙筆生花的本領,一直在追求兼濟天下的可能,但又為父親做了什么呢?
大哥對我說,父親已經有整整兩天沒有吃東西了,甚至連水也不喝,也拒絕進醫院治療,只是在等待我回來。聽了大哥的話,我打開了一瓶陳德祥買來的八寶粥,喊了父親幾聲,他沒有睜開眼,嘴巴似張不張。我舀了一勺八寶粥,慢慢地送進他的嘴里。第一勺送進去,他緩慢地動了動嘴,咽了下去。于是我又給他喂了第二勺、第三勺……一直喂到第六勺,他才搖了搖沉重的頭顱。
大哥、大嫂和其他朋友都在旁邊看。大嫂說,這是兩天以來父親第一次吃東西,此前不管誰喂東西他都不吃,而我來喂了他就吃了,是不是父親最后的一個愿望,就是等待我的回來?看到父親能吃東西了,緊張的心放松了下來。
我給父親說想把他送到醫院去,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氣微微地搖了搖頭,表示反對。我當時也認為,父親是心病導致的生理疾病,只要能吃東西,就還有希望;心病需要心治,最大的困難就是要說服父親去醫院,否則他不配合治療,送到醫院也不一定有結果。
老同事、老領導和幾位來看望的朋友一起吃晚飯,討論應對辦法。建議主要集中在費用問題上,建議首先看看民政局是否有相關政策,根據政策爭取支持;其次是看看父親是否參加了新型農村合作醫療,如果父親沒有參加,可以考慮怎樣去補辦。
許多人還認為父親重病的重要原因之一是他希望我能夠盡快有一個家,能夠早日有穩定的生活,但我卻一直在奔波流浪,他長期期盼、憂心,以致成了疾病。多給父親說說話,承諾給他找一個好兒媳,或許他的病能夠很快好起來。
歷經曲折去醫院
父親的問題怎樣處置?大哥認為,父親年紀已經很大了,送到醫院也不一定有活下來的可能,弄不好人財兩空,還不如直接送到爐山鎮大姐家去。大姐家在鎮上,可以請醫生上門診斷和治療,如果父親病情能夠穩定,再送到醫院去治療不遲,如果病情很快惡化,就需要盡快準備后事。
我反對大哥這樣的觀點。病情沒有確診時說這樣的話,主動放棄治療,是一種不負責任。大哥接下來說,他岳父也從朝鮮回來,擔任了凱里市某個局的局長,醫療費全部報銷,一年前生病時,幾個女兒不顧一切地要求醫院治療,醫生也一直都說能夠治療,結果在醫院的整整一個月,就是被想方設法找機會榨錢,花了八萬多元,人還是死在了醫院。
大哥比我大12歲,他的生活經驗比我豐富,他說出的理由雖然聽起來很殘忍,但卻是事實,我找不到更好的理由反駁,只能盡量尊重他的意見。就這樣,我沒有對他的話表示明確意見,只是問大姐那邊準備好了沒有,他說已經準備好了。大約九點半鐘,一個朋友開車到樓下,大侄子背老父親下樓,送上了車。
一個半小時后,我們來到大姐所在的爐山鎮。大姐和大姐夫已經在家里等候,他們整理了一個房間。有三張床,父親睡一張,另外兩張是我們陪同的人睡。父親睡在大姐家的床上很安詳,臨近天亮時大哥給父親換過一次紙尿褲后,一夜無事。
8月15日一大早,大哥趕回凱里,我就開始獨自照顧老父親。我先向大姐和大姐夫打聽爐山鎮上的醫生情況,想找醫生來給父親診斷一下,確認是什么病、能不能治療,然后再決定怎么辦。大姐夫說,爐山鎮上有兩位老醫生技術比較好,一位是鎮醫院的某某醫生,另一位是退役軍醫,自己開診所,他讓大姐帶我去找那兩位醫生。
大約9點左右,父親醒來,需要換紙尿褲了,我把他翻起來,用了好大的力氣才能給他換完紙尿褲,還用熱水給他擦了一遍身體。隨后又給他喂了幾勺八寶粥。吃過東西,我坐在父親床邊,看著他痛苦地在床上哼,心如刀絞。我想,如果醫生能夠上門,我一定請醫生來給父親看病。
我和大姐一起去找醫師,先找到退役老軍醫,他根據我們的敘述認定為腦梗塞,他說他的條件不足以治療,并且病人年紀大了,能夠好轉的可能性比較小,建議我們將病人送到大醫院檢查一下。我們到鎮醫院找醫生,醫生表示醫院病人多,脫不開手,不能上門,建議將病人送到該醫院檢查。聽了醫生的話后,我拉著大姐的手就走。
從大姐家到醫院,大約有1公里距離,怎么走都不算遠,如果是父親還能夠步行,幾步路就可以走過去。而父親已經走不動了,只能在床上躺著,要到鎮醫院也只能用擔架抬過去,或者找車拉過去,1公里和10公里、100公里的差別實在太大。從技術和設備看,鎮醫院雖然近在咫尺,但都不能和市里的大醫院相提并論,醫生又不能上門治療,送到鎮醫院還有更多風險。我更愿意送父親到市里去。
回到了大姐家,父親還在痛苦呻吟,眼眶里布滿眼屎。看著他,我的心在發抖———不送進醫院治療,等于主動放棄父親活下去的希望。這和父親對我們的態度是多么大的反差———我們小時候,是父親的全部,只要我們有一點點小小的愿望,他都要竭盡全力。
10點鐘左右,我又到鎮政府查詢父親的醫保情況,為他補辦了新型農村合作醫療的手續。有了這個手續,父親的住院費按比例可以報銷一部分,如果父親住院,在醫保報銷之外,不管其他兄弟姐妹能夠承擔多少,我都會承擔剩下的所有費用。
辦完醫保以后,我回到父親床前,他已經不哼了,眼睛里一點光澤也沒有,似乎只在等待死神的到來,和他在戰場上一樣視死如歸。我給他說到醫院去治病,他搖了搖頭。勸說他到醫院去是第一大責任。
我想到老同事在飯桌上給我說要給他找個好兒媳的話,就對他說:“爹,如果你就這樣去了,好多事情你都看不見了,我結婚你也看不見了,難道你不想留下來看看你的兒媳婦嗎?我求你一定到醫院去治病,你一定要活下來,最后為我的婚事再做一次主。”他聽了這樣的話,眼睛里流出了眼淚,許久才輕輕地點了點頭。
我給大哥打電話說父親同意到醫院治病,還說我希望知道他究竟是什么病,不能糊里糊涂地讓父親就這樣離去。費用方面,醫保已經辦好,在醫保報銷之外所有的費用我來承擔。大哥同意了我的建議。我給大姐和大姐夫說,他們也表示支持。
我上街找了一輛車,開到大姐家門前。大姐夫背著老父親放到汽車上,大姐把父親的衣服褲子也拿上了汽車。跟我一起在車上到醫院的,還有遠道而來的二姐和大表哥,他們在我們上車的時候,趕到了大姐家,就跟著上了車。
生死由身份決定
一個半小時后,我們到達凱里,直接開進黔東南州某人民醫院(以下簡稱“某醫院”)急診科門外。醫院外人很多,選擇一個停車的地方都要費一番思量。我到醫院里推出了一輛平車,和大表哥一起將父親抬上平車,推進了急診科。
這家醫院是凱里技術力量最強的醫院,也是醫患糾紛集中的醫院。醫生要求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作CT檢查。在交了300元檢查費后,我把父親推向該醫院的CT檢查室,按照醫生的要求將父親抬上檢查室的床,放平。醫生接下來操縱機器進行檢查,大約一分鐘左右檢查完畢。
獲得該院一個老朋友關照,CT檢查結束后,很順利地將父親送到了內一科病房。醫師要過我們手中的CT檢查結果看了一下,便讓將父親送到急診搶救室,抬到一個靠窗的13床。剛把父親放好,醫師就過來看病人,他看了眼睛、口腔,還拉著父親的右臂和右腿活動了一下,還給我們交代照顧病人的方法。
診斷結束,醫護人員給父親的鼻腔接上了氧氣管,給父親供氧;他們還拿來一個心臟監測儀,將許多不同的傳感器接到父親的身上,隨著心臟監測儀的紅心閃動,醫院的診治就算是開始了。接下來就是給父親上藥、輸液,主要就是一些葡萄糖溶液和氯化鉀、氯化鈉等溶液。父親很快打起鼾聲。
醫生還下了幾次病危通知書,說父親隨時都有可能出現生命危險。一位醫生拿出一張紙讓我們簽字,那張紙告知治療有可能出現九個方面風險,尤其是并發癥風險。我把簽字權給大哥,由他來決定。大哥簽完字后,醫生就回收了那張紙。我請求醫生也給我一張存檔,或者讓我拍一下照片,可醫生不愿意把那張紙給我,也不給我拍照片。
在醫院安排妥當之后,大哥帶著二姐、大表哥等人回家吃飯。不久,大侄子來到醫院陪我。他17歲,在我從前就讀的凱里某重點高中讀高三,準備2009年參加高考。他身高一米七,成了我們家里最高的人,身體也比較健壯。據大哥說,這次父親生病,他背不動,幸虧有大侄子幫助,才把父親背上七樓。
我拿攝像機拍攝病房內醫生對父親治療的場面,希望將醫生給父親治病的場景留下來。一位大約30歲的女護士跑過來,惡狠狠地對我說,不準拍攝,要拍攝必須征得醫務科的同意,否則她有權收繳我的攝像機。她的理由是,醫院的治療細節屬于醫療秘密,受到法律保護,沒有經過醫務科的批準,病人家屬也不能拍照或者攝像。當時已是晚上八點,醫務科已經沒有人;第二天是周六,醫務科更是沒有人上班。
大侄子很快就發現醫院配給父親的心臟監測儀顯示屏比較暗淡,似乎存在質量問題或者存在技術障礙。好在看到心臟圖標在不停地跳動,各種曲線和波線比較正常,我就沒提什么。可是突然,該心臟監測儀也給我們帶來巨大的恐慌———大侄子發現監測儀屏幕上的各項生命波線一下子變成了直線,我心里一驚———難道父親走了嗎?我馬上看父親面部,發現他還在呼吸,鼾聲很平靜,胸腔也是一起一伏,原來是設備故障,讓我虛驚一場。
晚上10點,大表哥來到醫院。他是父親大姐的兒子,已經50多歲了,在年幼時曾經到我家,和大姐一起放牛割草。他說父親對他好,父親生病了,他一定來看一下。我們盯著心臟監測儀上顯示的信息,還要負責對輸液速度進行控制,父親大小便時我們要把父親的身體翻過來,用干凈的紙尿褲給他換上。
一個女醫生靠在搶救室的門外,就去向她詢問父親的病情。她對我說,父親的病很重,診斷為大面積腦梗塞,直徑超過了5厘米,父親的病中還有心肌缺血等癥狀,如果治療過程中出現并發癥,就可能有生命危險,醫院先作搶救,先保住生命。治好后有三種可能,第一種是偏癱,具體表現就是頭腦癡呆,走路一瘸一拐的,是最好的情況;第二種情況是頭腦清醒,但癱瘓在床,需要專人服侍;第三種是植物人,完全沒有知覺,大小便都不能自理。
我問醫生,如果不治療,會是什么情況呢?醫生說,如果不治療,情況肯定不會好,癱瘓在床的可能性是很大的。“不治療有可能什么都沒有了,但如果治療了就有可能還要讓子女花錢請人來照顧,給子女的負擔可能更加嚴重。”這是一個無比沉重的結果,是我承擔不了的結果。
在父親住的病房內,一共有4張病床。父親床邊是一位患了腦出血的婦女,大約60多歲,能說話,就是活動不方便。她的兒子、兒媳婦抱著孫在醫院來陪護她。老婦人到醫院一個星期了,還是原來的樣子,兒子準備16日接她回去。其兒媳婦一再聲明說,治療一個星期還是有效果的,老母親的病還是有好轉的可能。
與父親相對的一張病床上,有一個同樣80多歲的老人,患的也是腦梗塞,不過那位老人的病明顯要比父親的輕,15日上午送到醫院治療時,不能說話,也不能活動,晚上我們要睡覺的時候,就已經可以坐起來了。老人是政府干部,醫療費可以得到全額報銷,子女負擔很小。
大約一點,急診病房里來了一個年輕的大嗓門病人,一個勁兒喊頭疼,護士給他打針時大呼小叫,好像還要逃跑,他的家人怎么也控制不住。他的大呼小叫讓我晚上多次醒來,我不知道在病中的父親,頭腦是否會受到嚴重的刺激,不知道別的病人是否感到頭皮發麻。
我還了解到,在我們呆的這個病房里,一個星期以來住的基本上都是腦血管病人,大部分沒有好轉。擁有國家干部身份的病人,就有機會轉到其他病房治療,而自費的病人,多數在病情沒有好轉的時候就已經出院或者轉院。
我遭遇吳耶咪難題
16日一大早,大哥給我打電話,問我究竟是治療還是放棄。他說,進醫院時他聽了管床醫師和我的朋友的對話,管床醫師說他一定盡最大努力,如果實在不行了就只有轉院。“轉院是醫生的術語,一般來說就是在某個醫院治不好了,轉出去,對于有經濟實力的人來說,就是到更好的醫院治療,對普通老百姓來說,就等于出院等死,讓家屬拉回去準備后事。”
本來醫院對我攝像行為的阻止就已經讓我心煩,再看到老婦人住院一周兒子的沮喪,再加上病房里嘈雜的環境,讓我感到絕望。而夜里醫生對我說的話和大哥在電話中說的內容,讓我徹底失去了信心。大表哥希望早上能夠回家去,二姐雖然說服從安排,但從她的表現來看也希望盡早回家去,這些都讓我的信心更加動搖。
看著父親的呼吸,常常有氣接不上來的情況。在醫院的一夜,醫生告訴我的結果和大哥給我的信息,讓我仿佛進入了漫漫長夜———父親是可以治好的,但治好后有百分之百的后遺癥———治療父親的錢也是可以承受的,但不能承受的是長期癱瘓在床或者成為植物人。失去親人是絕對痛苦的,但治療的結果讓自己更為痛苦,沒有誰能承擔。
我成了一個動搖分子,我要給父親治病的心,在可能出現更多困難的情況下,漸漸地動搖了。上午醫生來上藥,我對醫生說不用上了,我只是在等待主管醫師的到來,希望他能給我一個更加有信心一點的答案。但是9點鐘他來了以后,我再一次失望了。
我想到自己的一篇被許多人閱讀的作品《一生只有八小時》。在這篇文章中,從生到死一共只有八小時生命經歷的早產兒吳健智,因出娘胎時吸入羊水過多而窒息,本來是可以救活的,可救活以后有60%到70%的可能是一個癡呆,奶奶吳耶咪放棄了對他的治療,這個小生命在來到人世間八小時后戛然而止。這篇文章獲得2005年《中國新聞周刊》頒發的“三農報道獎”,文章中的鄉村醫生李春燕,更是被評為中央電視臺2005年十大感動中國人物和2006年度的十大杰出青年。許多人只看到了我們的光環,卻無法理解心中的恐懼和痛苦。
讓我一直不能釋懷的是吳耶咪所遇到的難題,后來我把它稱作“吳耶咪難題”。她的孫子可以救活,可當面臨可能60%到70%癡呆的情況,作為一個農村的家庭,無法承擔撫養一個癡呆一生的人的責任,她不得不選擇了放棄。“難道我要像吳耶咪失去孫子一樣失去我的父親嗎?”我在不停地問自己。
沒有誰會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親人痛苦地死去,我也是這樣。那些被千夫所指的人,或許更是這樣,只是由于他們對生存的恐懼和對自身的天然保護心理,做出了可悲的反人類行為。難道他們天生下來就是自私自利的嗎?是不是我們的社會太缺少安全感,讓他們在恐懼中選擇了過度的自我保護,導致了令人扼腕的悲劇?
大表哥和大哥都告訴我,一般老人到了這個年紀,生了這樣的病,如果三個小時沒有問題,就要活三天,如果三天不出問題,就要活三個月,如果三個月不出問題,就要活三年,如果三年不出問題,就有可能活到十年以上。他們的主張是,把父親接回家去,作兩手準備,一手是按照醫生的診斷繼續買藥打針并請醫生治療,一手就是準備后事。
我抱著最后的一線希望跟醫師探討轉院的事情,他只是說就這樣出院了很可惜,但并沒有很堅決地勸阻我把父親留下來繼續治療。我終于下了決心,讓父親出院———這是一個辜負很多希望的決定,是一個和我所寫的所稱頌的所謂“人文精神”相違背的決定,一個令人失望和令人憤怒的決定。
醫生給我辦出院手續,但是具體辦理出院手續的醫生卻推說周六不能辦理出院手續,硬是不愿給我辦理。她是一個美麗的年輕姑娘,對我說本來是可以治好的,不理解我為什么要出院。我注意到她的眼神,有一種不滿,更有一種不屑,讓我此后一想起她的眼神和怠慢,就感覺心里不安,也許她正希望用這樣的方式,盡量改變我讓父親出院的決定。
出院的時候,我們自己把父親抱上醫院的手推車,從電梯送到一樓。大哥已經找了車停在醫院門口,我們出院的時候天下起了雨。我們把父親的衣服、被子全部放在車里,我和大表哥夾著父親坐在后排,二姐坐在前排。
在車上,我給一位朋友發短信說:“……吳健智是可以救活的,但是有百分之七十的可能是癡呆。我的老父親、抗美援朝的戰斗英雄、也是可以救活的,但會有百分之百的后遺癥,可能終身癱瘓……我的五個兄弟姐妹雖也歷經努力,但也常常在艱難地掙扎。吳耶咪放棄了對吳健智的治療……”
我在車里不停地流淚,覺得我自己對不起父親———父親英雄,而我是茍活者,是懦夫,是一個失敗的人,是一個連自己父親都解救不了的人,是一個瘋子。我甚至在想,如果哪一天父親不在了,我也有可能選擇一種適合自己的方式,漸漸遠離這個世界。
二嫂要父親回家
汽車在公路上開了將近兩個小時,又回到大姐家,父親又回到15日離開時睡的床。他在床上仍然鼾聲雷動,只是眼眶上布滿了眼屎,嘴巴里也滿是青苔,顯得疲憊不堪。我想幫他清洗一下,但不知怎么下手。正猶疑不定時,二哥帶著兒子來到父親床前。
在兄弟姐妹中,二哥從小就對治病非常感興趣,在他長大以后,盡管沒有考上高中,留在家里種地,他仍然沒有放棄這個興趣。在和父母關系緊張時,他找別的醫生學習,在關系緩和一些時,他就向母親學習看病的本領。后來母親把自己治病的知識全教給他,使他成了我們這一輩人中唯一的鄉村醫生。
他走近父親的床前,張開父親的嘴看了看,說太臟了,應該清洗一下。得知我沒有準備藥棉,他就自己去藥店買了回來。正式的清洗開始了,只見他用筷子裹了一卷棉花,蘸了水,放進父親的嘴里,輕輕地抹掉父親嘴巴里的污物。他把沾了污物的棉花卷扔進垃圾桶里,然后又卷了一卷,蘸上水再清洗,清洗了好幾遍,終于將父親的口腔清理干凈。他讓我調了些鹽水,用一個小勺,一勺勺地給父親喂水。
這樣做實際上也和醫師的囑咐有關,父親出院時,醫師讓我盡量給父親吃一些帶有鹽味的東西,不能讓他吃糖太多的食品,還要多吃一些綠色蔬菜。我用大姐家的電磁爐給父親煮稀飯,還放了小白菜一起煮。這是父親生病以來第一次吃我做的飯,吃了小半碗就搖頭表示不吃了。我把這個消息告訴大姐和大姐夫,他們都說男性老年人在病重時能吃不一定是好事,說不定是回光返照。
下午,二嫂和她的女兒女婿也來到父親的床前。他們買了一些營養品,有酸奶、果凍等,但均含有糖分。我說他們拿的東西是醫生禁止給父親吃的,讓他們自己吃掉,可沒有人愿意動手。侄女看了父親后給我建議:“公在大姑媽家終究不是辦法,照顧也不方便,還不如送回家去,打針吃藥都能夠保證,吃飯也能夠有保證。”我開始沒有理她,結果二嫂又提出了相似的建議。
二嫂說母親去世后,他們的生活一直都不順,每年全家人差不多都要遇到一件大事,不是病就是傷,子女也不聽話,他們覺得生活很不順,就去找鬼師。沒等她開口,鬼師就已經猜出她生活不順,主動問她是不是有親人埋在外地。她把母親埋在外地的情況給鬼師說,鬼師就說母親埋葬的地方是傍親戚,開始一兩年母親的魂靈生活得還好,后來沒有吃的用的,就去幫人家喂豬,人家也不要,只有沿街乞討。鬼師建議選一個良辰吉日,把母親的魂靈迎進家,讓她有個歸屬,在陰間有飯吃有錢花,一家人的生活才能過得順順利利。
二嫂說她開始還對鬼師的話將信將疑,但有一次到了大姐家后,大姐的說法印證了鬼師的話。大姐說,母親過世以來,開始的兩年她家生活都很順利,但后來每當她晚上做夢碰到母親,早上起來豬總不吃食。后來她才發現,每當這個時候,需要燒香點燭,把母親的魂靈請走后豬才又開始吃食。因此,二嫂不僅希望將母親的魂靈接回家去,更希望將生病的父親接回家去。
因為多年的不信任,我對二嫂的話也是半信半疑,他們家生活不順倒是不假。我印象深刻的一件事情是:2006年二哥帶著女兒一起坐車,中途翻下20多米深的土坎,侄女腦部受傷嚴重,肇事方在支付了第一天的住院費之后強行出院,結果侄女回家第二天就控制不住自己,在院內跑來跑去。在我的強烈要求下,二哥又把侄女送到醫院治療半個月才恢復,否則就可能成了植物人。
其實不說受鬼魂干擾,光是從兄弟之間的關系來說,二哥家生活的不順利也顯而易見。在父母離家進城后,我就沒有再回家過,大哥也只是最近一兩年的清明節回家看看,我們也不主動給二哥打電話,他們的任何事情我們也不過問不關心。在崇尚實力的農村,我們這樣做給欺負他的人留下了很多空間,時間一長不能不說是悲劇。
對她的提議,我不置可否。父親能有這樣的結果,與他們不能說沒有關系。如果不是他們讓父親無法種地沒有水吃沒有柴燒無人關照,我們也不會把父母接到凱里城內居住,也不會出現母親離開時我們放棄回家安葬的事情。這次她提出這樣的要求,究竟是出于什么樣的想法和考慮?會不會是把父親接回去,然后再不停地向我們伸手要錢?
不過,他們能夠提出這樣的建議,已經非常令人心暖,這是我們兄弟之間歷經了20年的冰凍之后,開始走向和解的第一步;這是父母離開家八年之后,他作出的接納父母親的舉動。如果他是真心希望父親回家去,我無可指責,應當感到幸福。
隨后,其他本家兄弟姐妹來看望父親。小屋里一下子擠滿了七八個人,甚為熱鬧。從我進城讀書的時候算起,我很多年沒有和這些兄弟姐妹在一起了。大家都在從治療或者護理的角度談父親的疾病,幾個小時后才漸漸散去。
16日下午3點鐘左右,二哥再次檢查了父親的身體,給我說,他要回家弄烤煙去了,父親就由我來照顧,“他現在的藥物作用能持續24小時,今天就不用給他輸液了,明天你把藥買好了,給我打電話我再過來給他輸液打針。”
那根壓垮我的草
二哥離開之前,我看著床上的父親,還是覺得他不應就此走向生命盡頭,作為兒女的我們不應當就這樣放棄治療。我跟二哥商量,我想再次送父親去醫院,治療一個月,費用我全部負責,兩個哥哥和兩個姐姐輪流陪護,每家一星期。二哥說決定了就通知他。給大姐和大姐夫商量,他們都沒有說話,讓我再跟大哥打電話。
我再次給大哥打電話,還是對他說送父親到醫院治療的好處。我說,如果把父親送到醫院,如果能夠活著出來,那就是我們兄弟姐妹的幸運,如果出不來就算了;活著的時候,父親的治療和生活我都可以來負擔,如果父親不在了,怎么辦就由他來定。
大哥在電話里平靜地說,父親去醫院有可能死在路上,根據地方風俗,我們還得要給人家開車的賠上一輛車,或者少說也要賠上幾千上萬元,沒有一點必要。還不如先在大姐家觀察兩天,作好兩手準備,如能夠度過危險期,再考慮怎么辦;過不去,就為父親準備后事。
聽了大哥的話,我決定采取一種折中的辦法。我再次到醫院詢問病情,并拿到病歷,根據醫生的建議決定是否繼續治療。二侄子用摩托車把我送到凱里,直接去某醫院,找到先前打過交道的羅醫生。
“治還是不治,就看你們兄弟之間怎樣看了,愿意看著老父親活著的樣子,也有能力承擔護理的費用,那治療起來也可以。”羅說,如果治療成功,有可能還需要請人來專門給父親做護理工作,每個月怎么也得花費2000元,“如果不治,當然什么都沒有了。”
羅醫生還告訴我,像父親這樣的病,“家屬強烈堅持在醫院里治療的,一般都是離休干部或者退休干部,他們的醫療費政府全額報銷,每個月還有五六千元的退休工資。繼續治療實際上是在保護一棵搖錢樹,只要老人活著,每個月五六千塊錢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即使花一兩千塊錢請人護理,扣除吃飯和照顧的費用,留下來的錢還非常可觀。”她說,個人付費的治療,基本上沒有誰會堅持到最后。
我又找到另一位醫師,希望跟他探討將父親送回醫院治療的必要性和可能性,但他表現得并不熱情,只是說三天以后再檢查看看,別的什么也不說了。這讓我想起了大哥給我說過的轉院的事,莫非醫師根本就不看好?不管怎樣,我請他開了三天左右服用的藥方,想拿回家去讓二哥根據他的藥方進行治療,有什么效果了再來作決定。
兩位醫生的態度像一股無形的力量,將我推進無盡的深淵,我的脊梁骨陣陣發冷。一直以來,人們都在極力推崇那種不離不棄百折不撓的精神,一直都在說“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盡百分之百的努力”,許多這樣的故事被刊登在報紙雜志上,人們深受感動,但現實里是更多刻骨銘心的無奈。
17日,又該給父親打吊針了。我拿著醫師開的藥單到鎮衛生院去開藥,給二哥打電話,他晚上乘坐摩托車來到大姐家,給父親打了吊針,就往回趕。臨別時他給我說,給父親輸液時,有一種藥需要用很慢的速度來輸,讓我整個晚上多加注意,負責調節速度。大約晚上11點左右,第一瓶液體輸完,我換上了第二瓶,繼續輸液。大約一個小時左右,父親突然翻了一個身,正好動了那只正在輸液的手。我趕忙起來查看,沒發現什么問題,又繼續輸液。
18日凌晨1點,我睡在床上始終感覺不踏實,起來再看父親的手背,發現有一個1厘米大小的腫包塊。開始覺得問題不大,平時輸液出現小小的腫包很正常的,我看到藥液下滴的速度很慢,我又放大了液體的下滴速度。再過半個小時起來看時,液體的下滴速度又變得非常慢了,而父親的右手背腫塊已經擴大到2厘米左右,我覺得很異常,就把針頭拔了,這次輸液就此終止。
在父親的右手背扎針已經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15日在醫院,一個護士過來扎針,結果針一扎進去皮膚就腫了起來。那位護士處理不了就換了一個護士,新的護士選擇在左手背扎針,才順利輸液。二哥扎針時,最開始選擇左手背,發現針扎進皮膚后就流血,才被迫選擇在右手背操作,不想到后半夜出現了問題。是一個典型的舊病未愈,又添新傷。
18日白天,更多朋友知道了我父親生病的消息,紛紛打電話問候。一位關系很好的朋友對我說,他父親在2000年生病,他們三兄弟沒有錢,作出了一個讓自己一生內疚的決定———放棄對父親的治療,結果父親很快撒手西去。他告訴我,如果我需要幫助就跟他說,他會動用自己的一切關系,不讓我留下遺憾。他讓我又萌生了送父親去醫院的愿望。
大哥也來到大姐家,跟我討論了是否送父親到醫院治療的問題。他說,他理解我希望父親康復的心情,雖然我答應解決最大的問題,但還有一些至關重要的小問題沒有解決,大家可能克服不了的就是這些小問題,就是誰到醫院陪護的問題。
我是希望盡快把事情安排妥當,盡快抽身回到工作中掙錢還債。大哥提出,從現實的情況看,如果他多請幾天假,公司一定會把他辭退,會讓全家的生活和大侄子的學業受到影響,因此他不能全天24小時照顧父親。大姐在現場也表示,馬上就是農忙,如果不趕快將地里的莊稼收回來,明年就有可能餓肚子。大姐夫剛剛接了工程,如果中途中斷,損失也很大。
二姐有沒有時間照顧呢?開始我想她肯定會支持我,到大哥來了之后我給她打電話說了我的設想,平時作決定很果斷的她沒有立即回答我,說是要和二姐夫商量。到下午4點多鐘,她打電話說沒有時間來陪護。
為什么大家表示沒有時間照顧父親呢,是在推托嗎?不,是因為父親大小便不能自理,要不停地幫助父親換紙尿褲,不斷地給父親擦身子,女性難以完成這項艱巨的任務,只有依靠男性。而大哥、大姐夫和二姐夫長時間不在工作崗位上,就會失去工作,大姐和二哥會面臨莊稼爛在地里第二年沒有飯吃的可能,這些都是他們不能承受的實際理由。
大哥說,如果大家為這件事情鬧上法院,判決下來也還是無法執行,也還需要大家來協商,也是一樣的解決辦法。我這時才真正感覺到,在父親康復的問題上,錢不是主要矛盾。真正壓垮我們的,是沒有人能夠長期照顧在醫院住院的父親,是這根看起來似乎是輕如鴻毛的小小稻草。我終于全面敗下陣來,不再堅持送父親到醫院治療。
最不壞的選擇
在決定不再送父親去醫院后,大哥提議要進行持久戰的準備———找一個地方,找一個人來照顧父親。這個時間可能是幾個月,或者是幾年,甚至是十幾年。這個地方在哪里呢?這個人是誰呢?
從便利角度看,最方便的就是大哥,接下來是二姐和大姐,條件最差的是二哥。我呢,至今沒有結婚沒有成家,還處于無根的浮萍狀態,根本沒有接待和照顧的條件,否則,父親早就被我接到北京了。
大哥住在凱里市內,作為黔東南州的首府,凱里無論醫療條件還是其他物質條件,比其他地方要好得多。但不利條件也有,第一是大哥住的地方是七樓,上下不方便,大哥身體不好,還要上班,如果請假多了會失去工作;其次是大侄子要上學,2009年要高考,需要一個學習的環境;大嫂也要上班,服侍父親也有些力不從心。
二姐居住的地方,是距凱里有70公里的一個縣級市,購買物資和請醫生都很方便。但二姐一家人是租房住,沒有自己的房子。二姐夫雖然是小包工頭,但掙的錢還不夠自己抽煙,全家的生活主要靠二姐賣菜獲取。兩個孩子正在讀五年級。父親跟隨他們,不僅要擴大租房面積,他們夫婦倆每天要花費大量時間來照看老人,沒有收入的生活對他們很殘酷。
再來看大姐家,雖然她家住在繁華的爐山鎮上,購買物資和藥品也非常方便,大哥來往照看也很方便,但要占去大姐夫主要的時間,也會影響收入和他們的生存。
大哥、大姐和二姐都有一個共同的不利條件,就是他們不是醫生,對醫療和護理的知識掌握得少,必須請別人來照看。這就只有一個選項了,就是去二哥家———雖然他一直住在農村務農為生,但他是醫生,本身能夠進行治療和護理,雖然他醫術并不高明,但打針吃藥沒有問題,他雖不是最好的選擇,但也是最不壞的選擇。
從地方習慣來看,兒子和女兒的區別,在于兒子繼承父母的遺產,同時對父母承擔贍養義務;大哥建議,照顧父親的人選,主要就從他、二哥和我三個人中間選擇。最理想的順序,是先二哥,后大哥,最后才是我。事情還沒有到最壞的程度,首選的能夠照顧老人的就是二哥,只要他愿意,他來照顧父親,我和大哥提供經濟上的支持無疑是最好的方案。
和大哥商量的結果,就是不管父親跟誰一起住,我們都不會一推了之,而是在一個比較好的載體上更加有利于我們的團結合作,讓父親能夠安靜地度過人生的最后時光。如果二哥接父親回去,那我和大哥各出一定的資金,按月交給二哥,在保證父親基本生活的前提下,他愿意怎么使用是他的事。治療期間所花費的藥,則由我來全部支付。
從現實性看,我每個月能夠支付的費用大約在1000元左右,這些錢當中有每月生活費500元,另外就是500元的預期醫療費。這些錢是我每月支出的四分之一,卻接近大哥一個月工資的總和,是二哥全家連本帶利兩個月的收入總和,是二姐兩個月賣菜的總收入,是大姐一個人種地五個月的總收入。如果我不能承擔,將沒有人能夠來承擔。
但我還是擔心二哥要接父親回家的提議有其他什么意圖,或者擔心是一時心血來潮,故大哥在決定前最好給二哥打電話確認無誤后,才能把父親送回去。18日下午談論了許多話題后,大哥趕最后一班車回凱里。
19日上午,大哥給二哥打電話,確認了將父親送回家。隨后他給我打電話,讓我購買一些設備,比如冰柜、電磁爐等等,保證食物能夠保鮮,保證能夠順利方便地煮飯吃。“我們離開家也有20年了,這次買一點東西回去,算是盡我們的一點心意。”
我計劃20日下午再把父親送回家去,侄女聽說我們要把老父親送回家里去,還專門從她住的地方煮了稀飯帶過來給老父親吃。她見到我的時候羞澀地笑了一下,嘴巴笨拙地說:“你要送公(爺爺)回家了。”她一口一口地給老人喂稀飯,動作小心翼翼。看到侄女這樣,我覺得她是發自內心的希望老人回家。
19日下午,我給二哥打電話說了回去的日期,還問他是否需要添置什么東西。他說在我出發之前再給他打一次電話,他找人修路,方便我們的車過去。“至于東西,家里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要買了。”
兄弟協力父親回家
20日上午,我到爐山街上找車,準備下午送父親回家。聯系車輛時困難重重,原因是從爐山鎮通往家鄉的路,山高谷深,夏天的雨水已經把它沖毀了,我一連找了幾輛車,都不愿意走那條路。我給爐山鎮黨委書記打電話,說有個抗美援朝的老軍人年老生病了,想回家去,在街上找不到車,希望政府能支援一下。書記說,鎮里的車都比較緊張,但盡量安排。
找政府領導幫助解決困難是家鄉的習慣,一般老百姓有事情解決不了,就可以去找政府。而政府只要確認不是什么違法犯罪的事情,一般都會幫忙。我打電話后不久,書記告訴我,一個姓文的副鎮長專門負責幫我協調車,并給了我文的電話。我給文打電話以后,沒超過3分鐘,司機就給我打電話說車已經到大姐家門口了。
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按照政府工作的節奏,我計劃上午找車下午出發,在車子來到之前,我還可以到街上買一點東西回家。汽車的迅速到來打亂了我的計劃,我幾乎什么都沒有買,只有調整自己的計劃,先把父親送回家。
我請大姐夫幫忙,先把父親用的衣物以及幾天以來我們為他購買的日用品、營養品等送上車,再把父親背上車。安排座位時,我們把父親放到第二排座位的中間,大姐夫坐在父親的左側,我坐在父親的右側,我還在他面前放了一床棉絮,避免因為急剎車造成的前傾。二哥派到大姐家專門陪我的二侄子在副駕駛位置上。
我家所在的地方叫“平旦”,只有19戶人家,距離爐山鎮有15公里。小時候我一直不知道“平旦”是什么意思,2008年的春節,我和父親在一起的時候,他才告訴我“平旦”兩個字的來歷是村中有一塊大石頭,就像初升的太陽,因此先祖就取“太陽走出地平線”的意思,為這個地圖上找不到的小村莊命名。在我到北京后,家鄉只能作為一個符號,夢縈魂牽地躲到我心靈深處。
在離家一公里的地方,我看到了二哥和一個堂哥正在平整路面———堂哥應當算是我仍然在家的最大的堂哥了,今年已經接近70歲,他們到半路來給我們平整路面。看到他們,我感到格外親切,我讓他們一起上車。在進入寨子時,遭遇一段斜坡,汽車怎么也上不去。正好有幾個本家兄弟在附近,我請他們幫忙。所有人又是挖路,又是往路面上墊石頭,又是推,花了大約20分鐘,才把汽車推上去,我們才得以進入寨子。
我家門口沒有通公路,汽車就開到離我家最近的一個堂兄家門口停了下來。二哥背著老父親就往家中走,一個堂哥過來拿了公雞,在父親進門的時刻割斷了雞的喉管,用雞血灑在屋內屋外,表示驅邪。許多本家哥哥、嫂子、侄子、侄媳婦七手八腳地幫我們把車里的東西拿進了家,小孩子也呼啦啦地跟著進了門。
二哥給父親準備的房間緊挨著父母原來的臥室,床是一張新床,墊上了兩床棉絮,鋪上了新洗的床單,枕頭還是父母用了好幾十年的老枕頭。父親睡在床上,精神似乎好一點兒,眼睛也有一點晶瑩的亮光,清澈如水,不像我剛剛回到凱里大哥家所看到的那般渾濁。
老父親是我們的小寨子里最年長的人,他雖然已經病重,但他的回家還是獲得了幾乎所有人的歡迎。寨子里的大人小孩都過來看他,都到床前來喊他,問他哪里不好,讓他好好休息。在另一邊,一群婦女在燒火洗菜,男人在做飯切肉炒菜,沒有誰安排,全部自覺行動,留下我照顧老父親。
我當時考慮得最多的是繼續留在北京工作還是回到家鄉的問題。我曾經想,如果照顧父親的問題得不到解決,我可能會選擇留在家鄉工作,或者直接留下來種地。但問題是,留在家鄉種地,不僅不能給父親治病提供幫助,而且自己的生存也存在問題。如果我留在家鄉的凱里工作,即便我拿出了全部的工資,對父親的幫助也都是杯水車薪。
吃晚飯時,二哥對我說,他會在家好好地照顧父親,他能夠負擔父親正常的治療和生活起居,至少可以保證每天給父親打針吃藥,每天煮稀飯給父親吃。讓我不要操心,讓我和大哥安心在外邊工作,多掙一點錢,在他困難時伸手拉一把———我只能繼續堅持在北京的漂泊。
黎明之前父親已離開
8月21日起床后,我和二哥幫助父親換了紙尿褲,給他洗臉、擦完身子,就煮稀飯給他吃,他的飯量比20日又有所增長。我給他喝果汁,他居然喝去了兩小半碗。看他的眼睛,充滿了光亮和期待,他已經在康復中了。二哥說希望三個月能治好老父親的病,好讓老父親能夠去放牛。中午,我離開了家鄉,繼續在北京的漂泊。
回到北京后,我不得不放棄了復興我原來所在雜志的想法,通過朋友關系找到了一家以“聚焦民生,關注財富分配”為宗旨的雜志,又開始了繁忙的出差和寫稿的日常生活。
但始終放不下父親,也時不時地打電話給二哥,詢問父親的康復情況。二哥曾經很樂觀地對我說,他希望老父親在臥床三個月之后能夠下地行走,幫他放牛。他主要采取的方式是用藥物控制和營養調理。
2008年國慶節,發現在我給父親換紙尿褲的時候,他居然能夠用原來已經癱瘓的右大腿將自己的腰撐起來。我當即很高興地給很多人發短信告知:坐起來可以作為老父親接下來的一個選項了。所有人都很高興,紛紛回短信表示祝福。
不過,二哥所說的第一個三個月很快就過去了,父親還是沒有起來,仍然只能每天躺在床上需要他的服侍。父親的病情反反復復,但總體來說還比較穩定,沒有出現什么大的問題。和二哥之間因為溝通方式的不一致,曾經導致了一些誤解和不愉快,但很快我們就尋找到了另外的溝通方式,避免了誤解的升級。
2009年春節,走在回家路上,心里感覺極其不是滋味———父親已經無法迎接或者送我離開了,甚至一句話也不能對我說。在即將離開時,我給父親拍了一組照片———我突然發現,十年來我所拍攝的近5萬張照片中,拍攝父親的不超過30張。這次我給他拍片時,他已經不能控制自己了,看著我的眼睛不再清澈如水,也不再炯炯有神。
我一直希望2009年能夠出現奇跡,就是希望父親能夠活過年底,在五一和國慶的時候我再回家來看他,甚至到2010年春節的時候還能夠看到他的身影。當時心里也在擔憂:會不會這一別就成了永別?
但是越擔憂就越有可能朝那方向走,二哥多次打電話來告知父親病危的消息,甚至有好幾次打電話來說父親口鼻流血,可能已經不行了。每次我都給大哥打電話,請他用最快的速度回家去看,幾次都是虛驚一場。
我自己也陷入腹背受敵的狀態。在2009年3月底,頂頭上司就告知我說,我的工作業績最差,單位要裁員,于是我離開了那家單位,恢復了自由身。5月份,本來想盡快把單位的事情了結了回到父親的病床前,可是有一件事情總是拖著我,讓我無法分身。
當時我也找到了一份新工作,可正當我準備全身心投入的時候,2009年5月11日凌晨,我做了一個夢,夢見父親來看我,在一塊青青的草地上向我道別。而當我正準備回味這個夢的含義時,手機鈴音突然想起,提心吊膽了好幾個月的事情終于成了現實———父親正式離我而去。
父親一生中的許多故事不斷地在我的腦海里翻滾,開路的道士先生讓我們寫一副關于父親的對聯,我想了想,在紙上寫下了這么幾個字———“忠心衛國兩朝征戰安四海,劫波歷盡激情期盼黎明來”。我想,可能沒有比這更好的對聯了。
作者簡介:
黎光壽,男,北京某媒體記者。1975年生于貴州凱里,受貴州赤天化集團資助,就讀于貴州大學中文系,曾參與并組織了貴州省大學生創建鄉村圖書室的活動。大學畢業以來一直從事新聞工作,先后擔任貴州省凱里市《凱里晚報》、河北省石家莊《生活早報》、北京《中國工業報》、民政部《公益時報》、《競報》記者和廣州《南風窗》特約記者、《市民》雜志主筆、駐北京記者和《中國財富》記者。2000年獲“中國晚報新聞獎”二等獎、“貴州新聞獎”二等獎,2002年獲“河北省副刊好新聞獎”三等獎,2005年獲得“希森#8226;《中國新聞周刊》三農報道獎”,2007年初被評為中山大學、天涯社區和《南方農村報》共同評選的“2006中國最具行動能力的三農人物”。著名新聞作品有《一生只有八小時》《沃爾瑪,黑工廠的好伙伴?》等,曾出版過《鄉村醫生李春燕》等作品。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