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先后兩次游覽黃山,竟沒有寫下一個字。原因是什么?在壓抑而憋屈的黃山面前,我無法感知黃山的靈髓。黃山的靈髓在哪兒呢?
如潮的游客擠滿山路,不計其數的照相機、攝影機,把這座山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個角度,都變成搔首弄姿的背景。無論是旅游說明書,還是大文人小學生的游記或者觀感,無不圍繞奇松、怪石、云海、溫泉組織文字,稍微聰明點兒的,還可能寫寫清冽的山風、赭紅的朝霞、空寂的晚籟什么的。之外,就再無新鮮的發現,再無獨特的內容。
倘若十個游客中有一個寫了游記,無論長短,這些年下來,寫黃山的文章,恐怕夠裝好幾火車。
黃山被游客包圍了。
被游客包圍的山,還叫山么?
就是人,也有勞累的時候;就是機器,也得時時檢修。況乎黃山比人的耐力差,比機器的功能弱。
在徐霞客登臨黃山的時代,那黃山才叫黃山呢。偌大一座山,周遭只有那么幾個游客,清泉在石頭上唱歌,清風與白云對話,隱隱有樵夫或者采藥人的穿山號子在山林間回響,所有的景點都還沒有來得及命名,更沒有附會蹩腳的所謂歷史掌故、鬼怪傳說。每邁一級臺階,在走近頂峰的同時,也靠近山的心臟。人跟山融為一體,人成了山的一部分,水乳交融,物我兩忘,眼里是山的本色,耳中是山的天籟,嘗一口遠古的山泉,嗅一鼻子蒼涼的山風……而且,有的是時間。從山下爬到山巔,少說也得一天半天,沒有喜歡鼓動游人買紀念品的導游催著,更沒有只曉得把風景變成背景的伴兒攆著,想快走就快走,想歇一會兒就歇一會兒。眼睛飽覽風景,心卻也不閑著,正細細地品味眼前這個屬于自己的黃山呢———如果說,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那么,一千個游客,也應該有一千座黃山———在擁有第一次命名、第一次體驗、第一次發現的古代。
可惜,這是個浮躁的時代,人們更愿意作一塊海綿,盡管吸收現成的東西,盡管人云亦云。有多少人愿意去揣摩、體味,并最終理解、感悟一座山的獨特魅力呢?以至,偌大一座山,就只剩下松樹、石頭、白云、泉水。讓人能不覺得淺薄嗎?能不覺得,熱熱鬧鬧的黃山,其實很孤獨,游客是游客,山是山的那種孤獨。這莫不是名山大川的悲劇?
二
能夠激得起人們閱讀快感的游記越來越少了,不是逃不出實景照抄的窠臼,就是沒有自己的思考,沒有獨特的感悟。
寫這樣的文字,實在吃力不討好:若論介紹的全面性,哪一篇游記趕得上景點說明書?若論畫面的直觀性,超得過錄像攝影的,又有哪一篇?
在現代裝備面前,那一鱗半爪的文字顯得那樣孱弱,那樣輕。
問題出在什么地方?出在沒有獨特的發現,不能給人以陌生的體驗。
在神奇美麗的九寨溝,如果感受不到自然之痛,你算白游了。九寨溝是人間天堂,是童話世界,這誰都知道??墒?,你可能沒有注意到,九寨溝的發現,緣于一群伐木工人。那是一群“戰天斗地”的建設者,抱著非常崇高的理想,喊著非常響亮的口號,從遠遠的淺山一路砍來,一棵棵百年古樹巨人一樣相繼倒下,一座座山梁被煺了養儲千年的毛發??车骄耪瘻细浇臅r候,也許用材單位直呼所伐的木材“用不完了”,也許斧頭、電鋸被磨損得不能再為他們效力……當然,我更愿意相信,當看見遠處的雪山、近處的碧水、頭上的森林、惶惑的飛禽與走獸,他們終于良心發現,終于放下斧頭,關閉了電鋸,并且悄悄撤退,最終為我們留下這一幀小得可憐的人類遠古時代的風景。
從成都乘車去九寨溝,開出一個多小時,過了紫坪鋪就上了山道,平原上蓬勃的綠意像被風一下子卷了個干凈。山路兩邊綿延數十座童山禿嶺,從山頭到山腳幾乎沒有樹,大樹小樹都沒有,也幾乎不長草,偌大的山上,只有幾叢羸弱的灌木,滿眼都是石頭,隨處可見大片大片的巖崩??吹竭@幅景象,讓人難以置信,風生水響的九寨溝,會在山的那面。
為什么在靠近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的地方,多童山禿嶺,而遠離人類文明的九寨溝,竟然還有讓人陶醉、讓人流連忘返的原始大森林?
由此生發開去,有沒有必要重新審視“人定勝天”的所謂熠熠理想?重新掂量刀斧的聲音?重新丈量貪婪的人類還能走多遠的路程?
更不要說其他被樓堂館所漸次包圍的自然景觀,日漸沙化的曾經風吹草低才能見牛羊的草原,散發銅臭的碉樓、土樓、民居、古城……
風景正在遠離我們。
三
是不是所有的風景區都跟“謎”聯系在一起?反正我走過的地方,都有“謎”:大景點大“謎”,小景點小“謎”。
人人都有好奇之心,這好奇的衍生物之一,便是偷窺欲。這種管中窺豹式的欲望,使風景點上大大小小的“謎”成為導游啟發、誘導、激勵游客的看家本領。
也許,設“謎”者的本意是為了使一目了然的風景,陡增一分朦朧美、一絲神秘感。
這不全是壞事。比如,見一個怪石頭,就把它敷衍成望夫石;見一棵碩大無朋的樹,就能編造出某某神仙得道處;更不要說歷代名人曾經落過腳印的地方,嘴巴一歪,出來傳說一串……這說明,我們這個民族聯想、猜測、胡編亂造、意淫的本領,本就處于國際領先水平。
壞就壞在……
在蘇北的一個山寺里,一群先生向我們介紹說,該寺廟曾出過160歲高齡的老僧人,圓寂不久?,F在還有一個140多歲的得道高僧正在云游四海,并指了照片為證。聲稱:此二僧為何如此高壽,簡直是個謎。
那地方風景確實很好,山好,水好,空氣好,可惜就是有點閉塞,許多的信息都傳不進去(當然里面的信息隨時被游客或者善男信女帶出來)。讀過一點報紙的人都知道,前一段有報道說,美國一位當今世界上最長壽的壽星,于2007年1月24日離開人世,這是個女性,她的名字叫埃米利亞諾#8226;梅爾卡多,享年115歲,這數字上了世界吉尼斯大全,目前還沒有挑戰這一紀錄的數字出現。世界上眾多的報紙都報道了這則新聞,連我所在小城的報紙都作了報道,那么長的時間都過去了,也沒見誰跳出來說這條新聞是假新聞。
聽了那幾位先生的話,對照那則新聞,誰都有可能立即對這本身還相當不錯的風景的人文“含金量”表示懷疑。眼前的風景就成了打了折扣的風景。
參加紅色旅游,參觀某偉人的故居,這本來是接受愛國教育的最好時機,至少感受今天的來之不易。導游說的卻不是這個,導游喋喋不休地介紹說,某偉人祖墳風水何其了得,偉人誕生的時候,天露祥瑞,成長過程中,不斷受到神人指點和保佑,數次炮彈落到他身邊,居然不炸,其警衛部隊的編號也是某神秘和尚給的,對這個數字,偉人終生不解,直到他逝世以后,人們最終領悟……總之,偉人被披上了濃厚的、莫測的、神人轉世的神秘外衣,由不得你不相信,他就是上天派來的真龍天子;由不得你不去想,是不是該跪倒在地,給他磕幾個響頭。
同樣的名人,國外諸如華盛頓故居、盧梭的墓地,卻真正是屬于世人的,顯得簡單,心平氣和。在那里,后人沒有把他們上升為神,絕對不會說他們成為偉人是理所應當的,而是不斷地告訴人們,他們是人,他們曾經是我們中間普通的一員。正因為他們做了非常不普通的大事業,所以我們要深深地記住他們,記住他們為我們今天的幸福所付出的努力。不要忘記,他們是我們中間的佼佼者,如果我們希望被世人記住,我們就應該把手頭的事情干得更好一點,更漂亮一點,更有意義一點。甚至教堂,都閃耀著人文主義精神。
無論哪個景點,都是一扇開向世界的窗口,如果這個窗口展露的是迷信,給世界人民的印象就只會是愚昧,而愚昧的連帶成分,是落后。
作為景點重要組成部分的導游,切不可自己先悖離了風景,要不然,誰還愿意靠近!
何況五千年了,我們有必要把敬仰的目光,回歸到人身上。
四
1993年前后,幾個很有學問的學者,經過無數個夜以繼日、披沙揀金、骨頭里面找雞蛋般的詳細考證,終于得出一個他們據此可以名揚海內外的結論:主持修建了都江堰的李冰并沒有兒子,李二郎是后人附會上去的。于是把李二郎請出二王廟,在李冰塑像身邊,添了李冰的夫人。
遙想2200多年前,一個精通水利的須眉男子抖落一路風塵,憑囊中的印信,做了蜀國郡守。走馬上任第一要解決的,是巴蜀黎民百姓的旱澇大難題。歷時數載,終于建成了包括都江堰在內的系列水利工程。從此,十年九災荒的成都平原,成了富庶的“天府之國”。
個中艱辛,難以細數。
各種史冊與資料,都盡述了這名七尺男兒的聰明和智慧。
可惜,歷史對這名男子的記述不是語焉不詳,就是疑點環生。就連這名男子的姓名,都值得考證,更不要說他的生卒年月,一生大況。太史公在《史記#8226;河渠書》中記下這位創建都江堰豐功偉績的水利專家和地方官,但他只寫了“蜀守冰”,沒有寫他姓什么。這位水利專家的姓,是班固修《漢書》的時候才補上的。當然后來班固的說法似乎得到了印證,因為1974年在外江出土的東漢石刻上,其中一個人像石刻的衣襟上,清晰刻有“李冰”二字。
都江堰,一個人類歷史上,從建成至今還在使用的灌溉工程,一個澤被成都平原2200多年依然青春常在的水利工程,要換了今天,早成了政績工程。不但詔告天下,而且要勒石以記之,以便青史留名。
可是這位已經被大家公認為李冰的李冰,在這系列水利工程建成之后,卻再無關于他的記述,他是終老在任,還是告老還鄉?不得而知。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并沒有以這樣偉大的工程,作為仕途晉升的籌碼———大秦國的歷史上,并沒有一個曾經做過蜀守的李冰位列三公九卿。
是懂得感恩的巴蜀人民把李冰稱為“川主”,并在玉壘山面朝岷江的一面修建了二王廟,供奉李冰父子。
在這里,我不想肯定或者否定李冰沒有兒子的結論。因為得出任何一個結論,之前都有一個艱難的考證過程。但我要說的是,即使李冰真的沒有兒子又怎樣?遠在2200年前的蜀國郡守,總不能像傳說的那樣,靠打敗幾個河神,制服一兩條蛟龍,就能把都江堰修成。他要靠誰?靠烈日下揮汗如雨、北風中頂風冒雪的民眾。
為了修成都江堰這樣的水利工程,多少男兒離別白發的雙親、多情的妻子、年幼的子女,多少青壯年獻出青春甚至生命?
一個愛民如子(或者愛民如父)的李冰,深深懂得他與百姓間的父子深情。這一點,老百姓同樣懂得。在“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帝國大背景下,善良的人民,就是編造,也愿意替李冰編造一個兒子出來。換一個角度說,李冰像父親帶領兒子那樣,帶著他的人民,合力同心,完成歷史使命。李冰如父,民眾如子。李二郎原本就是為都江堰流血流汗的群眾的化身。
“二王”是蜀守與百姓心心相通的結果。
可惜,學者哪里懂得這些。
他們把李二郎整出二王廟,再把李冰的夫人請進來,于是名曰“二王廟”,實則夫妻店,典型的掛羊頭賣狗肉———在他們那里,兩口子團圓多好啊,好一副夫榮妻貴的世俗圖景!
為此,學者能得到什么?不外乎他們自己的名與利耳。
我一向認為學者做事情,應該更像學者的,至少在無法還原歷史真實的情況下,還得遵從群眾的意愿。如此行事,即便李冰再世,亦恐難答應。
好在,都江堰市的城雕仍然是李冰父子。
責任編輯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