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誼
我走在街上。一個人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我認識你。”
這是一張陌生的面孔,我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我說:“你是……”
他說:“記不起來了?”
我說:“記不起來了。”
他說:“真的記不起來了?”
我說:“不好意思……”
他高高揚起的眉毛忽然垂下去了,好像很失望。他說:“對不起,我可能認錯人了。”說完,轉身就走了。
過了幾天,我和一群朋友聚在一起聊天時說起了這件事。朋友們說他們也遇到過那個人,誰也不認識他。
“沒準是個瘋子吧?”我說,“不過他穿得倒是很整齊。”
一個中年人原來正在擦鄰座的桌子,聽見我們的說話,他放下抹布說:“他不是瘋子。”
我們望著那中年人。
“他是我的鄰居,他不是瘋子。”
“那么他為什么會那樣呢?”我問。
“他原來是個司機,成天幫著人家送貨,去年秋天遇上了車禍。總算沒死掉,但是他醒過來以后把什么都忘了,連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三十多歲的人了,老婆跟著別人跑了,出了事也不回來看看他。”
“他孩子呢?”
“他沒有孩子。他一個人住,關上門連個動靜都沒有,怪可憐的。以前他有不少朋友,現在連一個也沒有了。他向我打聽他過去的事情,我怕他傷心,盡挑好的說。
“他問:以前我是干什么的?我就說:以前你在一家公司里做事。
“他問:哪一家公司?我就說:你出事不久那公司就搬走了,搬到哪里我也不知道。
“他問:我成家了嗎?我就說:你不曉得自己還在打光棍嗎?
“他問:我總該有些朋友吧?我說:有啊,你有很多朋友。
“他問:那他們都去哪兒了呢?我說:他們都太忙了,沒工夫來看你。
“他說:那我就去找他們,我總得有朋友啊。我問:你怎么找啊?
”他說:到街上問就是了。“
“他找到了嗎?”
“能找得到么?就算是認識的,也避開他了,傻子一樣的人,誰想認他?”中年人搖著頭,把桌上的穢物推到桌邊用抹布裹了,然后握著走了。
“他叫什么名字?”我大聲問。
中年人回過頭,懷疑地看了我一眼,說:“他叫宋愛國。”
又過了幾天,我在街角遇見了那個可憐的男人。他失魂落魄地走著,眼睛盯著地面像在尋找什么。
我故意湊上去,攔住他說:“我認識你,宋愛國。”
他抬起頭,激動得幾乎要哭了。
夜游人
夜里將近11點的時候,我還在街上游蕩。我已經游蕩了一個晚上了。起初街上還有很多人,我隨便挑中一個就跟在他后面走,直到他走進另一幢建筑不再出來。
我跟過兩個少女,一個中年男人,一個小學生,一個老太太,還有一個盲人和他的一條狗。他們帶領我幾乎走遍了整座城市,讓我用腳走路,讓我坐公交車,還讓我乘了一次出租車,最后他們把我丟在連本地人都不熟悉的地方,消失在大大小小的房門里面。每次我像個流浪漢一樣立在別人的門前,不高興也不憂傷,下一個人會帶我去另外一個地方。那曾是一支怎樣的隊伍啊,跟在他們身后的時候,我不知道誰是統帥,是我,還是他們。
當盲人走進他的房間時,他的狗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屋子里亮了燈,溫暖從窗口漫出來。我看見盲人在他看不見的光明里摸索著坐下,房間里顯然沒有別人。我好奇地等著,猜想那盲人是假扮的,然而什么也沒有發生。不久,窗子里的燈熄了,什么也看不見了。
我站在街心,覺得有些困了。我慢慢地挪動雙腿,腳步聲在石板路上傳得很遠。也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另一串腳步聲傳過來,低沉而有力,正在接近我。他可能是我在這空蕩蕩的街道上遇見的最后一個人,跟著他走到底,我也該回去休息了。
于是我放慢步子,又故意停下腳步掏口袋找煙抽,找到了煙插在嘴里又開始找火柴。我劃了三次才劃著,那時忽然來一陣風把火吹熄了。我又劃了一根,點著了煙。當我吸到第二口的時候,我聽見那人小跑起來,沒等我轉過身,他就已經立在了我的面前,擋住了路。
我聽見他用尖尖的聲音對我說:“識相點,快把錢包給我。”
去看一個朋友
早上遇見老畢的時候,他說:“老趙昨天夜里死了。”我說:“啊,老趙死了。”老畢說:“晚上去趟趙家吧。”
老趙實在不應該得病并且死去。每天早上六點鐘,他就站到樹叢前面拍打身體,雙手晃來晃去的;之后是扭腰,他的腰板可以后仰90度,像條蛇似的;最后他把一只腳掛到最粗的樹杈上,直著身子看別人練。
有一次,老趙告訴我他老伴就在不遠處跳扇子舞的那群婦女里面。我望了一眼,問:“哪一個?”老趙說:“靠我們這半邊后排,老得像棵蠟燭,舞得挺難看的那個。”
說完這話不到一年,有一天,老蠟燭立在方凳上擦吊燈,一不小心,跌下來立刻就死了。
老趙有一個兒子,叫趙耀,結了婚搬出去住,又離了婚,還是回來住了。晚上我和老畢來到老趙家,就是趙耀開的門。我問他爹什么時候去的,他說是夜里兩點鐘,在床上忽然喊他說要喝水,等水端過去,人也沒氣了,趕緊叫急救也沒用了。老畢問趙耀有什么生活困難,趙耀搖搖頭。
出來的時候,老畢說:“老趙家太命苦了。”一會兒他又說:“咱們該為老趙做些什么。”我說:“老畢,咱們去見老趙吧,去看最后一眼。”
我們來到醫院,向值班護士詢問太平間的位置。護士問:“大晚上找太平間干什么?”不過最后她還是告訴了我們。
樓梯里壞了電燈,我們是摸黑走到地下一層的。經過一條走廊,前面有一道很寬的門,門外有很大的紅字寫著“太平間”,門里黑洞洞的。我伸手在墻上摸著了開關,兩盞熒光燈冷冷地亮起來。這是一個很大的房間,放了五六張平板床,靠墻的一張躺著個人,用白布蓋著。老畢說:“老趙我們看你來了。”
我們在地下室里呆了一段時間,回憶起老趙生前的事情,多抽了兩根煙。老畢咳嗽著說:“等我死了,你也要到這里來看我。”我說:“我會比你先死的。”
儲蓄所
大學畢業后我留在這座城市里工作。每個月的工資都由單位打入我的賬戶,每個月我都要去銀行一次,取些錢,順便查看自己還剩下多少。于是一年之中至少有12次到同一家儲蓄所去。
離我的住處不遠就有一家,柜臺后面常常是兩張面孔,一位胖胖的中年婦女,一位年紀和我差不多的女孩。
有一次下午四點半的時候進去,正想填單子,聽見那女孩問:“先生您取錢嗎?”我點點頭。那女孩說:“實在對不起,因為快下班了,我們這里現金不足,您能到別的儲蓄所取款嗎?解放路上就有,不算太遠,出門左拐一直走,20分鐘就到了。”
走出儲蓄所的時候,想起那女孩,忽然發覺她的笑容很可愛。
第二天再去的時候,我直接問她:“今天有錢了嗎?”她馬上認出了我,說:“昨天你沒有去解放路?”我說:“我還沒有那么缺錢花。”柜臺上有她的照片和姓名,我低頭看了一眼,一下記住了她。
以后我只在中午去儲蓄所,那個時候大廳里幾乎沒有顧客,不用排隊,可以和她說說話,有時是一句,有時是幾句。她是本地人,腔調也是軟軟的,很好聽。為了能夠聽見這樣的聲音,我一個月里要去取三四次錢。后來她發現了,就不停地笑我。她說:“錢又不夠花了,你在談戀愛吧?”
有一次她不在,我問那位胖胖的中年婦女。她說:“小常結婚去了。她沒有送你喜糖?”
聽到這個消息我有點傻,以為聽錯了,再想想原來自己什么也不是,自己陪自己喝了一頓酒,睡了一覺就不再討厭什么了。
不久我搬了住處,不再去那家儲蓄所。為了逃避還是別的原因,我也說不上來。我平靜地生活著,去另一家儲蓄所,那里也有年輕的女營業員,戴著黑框的眼鏡,瘦得嚇人。
三年以后的某一天,我走在街上看見太陽,忽然想起那個叫做小常的女孩,很想見到她,想知道她最近怎樣了。于是我朝那家儲蓄所走去。
大廳里排了八九人的隊,我在隊尾,看見她依然坐在那里,發型有些變,長頭發變成了短頭發,不過還是那么漂亮。我想過會兒我將對她說:“你好,還記得我嗎?”我想象不出她驚訝的樣子。
前面隔了兩個是一個男人,抱著個安靜的小女孩。小女孩大約只有兩歲多,小圓臉,黑眼珠左滾右滾的,很聰明的樣子。她的小手不時在父親的面龐上撫來撫去的,父親耐心地看著女兒。
排到那男人的時候,那男人沒有遞任何單子,只用手指輕輕敲了敲柜臺玻璃,小女孩很響亮地喊了一聲:“媽媽!”
女營業員滿臉驚喜地抬起頭,對女兒張張手,又溫情地看了男人一眼。男人笑笑,說:“路過了就進來看看你。”他抱著女兒走了。
我掏出筆,在自己的存折上寫了幾個字。
后來我把取款單和存折遞進去,她低著頭,還在笑。她看了看取款單,然后看我的存折,立即發現了那幾個字。
我聽見她緩慢而輕聲地念道:“你很幸福。”
偶然事件
半夜里,我看見床邊走過一個人。
房門關著,可她是從那個方向過來的。她走得很慢,沒有腳步聲。她白色的衣服像一件袍子拖到地上,如同她的面孔一樣模糊不清。女人非常瘦,尖削的肩頭非常突出,像個衣架子。
我微閉著眼睛,看她在我的房間里走來走去。她不拿起什么,也不翻動桌上的東西。
趁她背對我的時候,我看了一眼同宿舍的其他五個人,他們睡得很熟,像死了一樣,連鼾聲都消失了。
我想這是一個鬼魂。
她是來找我的。因為我已經死了。
她向我走過來,月光照亮她身后的窗臺。她的面龐依然藏在黑暗之中。
我緊閉雙眼,屏住了呼吸。
我的被子正在被拉向床外,它下滑的速度緩慢而堅定。我想右手還枕在腦后,必須把它抽出來才能抓住被子,可是抽不出來,———那一刻,我才發現自己的頭顱是異常沉重的東西。
被子繼續下滑,左側的身體和腿已經暴露出來,有些冷。被子的邊緣在我的皮膚上繼續移動,我將隨著它一起滑走,滑向無底的黑暗。我將像一塊巖石在深海里繼續它的墜落,它的飛翔。
然而我醒了。被子搭在腰間,右手的確壓在腦后,已經麻木了。同伴們的鼾聲此起彼伏,如同夏季的田野。
我蓋好被子,呆呆地想了一會兒,又睡了。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