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中花事五帖

與流云共落———薔薇

揚州八家之一的李的一張薔薇圖，故紙有潮濕的舊氣，折枝薔薇如同抹在明清女子臉上的胭脂水粉，舊時的緋紅，經過時光，暗淡的，喑啞的。在秋光煌煌的下午，我喜歡坐在花軒小園旁邊翻閑書，泡茶喝，薔薇的葉在開始落，友人來傳授護花要訣，深秋時要罩以油布，以防霜打。小花園里的薔薇是今春才種的，春時著花數十朵，玫紅，大朵，如燃，名曰“大紅袍”，它是我用來懷舊的花，懷青春里的母親、我的童年。李作畫，莫不是筆端凝聚了一個回憶。

薔薇薔薇處處開，民國尖細的嗓子里長出一朵粉，又一朵粉，長成席慕蓉的畫筆和詩。我在自己的房子里用鋼筆描席慕蓉詩集《無怨的青春》里剪著劉海頭的女子。她淹在薔薇花叢里，單眼皮，青春轟隆隆如一列軋過的火車，瞬忽遠了。我記得以前想做一棵開花的樹———大概就是一樹薔薇，淺紅深碧，轟轟烈烈。結局，做夢都不會料到的結局讓青春里的奮勇，都成了徒勞、空付。薔薇色的淺粉一層層展開，向內，或向外，無垠，沒有邊際。層層淺粉堆疊和重復，延伸著春色，延伸著一次又一次的失落之后的舊日重現。如同童年的農家小院，母親藏了剪子，從路邊別人家院里剪了四枝從墻里伸出來的枝，落地就活。只有土層深到無限的山村小院，空氣清新得如同巨大的氧吧，這樣的環境才適合薔薇樹生出薔薇色。我現在住鄉下，重回童年夢境，很滿意。

四月的驚喜從磚砌的老墻根爬上來，這是現在，淺紅花，深碧枝葉，水墨墻，這樣的顏色搭配，讓你就是哪怕失去一切，也會覺得自己的富饒。一籬薔薇步入李漁的《閑情偶寄#8226;種植部》，淡雅意境由他言辭鑿鑿的天真爛漫中彌漫開來。薔薇、木香、酴醾這些都是結屏之花，明清院落里有一屏薔薇，跟今天自家的驚喜一色一樣，月光仿佛回到一百年前。

陽臺前有小森林似的植被，我在這里連月寫不出一篇文字，一切靈感都被美景奪去。草木會蠱術的，我在廚房里煮飯，綠葉粉花青江高樹掃到眼角，會讓人喪志。這種時候我就看揚州八家畫冊里的薔薇，看李的薔薇開到我的小花園里，那樣的幸福，如旋開一瓶埋了百年的女兒紅，沉浸于舊時光，微醺，愜意。八家身世落魄困苦，經風霜，多賣畫為生，金農嘆“而今衰草斜陽里，人作牛羊一例看”，他說已經是最低限度了，像牲口那樣活著;筆法練達的黃慎邊學邊賣畫，還向母親哭訴“兒為是良非得已”。在秋光里看畫，小庭閑靜，心境樸素，是無法理解男畫家的身世嘆的，好比我現在向母親哭訴“兒寫字是良非得已”才可笑呢，可我寫字僅為了要訴說，沒有別的理由。正因如此，揚州八家的畫格終有局限。

牡丹蘭竹入畫甚多，而薔薇在畫史上處于邊緣，畫家們沒有看到它的風韻，它只是明清人物畫里與叆叇流云共眠的香艷背景。它們在工筆畫里如同女子微酡的臉頰，好看，無關心性，可有可無。

薔薇色也是母親早年的臉頰。薔薇色是童年的記憶。薔薇色是未被毀壞的夢幻。薔薇色是多年后慢慢自心底生出的惆悵，一地碎琉璃，晶光閃閃，拼不攏。日?？偸锹L的煎熬，薔薇色是時間斷帶里那一絲童話、興奮劑、文藝腔。電閃雷鳴般一劃而逝。它被人忽視，它只是一種顏色和情緒的回憶，只適合入莫奈的印象畫布，它的形狀不甚清晰，團抱著，講究筆意的中國畫線條不好勾其骨力。

我的薔薇色越來越少，能被薔薇色感動的瞬間越來越少，能被人感動的瞬間越來越少。冬天被無限延長，天怎么老不亮啊?我曾經的文字和臉頰也是薔薇色，它們哪兒去了?姐姐14歲時用玻璃碗裝上揉碎的薔薇花瓣，洇上白糖做包子餡。那時我10歲，從沒料到薔薇心子這么香。

我有時呆呆地看流云從天際飛過去，變輕，變高。倒有了點“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意思。寂寞的辰光里，畫冊打開又合上，小園里的薔薇茶落。今天讀清代方董的《山靜居畫論》，看到“四時落”這個詞，是開落的意思，覺得有徐緩的美，寫稿時就寫進去。

清#8226;李花卉冊

薔薇、木香、酴醾這些都是結屏之花，明清院落里有一屏薔薇，跟今天自家的驚喜一色一樣，月光仿佛回到一百年前。

看滿園金粉漫落———松花

入秋以來，每天步行經過院子，一種金黃色不知名的花開得一堆一堆的，小朵，齊放，比油菜花多些園林氣。屬于秋天的燦爛，如同高音，霎時音色明亮，飄忽著又漫逸向低調子里去。不經意間，它在落了，時間的失去總讓你措手不及。院落仿佛一張巨幅的陳淳山水《松石萱花圖》，就是如此意境:滿園金粉落松花。秋，蜀地方言有“意興闌珊”的意思，然而看滿園金粉落松花非得如陳淳淡到若漫天舒卷著的風或云，含蓄，溫雅，收斂，卻狂妄到一般人看不出他的層臺緩步、高謝風塵。當我看出陳白陽的極致，是徐青藤瘋魔般的狂躁的另一個極端，兩個極端歸而為一，“秋”意便油然而生。意興闌珊也是一種極端吧，我想。

《松石萱花圖》彌漫著若有若無的禪意，松樹本是一種蒼古枯瘦的植物，無半分水潤，古人卻愛它，畫松的名畫頗多，倪云林患有潔癖癥的《六君子圖軸》里就有松。白陽倪瓚心境的潔白，令人羨而時習之。但也有畫得煙塵味甚厚的松，看看那筆墨里的拖泥帶水，急于訴說，反倒說不清，松下就算有一局棋，也讓人沉重?？此苫洌詈玫囊饩呈撬上聼o物，松下無物就會聯想到狐貍的棋局，靈界比人總多幾分可愛。

這秋，我居于黃花遍地的小園，漫想松花金粉原不僅僅潔白二字。松花還可以釀酒，釀一份素白生活的好滋味，最好的滋味是空白的。

松花，我小時候生活的村子有，在松林里玩，松花簌簌地落滿一身。松樹是一種會給你驚喜的植物，費盡心思從松果里掰出松子，可以生吃，吃了頭悶。現在干果店也能買到袋裝的松子，炒得油浸浸的，也香，不那么悶了。悶也是一種極端的感情，童年的寂寞里才能體會那些空乏的快樂或不適，悶，味覺里的排斥，真讓人絕望。童年的味覺會延續著，你一生都在童年的隱隱的不快里尋找著那些你要的舒適，可最后會發現，你要的，在，但不是你的。你手里的只有空乏和悶，松子的悶，讓人頭暈目眩。你識字以后，懂得用文字去填充，心靈底層暗流涌動，這些激流只會讓你孤立不群。有時坐在人群中，發現自己已經無法跟人交談，那樣索然無味的悶，總讓你想起童年用麥管吸食松樹油里的一種甜汁———松樹要分泌油脂，油脂摻雜的橘紅色的汁是甜的。童年凡是甜的都可以當成美味，哪怕它悶或有別的怪味，會讓人的味覺和回憶都空無一物……松粉還在簌簌地落，從童年落到而今的著花軒。松粉是紅色，經素紙霜毫一提醒，發現真的是金色的，漫天金粉，堆疊在童年、少年、現在。只有那些不恰當的病句才能制造出金粉給予自己的童年印記。譬如:“屋子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寧靜，窗外風雨琳瑯，滿山遍野都是今天”(張愛玲);譬如，“我那紅底金字的愛”，潘越云唱這句時，彌漫起嗆人金粉的蒼涼，一個女子的隨波逐流的身世。金粉，金薔薇，泥金芰荷步搖，我們的身上打著金質的烙印。

金粉若有氣味，它就叫“空”，明明知道生命如此美好，要珍惜，要抓住，可是那些憑空多出來的空洞，你填補不了。坐在對面的高手，是面目不清的命運，你們下一盤沒有輸贏的棋，其實廝殺多好，你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和血液流動黏稠的芬芳;可你有時無法廝殺。坐對一段錚言似的空白。

成長的過程就是在空白中嚼出滋味，命運用心良苦，如中藥，你住在自己這具激烈的身體里，中藥讓你滋補，體溫恢復平常，稍冷，秋天霎時來了，“碧云天，黃花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松在畫里冷寂，它是秋盡時的蒼綠，比不綠還冷，小時候就為這蕭殺癡迷，風動，心動，秋漫天席卷。你熱愛的并沒告別，如果你不愿意告別的話。僅此已經感激，心底柔軟，哪怕意興闌珊。

秋色中我經園中過，就會想起“松花色”這樣古意盎然的詞，它也不是金，不是紅，是介于金和紅之間，微微奢華的顏色。適合髹漆雕梁畫棟，適合作匠氣卻又精工的畫，比如《清明上河圖》里的建筑少不了它。我居住的地方在山水邊，有貧民的幸福和快樂，像漁翁或樵夫，每天只需覓得一日三餐即可。粗茶淡飯里才能靜心看金粉落花，心靜到死的沉醉，若溺井的人，一切人情世故不可打撈，包括自己的少年野心。這份生活該是古畫里的，前幾天吾師贈斗方二幅，我給他回信一封。他的畫凈靜得竟有了些倪云林的潔癖，清曠，含蓄，溫良忠厚，又有水波般動態的狂妄卻不給人看出來，直達元代畫家的意境。他的斗方，畫得寫意，亦有疏枝的松，線條速度慢下來，看得到綿柔和勁挺，是常年修習書法的結果。以一份古人的心境活在現世，該是修為，也是福氣。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秉S花我一概視為季節里的金粉簌簌而落，它們讓你觸摸秋天的燦爛和頹廢，豐盈和消瘦。我少年時喜歡李清照詞中的不靜，不靜是心底的暗流洶涌，少年情懷，女兒情態，焦渴;我現在不喜歡的恰好是李清照的不靜。不靜是她還望屈尊自降找到對手。心靜若死的靜氣，仿佛蓮開，謝，顧影不自憐，那樣的高昂和不動聲色的冷漠才是至迷至幻。

你別巴望居住在松花金粉里，松樹不能宜家宜室。欲居滿園金粉落松花的意境也只能用黃色花替代。松是野生的、蒼涼的，它是隱者的歸途中一片目迷神馳，或暮色中狐蟲出沒的荒山野嶺孤獨的暗影。它太恒久了，好像地球有生物以來就有這樣頑強的物種，它離開你溫軟的生活，只在記憶里。仿佛山中訪隱者，不遇，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不遇”一瞬凈靜得若晴天碧云，古人曾經歷過無數這樣的虛空，嚼出況味，成詩或成畫，或竟只是不著一詞。不遇，懷才不遇;有緣無分的愛情的遇而不遇，童年的恐懼慢慢平伏，那些美好慢慢逝去的不遇……就是仰著頭看松花，金粉簌簌地落。有悶人的氣味。

“訪仙家，訪仙家遠遠入煙霞，汲水新烹陽羨茶，瑤琴彈罷，看滿園金粉落松花?！睙熛奸e骨格，泉石野生涯放進日常，會讓你的生活閑靜起來。能品嘗松花釀酒、春水煎茶的滋味的人是有福的，古人物質貧乏精神豐富，什么都取來吃，還以為美好，美好了就會作詩填詞畫畫彈琴下棋，就像我的童年也是那樣充滿松花滋味的一則淡薄的小令?？墒悄嵌慰瞻鬃涛?，沒想到經過了風霜，它還一直空著。

我每天經過院子的滿地黃花堆積，那空，在心里映出竹影婆娑、金粉漫落。秋風未起，“桂花蒸”的初秋如同金釵金鐲碰撞著的一只玉白的腕，日常的碗碟清脆翻飛于手底，它只是一個印象。

明#8226;陳淳松石萱花圖

看滿園金粉落松花非得如陳淳淡到若漫天舒卷著的風或云，含蓄，溫雅，收斂，卻狂妄到一般人看不出他的層臺緩步、高謝風塵。

給我一朵酒———荷花

“荷花開了，銀塘悄悄，

新涼早。碧翅蜻蜓多少?

六六水窗通，扇底微風。

記得那人同坐，纖手剝蓮蓬?！?/p>

沿途不厭其煩誦讀這幾個句子，這是我讀過的寫荷花的詩中最淺顯、性情、生動的一首，它被金農用他獨創的漆書題在一幅荷塘圖上。每一個字，都如泥土里久埋發黑的蓮根，拙雅而生趣，似水潤的植物。我珍惜地讀它們，如同捧起兒子嬰兒時嬌嫩的完美無缺的小臉，如同拈起一顆發光的珍珠，捧在手中怕摔了，卻又不忍放下。

這一首自度曲通透涼爽，似清代揚州的鏤空雕，有著簡約的奢華;每一處鏤刻過的玉面，泛著微淡的光芒。它給人一個錯覺:荷花開時，有晨起新涼，有水窗，有扇底微風。其實荷花盛開時節，正是一年中的酷暑天。

當看見了真正的荷，一片又一片盛開的荷，我突然說不出話來。“誤入藕花深處”，不管有目的還是無目的，一進入荷花深處，就有“誤入”之感。誤，錯誤，美麗的錯誤，人生是一個偶然的錯誤，美是一個痛悔的錯誤……

一大把一大把的香。一絲一絲的香。一縷一縷的香。一塊一塊凝凍的香。一荷葉一荷葉盛著的香。一團一團白云上醮透的香，那香是濕漉漉的，讓云朵沉甸甸地飄不起來。一只又一只蜻蜓的紅翅碧翅上背著香呢，小飛機一樣，一飛機一飛機空運到別處，到處香氣彌漫，它無處卸載自己的貨物，發狂地在天空盤旋，找不到降落點。塘下水清淺，淤泥被太陽曬得冒著熱泡泡，一泡一泡的香，被煮沸，緊裹，破裂，四散，煙霧彈一樣讓人的嗅覺癱瘓。一朵一朵的香，綠荷紅菡萏，盛著蜜呢。混沌的無處可逃的香，是一個巨大的罩子，把人罩在其中。衣角吊著融融欲滴的香。鉆進來滿鼻孔的香。揮一揮手，攥了滿手的香。

是誰打開了藍天的抽屜，放出來一抽屜一抽屜的香?我著了魔似的在廣闊的香海中、藍天白云中奔跑，在心里一聲聲歌唱，呼喊和尖叫———夏如此淳厚而又澄澈地在四野展開。

荷香厚得如割不開的牛油，卻是半透明的。荷塘是一幅半透明的畫。你只有走入藕花深處，才會發現原來的詩文圖畫全是對荷的誤讀。吳昌碩的荷，齊白石的荷，張大千的荷，莫奈的荷，詩里的荷，賦里的荷，曲里的荷，散文里的荷，都不足以描繪出它那巨大的纖塵不染的潔凈。顏料和水墨，注重其色、形和線條，卻沒有人能畫出那種透明和冰清玉潔。我更看過拙劣的畫者用大片潑墨，煙熏火燎黑乎乎一塘，那真是沒看過荷的人紙上談荷，其實是對荷的褻瀆。

光是那些闊大的荷葉就足夠美了。每一片都可以勝過任何一種花。舒卷、光滑、瑩碧。大的荷葉，幾乎可以裁成一件衣裳。我貓著腰，著了魔似的在荷葉叢下面找紅的白的花朵。有些花朵高高擎在一圓兒一圓兒的綠圈上，我夠不著它們。荷的清純，緣于本身線條的簡單。再也沒有一種植物的葉可以這樣簡單地圓成一個又一個舞裙了，鼓鼓的舞裙，灌滿了風，掛在陽光和風之下。荷說:簡單就是美，天真的人就是美人。擯棄那些彎彎拐拐繁枝冗節精密的謀劃吧，完美，其實就是隨意天真。

我找到了近處荷葉下躲著的花朵，比人臉還大的花，桃紅。愛嬌的女子說“奴面還如花面好?教郎比并看”，與荷花比美，那是不自量力。有人說荷不可褻玩，我著了魔，中了蠱，被花妖纏身，簡單的人才會中蠱，因為不懂得保持適度的距離才是安全的。著了魔的人痛苦快樂寸心自知，已非自詡君子的人可以明白。

粉紅的荷妖精似的一朵朵暗笑著跟我捉迷藏?；ㄔ诤扇~東，花在荷葉西，花在荷葉北，花在荷葉南……我在荷塘周圍轉圈圈，如同酒徒掉進了大酒缸，徹底地沉溺，深深地迷失。

一直跟自己說，對美，對一切不舍的人與事，要淡然，要遠離，卻做不到。在與己相投的美面前，還是難免如一只撲火的飛蛾，循著那燃燒的烈焰撲上去。若是不在意，那自然就天高云淡，遠遠在云端了，我并非不知道?？墒牵绻豢先紵?，往后又能剩下些什么呢?“除了一顆在塵埃中漸漸粗糙，漸漸碎裂，漸漸失去了光澤的心”，以前我讀席慕蓉的這首詩時，并不明白漸漸暗淡、漸漸失去光澤的過程，說不出的痛和忍無可忍的悔，比燃燒之痛，更甚三分。

之所以喜歡金農和徐渭，喜歡的就是他們無遮無攔的赤子之心。把胸懷敞開，捧出一顆滾燙的心。敢愛敢恨，大愛大恨。性情隨意袒露，任世人詬病而不聞不問。其小情小趣入詩入畫即成人類共同的情感需求，一種經典的通感。因為不喜歡徐渭殺妻，所以我更愛金農，他五六十歲了還多情地“記得那人同坐”，忽而又有“斯人可想”，拼命要做雅人，卻又手拙、口拙。詩書畫一“生”，反比“熟”家多了拙意和天真。一個童真未泯的雅老頭兒，情意自然而然流露，詩畫書自成風格。直到看到陳洪綬的荷，你才忽略了個人情緒，仿佛客居他鄉的某夜，觀鏡花水月。他的荷，洗卻塵俗，只余下水一樣的花和葉，家常，凈靜得增加任何個人情緒在里面都是多余。

在萬千世態面前，在大美面前，在不舍面前，在迷失和蠱惑面前，在明知的錯誤面前，得得失失，誰又能說清楚呢?

荷，給我一朵酒，讓我醉!

清#8226;金農荷花開了銀塘悄悄

輞川逢秋的暗疾———芙蓉

書頁一個轉角的空白需要一朵花，纖細、折枝、側影，顏色要適合的暗淡和嫵媚，要如同一道心靈的傷口，像微醉的眼睛———眼睛就是人心的天然傷口。我想到了趙佶，他的北宋的天空時藍時灰，鐵蹄聲聲，鐵蹄聲悲，之前其實都有預兆?！盾饺劐\雞圖》是北宋如織的藍天里一道傷口。截取此圖舊粉色的芙蓉突兀，芙蓉原不適合作折枝花鳥。肥碩的一朵，葉形曖昧，它只適合作背景，就像趙佶這樣的藝術家，只適合作一個朝代的背景，而不是主角。趙佶的《芙蓉錦雞圖》舊粉色的芙蓉美艷得你截不住它的影和形。虛浮，夢幻，發癡，如同暗疾。

居輞川的王維，自律，簡素，清雅，融通，才氣不可抑制，他的《辛夷塢》“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自落。”紅碧清素，不止色美，還有嗅覺，美景至深處是人的心靈的空間，此詩就是“空”的，空間無限地大出來，橫插一枝木末芙蓉花。

松年的《頤園論畫》洋洋萬言，言之鑿鑿:“此生精于畫，以此得名，前身必是僧道而來，否則貧儒寒士。相人術士論貴官不外星精僧而來。以愚見論之，欲觀三項人之前生，不必論其相貌，按其性情起居，飲食作事，皆有征驗。凡從精怪而生者，人必聰明，總帶幾分乖張，與常人不同，福澤盡在食色上勝人，清高之爭，概不心喜，此必精靈轉世無疑。天上星宿，則非尋常之列，凡事必有大過人處，第一聰明智慧精神，異于凡眾，亦多不喜文墨清閑。至于高僧道衲轉世，皆因一念差池，墮入塵網，前生舊習未忘，所以此生最喜筆墨清閑之樂，深厭俗事……每每福澤不厚，所以善書稱者，多與富貴減色。”輞川時期的王維，直如我搬到著花軒后的日子，有著點僧道之意。拒繁榮，對筆墨，看漁翁捕魚，聽樵夫山歌，看嫩竹新粉、紅蓮舊衣，畫雪景，把自己隱藏在花鳥蟲魚里，心情遂淡薄起來。他的小景的詩，小中藏大，故意放矮的身姿，很是自在。前日我去山中閑逛，看到芙蓉，野渡無邊的樣子，大山仿佛深海，人一落進去，就被秋色融化。芙蓉就是那樣生氣潑灑出山野的，木本，粗枝上碩壯的一朵朵，紅和粉，野艷，王維的詩是野艷的。他把人消失在山川風物里，只一朵芙蓉迎風宿雨，艷麗的傷口一樣。松年的論畫家之前世，切勿把自己對號入座，先前，自己可能是精怪，精怪之后修身入道，奇哉!怪哉!松年說了三例，沒有說到可能的第四例，患了暗疾的精怪，與富貴減色，修身積福，如同老僧，讓生活減少到素白，等同于空，坐擁十萬青山，身陷秋野，仰著頭看天空寂寥，話語消失，芙蓉相伴，澗戶無人，墟煙離離。

芙蓉被趙佶畫得深斂著嫵媚，極其工麗，典雅雍容，這些都是內心景色，觀畫即觀心，他也許也是精怪轉世，精怪都是活在志得意滿的驕傲里。他的身世苦，把一罐歲月制成藥。

趙佶是有罪的。你與你不可分割的身世貌合神離，等同籠中困獸，還想掙扎，舉著長矛跟風車決斗，貽笑身前后世名。是為罪。

蜀中的芙蓉逢秋便開，以前并不喜歡它，葉多花少，枝形普通。現在由詩畫開始喜歡一些普通的事物，植物、鳥鳴或一角山水。喜歡“澗戶寂無人”，無人入心，老僧打禪，寬廣無邊，已經極少束縛?！都t樓夢》用花喻女子，芙蓉是用來比喻晴雯，寶玉懷念夭折的丫頭，為她寫《芙蓉女兒誄》。芙蓉花謝不落，枯在枝頭，沒有離落魂飛之美，真像晴雯。我喜歡的是黛玉于花謝花飛的初春，青澀的臉頰迎風落淚，無可自拔的決絕。

揉，五味子與小檀香

可蔭綠亦可枯黃

搗，十年結節與濕寒

背井，但未離鄉

舉心香一瓣，點十面朱砂

黃藤酥手，皆為惘然

舒廣袖，于藕花深處

敲月下門，行陽關路

僧曰:適彼樂土

大象無言，小安若素(胡茗茗《解藥》)

前幾天我讀到這首詩突然怔忡，這個世界原有著這些前世為精怪的男人女人，一轉世，就不得安生。只是陪在身邊的普通的芙蓉，偏偏長成素絹上的暗疾。自尋藥方，最后是惘然無措還是小安若素，都是修為。

宋#8226;趙佶芙蓉錦雞圖(局部)

患了暗疾的精怪，與富貴減色，修身積福，如同老僧，讓生活減少到素白，等同于空，坐擁十萬青山，身陷秋野，仰著頭看天空寂寥，話語消失，芙蓉相伴，澗戶無人，墟煙離離。

喜歡你以后啊———桂花

跟季節轉換相關的總是植物，時近十月，蜀中氣溫高至35度，是“木樨蒸”的天氣，顧祿《清嘉錄》中關于“木樨蒸”有這樣一段話:“俗呼巖桂為木犀。有早晚兩種。在秋分節開者曰早桂，寒露節開者曰晚桂。將花之時，必有數日炎熱如溽暑，謂之木犀蒸，言蒸郁而始花也。自是金風催蕊。玉露零香。男女耆稚，極意縱游，兼旬始歇，號為木犀市?！薄澳鹃卣簟笔墙先说恼f法，張愛玲時居上海，自然知道，她的《桂花蒸#8226;阿小悲秋》就曾讓我迷惑，以字面去想蒸個桂花糕也是平常之事，不想深究。多年后偶然解惑，那段突然而來的酷暑，蜀地稱為“二十四個秋老虎”原來叫做“木樨蒸”，江南文化倜儻風雅，在文化疆界上，一直把自己當成了江南人。那熱是有來由的，越熱，木樨將開得越好?！豆鸹ㄕ?8226;阿小悲秋》題記里有張愛玲的好友炎櫻語錄:“秋是一個歌，但是‘桂花蒸’的夜，像在廚里吹的簫調，白天像小孩子唱的歌，又熱又熟又清又濕?！倍膫€秋老虎也沒有什么可怕的，一段江南天氣和風俗被炎櫻這個外國女孩兒一句話說得如此準確。原來文學不是用來夸大扭曲變形的，而是以簡單甚至奇怪的語句，把心底的感覺準確地還原出來，除此之外，皆是贅言。住在鄉下，終于知道什么是“秋深似?！?，秋隨桂花霎時來了。有時翻翻惲南田，只有他的清透才能畫出桂花的神韻。沒骨法畫桂花，淺黃深碧在紙頁里洇開，細小的黃花藏在枝葉間，那種微妙的感覺，水波一樣一直在，你想捕捉它，它又跑了。這跟徐渭大寫意的墨塊橫涂豎抹的桂花相比，更接近桂花的本質。雖然面對桂花，徐渭收斂了他的狂濤巨瀾似的激情，看得出，寧和了。

在秋里，焉能不寧和。

我住到鄉下的第一個秋天，蟲鳴日復一日亮烈，它來喚醒你，歲月疾去了?！对娊?8226;七月》:“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彬乞?，蟋蟀，紡織娘，奔忙或百無聊賴中都給你帶來淡薄的心緒。蟲鳴如浪，秋色一波波漾來，惆悵而不傷，要多大的定力才能集中一段自憐和薄愁，消化成臉上置于人間煙火時的清淡。詩經里的先民早已埋下回身轉側之際黯然銷魂的種子，憂郁癥會流傳。

我下樓時正好看到河面愈寬，秋水，秋天，秋陽，秋樹，秋花，秋蟲，秋蟬?？鬃釉唬娙伲紵o邪。蟋蟀來時，河水漲起來。分明的邪氣自心底冒出，仿佛夜深人靜時攬鏡而笑，看一雙眼，如洞悉此后消漲的永夜里那些陌生的怪念頭，仿佛一椿蓄意已久的謀劃。竟是不忍看，紛披亂發從樓梯上奔下，掩面而哭的又是誰?友的文字里說，沒有痛感的一生，不足以完整。而沒有老年后值得回憶的人與事，也不完整。此后的漫長的努力，我會向那個方向堅定地走。獨自走，走到暮年，走到白頭。當我獨對秋天，以深廣，以寧和，這個秋即有了真正意義上的秋意。

記得《千江有水千江月》里的貞觀，在鳳凰花木下意氣風發地走，讀一札又一札的信。只求得心意的貼近，此后的離開，是最好的收束。天氣涼下來，我喜歡棄車長途步行去工作的地點，桂花樹下的花飛夢旋來了，讀文字和寫文字的人，都會陷入迷津，他們最先敏感于一些細枝末節。簡說:“如果，尋找是可能的話，人的一生，也許要尋找的是，一個心愛的人，一句靈犀相通的話，一樣屬于天地的寶物?！鼻锾焓掌鹣奶焱⒌幕ǚ?，唧唧蟲鳴擴張出一些哲思，桂花伸出輕柔的小手。最早讀到詩經句子“既見君子，我心則降”是在美國華裔女作家包柏漪的小說《春月》卷首的引言，舊式大家族閨秀春月愛上的是根本不可能的人，有血緣之親的大伯父，戰火里還與他生育一子。這部小說印象深刻，后不見有人提起。每有月亮的晚上，我坐在搖椅上看月，很大的一枚月，顏色像鴨蛋殼的青白，天藍極了，像深淵?？春芫煤芫玫脑拢乔锾斓脑铝?，老是想起蹲在水邊看池魚的小閨女Spring moon，看到大伯父站在池邊的影子:既見君子，我心則降。我幼年時讀了很多底子是暗色的書，《春月》如此，《金色夜叉》如此?；炭?，不安，不耐，躁動，狂歡，羞愧，邪惡，誰還敢說“詩三百，思無邪”?

每天寂靜，寂靜成了固體，可觸的物質，仿佛九月的陽光，略冷，碎銀似的窸窸窣窣落下來，這樣的寂靜會帶來漫長，有些話說不出來，但它們會一直在那兒生長，秋光一樣亮烈。沒有人居住到山中會心浮氣躁。我的鄰居們都有著寂靜的表情，笑容像一只只纖纖玉指，輕拂過樹梢，花影里有了酒氣，空氣仿佛鄉村的酒釀，散發米香和葡萄汁的甜酸。

風在桂花間，風是長著腳的，輕手輕腳，裹挾著悵惘而來。這樣的悵惘在小時候給過我大不安，黑夜有著神秘不測的品質。黑色如同一生你在經過它，你不知道會經過一些什么，你知道一切在流逝，包括母親梔子花般清麗的容顏、你自己的美麗的容顏，都在流逝。然而生命中有那些讓你恐懼的空白，巨大的空白、陌生，你不知道如何去填補。有很多你想要的缺失著，一直都缺失著，可你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他們，明明看見，卻又似乎很遙遠。風是一只悄然的貓，它嗖一下跳到房梁，回頭一顧，有著華貴的眼睛。那些風穿過的瞬間，屋子里喁喁而談的溫良的鄰人，燈火，燉湯，人們相襲溫存。風在心里穿過，你心里是一片荒原，它裹挾著枯草快速來了又快速離開，你聽到馬匹的響尾聲音。你的心里有很多狂野，一直就有很多狂野，還有很多恐懼。你心里在愛著，可你不知道它的確切位置，你只知道它的屬性等同于寂寞，深井一樣的寂寞。籬落的井邊，晌午后影子長長的藍色牽牛的影子印在井闌，深不可測的井，和寂寞。

但它美好，像清晨的木樨，點點露珠零。

李漁說桂花滿樹齊開，不留余地，三日狂花，生后狼藉，是不懂得珍惜繁華。其實也是唯己的說法，觀花還是因人而異，這一秋，桂花就是三朵兩朵開在我意念里的，珍惜得寸香寸金似的，已經有了點布衣心情。我越來越喜歡陳淳和董其昌的收斂和溫文，就是明證。

我的山居歲月刻意清簡的生活，只想與風為伴，與滔滔江水為伴。離人群越來越遠，與俗世的距離越來越遠。從城里搬到鄉下居住的起初很不適應。在深夜不敢一個人在書房寫字，寫著寫著，太靜的四周會有空闊無邊的蒼茫感，水聲汩汩，蛙鳴是碎藍的寶石，而我的小花園里的花開得過于艷麗，花盛時最是悵惘。開門即江，開門見山，稍稍膽小的人，會不安于這樣的寂靜。起初我會在深夜放大聲的古琴壯膽，不敢在深夜洗臉，照鏡，不敢到陽臺上去面江，面一園的小樹林似的植物。而現在，我會在凌晨四點起來，坐到陽臺上聽大自然的密語，秋蟲唧唧，人與天地如此近。腳邊江寬水闊，波浪滔天。每天，我都去江邊跑步，仰著頭看星辰，夜空里舒卷的云，久久地不厭地看，仰著頭直到脖子酸澀，就是看那份“空”，它是你的我的心底的真相。陶潛《歸去來辭》曰“云無心以出岫”，無心才是真有心。仰著臉直到滿臉冰冷，對著天空高聲說，星漢燦爛，若出其中，又說，人生苦短，譬如朝露。數著深而遠的天空里的星子，那樣的心有戚戚，從前未曾有過，以后還會不會有，是一個叵測的謎面。

好在終于過去了，我習慣了寂靜，睡在秋草秋葉秋陽的氣息里，心中清涼。

我將在此安生，與山水相守。

你知道寂寞的滋味嗎?寂寞是一只瓶子，會裝進去很多個瞬間，讓它凍結，凝固。日光漏下的一瞬會凝固;傍晚雨霎時而來，穿著球鞋跳到花架下，抬頭看一盆吊蘭的那一瞬會凝固;初秋的江風很涼，曾說搬到此就會每天泡壺茶到江堤的花園里讀莎士比亞十四行詩，而現在只是站到離江最近處，俯身向江，水腥味濃厚浮著一闕詞沉潛著一句詩，江水遠去，你一直看江水遠去的時間亦會凝固……你還穿著洗得發白的藍棉布連衣裙，頭發濃得像水草，你察覺到生活美好，然而那些突然凝固的時間會讓心里疼痛，它會剪碎生活的完美之帛，讓夢境支離破碎。

相似，偏看見。此處碰碎了酒杯，彼處聽到了買醉之后迷離而嫵媚的哭泣。

一如王維，寫下“行到水窮處”這樣的詩句并非天性淡逸，我倒覺得那是熱切的另一種表達，是自救，亦是進一步的沉溺和自毀。一如禪，它像冰，敷在高燒著的人的額角，降溫。

亦如我在這個秋天，深夜坐在小園的桂花樹下，風惆悵伸出十指，瑟瑟彈響籬笆。籬落疏影里，有晚開的木樨，細碎，潔凈，幽香，滿懷心事。一瞬的恍惚和喜悅，洇染著微茫的弱音，難以察覺的哀傷。是喜歡你以后啊喜歡你以后。

徐渭花卉冊(局部)

深井一樣的寂寞?；h落的井邊，晌午后影子長長的藍色牽牛的影子印在井闌，深不可測的井，和寂寞。

但它美好，像清晨的木樨，點點露珠零。

責任編輯吳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