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
———詩經#8226;秦風#8226;蒹葭
戀人在遠方
生活在別處,戀人在遠方。我想把這句話作為我的MSN簽名,又擔心引起不必要的誤解,好像我別有懷抱似的,其實,不過是由《蒹葭》這首詩引起的感觸。
瓊瑤阿姨是比于丹女士更加資深的“文化奶媽”,她長于在小說里化用古詩詞,將那些遙遠的字句,通過一樁樁情事帶出。這是一項雙贏的事業,既為她的小說增光添彩,又普及了古典文學,我那位酷愛瓊瑤小說的表姐,就因此背得許多的古詩詞。
《碧云天》《寒煙翠》《剪剪風》《煙鎖重樓》《庭院深深》《青青河邊草》《幾度夕陽紅》,這些書名都是從千年詩篇里擷取,而我特別喜歡的,還是化自《詩經#8226;蒹葭》的《在水一方》,內有歌詞:“綠草蒼蒼,白霧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它也沒說什么情啊愛啊的,卻比那些更加浪漫,用我們當時很流行的一個詞,叫做雋永。
長大了將《在水一方》與《蒹葭》放在一塊兒看,大致相仿,有小差別,《蒹葭》的原句是:“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蒹葭是初生之蘆葦,在水邊連成了片,白露為霜點明是清寒的早晨,該有青灰色的霧在這一切之上輕輕彌漫。這景象當然不如綠草白霧那樣色彩濃郁,但煙云水氣,是黑白片的蒼茫與距離感,那位在水一方的“伊人”的存在更顯迷離仿佛,順理成章地帶出這句: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讀關于《詩經》的詮釋賞析,常常會忍不住罵朱熹胡說八道,倒不是他最不靠譜,實乃其他的詮釋荒唐到如癡人說夢,不值一駁,相形之下,還就數朱熹老實一點,他的問題是態度惡劣,理解力倒比別人好。
就說這首《蒹葭》,《毛詩序》說它是“刺襄公也,未能用周禮,將無以固其國”。那口氣斬釘截鐵的,看得我駭然而啼笑皆非。還是朱熹的說法像話:“言秋雨方盛之時,所謂彼人者,乃在水一方,上下求之而皆不可得。然不知其何所指也。”已經比較有意境,但我還不想那樣坐實了看,更愿意將這首詩的主旨解釋為一種情緒,那種“戀人在遠方”的感覺。
戀人總是在遠方。陜北民歌云:墻頭上跑馬還嫌低,面對面睡著還想你。這都面對面睡著了,為什么還會有想念?我想是因為,戀愛中人對于親密度的追求是無窮無盡的,他不能容忍哪怕一丁點兒的距離。
《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那個英倫玫瑰,與振保吻別:“緊緊地吊在他的脖頸上,換一個姿勢,再換一個姿勢,不知道怎樣才能貼得更近一點,恨不得生在他身上,嵌在他身上,振保心里也亂了主意,他做夢也沒想到玫瑰愛他到這個地步?!?/p>
她愛他到那個地步,才會那樣努力地去擠壓空隙,取消距離,可是,人跟人之間怎能親密無間呢?再相愛,也不過只是讓距離“無限小”而已。“面對面睡著”的人,身體與心都那么近,還是有距離存在,像十幾層鴨絨被下的那個豌豆那樣硌人,思念由此而起。
對于路人甲,誰會在乎那距離,有點距離是對的,沒有才不對。愛得太深,才會覺得隔山隔水。你想要了解他的一切的急迫與沖動,放大了他身上的未知之處,越想消除距離,那距離越突出,了解他越多,越覺得有更多的不可知。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你困囿于其中,便有了“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的暈眩。
現代詩曰:你一會兒看云,一會兒看我,你看云的時候,離我很近,看我的時候,離我很遠。我理解這首詩所言,應該是那樣一種感覺:當你看云的時候,我還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覺得你是一個熟悉的“他人”,從你“看云”的目光找到共鳴和懂得;當你掉過頭來,與我四目相對,愛戀突如其來,壓倒了所有的理性,那時我僅僅作為你的戀人存在,只感到從我到你的距離,他們也許覺得不長,我卻覺得很遠。
什么是遠,什么是近?都在于愛者的感覺,你的雙眸,就在我眼前,你的手,就在我手中,我還是無能為力地感到那“在水一方”的“遠”,縱然溯游從之,你依舊“宛在水中央”。
就這樣相望于江湖
女友在商店里看到一種繡花被面,無比美麗,她一口氣買下兩條。為什么是兩條而不是一條?并非她對那被面太癡迷,而是唯有買下兩條,才能饜足,饜足了,才能惡心,她就是要把自己弄惡心了,才能永遠地不再惦記它。
周作人筆下有類似的情節,他少年時候,暗戀隔壁的少女,后來少女得病死了,他暗暗松了一口氣,“好像一塊石頭落了地”。
周作人那會兒多少也因為尚未長成,害怕擔負一份扛不動的感情。我的女友則是太理性,恐懼于自己對一床被面的意亂情迷,它讓她不自由了,她就用“得到”這種方式毀滅它,把心里美好的幻景殺死之后,才能安心上路。
感情這玩意太可怕,像《聊齋》里對于人的健康自由有大妨礙的狐貍精,我的女友以及周作人他們固然太極端,一般人,碰上會牽制自己的感情,縱然不著急“殺死”它,也會用自己的辦法,離開。
《蒹葭》之好,在于那么暈乎的感情,它都不懼,它有迷茫也許還有少許無奈,但整體的調子是朝上走的,一句一句地蕩過去,有一種悠揚的飛翔的感覺。至少我讀過有這么一個印象,主人公挺享受這種看不到邊際的追尋,他從來沒說要回頭。
有多少人愿意溯洄從之?不懼道阻且長?有多少人愿意戴著鐐銬舞蹈,直至最終與上帝握手言歡?《蒹葭》跟“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不同,沒有那么不安生不消停,跟“漢之廣矣不可求思”也不同,沒有那么平靜與不作為,它接受了在迷霧中穿行的命運,并不著急找到一個出口,不著急毀滅,或者離開。
有點像金岳霖的愛情。傳說中他為林徽因守身如玉,終身不娶,事實卻是他也戀愛也跟人同居,這跟他對林徽因的愛一點兒也不沖突。那不是一場驟來驟去的風暴,而是一場漫漫旅途,他就得放緩腳步,調勻呼吸,讓自己自在下來。
現實使我無法離你更近,戀慕使我不想離你更遠,那么,就永遠在江湖之上,隔水尋覓你的身影,風聲過耳,我辨識你的片語只言,又有什么不好?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找到可以相望于江湖的影像,自己心中的那束光。
林徽因去世后,記者采訪金岳霖,他說,我可以說的話,都對林徽因說了,我沒有其他的話了。
他這話,說得多好。不辜負這一生的“在水一方”。
普通人如我,不曾遭遇這樣偉大的愛情,但寫了這么多年的字,有時想想會很氣餒,每天困守文字獄中,支付那么高的生命成本,別說是寫出傳世之作了,連把自己感觸到的完全表達出來都不可能,我為什么還要干這個事?
想過要放棄,還是舍不得,戒文字,跟戒煙戒酒戒毒戒情差不多,反復若干次,一次次重蹈覆轍。也許理想中的文字,永遠在恍兮惚兮的對岸,任我“溯游從之”,它“宛在水中沚”。好吧,我認了,誰讓文字的吸引力那么大,就將有限的人生投入到無限的追尋中去,與文學相望一生,管他什么結果。
也見有人將“溯游從之”視為對名對利對所謂“事業”的孜孜以求,將“伊人”的神出鬼沒,理解為領導陰晴不定的臉色。別說這很俗,李白的“長相思,在長安,美人如花隔云端”,都有人說那“美人”是指君王,利用情詩獻媚示好也是咱們的文學傳統。
這首《蒹葭》,也有人扯到君王賢臣,“遇”或“不遇”的話題上去??墒?,咱們知道,一心盯著皇帝臉色的人都是很務實的,要立竿見影的效果,老是這么云里霧里的,他們肯定很煩。讀《蒹葭》,我怎么著都覺得器局開闊,上哪兒找到他們胸中那一股子濁氣啊?
雖然一首好詩往往能夠“橫看成嶺側成峰”,古典文學的海洋太大,能上排行榜者除了自身的品質有保證,還多半“有用”,讓各色人等,都能在其中讀出自己的心結。但我還是堅決反對將《蒹葭》作這樣的演繹。名利場上的人,或者“執迷”,卻少有“不悔”,那點子永遠忘不掉的“營營”怎能配得上這煙波無際,云氣水光?
責任編輯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