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80年代初,我由市文聯辦公室調到了《北京文學》編輯部的編務組,經常和編輯外出組稿,由此而有幸結識了很多劫后余生和嶄露頭角的作家,對他們的坎坷經歷以及代表作都有點了解。兩年后又離開了《北京文學》這一畝三分地,但我仍然眷戀著這片熱土。之所以眷戀,是因為喜愛文學,既是它的鐵桿讀者,也是它的業余作者。回首在《北京文學》那兩年耳聞目睹的往事,老編輯家李清泉老師給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令我敬佩的,不單是他對文學作品的鑒賞力和膽識,還有他的人格風范。
那時的《北京文學》正處于創刊以來的鼎盛時期,發行量由六七萬份猛增到25萬份便是明證。它之所以聲名顯赫,是因為有許多文學佳作源源不斷地刊出。比如,張潔的《愛是不能忘記的》、汪曾祺的《受戒》、鄧友梅的《那五》、林斤瀾的《頭像》、陳建功的《蓋棺》、喬典運的《笑語滿場》、方之的《內奸》……這些作品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反響,不但被多家刊物轉載,而且有許多作品榮獲國家設立的最高文學獎項。當然這首先要歸功于作家們的辛勤耕耘。其次,這么多好作品居然都刊登在《北京文學》上,這不能不說是編輯們有敏銳的慧眼,及時發現有分量的作品,更因有膽識過人的老主編李清泉。
當年,汪曾祺的《受戒》就是李清泉在一次會上聽楊毓珉說,他們北京京劇院的編劇汪曾祺寫了篇小說名曰《受戒》,只是在下邊傳看沒有人敢發表。李清泉說:“不妨拿給我看看。”小說《受戒》寫的是一個小和尚與一位水鄉村姑的戀愛故事。那時“文革”剛剛結束不久,開始撥亂反正。這篇小說在當時與歷來倡導的文學主張似不一致,如刊出至少是不合時宜的,況且人們對“文革”還心有余悸。然而膽識過人的李清泉簽發了,人們不禁為剛剛平反不久的他捏了把汗。沒承想年過花甲的汪曾祺一炮而紅,而李清泉對文學作品的鑒賞力和膽識,也在文壇傳為佳話。緊接著汪曾祺的《大淖記事》《十一郎》相繼刊出,同樣好評如潮。
除此之外,還有沒有類似值得稱道的?答案是肯定的,有。據我所知,南京作家方之的小說《內奸》也是如此。這篇小說先后投給南方名氣較大的兩個雜志社,可是均被退稿。正當這篇寫商家的文稿苦于沒有安身立命之處時,恰遇《北京文學》的一位女編輯將它帶回北京送交李清泉審閱。此前《北京文學》也同樣受到極“左”思潮的影響,也從未發表過正面寫商人的作品,這次李清泉破例簽發了。同年,方之的《內奸》以深遠的主題,稀有的人物形象,大江出峽的筆勢,榮獲全國短篇小說優秀獎。獲獎之后,這位作家便與世長辭了。李清泉不無感嘆地說,此文獲獎對方之乃是莫大的慰藉。
我和清泉老師接觸中,得知他在“文革”前,也曾因為發稿子而吃過掛落。比如,當年李國文的小說《改選》、宗璞的小說《紅豆》都被列為大毒草,受到嚴厲的批判,其后李國文被定為右派(“文革”后這兩篇小說被收錄到《重放的鮮花》集子中),清泉老師也因此而劃為右派,發落到東北勞改。風風雨雨幾十年,備嘗艱辛。1978年落實政策,李清泉復出主持《北京文學》工作。按常規而言,他本該謹慎從事,別再招災惹禍,然而,他對來稿中的好作品,依然情有獨鐘、癡情不改。這種高尚的敬業精神實在令人敬佩不已。
李清泉在坎坷的歲月中,身體受到了極大的損傷,首先是眼睛,這對一個從事編輯工作的人是多么至關重要啊!由于生活環境的惡劣,加之長年讀書閱稿已是積勞成疾,兩眼視力加在一起只有0.5左右。雖說落實了政策,當時也只能住在《光明日報》社后身兩間破舊不堪的老平房內。有幾次,編輯有急事找他,都見他手拿一沓稿子從燈光昏暗的衛生間走出來。有時為了趕發稿,只好把白天沒看完的又帶回家,怕影響怕家人休息,條件所限,老先生只好因陋就簡在衛生間里辦公了。
1981年春,清泉老師調回原來所在單位———人民文學雜志社主持工作。我說:“您和大家處得這么和睦,刊物辦得又很有起色,大家也很愛戴您,您何必要走呢?不走不行嗎?”他笑呵呵地對我說道:“平心而論,我也不愿意走,可是這人要在哪兒跌倒的也要在哪兒爬起來,不然人家會認為問題沒搞清楚啊!”嘿!這老先生還挺較真兒。其實這也是老先生認認真真做事,清清白白做人的操守。
歡送會上大家對清泉老師依依不舍,他對大家說:“我不是還沒離開文學圈嗎!我們還會常見面的。”清泉老師頻頻舉杯跟大家互道珍重,并囑咐大家同心協力把《北京文學》辦得更好。清泉老師有喝酒的嗜好,這會兒更是興之所至,喝了個酣暢淋漓,什么時候把假牙喝丟了都全然不知。后來大家搞衛生時才發現他的假牙。從此和清泉老師見面的機會畢竟少了,可是大家時常念叨他。
1996年春是清泉老師八十大壽,《北京文學》和作家林斤瀾、張潔、陳建功等祝他健康長壽舉行了一次集會。雖說好多老同志由于種種原因沒能參加,我想,這也代表了大家的心意,俗話說,心到神知嘛,我信。
歲月匆匆,一晃《北京文學》創刊60年了,在60周年到來之際,我思緒萬千。我從一個文學愛好者走上寫作之路,是受到《北京文學》的熏陶,更令我難忘的是沒少得到編輯們的點撥和鼓勵,無以為報,只能以這粗淺的小文聊表寸心。順祝《北京文學》越辦越好。
附記:在本期雜志付印之際,傳來清泉老師于2月3日病逝的噩耗,我的眼睛濕了,不勝悲痛。我想,本文不僅作為《北京文學》60年的專欄文章,也是對清泉老師的深切懷念。
責任編輯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