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腐敗是老百姓深惡痛絕的社會現象,也是國際社會詬病中國的最大話題。而組織部長作為管“官”的官,這一敏感而又神秘的位置,無疑更是社會輿論關注的焦點中的焦點。官場上盡管有那么多的丑惡,但畢竟還是有真正的好官。而他———王彥生,就是最典型的一個。前不久,中組部部長李源潮專門有一個講話,題目就是:“做王彥生那樣的組織部長”。
中等個頭,敦敦實實的身材,白而發黃的面龐,壽星一樣的額頭,臉上綻滿微笑,走路和談話勻速而沉穩,一如他的行事風格和職業特點。
在人們的心目中,組織部長是一個威嚴、刻板的角色,可在他身上恰恰相反。任何人都會感覺到他的和藹可親。有一次舉辦讀書活動,青年干部們希望他介紹一本書,出人意料的是,他推薦的竟是張愛玲的一本小說。
其實,他有很多愛好。他喜歡攝影,冰雪中的一片落葉,山石下的一莖細草,拍下來,存入電腦,在班得瑞的音樂中細細品賞;他熱愛書法,清閑的時候,沏一杯濃茶,揣摩筆意,神會古人;他酷愛游泳,在水庫里像一條歡樂的魚,也能躺在水面上一動不動,靜靜地挺著肚皮曬太陽;他愛唱京劇,尤喜裘派花臉,打開音箱,關緊門窗,放開嗓子,聲若銅鐘;他還愛好文學,曾發表過多篇小說和散文;他更熟悉網絡,能在電腦上制作多種模板和游戲……
他還有一個浪漫的夢想:退休后,當一只候鳥,冬季到南方的海島租一間小屋,游泳、釣魚;夏季到長白山的森林里探險、打獵……
可是這一切,因為一個突然的黑客,戛然而止了。
2005年春天,他腦袋里總感覺一陣陣隱疼,偶爾劇痛如絞。7月上旬,到市內醫院檢查,做核磁、CT,進行腦血管造影,竟然是“腦部左側基底棱形動脈瘤”。
馬上去北京,天壇醫院、宣武醫院。
結果是冰冷的!
一個好端端的人,突然遭遇滅頂之災,被判了死刑!
動脈瘤就是腦干深處的一顆炸彈。最可惜的是,這種頑癥不易手術,極有可能下不了手術臺。保守治療,就意味著生命還有兩三年時間。
他的眼前山崩地裂,黑漆一片……
醫生告誡,千萬不能勞累、不能著急、不能緊張。
這個時候,區委主要領導勸他靜養。年過七旬的父親、相濡以沫的妻子、尚未成年的女兒懇求他:回家休息吧!
任何人也難以想象他當時的內心世界,雖然表面上仍是微笑的,平靜的,但他的頭發在一縷縷地脫落,兩個眼袋像核桃一樣凸現出來了……
但是,幾天后,他作出了一個令所有人都吃驚的決定:繼續工作,工作到底!
他說:“花二三十萬元,即使手術成功也會留后遺癥,那就浪費國家經費了。既然來日無多,休息是幾年,工作也是幾年,自己還年輕,黨和組織對自己的培養太多,一切都還沒來得及回報。況且現在除了偶爾頭痛,也沒有別的不好感覺。不如充分利用這最后的時間去工作……”
這一年,王彥生46歲,擔任中共邯鄲市叢臺區委常委、組織部長。
第一章 山生
山生,是王彥生新浪博客的名字。
博客的模板是土地一樣的棕黃色,點綴著幾塊青灰色的鵝卵石,還有幾莖綠葉。質樸、淡雅、含蓄,略顯幾分寂寞。
太行山,是他永恒的情結。
在古漢語里,“山”往往特指太行山。推其原因,在中華民族形成的早期,是以中原大地為母胎的,而中原大地的兩個主角就是太行山和黃河,陽雄陰雌,一個南北,一個西東,又如同一柄大大的坐標,置放在中國版圖上。
于是,便有了記錄中華文明的載體———文字(甲骨文),便有了中華民族最著名的創世紀神話———女媧補天,便有了那個最著名的寓言故事———愚公移山。于是,便有了山東、山西,河北、河南的分野……
這的確是一座神秘的極具文化象征意義的大山!
1959年10月,王彥生就出生在太行山深處的一個小村里。
1.娘是一朵永遠的白花
王彥生4歲那一年,娘永遠地走了。
他依稀記得:一個冬天的晚上,娘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臉上蒙著一塊白布,頭上插著一朵白花,搖曳的燭光中,父親伏在桌上哭泣。
這是嵌刻在他心靈深處的一個永恒的影像!
他的老家位于涉縣縣城西北方向40多里,北面背靠參參差差的高山,村南是一條沒有名字的旱河,常年無水,只有到暴雨季節,才會喧鬧一陣子。小村呢,這時候就像一片霜風中的秋葉,瑟瑟發抖。
村外全是粗皴的柿子樹、花椒樹,彎彎曲曲地掙扎著,站在畦頭,三三兩兩,呆呆地相互觀望,像畏畏縮縮的山民,風來了,雨來了,默默地承受著。路邊站著一棵黑乎乎的木樁,焦炭狀的,那是一棵枯死的老柿樹,風霜和歲月的尸骸。
漸漸地,小彥生懂事了。別人都有娘,唯獨自己沒有。看著小伙伴們在娘面前撒嬌的樣子,他多么想有自己的娘啊。早晨的時候,娘會給自己洗臉;天冷了,可以鉆進娘的懷里;肚子餓了,娘就會做一碗熱氣騰騰的面糊糊,還會唱兒歌“小老鼠,上燈臺,偷油吃,下不來……”
小彥生哭了,嗚嗚地哭了,哭得滿山的大樹小樹們都搖頭嘆息。
過年的時候,父親帶著他到家墳燒紙,他懂事地跪在娘的墳前,又趴在娘的墳頭,仿佛俯在娘的乳房上,可是,那乳房是冰涼的呀。回來的時候,看到一陣風跟隨著自己旋轉,那是娘嗎,那是娘在呼喚自己嗎?
晚上,燭光搖曳中,他依稀又看到了娘的影子,微笑著,手里拿著一件新衣裳和一把糖塊。恍惚間,又看不清楚了,只是一朵迷迷茫茫的白花。還是看不清,他又哭了……
2.甜炒面
高粱面、紅薯面、糠面窩頭,這是全年的主食。只有過年時才能吃一頓餃子,五毛錢的大肥肉,配上蘿卜,大蔥,香噴噴的。可惜一年只有一次,饞得涎水湯湯,洇濕了四季,變成了雨,又結成了冰……
糠吃得多了,拉不出屎來,憋得小臉紫脹。小彥生常常和小伙伴相互幫忙,用筷子捅,用手指摳,直摳得肛門鮮血淋漓。他嚇得直哭,趕忙敷土為藥,竟然也屢屢見效。
仍是餓,餓得山搖地晃,滿天金星。小彥生看著豬們羊們大口大口地吃草,吃得津津有味,好羨慕啊。也學著吃,滿嘴青汁,嚼不動,咽不下,憋得臉紅紅的,脖子長長的,像一只下蛋的母雞。
甜炒面,是王彥生童年里最好的點心了。
山里人多種谷,谷穗毛茸茸的,籽粒卻癟,碾不出幾粒米,大多是糠。糠有粗糠、細糠之分,谷穗的外殼,是粗糠。包裹米粒的那一層內衣,黃黃的,是細糠。不管粗糠細糠,基本上沒營養,吃到肚里,不消化,擁塞到直腸,硬,像杏核,便秘,生疼,肛門流血。大姑娘,小媳婦也是如此。于是,就有人發明了一種全新的吃法:甜炒面。
山里人不缺柿子,秋天里。紅透的柿子軟軟的,像稀泥,吃不完,賣不出,扔掉又可惜,就與粗糠摻在一起,和成泥狀,在石板上或房頂上晾曬成塊。冬閑時,放在火炕上,干透了,再用碾子壓碎,用細羅篩成細面。這些細面放在缸里,自然膠結成塊,像一坨巨大的鐵石,永不生蟲,可以存放二三十年。
食用的時候,需要用刀刮,或砍,把面屑或面塊和溫熱水調拌,成黏稠狀,吃起來甜甜的,澀澀的。
3.聰明的算盤
父親是生產隊的會計,雖然做賬井井有條,在家務上卻是粗手粗腳。做一鍋粥,要吃兩天,咸菜缸里爬滿了蛆,窩頭霉了,餿餿的,用手擦一擦,照樣吃。山里的苦孩子,命賤且硬,吃餿飯,喝涼水,睡冷炕,卻也不生病。
街上有一個小伙伴,叫李月庭,與自己同歲,經常一起上學,一起玩。他的娘,一個憂戚的瘦弱的婦女,養著6個孩子,見到小彥生,總給他一個窩頭,或分他半碗熱粥。
誰也沒有想到,二十多年后,這個婦女竟然成了彥生的繼母。
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小山村也沸騰起來。
家家戶戶的黑色門板上,印著一個大大的紅心,紅心里面是一個金黃色的“忠”字。原來相安無事的街坊不知怎么突然分成了兩派,經常發生沖突,打得頭破血流。人們用最火烈的熱情表演著,只是誰也不知道劇情的下一幕將會是什么。
他家是中農成分,這是一個灰色階層。他從小就被告誡:不能當兵,不能入黨,不能入團,連紅小兵也不能加入。看著小伙伴們脖子下紅領巾飄飄,他羨慕得眼饞,心里黑黑的,直想哭。
不讓參加紅小兵,就埋頭看書。彥生從小就愛看小人書,也愛寫作文,常常受到老師表揚。作文內容大都是在放學路上看到一頭豬在啃生產隊的麥苗,這時想起了毛主席教導,就把豬攆跑了;或者是我們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過著幸福生活,但千萬不能忘記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人們還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我們要樹雄心、立壯志,解放全人類等等。
他的數學成績更好。
8歲那年,有一天,父親正在算賬,他突然說想學打算盤。
父親吃驚地看著他。家里太窮,連一個玩具也沒有,孩子太孤單了,干脆就把算盤當玩具吧。于是,油燈下,土屋里,父親手把手地教。
這孩子也真是聰明呢。對這些黑油油的算珠和枯燥的口訣,竟然很感興趣呢。
寂寞的算盤珠,清清脆脆地唱響著,濺起一串串興趣的火花,照亮了他的心……
4.太陽的孩子
1973年7月,王彥生以全公社第一名的成績,考入鹿頭公社紅星中學。
每天1斤糧食指標,正在生長期的孩子,哪里夠吃啊?為了填飽肚子,他把細糧換成粗糧。可這些東西,吃多了,燒心,吐酸水,實在咽不下去。這時候,他就罵自己賤,罵自己滿腦子資產階級腐朽觀念,沒有共產主義理想,打自己,擰自己。
星期天,別的同學可以回家吃上母親做的可口飯菜,或帶回母親腌制的咸菜,只有他沒這個福分。
他常常坐在山坡上看書,看山,看人。通過閱讀,他隱隱約約地理解了一些東西,開始有了迷茫,有了光亮,有了期望,有了思索,思想的網線開始悄悄地結巢……
他的肚子仍在咕咕地號叫著,但他的思緒已經飛上了云層,俯看著這一片熱鬧的人間,和熱鬧的人間那些行走著的、痛哭著的和竊笑著的人們……
高二的時候,他開始試著向報社投稿。
那時候,投稿不用郵票,只在信封上剪去一角,寫上“稿件”兩字,即可寄出。稿件像一只只信鴿,從大山深處飛向了城市。但是,不長時間又飛回來了。畢竟他還是一個孩子,文筆和思想太稚嫩了,但是報社編輯看他寫字工整,態度認真,就來信鼓勵,或寄來資料,有一次,還寄來一套魯迅選集。這在深山里,不啻是特大新聞呢。
冬天,學校連火爐也沒有,零下20度,尿桶都結成了冰疙瘩。沒有棉鞋,沒有襪子,腳凍裂了,流膿,又疼又癢。實在受不住時,就在操場上跑,十圈、二十圈,直跑得滿頭流汗。
后來,他找了一個紙箱,里面放上爛棉花和干草,把腳伸進去。可出去就麻煩了,冰天雪地,他只有快快跑。回來后,趕緊坐下來,把腳伸進紙箱里,像一個瑟瑟發抖的小刺猬。
晚上睡覺時,小彥生不敢脫棉衣,直接蓋著被子。夜太長了,太冷了,睡不著。小彥生早早地起來,回到教室里,點亮煤油燈,看書,寫稿,腳雖然在紙箱里,可身體卻在冰窖里。他面向著東天的魚肚白,心里大喊著,太陽,出來,出來……
第二章 野百合也有春天
誰種植了他的夢想?
父親沒有多少文化,山里人的世界又是那么狹窄,抬頭望天,低頭刨山,吃飯睡覺,生女育男。再說,他是中農成分,不能上學,不能當兵,不能入黨……
我們的主人公,一個沒娘的苦孩子,長到15歲,還沒去過縣城,沒吃過蘋果,沒吃過豆腐,沒見過樓房,更別說大海了。他只是山坳里的一株野草。
但是,每一株小草都希冀陽光,每一條小溪都向往大海。那么,凄風苦雨中的他又是從哪里感應到了命運的啟示,并汲取到了神秘的力量呢?或許從那些小畫書里,或許從那些簡單的語文、數學、工業基礎課里,總之,那是知識的啟迪和呼喚。于是,文明的曦光一縷縷地照進了他心靈的小窗,原本潮濕冰涼的心田溫暖了,明朗了。漸漸地,夢想升騰起來了,像一朵朵若隱若顯的霧嵐,醞釀成了一場甜甜潤潤的春雨,喚醒了種子,綻開了鮮花,結出了果實……
苦難是一所大學,他是一名執著的學生。
5.精干的小會計
1974年9月,不滿15歲的王彥生高中畢業,回生產隊掙工分。
搬石壘堰,擔水抗旱,腹內饑腸轆轆,山路高高低低,一根扁擔,72座大山,兩個稚嫩的肩膀全壓腫了,血淋淋的。成年人每天掙10分,工值1角5分。他是小孩子,只能掙7分,一天還不足1角1分。
這時候,國家要在縣城東邊的韓王山下建造一座火力發電廠。負責施工的邯鄲基建工程處通過當地政府,大量招用民工,負責開山筑壩、挖土填溝、蓋廠房、修水塔等重體力勞動。
去縣城,建電廠,這對于沒見過世面的王彥生來說,充滿了誘惑,他毅然報名。
整個工地,3000名民工,他是年齡最小的。
炮聲隆隆,山崩地裂,石塊橫飛。硝煙彌漫中,王彥生和民工們一起圍了上去,抬大筐、搬石頭……人和石頭打交道,受傷的總是人,工地上常有傷人、死人事故,他嚇得臉色煞白,但仍是咬著牙,拼命干。山一樣默默無言,河一樣汗流滾滾。
雖然苦累、危險,但總能吃飽飯,而且,除了記工分,每月還能節余兩三元。這對于貧困中的山民來說,是一個天大的好事。所以,各地民工紛紛前來,僅他們村就來了100多人,于是,就單獨成立了一個民工連。連長、副連長和指導員選定了,會計兼事務長可是一個專業活兒。王彥生是一個有名的老實孩子,又從小練就一手好算盤,便被委以重任了。
全連120多人,吃喝拉撒睡的籌劃、調劑、安排,與工程處的財務來往、工資結算,與村里聯絡、交工記分等都由他負責。
民工干活,每人每天工資1元3角。由于是集體行為,每人每天需向村里交工分款8角,在生產隊記10分工,剩下的5角就是每天的伙食費了。
既要千方百計地讓民工吃好吃飽,還要盡量節儉,少攤伙食費,使得每人每月盡可能多地結余幾元錢,王彥生真是想盡了辦法。
最得意的就是買驢。
此地是山區,畜力主要是驢。平時稍有空閑,他就步行著到四周村里打聽,只要聽說有老驢或傷驢,就找生產隊長聯系,用七八元買下,回來殺掉,連湯帶肉,再配上別的干菜就能吃兩三天。然后把驢骨頭用驢皮包好,到縣城的廢品收購站賣掉,一般都能賣到十多元。白吃一頭驢,竟然還賺錢。
16歲的孩子,管理這么龐雜的賬目,在生產隊當會計的父親十分擔心,就跑來幫助。
父親一看,竟嚇了一跳。兒子不僅字跡工整,而且米、面、油、菜及各種款項,有收有支有節余,井井有條,筆筆清楚,比自己還要精細。
在他的經營下,連隊生活搞得紅紅火火,民工結余也最多,每月每人都能分到六七元。這在全工地的數十個連隊里是最高的。
看著每天忙忙碌碌,滿臉汗水的王彥生,全連民工都把他看成了自己的親兒子、親兄弟!
6.夢斷合同工
一年之后,基建工程結束,民工撤離。工程處幾位領導決定破例留下他,做倉庫保管員。這么一個老實、精干又可憐的孩子,實在讓人喜歡呢。后來,干脆又把他抽調到邯鄲市內的機關總部,任總務科會計。
他的身份變成了臨時工,負責整個系統職工粗細糧調劑的審查,還有辦公用品的采購核發。
當時,除了機關干部外,工人分兩類:一類是正式工,另一類是合同工,剩下的就是臨時工了。臨時工沒有身份和地位,只能做那些最臟最累的活計,不僅工資少,而且隨時有可能被辭退。
王彥生是臨時工,卻干著機關干部的工作,這對他來說,真是受到最大的信任了。他穿著一件軍綠色工作服,衣兜上插一支鋼筆,坐在寬敞明亮的辦公室內,儼然一個國家工作人員了。
這是他第一次來到邯鄲市,終于見到了著名的叢臺、回車巷、學步橋……他第一次吃上了蘋果,那種青青紅紅的圣果,比柿子可是好吃多了。他還第一次吃上了豆腐,那白白嫩嫩的尤物,香醇溫潤,沁人肺腑,直滲透到靈魂深處的縫隙里……
這一切的美好,讓這個17歲的山村窮孩子萌發了人生第一個具體的夢想:由臨時工轉為合同工。
1976年冬天,機會來了。政工科一位副科長私下告訴他,最近要去涉縣招收一批合同工,希望他在縣或公社領導那里走一走關系。
可是,他家里沒有任何關系啊。迷茫的王彥生思考了一夜,終于想到公社的一位副書記是本家大伯的一個遠房親戚。
王彥生仿佛看到了希望。第二天,他拿出所有積蓄,拜請后勤科領導幫助,買了兩條“大前門”香煙和兩瓶“汾酒”,又連夜坐車兼跑步,回到了260里之外的老家。
第二天晚上,王彥生見到了自己的救星。他恭恭敬敬地把禮品奉上,又含著眼淚傾訴了自己的苦情,希望公社領導能分配一個招工名額。
王彥生想得太天真了,他沒有想到自己的滿腔熱望原本就是一腔妄想。這位公社副書記,壓根兒就不看重這個拐了五道彎的窮親戚,他連通常的客套也沒有,就直截了當地向王彥生兜頭潑來了一盆冰水:“縣里統共給了6個招工指標,公社、大隊干部還分不停呢,再有10個也輪不上你!”
冰涼的現實,就像這寒冬里冰涼的石頭,把他的夢想碰得粉碎!
這個世界,在很多時候,原本是不公平的啊!
坐在冰涼的石頭上,王彥生絕望地哭了,哭得天昏地暗,他感覺自己那么孤獨,他感覺這個世界那么寒冷。
但是,天無絕人之路。
山外的世界在悄悄地變化著。此時已是1977年的下半年了,一個小個子的偉人,在遙遠的北京,作出了一項大決策———恢復高考。
7.文學青年
1977年底,王彥生以全地區第一名的成績,考入邯鄲地區工業學校。
學校生活是安靜的。孤獨的他偷偷地舔干了心壁上的淚痕和血跡,敏感的心像蜷曲的含羞草一樣,在溫暖、祥和的陽光里又兀自伸開。他的文學夢想悄悄地飛翔起來了。
那真是一個文學的時代啊,每一只小鳥每一株小樹也都在做著五彩的作家夢。走在路上,趴在床上,眼前彌漫的都是紛繁如花的文學意象。后來,他就半模仿半創作地涂抹了起來,散文、詩歌、小說、快板、故事……
1980年3月,他被分配到涉縣化肥廠上班。
這期間,他終于發表了自己的處女作。王彥生兒時最好的小伙伴李月庭,頭年不幸病歿。一次回家時,他遇到李月庭的母親王景魚,這是一個苦命女人,生了6個孩子,丈夫又有病。為了給丈夫和兒子看病,欠了山一樣的債,就喂了一群雞,下蛋后趁晚上偷偷到公社所在地去出售,這在當時還屬于“資本主義尾巴”。可是,現在是1980年了,活躍的商品經濟種子已經萌芽了。
小小的王彥生敏感地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他構思了一篇數來寶《賣雞蛋》,投給了縣廣播站。
很快,縣廣播站全文播出。一時間,他的名字像柳絮般飄滿了小城。
這一段時間,王彥生還寫了很多小故事和新聞稿。
化肥廠在城外,沒有廣播站,每當接到播出通知單后,他就借一輛自行車趕到縣城,找一個安裝大喇叭的電線桿,靠在下面,支棱起耳朵,細細地聽,聽著男女播音員用圓潤的聲音朗讀著自己的文字,臉上笑成了一朵花。
這一只丑小鴨,夢想越來越絢麗了。
他又創作了一篇6000字的小說《晨光》,寄給了縣文化館。小說描寫的是一位叫左方平的知識分子放棄回城、扎根山鄉的故事,在情節設計和語言風格上與張賢亮的《靈與肉》和王蒙的《春之聲》頗為相近。縣文化館副館長李亮是一位作家,讀到這篇作品后大為震驚,馬上約他見面,熱情鼓勵。
雖然無依無靠,但命運畢竟還是公平的,他要感謝這個社會,以及這個社會上的所有的人。
面對著鏡子,他常常這樣想,這樣說,這樣笑著。
8.愛情鳥
好消息像一只只歡樂的信鴿,翩翩地飛向了他的心房。
飛向他的,還有一只愛情鳥。
青年人,對愛情,各自有各自的美夢,但自卑的他總是感覺那是別人的專利,對自己一直沒有自信心呢。有一段時間,去石家莊培訓,班上一位唐山姑娘,看上了樸實好學而又沉穩的他,主動表示了愛意,可他的接收信號過于遲鈍。當終于明白對方的美意后,先自膽怯了。再后來,還是拒絕了。
但老天真是公平啊,一場樸樸實實的愛情正在前邊的路口等著他。
女方叫蘆愛花,在縣醫院當醫生。
他們是通過中間人介紹相識的,那是1981年的春天。
真正讓他們走到一起的,也許是兩人相似的身世。蘆愛花也是苦命孩子,父親是建國前北京中醫大學的研究生,先在鄭州醫學院工作,60年代初回到縣城,“文革”時被誣為“國民黨”,1968年自殺了。母親帶著4個孩子難以為繼,不得不將她過繼給了獨身的大伯。
一個兒時喪父,一個童年喪母,兩個苦命孩子,惺惺相惜,沒有多少甜言蜜語,海誓山盟,只有默默的理解和關愛,他們的心慢慢地靠在了一起。
當時,農村經濟開始繁榮,縣城里處對象,時興要彩禮,四大件,十幾條腿。可蘆愛花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要。一個誠實可靠,聰明能干的他,不就是老天派賜自己的最好的彩禮嗎?
蘆愛花不愛說話,卻是一個十分細心、善良的姑娘。夏天里,幫他拆洗被子,黑色的被子油油的,硬硬的,使勁搓,洗了三遍,原來竟是藍色的。冬天來了,他穿著一個紅毛衣,兩肘都破了,毛蓬蓬的,兩個前襟也都是亂線。蘆愛花心疼得落淚,馬上買來紅線,自學打毛衣,又和母親一起給他做了一身棉衣棉褲。
王彥生穿在身上,暖暖的,生命的溫暖!
1982年初,他們結婚了。
9.新聞科長
1981年12月的一天,縣委宣傳部副部長江愛堂來到縣文化館,詢問王彥生的情況。
副館長李亮如實介紹了他的創作狀態,還把剛剛發表的小說《晨光》送給了他。
李亮確乎是一個伯樂,為了推出一顆文學新星,總嫌自己薦舉不力。由于初辦刊物,沒有經驗,還不知道加“特別推薦”之類的按語,更不會炒作。后來,他終于想出了一個好辦法:把王彥生的小說《晨光》放在第一位,把自己的作品放在第二位,做一個紅花綠葉的陪襯。
幾天后,王彥生就調到了縣委宣傳部,負責新聞報道。
涉縣是深山區,地域廣闊,80%以上的行政村不通公共汽車,完全靠步行。但是,短短的兩年時間,王彥生便走遍了全縣308個行政村。茫茫大山的褶皺里,是他疲憊卻又快樂的身影和笑聲。
他挎著一個“海鷗”照相機,用腳,用手,用心寫作著,每年都有130多篇稿子發表在中央、省、市報紙上。
1984年秋天,縣委宣傳部收到王金莊鄉東坡村一位叫趙彩的的婦女的來信,反映自己再婚遇到阻撓一事,婆家不讓再婚,村里不給出證明,鄉里不準登記。
王彥生敏感地意識到,這是侵害婦女權益的大事,便約上縣婦聯一名干部前去調查采訪。
王金莊鄉在大山深處,離縣城60里,到鄉里可以乘坐公共汽車,可東坡村離鄉政府還有12里,就完全依靠步行了。
經過調查,趙彩的,24歲,丈夫意外死亡后,留下一兒一女,又與本村青年江海相戀。但王金莊屬于深山區,雖然當年趙樹理創作《小二黑結婚》時就在附近取材,但這里的婚姻觀念還是太落后了,在人們的心里,婦女必須從一而終,喪夫后就要安心養子,終老夫家。
王彥生去婆家做工作,前兩次都被拒之門外。第三次去時,帶了5斤掛面。雖然對方態度好轉,但仍沒有商議余地。第四次,第五次……
第九次上門時,經過耐心開導,雙方終于開始交談。接著,王彥生又勸說趙彩的,希望她另建新家后,能一如既往地孝敬公婆,并請村干部作證。
他們在鄉政府住了6天,每天早早地扛著太陽過去,晚上背著月亮回來。第七天,他們終于陪著趙彩的和戀人一同到鄉政府,領取了結婚證。
臨別時,王彥生掏出5元錢,塞給這一對新人,真誠地向他們表示祝賀。
剛剛登記的小兩口,滿臉淚,搓著手,便按山里人過年時向長輩行大禮的規矩,雙雙在他面前跪了下來……
新聞科長、宣傳部副部長,由于工作出色,王彥生一步步地走上了領導崗位。
一個毫無背景,也從無奢望的窮孩子,幾年后竟然成了縣城里有頭有臉的光鮮人物。
第三章 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
不會表現,只會出汗。
這是王彥生工作態度的真實寫照。
的確,他是一個老實人,只知道勤勤懇懇地干好每一件事,誠誠實實地對待每一個人。對社會心懷感恩,對工作滿腔熱情,對自己知足常樂,對仕途從無奢望。
但他又是一個聰明的老實人,干一行,愛一行,專一行。這樣的人才,我們的組織部門是不會錯過的啊。于是,在無意中,他成了一顆冉冉升起的明星……
1989年底,他調任縣委組織部副部長。
這一年,他才30歲。
10.年輕的笑聲
組織部工作忙,人手少,尤其缺少寫調研文章的理論人才。于是,就在全縣范圍內物色。
一個名叫付巖偉的中學語文教師進入了視野。
1991年4月的一天,王彥生約付巖偉談話。付巖偉高高的個子,34歲,河北師大中文系畢業,在某鄉鎮中學教書,平時關心時事,善于思考,常常撰寫一些理論文章,是本縣小有名氣的“筆桿子”。但是今天,面對組織部副部長,他顯然有些拘謹。
“你當過工人,又當過木匠,1979年高考是全縣第一名,比我強多了。我只是一個中專生。”王彥生笑哈哈地說。
付巖偉驚奇了,他沒想到眼前這一位比自己還小兩歲的副部長對自己如此了解,又如此和藹可親。
“你是老兄,又是中文專業,以后還請多指教。”王彥生謙和地說。
這一次談話之后,付巖偉順利調入縣委組織部。
剛開始的時候,付巖偉不習慣寫調研報告,內容和形式總是不融洽。王彥生就帶著他下鄉,具體指導,從頭教起。
付巖偉寫出了稿子,恭恭敬敬地署上兩個人的名字。王彥生認真審改后,把自己的名字劃去。
“王部長,思路是你定的,我只是按照你的要求寫出來啊。”
“我只是動動嘴,并沒有動筆啊。”王彥生堅持說,“誰執筆,算誰的。”
沒多長時間,付巖偉就上路了。
20世紀90年代初期,電腦還是稀罕物,專門放置在一間裝修過的微機室內,打字員進去打字要換上工作服,穿上拖鞋,凡接觸電腦的人都要登記。組織部只有一臺最簡單的四通打字機,屏幕小小的,能打字,能儲存,也便于修改。但大家不會使用,都以為那是打字員的“專利”。
王彥生認識到了這東西的方便,便主動向打字員學習,后來,就號召部里的年輕人都來學。
大家畏之如虎,總感覺這東西神神秘秘的。
王彥生說,電腦將來是要普及的,誰不學就要落伍,早學早主動。
他專門申請買了一臺286電腦,又聘請了一位專家進行輔導。并且嚴格規定,35歲以下的工作人員,必須在年底前學會使用,從下年開始,公文材料淘汰手寫體,全部換成打印稿。
大家在不情愿中開始學習了,十幾個年輕人輪流上機,每天登記。他家離單位很近,便主動把時間讓給年輕人,自己后半夜加班,常常練習到天亮……
組織科新分配來一個大學生張秀海,聰明活潑,是一名音樂發燒友,有時候情不自禁地在辦公室放聲高歌,影響大家工作。
一天,王彥生找他聊天:“秀海,今年全縣各系統要舉行大型歌詠比賽,你可要認真準備節目,為咱們組織部爭光啊。”
張秀海高興地答應了。
“下班時間好好練,也可以請假,但不要上班時間在辦公室練歌啊。”
張秀海臉紅了,心里一下子明白了。
“你年輕,記憶力好,接受能力強,除了音樂,把電腦學習一下多好啊。希望你在這方面也能給大家作一個表率。”王彥生又說。
沒多久,張秀海就真正迷上了電腦,成了專家。在他的帶動下,不長時間,組織部的青年人都學會了操作計算機。
這一年年底,張秀海在全縣歌詠比賽上,奪得冠軍。恰在此時,省委組織部信息中心要在本系統內公開招考幾名有計算機特長的組工干部。
王彥生得知信息后,馬上推薦張秀海報名。
張秀海不負眾望,竟然考取全省第一名,順利地調往省委組織部了。
11.繼母就是娘
工作和生活都穩定了,父親呢?一個人在老家太孤獨了。
縣城建局正好缺少一個門衛,月工資300元。這倒是一個好機會,父親有活干,也有地方住了。雖然待遇菲薄,但父子可以團聚。
父親來到了縣城,但自己只有一間平房,妻子當醫生,還要照顧孩子,又常常上夜班,實在無力顧及。更多的時候,父親只能租房獨居,孤影自守。從26歲喪妻,已經獨身30多年了。
幾年來,王彥生一直在勸說父親找一個老伴,可老父親早已習慣了獨身。老年人,生活中沒有伴侶,且不說吃飯沒興致,連過年也無趣,于健康更無益。他反復勸說,最后,老父親勉強同意了。
可是介紹了幾位,都不太如意。
正在這時,有人介紹本村同一條街上的喪偶婦女王景魚。
父親心有所動,王彥生更是眼前一亮。
王景魚就是王彥生當年創作數來寶《賣雞蛋》中的主人公,也是兒時伙伴李月庭的母親。李月庭病歿之后,王彥生每逢春節都要上門拜年,按農村習慣給老人磕頭。這幾年,王景魚更是連遭不幸,1989年,老伴和女兒相繼病故,緊接著,二兒子也溺水而死。
兩個苦命的老人原本心如枯井,可是好心人著意鑿通,井底里也慢慢地滲出了一注涌泉,甜甜的涌泉,生命的涌泉。
王彥生又想起了兒時與李月庭一起玩耍時的情景。當年的伙伴,卻成了異姓兄弟,只是陰陽兩隔了。還有兒時他家的那一碗碗熱粥和香噴噴的炒面。30多年前的一縷縷溫馨,原來就是濃濃的緣分,牽連至今,竟然成了一家人。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王彥生對繼母的稱呼。
當今的再婚家庭,尤其是成年兒女,對繼母的稱呼,大都只是出于禮貌,很少有人直呼“媽媽”或“娘”。但王彥生卻與眾不同,在簡樸的結婚儀式上,就鄭重地改口稱“娘”了,并特意給“娘”奉送了一份精美的禮物,這實在讓王景魚沒有想到,感動得喜淚漣漣。
更讓她沒想到的是,從此之后,王彥生將她視為親娘,孝敬備至。
不少人私下勸他,你這么大歲數了,喊“嬸子”或“姨”就可以了。
王彥生認真地說,我從小沒有娘,現在終于有了,為什么不喊呢。再說,她前半生太苦了,我要讓她老人家高高興興地度過后半生。
常常地,他對兩位老人說,我帶你們去山外旅游吧。
父親坐過一次火車,是見過些世面的。他的最大愿望是坐一次飛機。
娘從來沒有走出過大山,就問,聽說天上的飛機也有路,天上的路是怎么修的呢?
在她的思想里,天上的航線也像鐵軌一樣,或像公路一樣,是有形的,是固定的。
王彥生不好解釋,就笑著說:“等有機會,我一定要帶你們坐一次。”
娘喃喃著,臉上笑微微的。
對她來說,那真是一個神仙般的夢想呢。
12.溫暖的謊言
1994年初,組織部研究室主任付巖偉常常感到胃部不適,已經堅持幾個月了。
王彥生勸他去醫院檢查一下,可付巖偉總是笑一笑,說自己是胃潰瘍,老毛病。
4月的一天,王彥生和他一起下鄉,路過醫院時,正好妻子值班,就逼著付巖偉進去檢查。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妻子把診斷書帶回來了,竟是“食道癌”。第二天,他又派人悄悄地把病歷送到省醫院進行復查。結果仍是冰涼,需要馬上進行手術。
王彥生沉默良久,淚流滿面。
怎么辦?必須先穩定病人的情緒,積極配合治療。王彥生把真實病情告訴了付的家人,又讓妻子另開了一個“胃潰瘍”的診斷,善意地“欺騙”了付巖偉。
接著,他通過熟人,千方百計地聯系省醫院,決定馬上準備手術。
如何將“欺騙”進行下去,老實的王彥生想出了一個好辦法:安排付巖偉和一個同事去石家莊出差。
臨行前,他交代付巖偉說,有一個材料要報送省委組織部,由于需要進一步修改,你要在石家莊住上一段時間,順便到省醫院做一個小手術,把胃潰瘍徹底治一治。私下里,他設法借了5000元,交給與付巖偉同行的同事,讓他全程照顧。
付巖偉高高興興地去石家莊了。
省委組織部工作人員早已接到王彥生的電話,他們告訴付巖偉,文章要修改,你們先住下吧,等待通知。于是,付巖偉在同事的帶領下,去省醫院治療胃病。這時候,王彥生和付的家人早已偷偷聯系好了病床和手術時間。
直到走上手術臺,付巖偉還一直認為這是在切除胃潰瘍。
付巖偉畢竟是聰明人啊,幾天后,他終于明白過來了,可這時,手術已經做完,且效果奇好。王彥生拉著他的手,說,你是早期,沒事的,一定會好起來,我們還等著你回來上班呢。
20天后,付巖偉病情恢復順利,要出院了。
剛剛手術,病人身體虛弱,不能乘坐火車,更不能擠汽車。組織部只有一輛綠色吉普,顛簸厲害,長途旅行,對病人不利。縣城建局有一輛“拉達”,是縣城里少有的豪華轎車,王彥生第一次張口借用,順利地把付巖偉從石家莊接了回來。
救命之恩,付巖偉怎能忘記!
王部長還替自己借了那么多錢,怎么還呢?
王彥生說,你不用著急,這5000元里,其中2000多元是替你申請的公費醫療,可以報銷,還有1000元,是發動大家捐助的。剩下的,你慢慢還,只要你養好身體,好好活下去,這些都不算什么。
付巖偉哭得抬不起頭來。人生遇到這樣的領導,這樣的恩人,他還能說什么呢?
13.愛心如火
1994年7月的一天,王彥生到遼城鄉東泉村下鄉。走進黨支部書記郭正家里,一進門就感到氣氛不對,郭正的妻子郭云蘭陰沉著臉,坐在院子里一言不發。
他上前詢問。這一問不要緊,郭云蘭“哇”地大哭起來。
原來郭正在計劃生育和“三提五統”的工作中得罪了一些人,遭到報復:昨天晚上,家里40多棵正處在盛果期的花椒樹被砍倒了。
王彥生大吃一驚,霍地意識到了什么。他安慰郭正一家后,就匆匆返回機關,立即組織人員對全縣農村干部遭報復情況進行統計,發現當年就有40起類似案件,有的家畜被毒死,有的莊稼遭砍伐,有的房子被火燒……
他氣憤地說:“組織部門不但要選干部,管干部,更要保護干部,不然誰還為黨做工作?”
于是,他立即向縣委匯報,并拿出了可行性實施方案。
在他的爭取下,縣財政每年出資10萬元,為農村黨支部書記辦理了人身和財產保險。接著,他繼續爭取,保險范圍擴至農村干部三大角(支部書記、村主任、村會計),再后來,又擴大到全體村干部……
遼城鄉蘇莊村離縣城80里,是有名的貧困村和后進黨支部。
1997年初,王彥生主動承擔了這個村的后進黨支部轉化和扶貧工作。
他在蘇莊村住了一個星期,進村后就馬不停蹄地走家串戶。當看到群眾要去很遠的溝底挑水時,當看到村里搖搖欲墜的小橋時,當看到孩子們在樹下上課的情景時,當看到兩名病重的群眾因無錢醫治在家里“硬挺”等死時,他哭了。
他對一直想摞挑子的村支部書記蘇米胡說:“沒有困難,要我們共產黨員做什么?米胡啊,你工作上可不能‘迷糊’啊!”
蘇米胡也哭了:“王部長,你是外鄉人,還對我們這么好,我還能說什么?你說怎么干,咱就怎么干,我蘇米胡死也跟著你!”
王彥生首先墊付了醫療費,組織村民把兩名生病群眾緊急送到縣醫院。當天晚上就召開“兩委會”,詳細研究村情。
村里連一間辦公室也沒有,他就趴在石頭上向縣委、政府寫情況匯報。
“雙委”班子又重新振作起來,很快就謀劃出了一條“以林興村,靠山富村”的發展路子。
回到縣城后,王彥生又多方聯絡,終于確定最有實力的縣供銷社作為蘇莊的扶貧單位。
不到一年時間,本已癱瘓的蘇莊村黨支部又重新站了起來,建起了支部辦公室,黨員活動室,安上了自來水,蓋起了小學校,新修了小橋,建起了衛生室……
20世紀90年代中期,各級組織部門年終干部考核過多過濫,基層干部每年要拿出兩三個月時間應付,有怒而不敢言。
王彥生就這種現象多次與組織科科長王海峰討論,提出要做一篇文章指陳時弊,反映基層意愿。王海峰很快就寫成了一篇調查報告,觀點鮮明,語言犀利。
王彥生細閱文稿,憑著自己的政治經驗,他認為這是一篇分量很重的“負反饋”文章,極有可能會招致政治風險。他勸說王海峰不要以個人名義發稿,將來可由集體承擔責任。
文稿發出后,果然被省政府辦公廳印發成內參件。河北省委五位主要領導都簽批了明確意見,指示要采取果斷措施,進行糾正。
批件下發后,引起很大震動,縣委主要領導連夜開會,厲聲查問作者是誰、現實表現和寫作意圖。
王彥生首先表明自己審閱了文稿,然后又對此事作了客觀說明。他說這篇文稿完全是為了改進工作,所寫內容符合實際,揭露的是普遍現象,有利于糾正干部考核的不正之風。王海峰精神可嘉,應該表揚。王彥生入情入理的解釋,頓時化解了縣領導的迷惑,也化解了王海峰的政治風險。
第二年,王海峰被破格提拔為遼城鄉黨委書記。
14.血濃于水
1996年8月5日,涉縣發生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災情慘重,公路沖毀,通信中斷。
地處深山區的西達鎮匡門村受災最為嚴重,泥石流沖毀了整個山村,21人死亡,70多人受傷,500多人無家可歸。從5日到10日,黨支部書記江宋昌帶領幸存的村民在亂石堆里尋找尸體,在倒塌的房屋中搶救財物,夜以繼日地戰斗在雨水中……
5天過去了,全縣絕大多數村莊已恢復聯系,只有匡門村杳無音信,存亡不明。
王彥生主動請纓,決定帶兩個突擊隊員,冒死前往。
縣委領導不放心,建議先派幾個身手敏捷的武警戰士前往。
王彥生說,武警戰士是外地人,對這里地形特征不熟悉。我是山里長大的,了解情況,還是讓我先去吧。探明情況后,再派武警救援。
事已至此,別無選擇,只得灑淚送行。
由于道路全部沖斷,王彥生等三人肩扛干糧,走過上百道急流險灘,拄斷了十幾根樹枝,爬過100多里山路,用了整整一天時間,終于進入了小村。
當時的慘狀可想而知。由于五天跟外面聯系不上,極度地饑餓、恐懼和絕望,人們的心理已經到了崩潰邊緣。當看到王彥生的時候,全村老百姓終于看到了救星,全都本能地跪在泥地里,哭著高喊:“感謝黨!感謝政府!”
王彥生也情不自禁地跪了下去,跪在泥地里,跪在老百姓面前,嗚嗚地哭在一起。
此后的幾天里,他成了全村的主心骨,一邊派人與外界聯系,一邊組織鄉親們自救。村里還有數十人埋在泥石里,他和群眾一起救活人,扒死尸,十根手指都血淋淋的,指甲都扒掉了,直到救援的武警趕到。
這個時候,他渾身上下泥巴硬硬的,臉上,手上都是血,胡子長長的,像是一個剛從原始森林中走出的野人……
年底干部考評投票,王彥生連續兩年全縣第一。
1998年9月,市委組織部領導帶隊來到涉縣,考察提拔縣級干部。因為王彥生不是常務副部長,他本人也沒有想法,更沒有表達過類似意愿,組織上并沒有特別關注他。
可是在考察過程中,出現了一個異常情況:作為非熱點人選的他一枝獨秀。個別談話時,大家對他更是異口同聲,贊揚有加。
這種情況讓帶隊考核的市委組織部領導奇怪了,就把情況向市委領導進行了匯報。
市委領導層也倍感詫異,遂決定擴大范圍,對王彥生也進行重點考核。
事情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原來擬提拔的人選暫時未動,而王彥生卻被破格提拔了:擔任中共曲周縣委常委、組織部長。
一位普通的副部長,跨過常務副部長,越級提拔到常委部長,這在邯鄲歷史上還是第一次。
組織如此信任,是王彥生做夢也沒有想到的。這個從小沒娘的苦孩子,這個原本只是夢想當一個合同工的山娃子,這個只知道工作而沒有絲毫奢望的老實人,社會沒有虧待他啊。
第四章 農民的兒子
曲周縣地處海河平原的黑龍港流域,歷史上曾是漳河、滏陽河故道。滄桑巨變,河水遠去了,留下了大面積的鹽堿和沙灘。千百年來,刮著一陣陣昏黃的野風,長出一季季凄迷的衰草。
雖然貧窮,卻是文化之鄉。北宋義吏李若水,隨欽宗身陷金國,痛斥敵酋,被割舌斷脛而死。最為外界熟知的就是京劇《玉堂春》的主角了。劇中王景隆的原型王一鄂,曾任明朝兵部尚書,其任職的圣旨還完好地保存在該縣文保所里。史載蘇三也是本地人,原名周玉潔,死后葬于王家老墳。據說“文革”時掘開古墓,遺體仍然栩栩如生。
內陸小縣,土地貧瘠,沒有礦產資源,全靠土里刨食。
新時期以來,和別的地方一樣,這里也在提倡工業立縣,口號一樣喊,工作一樣做,步子卻不快不慢。貧窮依然是這塊土地上常年的客人。
15.兒子與老子
縣委常委、組織部長,在縣城里是一個很威嚴的官位。王彥生卻從不這樣認為。
上任后不久,他就提議在全縣科級干部中開展“當農民的兒子”活動,要求他們去農民家中同吃同住同勞動,親身體會農民的苦酸。
初聽這個消息,不少干部都愣住了:“如今的老百姓越來越難管,得寸進尺,登鼻子上臉,我們再主動去當兒子、當孫子,不就更難管了嗎?”
王彥生氣憤地說,老百姓是管理對象嗎?不是,是服務對象!可見我們一些干部的認識水平是多么低下,與老百姓的感情是多么淡漠啊。
于是,全縣700多名副科級以上干部,用一周的時間,分別走向農村,吃住農家,當農民兒子……
那一年冬天,依莊鄉禾秀寨村,住進了一個干部模樣的人,白天到責任田里一起干活,晚上就到街上的老百姓家里串門,吃飯的時候,就和他們坐在一起喝粥……
村里有一個叫許超的特困中學生,父親早逝,母親改嫁,長期靠街坊鄰居接濟。王彥生便打電話給團縣委書記張敬超,希望通過團組織給予長久的幫助,并約他一同去家里慰問。
張敬超馬上按慣例與縣電視臺聯系,讓他們派了一名記者跟隨拍攝。一行人進村后,卻見王彥生臉色鐵青,他把張敬超拉到一側,狠狠地批評了一番:“咱們下基層給農民當兒子,是真心實意的,如果擺譜作秀,興師動眾,既給鄉村干部找麻煩,也讓老百姓瞧不起。”他執意讓把記者送回去。
他們步行著,費了很大周折,終于找到了小許超的家,真是家徒四壁,滿目蕭索啊。王彥生把書包、書籍和自己的200元錢送到孩子手里,又留下手機號,動情地說:“孩子,有我在,一定不會讓你輟學,以后咱們就是親戚,隨時打電話找我。”
之后,他又囑咐有關部門,對孩子進行全程關注。
村里的老百姓們,畢竟是純樸的,他們不太明白縣委常委、組織部長是一個什么級別的官位,后來當聽說比副縣長還要大時,都驚奇地張大了嘴巴。驚奇之后卻又納悶地說:“怎么看著不像一個官兒呢?”
剛開始,有人說,這真是一個山里人啊。過不了多長時間,他就會變的,現在當官的,有幾個這樣的?
可是,幾年過去了,王彥生始終如此。
每次下鄉時,他身上總要裝上幾百元錢,見到特困戶,就會送一張。見到路邊等車的老年人,只要方便,他總會把老人攙扶上來,一直送到家門口。
他說:“天下的父母都一樣辛苦,一看到老人孤獨地站在路邊,我就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作為兒子,怎么能忍心讓老人站馬路呢?”
2000年秋,某村群眾因為種種原因,對當地政府的某項決策不理解,集體上訪,有關領導特別恐慌。
縣委緊急決定由王彥生牽頭,去安撫這部分群眾。
正在此時,這些群眾在上訪途中發生了交通事故,乘坐的三馬車突然傾翻,有兩名上訪群眾被摔倒在路溝里,受了重傷,致使一觸即發的上訪態勢猝然而止。
有個別干部長出了一口氣,有些幸災樂禍的意思。
王彥生大怒,說:“這是什么感情?”他馬上趕往事發現場,親自把受傷群眾送到鄰近的館陶縣醫院,不但用自己的錢墊付了醫療費,還跑前跑后地找醫生,拿藥,聯系病房。
看著這位滿頭大汗的組織部長,本來心有怨氣的上訪群眾特別感動,氣一下子消除了。
很快,這個村的上訪問題悄然化解。
他說,當農民兒子也不是好當的,老子和兒子還有慪氣的時候,也需要理解溝通。但畢竟是老子和兒子,血濃于水,道理講通了,一順百順,親上更親。
16.依莊的記憶
一套深藍西服,外披綠色軍大衣,一張微笑的臉,一雙凝思的眼,這是王彥生留給依莊鄉人最深的印象。
依莊是曲周縣最偏遠、貧窮的一個鄉。從上任后,王彥生就一直分包這里,每周至少要來一趟。
每次來鄉里,他從沒有進過飯店,執意在鄉機關食堂。也不開小灶,跟鄉鎮工作人員一起坐馬扎,圍坐在水泥臺子四周就餐。
依莊鄉位于沙河故道,土壤鹽堿且沙化,刮風時風沙彌天,細黃的沙粒在地面上像海浪一樣,一波波地涌動著,又像萬條金蛇狂舞。
王彥生跑遍了全鄉12個行政村,與鄉干部一起調整思路,決定把林業作為發展方向,大搞防護林建設,改善生態環境,增加農民收入。
曹莊和西來村是鹽堿地,群眾飲用的全是苦咸水。他嘗了一口,苦澀澀的,像中藥,實在難以下咽,可是生長在這一方土地上的老百姓竟然飲用了幾百年啊。他說,群眾吃不上合格的清潔水,就是我們的罪過啊。于是,他多次到市、縣水利局和扶貧辦呼吁,先后爭取資金41萬元,打了5眼深井。
兩個村的3000多人不僅吃上了甘甜的自來水,澆地問題也解決了。
東路莊村是王彥生的聯系點,有一個叫李守仁的農民,半身癱瘓,老婆有病,孩子年幼,家里的三間土房搖搖欲墜。王彥生聽說后,主動登門看望。
50多歲的李守仁,顫抖著半邊身子,不知道說什么好。他家里滿是灰塵,一片昏暗,連一個喝水的杯子也沒有啊。
王彥生暗暗嘆息著,掏出100元錢,塞給了李守仁的妻子。
從此,王彥生與這個家庭結成了親戚,交上了朋友。很快,他和村干部商量,在一片荒棄的河灘上為他家承租了兩畝地,種速生楊樹。之后,只要到村里來,他都要去李守仁家的苗地里看一看,剪剪枝,拔拔草。
春天到了,王彥生提前為他聯系好了樹苗的銷路,當年便獲利1.1萬元。
連續三年,李守仁賺了4萬多元。
新房蓋起來了,日子好起來了,他癱瘓的頑癥竟然也痊愈了,越活越壯實……
幾年過去了,昔日的沙土窩變成了幾萬畝綠色林海,那是大地美麗的笑靨,那是時間永恒的記憶……
17.送禮
1999年底,年僅31歲的賈建章擔任白寨鄉黨委副書記已經4年,并已經主持黨委工作,眼看就要被提拔重用了。
恰在此時,他下轄的村莊突發上訪事件。按照有關規定,他被降職為最偏遠的依莊鄉副鄉長。
賈建章的人生一下子跌入谷底,思前想后,準備辭職下海。
這時,王彥生主動約他談話:“建章,一名年輕干部,受些挫折,走點彎路是常有的事。一個真正的男人,就是要在低谷時經受考驗。”
賈建章囁嚅著說:“我是一個受處分的干部,將來怎么開展工作呢?”
“不要泄氣,只要干好工作,縣委將一如既往地關注你!”
賈建章頂著重重壓力,默默無聲地重新上路了。
春節過后,依莊鄉大力推行植樹造林,任務十分繁重。他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主動分抓了最艱巨的1.2萬畝農田林網建設項目,連續幾個月吃住在村,和農民一起作規劃,搞栽培,抓管護,皮膚曬黑了,體重也下降了5公斤。
淚水和汗水終于澆灌出了郁郁蔥蔥的綠色希望,這片鹽堿地和沙灘地上樹林成活率竟然達到90%以上,創造了一個奇跡。
由于成績突出,5個月后,縣委決定恢復賈建章的副書記職務。
王彥生親自來到鄉里,宣布復職任命:“希望建章同志要繼續努力,再創佳績,不辜負組織的信任。同時,希望大家都要學習這種升不驕、降不餒的人生態度……”
一個縣委常委、組織部長,親自到場宣布一個鄉黨委副書記的任命,這在全縣歷史上是從未有過的。
聽著這一番真情的話語,想想組織對自己的關愛和幫助,賈建章潸然淚下。
賈建章的工作更積極了。第二年,組織又任命他為依莊鄉鄉長,后來又升任鎮黨委書記、縣農工委書記。
賈建章感念組織的溫暖,當然也更明白王彥生的良苦用心。
他一直有一個愿望,想單獨請王部長吃一頓飯,或送一份能代表自己心意的禮物,可王彥生最終也沒有答應。
王彥生說,你要感謝,就感謝縣委,這是縣委集體的決定。至于我個人,不用吃飯,更不用禮物,你只要有成績,就是送給我的最好的禮物。如果實在過意不去,那就在我死后送一個花圈吧。
真是一言成讖啊。
18.溫柔的堅硬
王彥生是一個善者,像一泓柔水,溫潤著別人。
但他更是一個有原則的人。他心底的原則,就像水底的石頭。
一位曾幫助過他的老領導多次找他,請他幫助為一位親戚辦理轉干手續。由于不符合規定,他婉言拒絕了。雖然老領導很失望,但他就是不拿原則換人情。
一名機關副職在干部調整時頗受爭議,但是王彥生通過多方走訪,了解到這名干部只是性格使然,耿直率真,不太注意說話方式,確是一個有魄力的可造之材。于是,他力排眾議,大膽建議這名干部到最為困難的基層擔任正職。短短一年時間,這名年輕干部就打開了局面。
縣直機關一名優秀干部,經王彥生推薦提拔到鄉鎮任黨委委員。這名青年干部感激不盡,一直表示想請客或到他家拜訪,他都謝絕了。后來,就偷偷把1000元錢放到了王彥生的辦公室。第二天,王彥生找到他,嚴肅批評:“我推薦你,是因為你實績好,人品正。你這樣做實在不妥,真讓我失望!”這位青年干部無地自容,又感動萬分,當場就哭了……
王彥生更是一個智者。
1998年,針對干部隊伍中“能上難下、能獎難罰、活力不足”的狀況,他提出了“無功就是過,有錯就追究,末位遭淘汰”的理念。具體提出了在鄉局干部中實行“四制”管理法,即:風險金抵押制,服務承諾制,過錯責任追究制,末位淘汰制。這一來,鄉局干部思想上有了壓力,工作積極性調動起來了。
2000年,他發現極個別農村黨員多年疏于教育,先進性體現不出來,甚至在信仰上已發生動搖。他認真思考,提出了處置農村不合格黨員的工作思路,對不合格者果斷進行勸退。這項措施在市、省產生了很大影響,并受到中組部的充分肯定。
2001年底,王彥生針對中組部頒布的《干部選拔任用暫行條例》(1995年2月),提出了實行十項配套制度改革的大膽想法。這些內容具有明顯的創新意義,體現了從“少數人中選人”到“多數人中選人”的轉變。特別是職位空缺公告制的提出,是全國最早提出規范干部初始提名權的一個可喜的探索。
19.隱形的父母
2000年春天,王彥生決定把父母接到曲周縣城,住一些日子。
縣里有幾家招待所,條件很好,吃住方便。包一個房間住幾個月,也用不了多少錢。但王彥生不這樣想。
父母都是鄉下人,一生簡樸,不愿意麻煩別人,還是安安靜靜地獨處一隅,自炊自食吧。
經過反復比較,他選定縣糧食局第二供應站一間閑置多年的舊房。雖然在二樓,父母上下不方便,屋內也沒有空調、暖氣、電視,更沒有衛生間,但這里比較偏僻,離菜市場也近一些。于是,他悄悄地租下來,買了幾件簡單的生活用品,就把父母安置在了這里。
他告訴司機和身邊人,千萬不能泄露消息。
父母多半輩子生活在深山里,從沒有見過如此一望無際的大平原。周末時,他就陪著老人看蘇三墓,講李若水,聽《玉堂春》……
每天晚飯時,他就悄悄地來到這里。娘會做各種各樣的家鄉飯,抿節、拽面、大鍋菜……
父親視力接近失明,娘患有腿病,老兩口常常互相攙扶著出門買菜、散步。回來的時候,父親摸索著可以上樓,繼母腿疼走不動,常常坐在樓下,歇歇腳,喘喘氣。這時候,王彥生回來了,就會把娘扶上去。有時候,娘的腿實在無法用力,他會說:
“娘,我背你吧。”
“不用,不用。”
“來吧,就當我鍛煉一下身體。”
說著,他蹲下身去,就把娘背上了樓。
院內有幾戶鄰居,大都是年老的下崗職工。剛開始,大家以為新來的租房戶肯定也是下崗一族,便免不了前來串門。聊天的時候,老兩口只說是來曲周臨時探親。問到兒子在哪里工作,便說是在縣里當臨時工。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直到三個月以后,鄰居們才知道這一對不聲不響的老夫妻原來是王彥生的父母。而那個經常光顧的樸樸實實的與下崗職工沒什么差別的中年漢子,竟然是他們的縣委常委、組織部長。
父親的眼睛越來越不好了,視網膜萎縮,神經纖維化。
一次,王彥生陪同父親坐火車到邢臺市眼科醫院。父親已經好多年沒有坐過火車了,就問:“這要比汽車跑得快吧。”
“當然了。不過,汽車在高速公路上也差不多。”
“高速公路是什么呢?”
“就是一條特別平坦、筆直的全部封閉的馬路。”
“那汽車不就飛起來了嗎?”
“這不算什么。法國的高速火車,每小時400公里呢。”王彥生給父親講外面的世界。
“那飛機呢?”父親又想到了飛機。
“飛機就更快了,每小時1200公里呢。”
父親的眼中閃爍出一道道驚奇的亮光。
……
轉眼四個月,父母要回去了。
王彥生親自把410元房租送到供應站財務室。糧食局領導聞訊趕來:“房子原來一直閑著,我們又沒有開張辦旅館,也不出租,咋能收你的錢呢?”
“我是組織部長,如果帶頭占公家便宜,會讓全縣黨員干部看扁我。你如果支持我的工作,就必須把這些錢收下!”
王彥生態度異常堅決,糧食局領導只得讓會計收錢入賬。
2003年7月,市委組織部準備考察提拔王彥生擔任曲周縣委副書記。
但他真誠地推薦了別人,他只是希望新的崗位能離老家近一些。年老的父母、病弱的妻子和上學的女兒都在山區,相距150多公里,回去一趟實在不容易啊。
第五章 真水無香
2300年前,邯鄲是一個多么富有人文色彩的時尚之都啊。
《莊子#8226;秋水》中“邯鄲學步”的故事就是明證。那個可笑的壽陵小子為什么要千里迢迢地前來求學呢。
不僅如此,胡服騎射、毛遂自薦、完璧歸趙、圍魏救趙,紙上談兵,破釜沉舟、黃粱美夢等1000多條成語典故都誕生在這里,每一條成語典故背后都隱藏著一個瑰麗的故事。
這一切,構成了趙文化的核心,流風余韻,芳香至今。
2003年7月,王彥生調回邯鄲市內工作,任叢臺區委常委、組織部長。
城市和農村的組織工作略有差別,但憑著多年的經驗,他很快就熟悉了。
他在單位附近租住了一套房子,把妻子、女兒一起接過來,總算在城里有一個團圓的家了。
工作和生活,處處是鮮花和微笑,卻突然發現了這樣的絕癥。
20.病從何處來
后來的日子里,大家都在思考。王彥生身體那么健壯,沒有家族病史,更無不良嗜好,那么他的病源在哪里呢?
焦慮太多、用腦過度?但世上的思想者太多了,用腦無虞,智者長壽啊。心胸郁悶、壓力過大?更不可能了,他無欲無求,知足常樂,再沒有比他更胸懷坦蕩的人了。
難道是飲食方式?他是山里人,不吃魚,少吃海鮮,平時總是小米粥、大鍋菜、炒豆腐、拽面。肥肉于別人已經生厭,他吃起來卻是香香的。還有方便面,那是加班時的主食。可這些也都是大眾飲食啊。偶爾抽煙、喝酒,但都不嚴重,更不成癮,當不是煙酒之過。
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很多時候,人類和科學在大自然面前,是那樣的渺小和無奈。
人們啊,一定要善待自己,科學生活,和諧相處,珍愛生命!
自從確診絕癥之后,他冷靜地詢問醫生,也全面地上網查詢,明白自己的生命期限已經很短很短。
但他從來沒有對外界表露過絲毫的驚懼。心底縱然絕望,臉上滿是微笑。他要把這種微笑保持到最后。悄悄地把自己生命能量的油料燃燒完,燃燒完,然后輕輕地走開……
既然決定繼續工作,就要一如既往,不露聲色,不搞特殊。
他真誠而又坦率地告訴組織,自己除了偶爾頭痛之外,沒有別的感覺,保證會像以前一樣,百分之百地投入工作,希望組織上不要把自己當成病人而加以照顧。如果感到身體不適,不能盡職,他會主動提出。
采訪時,時任中共叢臺區委書記賈寶倉告訴我,那是一個傍晚,王彥生像平時匯報工作那樣,客觀地向他匯報了自己的病情,并提出了上述希望,神態是那么平靜,像在講述一個電影故事。區委書記內心十分震驚,但看著平和安詳的他與往常別無二致,心里也沒有敢往最壞處設想。
他也常常拉著妻子的手安慰說,不要緊,醫生的話都是往重里說,也許我是先天性的,沒那么可怕。
大家都在真誠地善良地盼望著這是一場虛驚,這是醫生們慣用的危言聳聽。
一切都被現實的平平靜靜粉飾了。
這樣的選擇之后,他反倒坦然了。生存一天,就高興一天、工作一天、報答一天……
21.我想有一個家
也許是因為病情的突現,讓他買房的步伐驟然加快了。
前兩年,他的想法一直飄移不定,想在市內定居,但房價太貴。但是現在,自己的病情需要一個安定的住所。女兒大學畢業,已經回到市內工作。全家租住一套60平方米的房子,實在不方便。事已至此,他不得不考慮在市內買房了。
2005年11月,終于在北關村選定了一套90平方米的二手房。這棟樓建于20世紀90年代,典型的老式設計,中廳很小,只有12平方米。三個臥室,他們夫妻和女兒各占一間,還有一個8平方米的小屋,那就是自己的書房了。這與自己的想象有些距離,但也只能這樣了。哦,一盞燈,一架書,一杯茶,就夠了。
由于是舊樓,樓與樓擠在一起,沒有綠地,也沒有物業,房價倒是不高,每平方米1700元,加上雜費和裝修費,總價也不上20萬元。
他算了算,肯定不夠,但相差不多,就從妻子的姐姐處借了5萬元。
裝修只用了不到3萬元,簡單做了一下地面和墻面,在墻壁上做了幾個衣櫥和書架。冰箱、洗衣機、衣柜、餐桌、沙發、床等等,都是原來租房時使用的舊貨,全部搬進來。
工作了30多年,總算有了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家。
雖然不大,但很溫馨,這里有自己的妻子、女兒,有自己的書房、電視和茶杯,他還需要什么呢?
王彥生的對門鄰居,是北關村村民馮華英夫婦。
在馮華英最初的印象里,這是一家進城打工的鄉下人。兩口子穿著過時的衣服,沒有半點時尚元素。房屋裝修實在寒酸。更讓她吃驚的是搬家時,原來的破舊家具都搬來了。她好心地勸說,搬新家應該用新家具,這些舊東西,都扔掉吧。
王彥生笑一笑說:“用得順手了,扔掉太可惜。”
后來,別人告訴她,這是咱們區委常委、組織部長。
組織部長?那可是炙手可熱的官位,應該住豪華小區啊。這里是搬遷戶雜居區,居住的大都是城中村的普通村民,是有名的貧民窟。
后來,兩家熟悉了,也常常互相串門。馮華英發現,王彥生家的飯菜與城市生活格格不入,別人家午餐桌上總要盤盤碟碟,葷葷素素,他家卻總是一個菜,燉白菜,燉茄子,或燉豆腐。早飯和晚飯呢,總是小米粥或玉米粥,配咸菜或涼拌菜,粥里的伙伴永遠是南瓜、紅薯、土豆……
馮華英是一個直爽人,快言快語,不客氣地說:“王部長,你家的生活可要改善改善了,別人家里吃得多豐盛啊,魚、雞、排骨,連我們小老百姓,也常吃海鮮呢。”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馮華英去他家串門。王彥生說,“大姐,我是農村人,你是城里人,你幫我參謀一下,買一組沙發吧。”
原來,他搬家時的舊沙發,實在太破了,昨天來了一個胖親戚,不小心坐塌了。
馮華英陪著他在附近的家具市場上轉悠,幾千元、上萬元的高檔貨,他看也不看,只是找最便宜的詢問。
馮華英說:“你要買便宜貨,我不陪你了。”
“不就是一組沙發嗎?能坐就行了,要那么貴的干什么?”
“與你的身份不配啊。再說,好沙發坐進去多么舒服。”
王彥生終于看上了一套:一對單人沙發,一只長沙發,總要價1000元。
馮華英簡直哭笑不得了,在城市里,1000元能買什么質量的沙發呢,只能是臨時用品,用不了多長時間。
可王彥生主意已定,堅持要付款。
馮華英實在是有些著急了:“王部長,你買這樣的沙發,我都感到丟人。”說著就要走開。
王彥生連忙拉住她。原來,他只帶了1000元。
馮華英嘆息著,自作主張,又幫他重新選了一組,講價后,2100元。
她是用自己的信用卡替他墊付的。
22.工作著,快樂著
辦公室離家只有五分鐘的車程,但王彥生的午飯和晚飯大都在機關食堂吃。飯后就在辦公室看材料、做筆記,或上網看新聞、寫博客,直到晚上十點才回去。
區委組織部有二十多位同事,大家忙忙碌碌,卻又快快樂樂。
部內下屬送他審閱的材料,他總是在認真修改和批示后,又親自送過去,謙和地說,你用幾天時間調查研究寫成的稿子,我一個小時就修改了,肯定有考慮不到的地方。你再看看,有不妥的地方,咱們再商量,再推敲……那口氣,像一位朋友,又像一位兄長。
平時在單位里,向部下索要文件,或部署工作,他從不打內部電話,更沒有命令的口氣,而是親自走到對方辦公室,平和地囑咐,細心地交代。
但是,偶爾也會發生異常。他生病后的第一次發火,就源于一掛鞭炮。
2005年底,部里幾個年輕干部到土產部門調研。土產部門經營鞭炮,正值年關,臨走時,就順便送給他們一箱。回來后,幾個年輕人就送他一掛。
當他問清來歷后,看著幾個高高興興、若無其事的年輕干部,他臉色嚴肅起來,突然像鞭炮一樣發火了:“我們是組織干部,代表黨的形象,能這樣隨便拿人家東西嗎?能養成這種作風嗎?”
當即,他嚴令把一箱鞭炮送回去,并以此為例,嚴厲整頓機關工作作風。
組織部工作千頭萬緒,瑣事繁雜。在家中,他的手機從不關閉。晚上,妻子總勸他:“你身體不好,晚上把手機關了,也好睡個安穩覺。”有時候,就偷偷地替他關了。他發現后,就發火,黑著臉大吵:“萬一區里有急事找我,怎么辦?”
一天晚上,他疲憊不堪地回到家,正準備休息,有人敲門。
妻子說:“你忙了一天,這么晚了,我讓人家明天再來吧。”
他擺擺手說:“這么晚來,一定有什么急事,去開門吧,我沒事。”
妻子無奈地開門,是一個陌生的中年婦女,想說退休金的事。他讓客人坐下,耐心地聽她講述。兩個鐘頭過去了,婦女還在滔滔不絕,哭著訴說委屈,不管是家事還是工作上的事。
妻子忍不住了,就上前提醒說:“天不早了,是不是明天再說?”
那位婦女一看墻上的鐘表,已經快12點了,忙站起來擦著眼淚說:“我光顧說自己的事情,忘了時間,真是對不起。”
他忙攔住說:“沒事,沒事,天還早,你坐吧,繼續說。”
客人走后,他嚴厲地批評妻子:“你怎么這樣對待人家!誰家沒有難事?你換位思考一下,如果你是這個人,你心里會是什么感受?”
妻子委屈地哭著說:“我也是怕你身體實在吃不消,才……”
幾天后,那個婦女再次來到家里,妻子熱情地接待了她,并向她鄭重道歉。
那位婦女感慨地說:“有這么好的領導,能耐心地聽我嘮叨,就是我的事沒有解決,我也心甘情愿!”
23.組織部長的“官念”
組織部長,見得最多的就是跑官的人。
叢臺區地處市區中心,領導子女多,熱點部門多。每到提拔干部時,一些人就忙于打電話、寫條子。但王彥生始終堅持民主推薦,得票數不高的絕不上會,不符合條件的絕不提拔。
年齡、黨齡、工齡和學歷是很多干部關心的問題,涉及到一個人的工資、職稱和升遷等,因此,有的干部在這方面動腦筋。但他旗幟鮮明,從來沒有給一個人在這方面提供過任何幫助。
一個地產開發商想當人大代表,多次找到王彥生,想讓他幫忙。王彥生解釋說:“人大代表是群眾選出來的,不是用錢買來的!”
此人還不死心,掏出兩萬元錢,放在他的桌上,起身就走。
王彥生大喊了幾聲,對方仍是不聽。他氣憤地站起來,把錢扔在了那人的腳下。
一名年輕干部多次找到組織要求提拔,并托多位領導說情。在打了近兩年的“公關戰”卻毫無收獲后,便找到王彥生“理論”:“王部長,都說你這個人好說話,在我這兒咋就這么難?是不是因為我沒有給你送禮啊?你開個價吧!”
王彥生拍案而起:“組織原則不是任意交換的籌碼!”
這名干部氣急敗壞:“你難道不想給自己留一條后路嗎?”
他針鋒相對:“你把組織看成什么啦?你這種性格不改,遲早會栽跟頭的!”
還有一位干部,因對工作調整不滿意,怒氣沖沖地要找區委主要領導“說事兒”。
王彥生把他請到辦公室,耐心地解釋和勸說,可這位干部越來越激動,言辭越來越激烈。這時候,王彥生嚴肅地告訴他,干部調整方案是組織部提出的,也是區委領導集體的意見,我是組織部長,你有什么話就先沖著我來吧!
這位了解王彥生為人的干部,盯著王彥生的臉看了好大一會兒,火氣慢慢地消泄了。
24.街頭巷尾的故事
王彥生到叢臺區工作后,按照區委常委分工,分包叢西街道辦事處。
由于距離較近,他幾乎每天都要去一趟,常常是步行或者騎自行車。
街道下屬有一個香椿園社區,社區主任是一位70多歲的老太太,叫張彥玉。老太太工作積極,熱情善良,對王彥生也格外尊重,遠遠地看見他的身影,就打開窗戶高喊:“彥生,快進來喝口水吧。”
“不喝了,不喝了。”王彥生笑哈哈地就進來了。
社區內大都是一些家長里短的瑣碎事,有時看似雞毛蒜皮,卻是社會和諧的一個個細胞。他坐下來,聽一聽老太太談談情況,說完后就走人了。
有一天傍晚,王彥生見老太太和一班人還在加班,就說:“大娘,你們工作這么認真,應該獎勵獎勵你們啊。”
老太太高興地說:“獎勵什么啊?”
“你們缺什么吧?”
“缺一臺微機。”
幾天后,王彥生就送來了。上樓前給張彥玉打了一個電話:“大娘,您在辦公室嗎?”
“在呀。”
“我過來給您送電腦了。”
話音剛落,車就到了樓下。還沒等張彥玉走出門,他就抱著電腦進來了,頭上汗涔涔的,冒著熱氣。71歲的老太太高興地笑著,笑成了一個17歲的小姑娘。
接著,他又忙著連接、調試。不一會兒,電腦屏幕上便涌現了一個花花綠綠的世界……
叢西街道辦事處下屬有一家福利廠,有16個殘疾人。那里也是王彥生經常的去處。
何梅田是一個60多歲的聾啞人,王彥生每次去時都帶些水果。一次,何梅田住院了,王彥生又專程去看望,坐在床頭,用手語與他交流了半個小時。臨別時,又留下500元錢。
聾啞人聽不見,不會說,但他心里什么都明白啊,淚水汩汩地流了出來,那是他無聲的語言!
任志正、孟慶邯都是肢殘人,還有80多歲的高連榮老漢,是一個“三無”人員,常年癱瘓在床。這些人都是他的固定聯系戶……
叢西區有一家學步橋小區,由于開發商和產權單位之間有糾紛,多年沒有送暖氣,使幾百戶居民忍受了好幾個沒有暖氣的冬天。
他全面了解情況后,主動上門去找開發商。可是,對方總是推三阻四,或者干脆避而不見。
別人實在看不過去:“王部長,你是區委領導,沒有必要為這件事,給他們低三下四。”
他說:“我一個人受些氣沒什么,忍一忍,咽下去就完了,可幾百戶居民呢,老的老,小的小,還要忍受一個冬天啊,太遭罪了!”
在他的再三爭取下,供暖問題終于解決了。
但是,暖氣接通后,由于管道長期沒有使用,供熱效果很差。
一天早晨,他打開閥門井,拿著手電筒下去查看,結果發現是管道滲漏,井底積滿了水。他一邊讓人聯系維修隊,一邊往外舀積水。等維修人員趕到時,看見他渾身臟兮兮的,額頭上沾著一塊黑黑的污泥。
社區的一個干部跑過來,看見是他,驚駭失色,流著淚感嘆:“王部長,只知道你脾氣好,可沒想到你為咱老百姓的事這么上心,知道你是一個好官,沒想到你是這樣的好官啊……”
說起來讓人難以置信,他分包叢西街道辦事處5年時間,現場辦公數百次,可從沒有在街道吃過一次飯,更沒有報銷過一分錢。這讓大家都很過意不去。
2007年春節前,街道借機關發福利的機會,特意給他發了一份米面和食用油。誰知,當送到他家里時,他堅決拒絕。看著工作人員無所適從,他拿出手機,翻看了一下,提供了一個電話和地址,原來是轄區內的一個特困低保戶。
有一天,王彥生來了幾個同學,他陪著到小吃店吃午餐。街道辦事處書記張麗英看見了,要替他結賬。
他堅決不肯,笑著說:“公是公,私是私,我這是私事啊!”
還有一次,他老家親戚在市醫院住院,陪床的幾個人都在叢西街道轄區的一個很小的旅館里住宿。張麗英說:“大忙幫不上,這些費用您就別管了,給我們一個機會吧。”
王彥生嚴肅地說,那可不行!這是我自己家里的事,怎么能讓你們付呢?
25.學會拒絕
作為組織部長,王彥生面臨最大的難題,就是如何拒絕送禮。
也許是物質太豐富了,也許是官場太腐敗了,也許是大家都習慣了。現實生活中賄賂成風,似乎不送禮不辦事。社會上不是流傳著這么一句順口溜嗎?不跑不送,肯定不用;只跑不送,等待使用;又跑又送,明天就用。
面對蜂擁而至的送禮人,王彥生很是無奈。原則之內的,自己應該辦,如果不盡力,那是瀆職啊。原則之外的,送禮也不能辦,收了人家賄賂,那不是犯罪嗎?
可是,有的時候,也不得不讓步啊。一些親戚、朋友、同學隨身帶來一些小米、水果、雞蛋等土特產品,算是心意,勉強收下,再回贈一些別的禮品。貴重禮品是斷然不能留的,現金就更不能染指了。
誰掙錢都不容易,收人家錢,有罪啊!
有一個青年干部,送他一臺精致的微型攝像機,聲明不為什么,只是為了交朋友。
他給那個青年人倒了一杯水,真誠地說:“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們雖然都是俗人,還是學習當一回君子吧。我不讓你破費,你也別讓我犯錯誤啊。”
還有一次,妻子在一筐雞蛋中間發現有兩千元錢,像發現了炸彈,馬上打電話,讓他想法送回去。
這樣的情況,他總能找到對象,實在找不到,就記在賬上,或充作公用。
更多的,是那些信奉有錢能使鬼推磨的人,以為錢能通神,還不能打通你王彥生嗎?這就出現了我在前文描述的場面,他把錢扔回去,他拍案而起,他針鋒相對……
作為組織部長,這樣的事情太多了,他實在沒有辦法做到開門迎客。
怎么辦?只好回避。有時候,明知道是一些不能辦的事,不能見的人,他就不開門,不開燈,不接電話。
常常地,他也十分苦惱,他真是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對還是錯,但他真是沒辦法。
他只能這樣!
這樣時間長了,竟也形成了習慣。漸漸地,大家也都明白了,都理解了,給他送禮的人也少了……
第六章 背影
2008年春節之前,他早就應該去復查一下病情了。
但年前工作最忙,北京的醫院也人滿為患,只好商定在春節期間。于是,大年初一早晨,他在女兒的陪同下趕往北京。
區委組織部一位副部長在北京的妹妹家過年,知道他已到北京看病,便打電話邀他到家里吃一頓過年飯。他不愿給別人帶來麻煩,就推辭了。副部長過意不去啊,就順著地址找了過去。一進門,簡直驚呆了,窗外鞭炮聲聲,歡天喜地,他和女兒卻住在一個非常簡陋的小旅館里,屋內不供應熱水,也沒有暖氣,他正偎在一個電暖氣旁邊吃速凍水餃。
這位副部長的淚立時就掉下來了,哽咽著說:“你好歹也是一個區委常委、組織部長啊,又是來看病的,這大過年的,咋住這地方呢?”
他若無其事地說:“沒事,出門在外,有一個地方住就行了,何必花那個冤枉錢呢?”
筆者采訪時,提及此事,這位副部長再次放聲大哭。
春節過后,已經是發病的第四個年頭了。他是一個理智的清醒者,心底十分清楚自己的處境,但他依然微笑著,腳步依然那么地有力。不,是比以前更加有力了!
哦,且讓我們看一看他最后的背影和足跡……
26.特殊黨費
汶川大地震后,全民動員,抗震救災。
5月21日,叢西街道在文廟廣場舉行了一次規模宏大的募捐義演活動。他在現場激情宣布捐出一個月的工資,而當時他已經剛剛在單位捐了3000元。
幾天后,他又獻出了一個月的工資作為“特殊黨費”。
王彥生是有錢人嗎?
當然不是,他的月工資不足2600元。
……
2008年5月開始,河北省開始了聲勢浩大的 “城鎮三年大變樣”工作,力度之大,前所未有。
叢臺區位于市中心位置,拆遷任務最重,尤其是他分包的叢西街道辦事處,黃金地段多,老街老巷多,需要拆除6萬平方米,涉及300戶企業和個人。
拆遷之難是超乎想象的,最關鍵的是補償問題,而每一個“釘子戶”又都有著各自的難題。比如,其中有60多戶下崗職工,他們房前屋后的臨時建筑是他們養家活命的依靠,拆除后如何生活?還有幾十家市直、區直事業單位的企業或門市,各自安排著數十名職工,拆除后如何安置?
還有一些更加難以協調的。
轄區內有兩處部隊房產也在拆除范圍,一處屬于武警,另一處是干休所。這已經完全超出了他的權限和能力。如何補償?往哪兒搬遷?真是亂如麻團!為此,王彥生絞盡腦汁,跑細雙腿。
常常,月光下是他疲憊的身影。
27.大海撈針
北京奧運會和殘奧會是人類的盛會,世界關注,舉國配合。
從2008年7月中旬開始,全國進入近三個月的“奧運安保”期,上級要求各地把各種社會矛盾降到最低點,解決在最基層,嚴格控制進京上訪。
他是組織部首席負責人,大部分時間住在辦公室,密切監視各種不穩定因素。
7月中旬,突然從北京傳來信息:叢臺區叢西街道居民劉春芳參與進京上訪。
叢西街道辦事處一頭霧水,劉春芳是什么人?
經緊急核實,劉春芳本是外地人,十幾年前在本轄區內當保姆,由戶主幫助把戶口遷來,之后便脫離聯系。她在本轄區沒有任何房產,也從未在此地居住,與任何人均無聯系與相識,是一個名副其實的“空掛戶”。
王彥生說:“一定要不惜代價找到此人,以免出現重訪,給奧運造成不良影響。”于是,僅僅憑著一個戶口線索,工作人員先后奔波于市內三區、峰峰礦區、魏縣、石家莊、邢臺等地,多方查找。歷時半個月,終于得到一個手機號碼。可是,對方不是關機,就是拒不接聽。
怎么辦?王彥生只好通過公安局,請求利用公安手機衛星定位儀器,進行搜尋查找。
真是大海撈針!
8月5日,終于在奧運會開幕之前找到劉春芳。這是一個中年婦女,此次上訪是因為老家的土地糾紛問題,與叢臺區絲毫無關。但由于本人戶籍在此,叢臺區又難脫干系。王彥生緊急與當地政府聯系,溝通情況,使她的問題提上了解決議程。
經過連續6個小時的說服工作,劉春芳被感動了,表示絕不再進京上訪,并寫下了保證書。
事情圓滿解決了,但由于信訪工作是屬地管理,出了這樣的“漏洞”,總要有人負責。事情明擺著,主要責任應該在街道辦事處,王彥生是區委領導,各項工作不可能一一親自過問。可他卻果斷地對叢西街道黨工委書記張麗英說:“你們在基層工作太難了,雖然也有責任,但這個責任由我來負,是我監督不力。”
就這樣,王彥生主動把這個責任擔了起來。
8月26日,叢西街道被通報批評,而分包責任人就是王彥生。為此,他曾幾次進行檢討和說明。
與此同時,還有一個張麗事件。
叢西街道有一名10歲女孩張麗,是10年前一位老太太和患精神病的獨身兒子收養的棄兒。幾年后,張麗的養祖母病逝,養父因精神疾病嚴重,生活不能自理。后經社區多方協調,將養父送到市社會福利院,張麗被本市一對無孩夫婦收養,所余房屋作為公共資產。
本來是一個很好的結局。可在住房使用問題上,社區居委會和張麗意見不一。10歲的張麗開始起訴并上訪。
王彥生特意找來《收養法》《繼承法》等法規文件,認真研究,又多次深入社區、福利院、民政局、房管局等部門了解真實情況,并幾次召開聽證會。
9月上旬,經過法律裁決,最終將房產原封不動地歸還了張麗。
10歲的小姑娘張麗,特意給王彥生送去了一束鮮花。鮮花清香,那是王彥生叔叔的品格……
28.婚禮上的哭聲
10月9日,是女兒王玉潔結婚大喜的日子。
王彥生格外保密。他除了向區委主要領導請假外,本單位的同事、朋友一概沒有通知。他希望按照傳統的儀式,為女兒舉辦一場簡樸而又有紀念意義的婚禮。
參加婚禮的只有直系親戚、兒時同學、幾位退休領導和老師,以及女兒的閨中好友,總共五桌客人。沒有高檔的酒菜,只有濃濃的親情。
王彥生一一敬酒,向他們表示感謝。是的,漫漫人生路,恍然數十年,沒有他們的扶助和支持,他沒有今天。他的感情是真摯的,還包含著更多的內容。大家都心知肚明,早已相約不要問及他的病情,不要觸動那一個敏感話題,今天是一個好日子,不說別的,只是高興……
但是,地雷還是爆響了。
婚禮上的儀式一項也不少,大家興奮地起哄著,讓小夫妻改口。乖巧的小夫妻向雙方親愛的父母鞠躬致敬,感謝養育之恩。這時,孝順的女婿拉著玉潔的手,按照所有婚禮上的程序,真誠地對岳父說:“爸爸,你放心吧,我會照顧好玉潔的……”這是正常的程序啊,女婿并沒有說錯,也沒有別的意思。可他哪里知道岳父的心理呢,此時的王彥生,有萬千的期望萬千的興奮和萬千的無奈啊,可又說不得,說不出。看著這個歡樂的場面,他感慨如海,擺擺手,不讓女婿再說了,終于忍不住了,猛地號啕大哭起來。是啊,女兒終于長大了,成家了,作為父親,內心當然最為安慰和高興,但一想到自己看不到女兒將來的幸福,他……
眾人一下子呆住了。王彥生雙手撫在墻上,肩膀猛烈地聳動著,他的一生中從來沒有如此地痛哭過啊。
女兒和女婿似乎猛然意識到了什么,也情不自禁地跪在了他的面前,大哭失聲……
但王彥生畢竟是王彥生,他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他立即轉過身來,擦了擦臉上的淚水,止住哭聲,拉起兩個孩子,哽咽著說:“你們長大了,要學會獨自面對,不管多大困難,一定要擔起來……”
這是婚禮上長輩例行的囑咐,還是一種特殊的留言,甚或是一種深切的暗示?
大家面面相覷,沒有人敢去附和,也不忍心去深想。
29.長壽方便面
11月11日(陰歷十月十四),是王彥生的49歲生日。
對于生日,他從來沒有重視過,總說自己是土娃子山伢子,不值得慶生。往年,大都是由妻子做一碗面,煮兩個雞蛋就過去了。
女兒畢竟心細,提前一天為父親買了一件保暖內衣送過來,商量著中午全家團聚,一起吃面。
但是,上班后,王彥生就把這一切全忘了。近來,蘇曹鄉連續發生兩起影響較大的刑事案件和經濟案件,原鄉黨委書記等人被免職,太多太多的事情需要他現場調查處理。臨近中午的時候,女兒打來電話,他說聚餐取消,改在晚上吧。
中午,大家在鄉政府會議室里集體吃盒飯。下午接著開會,個別談話。傍晚,女兒再次發來短信,他仍是不能脫身,只得再次回復:晚聚取消。
直到晚上9點20分,工作才暫告結束。鄉干部請他吃飯,他說回家湊合吃些吧。大家見他態度堅決,也就沒有堅持。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9點40分了。
妻子看他無精打采的樣子,就問他吃飯沒有。
“沒有呢。”他一下子仰躺在沙發上。
妻子心里一陣凄惶,原以為他在外面已經吃飯了呢,就趕緊去做拽面。
“不要麻煩了!”王彥生說。是啊,天這么晚了,做拽面很費手的,還要和面、醒面、做鹵。
“那我去買一碗吧。”妻子又說。樓下不遠處有幾家面館,也是他經常的去處。
“不用了,不用了!”
那一天夜里,王彥生的最后一個生日,是和妻子一起度過的。
生日的大餐,只是一包方便面!
第二天下午,從不戴手表的他,手腕上多了一塊金光閃閃的新表。這引起了大家的好奇。
“王部長,這么好的手表,多少錢?”
“你們猜猜看?”他的興趣來了,故作神秘地說。
“5000!”
他搖搖頭,笑而不答。
“差不多要兩萬吧?”一位見過世面的同事說:“戴手表現在是時尚,不為看時間,是身份的象征,不少領導戴‘勞力士’‘卡地亞’‘蕭邦’,每一塊要三五萬元呢。”
他的眼瞪大了。
別人意識到了什么,便又堅定地說:“最少也得3000元!”
“嗯,差不多,這么好的手表,值!”有人附和。
他笑了笑,自豪地說:“昨天是我的生日,這是我給自己買的禮物,30元!”
頓時,在場的人鴉雀無聲。
原來,昨天的生日如此簡單,他也感到有些失落,應該給自己買一個禮物,補償一下,紀念紀念。買什么呢?平時手腕上總是空空的,看時間都是問手機,或是問別人。特別是開會時、講話時要關機,掌握時間總是不方便,應該有一塊手表。于是,今天午飯后,他獨自走進商場,選擇了這么一塊最便宜卻又是蠻漂亮的塑產品。
這是他的最后一個生日,這是他最后一個生日的最奢侈的禮物!
從此之后,他一直戴著這塊手表,直到去世的那一刻。
一個堂堂的區委常委、組織部長,佩戴30元的手表,這在當今官場上,恐怕是絕無僅有的吧。
30.光明與黑暗
11月28日,他帶領全區50多名中青年干部到北京學習。
前一段時間,他就向區委建議,把年輕干部送到清華、北大去學習,得到批準,并最終商定到清華大學參加公共管理班培訓。
在半個多月的封閉學習時間里,他是班長,與學員們一起上課,一起討論,吃飯時排隊到食堂打飯,晚上到圖書館里臨窗的桌上看書,睡覺前還要到各個宿舍里交流一番……
正是這幾天,他的病情驟然惡化了:出現了一種間歇性的吞咽困難的生理反應。
他從網上查尋過,這是此病后期發作的主要癥狀。
一天下午,趁自習課的間隙,他拿著自己最近的血管造影圖,以病人家屬的身份去醫院詢問。當醫生聽說這個病人已經堅持了4年之久時,表示不相信,并對他說這個病人很危險。
他沒有說什么,默默地走了出來。他知道,那黑色的一天,正在越來越逼近自己。
但是,他是欣慰的,這幾年,自己沒有躺在床上,而是干了自己應該做的工作。
同學們是不知道這些情況的,他們都在盡情地享受著緊張而又歡樂的大學生活。既然這樣,我為什么要讓大家掃興呢?
想到這里,他高興地對大家說:“大家辛苦了,周末我帶你們到長城玩去……”
從北京回來,已是12月15日。
全區19個街道辦事處兩委換屆工作已經全面開始,這是基層組織建設的一件大事,王彥生是總指揮,他更忙碌了。
整整一個月時間,他在各個街道辦事處巡視指導。大到選舉方案、會議議程,小到會場布置、選票印制,都一一過問。
大家都勸他休息一下。他說“換屆是大事,讓我休息我也坐不住,躺不下啊。”
1月中旬,換屆工作順利結束。此時馬上就要過春節了。
31.飛天
2009年1月26日,是農歷牛年春節。
十多天前,王彥生曾幾次打電話給涉縣的好朋友陳彥平,希望一起出去過年。
陳彥平的孩子在外地上學,過年時好不容易才回來團聚,心里很不情愿出去。再說,山里人也沒有出去過年的習慣啊,大家各自忙碌了一年,趁這幾天相互走一走,見一面,喝幾杯酒。但再一想,彥生有病,又這樣執意,就勉強答應了。
妻子也不同意,那些天,她已感覺出了丈夫的異常,常常失眠,牙痛上火,半邊臉腫得厲害。
父親幾乎失明,母親腿腳不便,也都不愿外出。但王彥生出乎尋常地堅持,他告訴父母,他和彥平會做好護衛工作。再說,早些年就答應讓兩位老人坐一次飛機,這是最好的機會了。至于說天冷,咱們就去南方。
事已至此,大家不得不同意了。
1月22日(臘月二十六)他們乘火車直奔桂林。
桂林、南寧當然是旅游的佳處了。巴馬瑤族自治縣的巴馬長壽之鄉,是世界上百歲老人分布率最高的地區,還有桃花源般的盤陽河、光怪陸離的百魔洞、如夢如幻的百鳥巖……
他的病情在繼續惡化,常常間歇性發作。百魔洞里有一條蛇一樣的碧綠小溪,連腿腳不便的母親也舉步而越,可他卻邁不過去了。
大家心頭一怔。他笑一笑說,沒事的,沒事的。
德天瀑布距中越邊境53號界碑約50米。除夕晚上,他們圍坐在瀑布旁邊的一個餐桌上,斟上一杯紅酒,像看春節晚會一樣觀賞著瀑布的表演,湖若明鏡,江如玉帶,瓊珠閃閃,玉液潺潺,山風把細流吹得飄飄灑灑,宛若童年的記憶和歌謠……
父親看不清楚,但聽得真切,心里喜成了一江春水;從未出過遠門的母親,臉上笑成了一朵菊花。
回來時,從南寧直飛鄭州。他攙著父親和母親,第一次走上了飛機。他幫著兩位老人系上安全帶,蓋上薄毛毯。
起飛了,兩位老人閉上眼睛,靜靜地享受著飛天的感覺。那是他們幾十年的夢想,那是兒子的一片孝心,那是一種發自生命內部的難以言說的舒適啊……
只是他們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一份孝心是兒子今生最后的報答!
32.最后的故鄉
從鄭州回到邯鄲,已是1月29日(大年初四)的下午了。
在火車上,王彥生就決定下車后直奔涉縣老家。妻子和女兒不同意,建議先回到邯鄲的家,洗洗澡,休息一下,換換衣服,明天再行動。可他再一次表現出了從未有過的固執。
他為什么如此急迫呢?難道是恐怕耽誤了什么最重要的事項嗎?大家都沒有意識到。
到涉縣后的兩天內,他馬不停蹄地看望了大姨、小姨、大舅、二舅、姑姑等親戚,也看望了部分街坊鄰居和村中的長輩,還有兒時的學校、街道、水塘、柿子樹……
小姨的家在深山區,山道彎彎,雪路難行,他執意要去。在向小姨磕頭后,站不起來了。小姨抱住他大哭,他笑微微地說:“小姨,我昨晚上夢見娘了,和您長得真像。”
拜祭過祖墳后,他意味深長地對父親說:“咱家墳上地方不多了,我(去世)以后就不回來了,姑娘在邯鄲上班,回來(上墳)不方便。”
這是他第一次正式談到身后事,這是戲言嗎?這是遺言嗎?
父親一怔,嘆了一口氣:“你不回來就算了。”
人到晚年,談論生死,是常有的事,又是以一種如此平靜的口氣。是父親故作糊涂,還是兒子故作輕松呢?
1月31日下午,從涉縣回來,正好路過邯鄲市郊外的市殯儀館。
那是下午的五點多鐘,夕陽凄迷,滿目蕭索。他停下車,靜靜地看著妻子,輕輕地說:“我(骨灰)以后就放在這里吧,女兒(祭奠)方便。”
妻子驚疑地看著他,似乎意識到了什么,猛然“哇”地大哭起來,用勁捶打著他:“你不要胡說!你不要胡說!我什么也不圖你,只圖你好好活著啊,再帶我們出去旅游,每年都要出去啊……”
王彥生默默地幫妻子擦拭眼淚:“好,好,我答應你,我答應你。”
車,慢慢地回家了……
33.別了,朋友
2月1日,是正月初七,也是節后上班第一天。
他像往常那樣,第一個來到辦公室,打開窗戶,用抹布擦了一遍桌面,桌面上光亮亮的,像一面鏡子,映著他的笑臉。又用拖布擦了一遍地面,地面也高興了,也變成了一張大大的笑臉,熱情地看著他。
樓道里的腳步聲密集起來了,笑語聲密集起來了。春節后的第一天,大家都相互串串門,問一聲好,這是多少年的慣例了。
上班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籌備兩天后召開的區人大、政協會。所以,當天下午,組織部的工作便轉入到往常的緊張節奏中。
2月3日(正月初九)上午,他與副區長樊中青等人商量“兩會”的具體事宜,一直到中午12點。樊中青說:“去食堂吃點兒飯吧?”
他用手敲了敲頭說:“我頭痛得厲害,回家休息一會兒。”因為這些話說過多次,大家也都沒有特別在意。
下午2時,他又回到了辦公室。
臨下班前,他和區委、政府的幾位領導一起去看望“兩會”代表和委員。
晚飯是與大家一起吃的。大家都是老朋友了,春節剛過,聚在一起,互致問候,笑語盈盈。
他感嘆地說,我要是有一臺攝像機就好了,把今天的場面攝下來。
大家都沉浸在快樂中,并沒有十分在意他的話,以后有的是機會啊。
誰也沒有想到,這竟是他與大家最后的告別!
34.保重,我的愛人
2009年2月4日早晨。
刮完胡子后,又抹了一些面霜,幾根倔強的頭發翹翹的,他用水濕了一下,再用梳子鎮壓。戴上手表,習慣性地看了一眼時間。還是那一件棕黃色的西服,打好領帶,對著鏡子耐心地整理了一番,像是要遠行似的。
是的,他是要遠行了,只是他的親愛的夫人沒有意識到。
不過,妻子好生納悶啊。平時從來不修邊幅,不照鏡子的丈夫,怎么今天這么認真。甚至,照完鏡子后,還讓自己看,看看穿得是否合適。
妻子一看,真是看出了問題,感覺他的臉部異常虛脹,面色暗黃,神色呆滯。她就勸他:“如果感覺不好,就別去開會了,我替你請假。”說著,就去盛粥。粥是早上剛熬好的,是他永遠也吃不夠的小米南瓜。
他看了看妻子,咬了咬牙,慢慢地說:“不行,今天是兩會頭一天,一年就這么一次,我怎么能不去?”
剛說完這句話,他突然捂了一下腦袋,一頭栽倒在沙發上……
這一刻,是2009年2月4日早晨7時40分。
當人們哭喊著把他送到醫院時,他已經渾身冰涼。
是的,他就這樣平靜地安詳地遠行了,聽不到他的嘆息,聽不到他的足音,只看到早晨的東天里陽光在漸漸地濃起來,滿天彩霞紅潤,像一張神秘的無奈的笑臉……
那一天,正是叢臺區“兩會”開幕的日子,他的座位空著。
作為大會的組織者,第一次缺席了,他永遠地缺席了……
王彥生遺體告別時,是入冬以來最冷的一天。
郊外的殯儀館內,原本準備了500朵白花,不夠,又加了500朵,仍是不夠!再買了500朵,還是不夠……
涉縣匡門村的老支書江宋昌來了,付巖偉來了,李亮來了,王海峰來了……
曲周縣的賈建章來了,送來一個大大的花圈。還有李守仁,張樹彩……
叢臺區福利院的幾個殘疾人,是合租一輛出租車來的。肢殘人任志正、孟慶邯跪在地上,80多歲的高連榮老漢像孩子一樣號哭著……
那一位青年干部,終于把攝像機送來了,不過,是一個紙扎的冥器。
還有張麗,那個十多歲的小姑娘。這一次,她送來的仍然是一束鮮花,雖然王彥生叔叔已經聞不到了,但她祈愿這股清香一直伴隨著他,那是花魂,更是他的靈魂……
還有那一位曾給王彥生送過2萬元卻又被扔回來的企業家,眼里紅紅的。他仍然沒有選上人大代表,他承認自己的差距,但他更欽佩王彥生的人格。前年以來,他已經開始投身社會公益事業,僅捐獻的款項就達200多萬。他哭著說:“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好干部,有這樣的干部,這個國家就有希望!”
多少年了,人們沒有這樣真誠地哭過了,也沒有聽到過這樣真誠的哭聲了……
作者簡介:
李春雷,男,1968年2月出生,河北省成安縣人,國家一級作家。畢業于邯鄲學院英語系和河北大學中文系。主要作品有:散文集《那一年,我十八歲》,長篇報告文學《鋼鐵是這樣煉成的》《寶山》《赤岸》《鐵壁銅墻》《搖著輪椅上北大》和《木棉花開》等。曾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徐遲報告文學獎(蟬聯兩屆)、冰心兒童文學獎、河北省文藝振興獎(蟬聯三屆)、河北省五個一工程獎(蟬聯四屆)等。2007年12月當選河北省作協副主席。
責任編輯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