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等了將近半個小時了,仍然不見山羊子小小的身影出現在坡口下的小路上。我有些急了,拉開車門,從駕駛位上跳下來。
風很硬,像鐵一樣從四周的山林呼嘯而來,打在人的臉上,感覺像是被了耳光似的疼。我跳到一塊土坎上,希望能望得更遠一些,也許把目光拉長了,能夠看見山羊子正在往來路上奔跑。但我能看見什么呢?小路隱進一片黑黝黝的松樹林里,就算我爬上車頂,望見的也只能是一片黑壓壓的松樹林,和刮過林子上的風。臘月寒冷的風。今天是大年三十了,現在已經是下午三點半。我聽見刮過來的風里含有隱約的鞭炮聲。在這些林子里,也許隔一座山,或者隔一片松林,可能會有一個已經生存幾百年的小村子,三五十戶,甚至上百戶。這樣的村子猶如星星一樣灑落在大山里。
我這趟班車是從祥光鎮開往不央村的,一天一趟,一來一去。中午十二點半出發,下午三點到不央村的這個坡口下,下客后即刻返回,一路零零散散地拉一些乘客回去。大概五點半左右回到祥光鎮。今天是大年三十了,返回的這趟車,除了風,也許不會再有一位乘客了。
我站在風里點了三次煙,終于點著了。我心里有些著急,再不返回,家里的年夜飯就晚了,我答應兒子在六點前一定回到家里。但山羊子仍然還沒出現在坡口下的山路上。其實我也打不定主意他今天會不會來,畢竟大年三十了。我決定再等半個小時,到四點時,如果山羊子還不來,我將返程。
孩子,你在路上了吧?快點吧,跑快點!或者你還沒出門,那就快點出門吧,越快越好!是不是你在路上碰見松鼠或者什么好玩的事情,忘記來坡口了?還是你在來路上給風絆倒,摔破了膝蓋和手掌心?不,山羊子,我寧愿你是不來了,讓我在這冷風彌漫的坡口白白等待,我也不能把你想成給風絆倒了,摔破了你的膝蓋和手掌心。山羊子,孩子啊,你從臘月十五就開始來坡口了,今天,你怎么不來了?你等的奇跡就快要出現了,只要你讓你的身影像變魔術一樣突然出現在坡口下的山路上,你的奇跡就出現了。可你為什么不來呢?
我已經抽第三支煙了,坡口下的小路依然空蕩蕩的,傳來的鞭炮聲更密了,一聲一聲的,仿佛在催我回家。我四歲的兒子在我臨出車前,端著一把他媽媽給他新買的玩具槍,朝我一陣噠噠噠掃射,說,爸爸,你一定要在六點前回到家,我等你吃年夜飯。我上前一把抱住兒子,把頭扎進他的胸口一陣親吻。嘿,我的寶貝!我說??裳巯拢乙呀浭Ъs了,就算我現在馬上返回,六點我也趕不到家的。況且我現在還在風里駐足遠望,我快變成一棵松樹了。山羊子呀!我在心里焦灼地呼喚。
第三支煙抽完了,我終于失去耐心,我邊跳上車邊想,山羊子今天不會來了。以往三點我到達坡口時,他已經在坡口下,依偎在一棵松樹下候著,那樣仿佛他也是一棵小松樹,一棵憂傷的小松樹。我望了一眼車副座上那只鼓囊囊的袋子,心里有些難過。我掉轉車頭后,又不甘心地往坡口下的小路望去,還是失望了。我按一聲長長的喇叭,再按一聲長長的喇叭,就在我絕望地發動車時,我等到了我的奇跡,從沒進松林的路口那里,奔跑出來一個小小的身影!
山羊子!
我在心里狂呼一聲,捉住那只袋子拉開車門跳下車了。
“山羊子,快,不然我可走了!你這個小傻瓜!”
我朝坡口下激動地叫喊,并且高高揚起那只袋子。坡口下小路上的身影忽然不動了,站在小路上。他今天沒戴帽子,剛把他顯得有些長的頭發扯起幾個棱角。
“山羊子,上來呀!”
我又朝坡口下喊。山羊子在那棵他依偎了半個來月的松樹旁站著,忽然起勁地朝我跑過來,跑到我跟前時,山羊子氣喘吁吁的,小臉蛋不知道是給冷風凍紅還是喘紅了。這個五歲的小男孩瘦弱得跟三歲的毛孩似的。
“不冷嗎?”我摸摸他的頭,看他套在有些臟的球鞋里的光腳問他。
山羊子有些羞澀,聲音細細地說:“襪子洗了,還沒干?!?/p>
“嗯,男孩子應該勇敢些,吃得苦,不怕冷,我像你這么大時連鞋子都沒得穿?!蔽艺f。
山羊子顯然并不想知道我小時為什么沒有鞋子穿,他抬頭望著我,說:“你怎么知道我叫山羊子?”
我哈哈一笑,說:“你先告訴我,為什么你今天遲到了?我已經在這里等你大半天了。你看,我都掉轉車頭,準備走了。”
山羊子低下頭,小聲說:“我媽媽不讓來,她說今天過年了,不讓我來。媽媽剛才到山上的小廟燒香去了,我才偷偷跑出來的?!?/p>
“家里都做什么好吃的?”我笑著問,但山羊子沒回答我,還是問了剛才那句:你怎么知道我叫山羊子?我怎么知道他叫山羊子?自從這個小人兒在臘月里出現在坡口下的一棵松樹邊時,和他同村的乘客就告訴我他叫山羊子了。我還知道一些別的關于他的事情,但眼下,我著急回家,不想說其他關于山羊子的事了。
我收斂笑容,在山羊子跟前蹲下來,神情嚴肅地說:“山羊子,聽好了,你的名字是你爸爸告訴我的,這個,這只袋子是你爸爸托我帶回來給你的。你爸爸太忙了,他沒辦法回家過年,但你爸爸沒有忘記你,你瞧,爸爸給你買的東西?!?/p>
山羊子的驚喜和激動是無法形容的,他滿臉通紅,激動地捉住我的手臂,興奮地說:“你是說我爸爸?你見到我爸爸了?這是爸爸給我買的東西?這么說我爸爸不像別人說的那樣不要我和媽媽了?”
“是的,”我說,“爸爸怎么會不要山羊子呢?他只是忙,等他忙完了就回來了。你提得了嗎?挺沉的,你爸爸不知道給你買什么好東西,你能讓我看看嗎?”
“能啊,能啊,怎么不能?”山羊子激動地把袋子抱進懷抱了。我笑著摸摸他的頭,說:“算了吧,你還是拿回去和你媽媽一起看吧,我還得趕回去吃年夜飯呢。”
我站起來,朝山羊子笑笑,山羊子也朝我笑笑,我跳上車,關上了車門。
我不知道給山羊子買的新年禮物他喜不喜歡,但他一定會非常高興的。我想。
責任編輯王秀云
我的自白
熙熙攘攘的站臺上,一個盲女直直地站著,“目送”著載著自己的愛人的列車隆隆而去。車上,一雙明亮的眼睛同樣深情地注視著她……這一刻,愛情再一次升華。這是一對略顯特殊的小夫妻,雙目失明的她堅持要把健全的他送上車并塞給了他一個小小的禮物。那上面有著只有他們才能讀懂的愛的印記。
我寫《小別》就是想把這份特有的甜蜜與浪漫記錄下來。現在的盲人早已不是黑墨鏡,白手杖,刻板的步伐,灰暗的表情了。我們自食其力,擁有著自己的事業與家庭。我們同樣使用著手機、電腦和網絡,走進了社會幾乎所有的角落?!盁o缺”是一個奢望,我相信,我們每一個人,不分明與盲,健全與殘疾,都擁有著自己的內心世界,不同,卻都平等。和諧的社會大家庭里,我們無一例外地與周圍的一切相依為命了。我們盲人渴望知道那光線下的五彩繽紛,也愿意與所有人交流我們自己特有的感知、情感和故事。感謝編輯老師給《小別》這個機會,我也將繼續努力。
我患有先天性眼疾,失明前,我曾在工廠工作。當過工人,做過會計。盡管早有心理準備,但當黑暗來臨,周圍的一切一下子變得不可預知、危機四伏時,我還是陷入了彷徨與恐懼。是中醫讓我找到了人生的支點,而我自小就喜愛的文學更點燃了我心中的明燈。我現在是北京按摩醫院的醫生,有所為于社會,讓我平和而自信。隨著對中醫學認識的加深,我發現,我對于文學的認知與理解也有了質的提高。自古醫文不分,果然如此。我更加酷愛閱讀與寫作了。利用盲人電腦,我閱讀了大量的文學作品。同時,我也經常給盲文刊物投稿。還參加了中殘聯組織的一些征文并獲獎。中醫與文學幾乎成了我生活的全部。
從2003年起,我就在《中國盲童文學》編輯部做志愿工作。從一名普通的志愿者到現在成為編委,我承擔了更繁雜的工作。盡管占用了我很多的業余時間,我仍樂此不疲。也許是視障的原因吧,我發現,幾乎所有的盲孩子都是文學愛好者。他們樂于思考,勤于閱讀和寫作,不斷在文學中尋找著快樂與人生目標。他們的很多來信來稿甚至讓你無法相信是出自盲孩子的手。當我看到許多盲孩子在我們的幫助下作文越寫越好,當我們用文學作品和事例幫助那些青春期的盲孩子走出苦悶與彷徨時,我感慨于文學的力量。泰戈爾說,文學是可以點燃未來的萬家燈火的。是的,她正照亮著我和我的那些盲朋友的心呢。
1200萬的盲人群體對于很多人來講可能還帶著些神秘色彩吧。我身邊就有許多朋友和病人希望了解盲人的生活。這里面有好奇,但更多的是真誠和關愛。那我們盲人自然也不必把自己緊緊包裹起來,相互了解才能更好地融洽相處。我想,這其中,文學是最好的紐帶了。我愿用手中的鍵盤盡上一份力。白天是忙碌的臨床工作,晚上是編輯工作和閱讀,靈感來時更是要寫上幾段,幾乎天天如此。我熱愛這一切,蘊涵著快樂與充實。夜晚,完成了一天的工作,我習慣到陽臺上站站,聆聽這個城市,周圍,是一片祥和的萬家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