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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部的事故

2010-01-01 00:00:00
北京文學 2010年3期

村委會選舉出現了賄選事件,作為市委機關報,是報道還是不報道呢?事情遠遠沒有這么簡單:堅持要刊登這則消息的人不是為了法理,準備刊登消息的報社不是為了正義,那他們到底是為了什么?

郭雪江到報社上任那天,雪花紛飛,路上泥濘不堪。他在進樓前有意在臺階上磕了磕鞋子,可還是在一樓大廳跌了一跤。郭雪江心里很窩囊,臉上頗尷尬,嘴上罵了句娘,在保安和服務大廳職員的眾目睽睽下爬起來,拍了拍沾上污漬的西服,向電梯口走去。正是上班的時間,電梯里人不少,幾個年輕人嘰嘰喳喳著議論《夜宴》,一個姑娘生怕沾上郭雪江身上的污漬,使勁兒躲他,頭上的黃毛燙都碰到身旁一老頭兒的下巴了。

郭雪江不是沒想回去換衣服,他從地上爬起來就看了看表,時間已經來不及了。頭一遭跟報社記者見面,遲到可不太好,狼狽就狼狽點兒吧,郭副總編咽了口吐沫也只好認倒霉了。都說報社是敏感地帶,看來還不準確,應該說也是事故多發地帶。就沖剛才跌這一跤,足以說明問題了。

郭雪江走進會議室仍然顯得氣宇軒昂的,當然他有作秀的成分。否則他找不到一點兒副總編的感覺。說是報社,其實不是什么正規的報紙,縣級市的小報,八九個人,內部準印性質的。但是因為根紅苗正———成立那天就明確是市委機關報,市里各單位倒是都很重視的。

三天前在宣傳部擴大會上,組織部的人宣布決定時,記者們都在場。今天是正式上任,所以要開個全體會,算是個儀式。以前郭雪江跟記者們都熟,今天招呼打得都很輕松。莫克說,恭喜郭總,歡迎郭總。郭雪江說,恭喜的話我聽,謝謝;歡迎的話先別說早了,我得看你支不支持我工作。莫克正說著“支持、支持”的時候,總編王彪進來了。跟郭雪江握過手,王彪落座,宣布開會,重復了組織決定,介紹了郭雪江的情況,然后說“大家鼓個掌,對郭總編表示歡迎”。眾人就噼里啪啦鼓掌。掌聲不是那種“長時間的潮水般的掌聲”,攏共七八個人,想潮水也潮水不起來。掌聲在偌大的會議室里有些零落。

零落的掌聲后,郭雪江表態發言。簡單說兩句啊。郭雪江說,原來在新聞科,沒少跟大家打交道,都熟。能跟大家一起共事,緣分,真的非常高興。因為是頭天上班,我想說幾個意思:一,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和信任,因為民主測評時大家都投了我的票;二、談談對儒州報的認識,以便開展工作。儒州報有五大職能,首先是縣委的喉舌,然后是公眾獲取新聞的載體,是各單位匯報工作的窗口,是文藝愛好者的園地,當然也是記者們展示才學的平臺。發揮五大職能,需要正面宣傳,塑造形象;積極宣傳,推動工作;科學宣傳,展示才華。這是我的一點兒認識,如果不正確,請大家盡快給我指正。第三層意思,我有信心做好副總編的工作,配合王總,依靠大家,共同辦好儒州報,真正做到領導放心、群眾滿意、讀者愛看。

又是七零八落的掌聲。

報社還有一名副社長,姓游,游子太,主管行政和后勤,他表了表態,王彪又講了講分工,就宣布散會了。

儒州報每周二刊,周一和周四出報,周二和周五編報。郭雪江上班這天正逢周五,所以要開編前會。王彪因為要參加縣里一個活動,全體會后就走了,編前會讓郭雪江主持開了。編前會也開得很簡單。儒州報為四開版小報。一版是儒州時政要聞,二版是綜合新聞,三版是社會新聞,四版是文學副刊。各版編輯說了說要登的稿件,郭雪江在本子上記了記,沒發現什么不妥的,就散會了。

下午四點鐘,郭雪江陸續拿到了報樣。先是四版,然后是二三版,最后要看一版的時候,王彪回來了。郭雪江說:“王總,后三版我看過了,有大小三十來處毛病,不知道改得對不對、全不全,您看看?!蓖醣胝f:“寧嚴勿松。你剛過來,別讓人覺得是軟柿子,否則貽害無窮?!?/p>

郭雪江會意地點點頭,把后三版報樣呈到王彪手里,笑著說:“堪稱幽默的是三版一條消息,《東方紅村婦女冬閑做編織》,上來就說‘針對冬閑無事婦女愛扎堆兒生亂子的特點,東方紅村黨支部決定變不利因素為有利因素,在冬閑時節組織婦女……’要真這么發出去了,東方紅村婦女同志們肯定不答應呀!”

王彪笑了。“非上訪不可。要是都到咱門前靜坐示威了,咱腦袋就快掉地上了?!蓖醣胝f話很幽默,也很生動,他說撤職就是“腦袋掉地上了”、“腦袋骨碌碌掉地上了”一類的話,十分形象。

東方紅是個老上訪村,婦女同志全是上訪主力,近些年讓縣里很頭疼。有一次保安沒攔住,都沖進市委了,帶頭的一名婦女同志還在樓前草坪上撒了泡尿,弄得市委辦主任哭笑不得。東方紅村安排婦女做編織也確實有穩定的意圖,可是你別說出來呀!說出來也別寫出來呀!可是,鄉里的人偏就寫了,三版編輯還真就要照發,郭雪江就不理解了。

郭雪江說:“要是把東方紅的婦女招來,擱咱這兒也撒泡尿,看惡心不惡心!一點常識都沒有?!?/p>

王彪抬眼瞟了下郭雪江,“有意思吧?這活兒?!?/p>

郭雪江立刻點頭,“有意思有意思,太新鮮也太刺激了。”然后低下頭開始看一版。

一版有四五條消息,中紀委領導慰問基層紀檢干部的,市政協常委多少多少次會的,大學生村官兒表彰活動的,等等。中紀委領導慰問的稿子作頭條。郭雪江剛看兩眼就發現了問題,稿子上赫然寫著“中紀委常委、省紀委常委、省紀委書記馬崗陪同慰問”的話,郭雪江頓生疑竇,在“省紀委常委”的“紀”字上畫個圈,并打上問號。這時一版編輯賈貝貝敲門進來了,郭雪江就順嘴問道:“貝貝,你看是不是這兒多了個字?”賈貝貝彎腰看了看,有些拿不準,說稿子是江濱濱寫的,我去看一下市委給的領導名單。兩分鐘后,賈貝貝攥著名單從編輯部風風火火地走進屋說:“哇,郭總,您眼真毒呀!”

郭雪江就很受用。雖然第一天上班,可是咱不外行,你蒙不了我。郭雪江心里美滋滋的,就高興地發揮了兩句,他說:“這里有三個政治常識,知道其中一個,這個錯兒就可以避免。一個人是中紀委常委,又是省紀委常委,不太可能;一個人是省紀委書記了,又強調他是省紀委常委,沒必要,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一個人是省紀委書記了,肯定是省委常委。所以,畫蛇添足多了‘紀’字,也就顯而易見了。”

賈貝貝一個勁點頭,樣子很服氣,表情略顯尷尬?!拔义e了,以后多注意?!?/p>

王彪抬頭問:“怎么樣貝貝,郭總湊合吧?”

賈貝貝點頭道:“湊合,太湊合了!您老湊合湊合的,把我都弄糊涂了。不是湊合,王總,是厲害。郭總您別介意,王總說誰湊合就是厲害的意思,您確實厲害,火眼金睛?!?/p>

郭雪江道:“過獎了。跟江濱濱說,寫領導名字和職務時一定小心,多一個字少一個字,都有可能讓我和王總腦袋骨碌碌掉地上。”

王彪和賈貝貝不約而同地笑了。他們都很驚奇,怎么郭雪江剛來不到一天,就學會使用“總編語言”了。

定版時已經晚上六點半,天大黑了。王彪組織眾人到外邊酒館吃飯,既是加班晚餐,也算歡迎郭雪江。王彪說:“今天人不齊,算是小范圍的歡迎,改天正式搞一次。但是,范圍雖小,酒可不能少喝。郭總海量,大家可得陪好呀。”由于王彪鼓動得好,眾人都輪番敬郭雪江。賈貝貝和連大發喝白酒,賈貝貝快酒,連大發慢酒,跟他們的性格和工作作風一樣。一快一慢摻和著進攻,讓郭雪江有些招架不住?!霸蹅兌际且患胰肆?,別都對準我呀!王總你們就不敬啦?”郭雪江一邊喝酒,一邊也鼓動他們敬王彪,“王總雖說是部領導了,可還是我們的社長、總編吶,別目無領導啊!”大家這才放慢對郭雪江的進攻節奏,抽出兵力對付王彪去了。郭雪江趁機吃了好些菜。

六個人中只有莫克喝啤酒,他說一喝白酒就腳后跟疼。新鮮,郭雪江還是頭回聽說。電子編輯小鄔鄔日娜喝白開水,據說正在“研究生”,有育人工程?,F在的小青年還真有責任意識,婚前怎么瘋狂甭說,婚后要造人了,還真講科學,也算是生態育人了。

吃完飯回到家已經晚上十點。孩子睡了,妻子正在看電視。郭雪江先去洗漱,去了去嘴里、身上的酒味和油膩味。然后換上棉睡衣,舒舒服服地坐在了沙發里。妻子沈梅問:“老公同志,做總編的感覺如何?”郭雪江答道:“甚好。很適合我。起碼三年內不會煩。也許七年,七年內不厭倦。”

沈梅目光回到電視上,“但愿沒有七年之癢。工作的新鮮感不是七年,你不必對七年那么敏感。再說跟愛情的短命相比,工作還應該更牢靠和長久一些。愛情是兩個人的感受,工作是一個人的,‘癢’也‘癢’你一個?!?/p>

郭雪江說有道理,正想說說《東方紅村婦女冬閑做編織》稿子的事呢,手機來了新短信。郭雪江打開手機看著看著就樂了。“高,實在是高!”沈梅期待著看著他,“快給我念念,快!”

郭雪江就把短信讀給妻子聽。那個短信的題目叫《領導語言的差異》,內容是———對老婆:吃飯,睡覺;對小姨子:吃個飯,睡個覺;對美女:吃吃飯,睡睡覺;對小蜜:吃飯飯,睡覺覺;對群眾:吃什么飯,睡什么覺?讀罷沈梅也哈哈笑了,“給我發過來,給我發過來?!?/p>

郭雪江給妻子轉發短信后,立刻說“走,睡個覺?!?/p>

“討厭!怎么著,沒小姨子后悔了不是?”

“沒有好,沒有我就把你當了,昨天是你,今天就是小姨子了。走,跟姐夫睡個覺。”郭雪江起身把妻子抱起來。

“不睡!說不對不睡!”沈梅蹬著腿撅著嘴撒嬌道。

“那就睡覺覺,走,寶貝,睡覺覺去。”

“更不成!小姨子還有情可原,小蜜你想都甭想!”

“那就睡覺!還是這個詞來得實在?!闭f罷郭雪江笑了。沈梅也笑了。兩個人已經在床上了。

沈梅微微喘息的時候,還斷斷續續小聲嘟噥著問道:“郭雪江,你一點兒也不想說‘睡睡覺’嗎?我現在怎么說也還算資深美女吧。”

郭雪江喘著粗氣說:“明天,明天一定說。美女,美女啊!”

兩人正黏糊著的時候,手機響了。郭雪江咬著牙幫子停止動作,跳下床去接手機。手機里是王彪急哧白臉的聲音,“不好意思啊雪江,這么晚還打擾你。你怎么氣喘吁吁的,是不是正搞低級趣味?……不好意思啊,先歇歇吧。我沒法以人為本了?!惫┙牫鐾醣氲目跉夂芗保κ謾C喊:“低級趣味什么時候都、都能搞,沒關系。您說!”

“我剛才接到江濱濱的電話,她突然想起來,今天上午中紀委領導來慰問時,書記市長也參加了一會兒跟基層紀檢干部的座談會,后來有事先走了。可是江濱濱稿子里沒寫,她以為書記市長僅僅陪著吃了頓飯,就不算陪同慰問了。媽的!她剛才又想起來了。她奶奶的,你說這叫怎么一回事?”王彪氣得亂了方寸。

“甭急王總,您說怎么辦?有什么補救措施沒有?我覺得她現在想起來還是夠意思的,小姑奶奶要是明天后天想起來或者始終想不起來,那可要地震了。”

“你說得對雪江。我給你打電話正是這個意思,還有機會補救。我剛給印刷廠打了電話,值班室電話老占線,車間的沒人接,估計聲音大聽不著。麻煩你跑趟印刷廠,讓他們先別印,開始印了也趕緊停下來,損失算咱們報社的,好不好?”

郭雪江嘴上答應著,已經開始往身上套衣服了。那邊王彪又說:“我夜里開車技術不好,你跑一趟吧。我這邊兒通知相關編輯回報社。”王彪強調“開車技術不好”,那是客氣了。這種事,總不能讓總編輯出頭露面的。這就夠讓他鬧心的了。

那天晚上,郭雪江酒后駕駛私家車,跑了趟印刷廠,讓已經印了七千份報紙的機器停了下來。然后去單位,準備跟編輯們改頭條的稿子。編輯部的氣氛很肅穆,王彪仍然一副氣勢洶洶余怒未消的樣子,江濱濱眼睛紅紅的,顯然已經挨批評哭過了。稿子很好改,只是加上一句話而已———“市委書記許援朝和市長趙白冰陪同慰問”———郭雪江進屋時,事情已經搞定了。見郭雪江進來,江濱濱怯生生地說:

“對不起,郭總,我錯了。按照處理規定,我接受批評和罰款,200塊錢我交。”

“這根本不是200塊錢的事兒,你連起碼的職業素養都沒有!”不等郭雪江說話,王彪聲色俱厲道,“報紙要是印出來發出去,儒州報蒙受什么樣的損失你知道嗎?儒州市蒙受什么樣的損失你知道嗎?我和郭總會挨什么樣的批評你知道嗎?虧你還是科班畢業,新聞系老師怎么教的你們?新聞要素不齊全,漏報領導,還是市委市政府主要領導,你這不是把大伙往火坑里推嘛你!”

王彪的話越來越重,江濱濱小臉都綠了,看樣子精神都快要崩潰了。郭雪江忙說:“有一點還值得肯定,江濱濱知錯就改,畢竟幫助報社避免了一次事故。”

江濱濱感激地看了郭雪江一眼。

王彪也意識到話太狠了,就降一些口氣說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我們既然有規章制度,只好照辦了。”

那天夜里郭雪江回到家里,已經凌晨三點了。

王彪說的制度是他以前制定的錯誤處理規定。規定十分具體,分印刷前和印刷后兩種錯誤。印刷前的錯誤是指經過了編輯、互校編輯、校對員和編輯部主任四關后,報樣到副總編輯時還存在的基礎性錯誤。這些錯誤按照錯誤處理規定,是要罰款的,比如一個標點一塊錢,一個錯別字三塊錢,一個病句五塊錢,題目錯誤或新聞要素短缺一次十塊錢,領導名字錯誤或者排序錯誤二十塊錢。印刷后的錯誤就是副總編輯和總編輯均未發現,導致報紙印刷后出現的錯誤,根據影響的不同給予五十到二百元不等的處罰。處罰大多都是針對編輯的,其中版面編輯的責任最大,罰得也多,互校編輯、校對員等減半處罰。記者罰得最少,只是領導名字遺漏或人名、地名錯誤等原始稿件中出現的錯誤,編輯難以發現和糾正的,才罰記者的款,罰得相對也狠。但是這種情況又很少。要不是發現及時,江濱濱那次漏報領導名字就構成一次印刷后錯誤。

郭雪江到報社一個月了。由于卡得比較嚴,一個月下來,編輯記者們罰得都不少。最多的是二、三版編輯連大發,200多塊;最少的是記者孫祥,30多塊。超過100塊左右的有一版編輯兼編輯部主任賈貝貝、四版編輯兼記者莫克和記者江濱濱。江濱濱只有漏報縣領導那么一次錯誤,雖然導致報紙重印,但是由于認錯態度誠懇,并沒有按照200塊錢處罰,只是象征性地罰了50塊錢。對此,郭雪江有些不同意見。但是,王彪認為當時對她的批評已經很嚴厲了,加上她承認錯誤的態度,再加上“她一個外地小女孩怪不容易的”,“罰50算了”。王彪是一把手,郭雪江當然得聽命了。

可郭雪江心里有不同意見。

編輯業務是有章可循的,大家都該照章辦事。而規章制度是嚴肅的和剛性的,不能隨意更改,執行中更不能摻進執法者個人的情感??墒峭醣胪蹩偩瓦@么個人,性情中人,刀子嘴豆腐心,一高興就大赦天下。法治不健全,一不留神就演繹成人治了??墒?,人們怎么看待你的寬容,就不好說了。

郭雪江聽到過一次孫祥和江濱濱的議論。

孫祥說:“濱濱你又逮著了,王總網開一面,慈悲為懷,省你一百多塊吶。還是女孩子好啊,本來就楚楚動人,一流淚兒就更讓人心碎了,誰下得了手啊?”

江濱濱說:“去你的,我可沒覺得占了多大的便宜。在大家面前,能扛得住那么疾風驟雨排山倒海似的批評,我也是顧全大局了的,也是折了面子的。你以為損失小吶?”

郭雪江有自己單獨的辦公室,可是那天,他剛好到編輯部一臺機子里找東西。當時,他坐在編輯部最里側的位子上,因為隔斷擋著,兩個人沒看見他,還以為屋里就他們倆呢。聽了兩人的議論,郭雪江聽著很不是滋味,既氣王彪的隨意,更氣兩個人背后說風涼話。

孫祥又說:“面子算什么?面子值幾文錢?我倒情愿天天挨批,多狠的批評都成,就是別罰我款,我還急著攢錢買車呢?!?/p>

江濱濱說:“瞧你這點兒出息,買車還在乎這么一點兒?”

孫祥說:“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p>

江濱濱不屑一顧道:“落后。我就從不靠省錢過日子,靠從牙縫里摳、靠省吃儉用富不了,實現現代化更難?!?/p>

“嘿,你還得了便宜賣乖,不念領導皇恩浩蕩也就罷了,還指責革命同志思想落后!”

“同志?誰是你同志?咱們是同事。同事懂嗎?”

“怎么著?連革命同事都不是同志啦?那無產階級陣營里還有沒有自己人?都成敵我關系啦?!?/p>

“同志是什么意思你又不是不知道,瞎侃什么?”

“哦,同性戀人間的一種昵稱,忘了忘了。這么稱呼你是不合適,咱們是異性間的……”

郭雪江已經聽不下去了,再這么說下去兩個人不知會說出別的什么來,郭雪江立刻咳嗽了一聲。

屋子里立刻安靜了。孫祥和江濱濱一驚,交換了一下眼神,同時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沖編輯部里邊兒的位子走過來。待走到郭雪江的身旁發現副總編的時候,臉立刻一紅,堆著笑說:

“哎喲,郭總,您在吶?!?/p>

郭雪江眼睛還盯在電腦顯示器上,沒有什么明確的表情,臉上有些凝重也有些慈善,看上去就像神秘的大佛似的。郭雪江沒應承他倆的招呼,像是自言自語似的說道:“聽拉拉蛄叫還不種莊稼啦?他們傾慕他們熱戀那是他們的事兒,咱們瞎跟著激什么動吶?咱們還是同志,正宗的革命同志?!闭f著郭雪江也就起身了。

“那是那是,革命同志,正宗的?!睂O祥附和道。

郭雪江已經往門口走了。

“郭總您需要幫助嗎?”江濱濱的聲音追過來。

“謝謝,不用?!惫┙瓫]回頭就出門了。

兩個人這番對話他從未跟王彪提起過,但是,郭雪江善意地暗示過他。郭雪江說,王總您嘴上狠心里軟,大家都知道,可我隱隱覺得,大家未必都領情。王彪眉頭一皺,眼睛狐疑地盯著郭雪江,怎么啦?郭雪江說也沒什么,不是誰誰說什么了,就是我直覺———即便您大肚能容,可您嘴上批評得也太狠,大家未必沒有意見。郭雪江決意打消他的疑慮,不能再讓領導追問下去,又說,其實都是為了工作,批評也是對事兒不對人的,可就怕有的人想不通,嘴上不說,心里記恨您。我意思是有法可依、執法必嚴,照章辦事,出了錯誤是你違反了制度,埋怨也埋怨不著領導,就像司機闖了紅燈被罰了款,你再生氣再沮喪也不會對處罰的交警恨之入骨的。王彪會意地點了點頭,說:“有點兒道理。”

統計第一個月的處罰時,編輯部主任兼一版編輯賈貝貝不斷地問郭雪江:“郭總,這個算嗎?”郭雪江說算。賈貝貝又問:“郭總,這個錯誤也算嗎?”郭雪江說也算。賈貝貝善意地說:“您剛到報社,我擔心太狠了大家受不了?!惫┙f:“這個制度不是我定的,我只是稍加完善而已,無論當初制定還是后來完善,都征求了大家的意見,大家都是舉了手的。在一個法制規范的國家,法制是至高無上神圣不可侵犯的,單位也一樣。我是個有菩薩心腸的人,但是這個好人我不能做?!辟Z貝貝就不言語了。待統計到自己的錯誤時,也說一句“這個算我的,罰吧,誰讓我干這個呢”,臉上掛著陰翳,語氣里略帶決絕,弄得郭雪江自己也有些灰心喪氣的。

頭一個月,郭雪江自己也交了50塊錢。

錯誤處罰結果公布后,大家三天內都把款子交了,但是反應頗多不同。莫克主動找到郭雪江表態:“我支持您工作,堅決維護您的權威!放心。”連大發在編輯部里當眾給郭雪江提建議:“郭總,能不能找本參考書,大家學一學,也好有個參照。”郭雪江答應說沒問題,盡快選書買回來大家看。郭雪江聽出了連大發話里的意思:你郭雪江說錯啦就錯啦,書上是這么說的嗎?對新任副總業務能力表示懷疑。

孫祥和江濱濱都沒有什么反應,只是背后的議論不巧讓郭雪江聽見了。郭雪江初步判斷他們不會“上訪”,因為罰得忒少。

反應最強烈的是校對員老陳。老陳是市里一位退休干部,賦閑在家,不知怎么就到了報社干起了校對。他是王彪干副總時找來的。郭雪江到報社第一個月,老人家被罰了90多塊。以往每月罰個十塊八塊,也就忍了,這回可坐不住了。

老陳敲響了郭雪江辦公室的門,郭雪江請他進來、坐下,并遞上一根香煙。

老陳說:“去年,王總讓我來報社上班,我非常高興。雖然校對這活兒挺辛苦,我卻不覺得苦,不覺得累,跟您說實話,我覺得這件事很神圣。我的那些老哥們兒一見我就問:‘這個事不賴,報紙不登一登?’那個也說:‘老陳你可美了,當了儒州報第一讀者,總能先睹為快。’我打心里覺得自豪。這是真心話。我喜歡文字,擺弄文字也有二十來個年頭了??墒?,我這個人水平不高,也是戰戰兢兢的,所以,我想跟您表達一個意思:如果郭總覺得有更合適的校對人選了,千萬別顧忌面子,該換就換。”

郭雪江說:“陳老您想到哪兒去了,沒有的事?!?/p>

老陳微微嘆了下氣,又說:“我來找您,還有層意思,說出來您別多心。文字上的事,我不太懂,沒有您字眼兒深,沒您把握得好,可是我覺得文字也是很嚴肅的,一句話該怎么說不該怎么說,也是很深奧的。所以我提個建議,能不能多組織大家學習學習,必要的時候再討論討論。一個標點的用法,可能王力這么說,呂叔湘就那么說。對待一個有爭議有難度的案子,討論討論、爭鳴爭鳴,可能是有用處的,就像醫學上對待疑難雜癥一樣,組織專家會診也是必要的。我老伴是干醫療的,所以舉了這么個例子,哈哈,不知道恰不恰當?”

郭雪江點頭說:“恰當,只要遇到疑難雜癥,咱們就會診。上個月的錯誤有什么問題沒有?有,您只管說。錯誤都是我定的,大部分也都請示了王總,但是也難免判定有誤,歡迎大家指出來?!?/p>

老陳連說“沒有沒有”,然后干笑了一下,表示了他對自己直言的魯莽的愧疚,接著說道:“第三層意思……”

老陳顯然是有備而來,來意都分了好幾層了。

“雖然沒有意見,但是總體上看,我覺得您太細,文字上把得太細。我個人覺得沒這個必要。何必呢?大家也都人心惶惶的。拿出點時間多休息休息,會會客,出去瀟灑瀟灑,不好嗎?”

郭雪江始終微笑著的表情有些渙散了,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兒,坦誠而迎受的含意被驚訝和警覺所取代。但是,他盡量掩飾自己,保持沉默,打算洗耳恭聽老陳完整的“第三層意思”。

“而且,‘罰款’這種說法兒通不通?也值得研究。我這么大歲數,我無所謂,小年輕們怎么看?外邊兒怎么看?我想,執法部門才有罰款權力,咱們一個報社,罰款是不是欠妥當?是不是缺乏依據?我想,因為大家都有補助,稿費呀,編輯費呀,是不是叫‘扣除’更好,更準確些,也更名正言順些?”

郭雪江繃緊的神經略有些放松,但是心里仍然像小時候寫作文形容的那樣———“打碎了五味瓶一樣”,有酸,有甜,有苦,有辣,還有餿,前四種味道都不多,明顯的就數最后一種“餿”了。五味中唯獨沒有“咸”,沒有人體最需要的“咸”。“真是扯淡!”郭雪江在心里說。

“這個建議也不錯,還真讓您費心了?!惫┙f,“從這兒也能看出,您對報社是有感情的。好,以后不說‘罰款’,可以考慮叫‘扣除’什么的?!?/p>

老陳滿意地點了點頭,眼睛里滑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但是,他很快又恢復了一貫的“謙恭、謹慎、熱誠”,張口說道:

“第四層意思,也是我跟您說的私房話———雖然您是領導,咱們在年齡上也有代溝,但是我覺得您很開明,通情達理,所以我才跟您說———就算是交個心吧。出錯罰款,天經地義,是應該的,這個理兒我也明白。要是象征性地扣我十塊二十塊的,我覺得也沒什么??墒且幌伦涌畚疫@么多錢,我從心里不平衡,我覺得我接受不了。他們有稿費有編輯費,扣點兒無所謂,我卻什么也沒有……有點兒冤了!真是接受不了!”

這老人家循循善誘繞來繞去,合著還是為了一己私利,而且老奸巨猾老謀深算話里凈是陷阱,郭雪江氣得肝都疼了。

“啪!”郭雪江狠狠地拍了下桌子,嗖地從座位上站起來,他咬了咬嘴唇,隱忍著滿腔怒火說道:

“你的意思我都懂了,除了第四層意思我都能考慮接受。但是,決定的事情不能隨便改變,接不接受那是你的事兒,你看著辦。我的意見是,作為一個老布爾什維克,你應該起表率作用,應該遵守制度,服從大局。好吧,就這樣吧,今天先談到這兒?!?/p>

老陳從沙發上起來了,臉上先紅后白,尷尬著出去了。

郭雪江往嘴里塞支煙,點著后狠狠地嘬了幾口。剛才一著急,把老陳的第一層意思也當成“好建議”了,竟然也“考慮接受”。郭雪江這才想起來,老陳當時是這樣闡述的———“我想跟您表達一個意思:如果郭總覺得有更合適的校對人選了,千萬別顧忌面子,該換就換”,這個意思郭雪江是無意“考慮接受”的。可是一生氣,腦袋就蒙了。讓人家怎么想呢?會不會誤會呢?郭雪江心生憂慮。

可是,一想起老陳讓他“瀟灑瀟灑”的話,郭雪江就又氣了。管我瀟灑不瀟灑呢?瀟灑不瀟灑跟你有什么關系?讓我放松辦報出去瀟灑,你倒安的什么心吶?

“誤會就誤會,不干拉倒!”郭雪江自言自語道。

桃花盛放時節,儒州市迎來了令許多人歡欣鼓舞的政治節日———村委會換屆選舉。選舉三年一次,對許多農村人而言,就像過了一回年。選舉前夕,各村選舉氣氛格外濃烈,舊的政治格局即將打破,新的政治格局尚未形成。廣大農民群眾擦亮眼睛,準備投上莊嚴一票,選出自己心目中的致富帶頭人,好早日奔小康??墒牵谠S多村子,老的村委會主任想謀求連任,新的候選人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勢在必得。雙方各執己“見”(所謂政見),四處承諾,八方游說,目的只有一個:戰勝對手,掌握權力。這本也無可厚非,民主嘛,競選嘛,美國不就這么搞的嗎?可是,怕就怕當事人不用正常手段,利用武力恐嚇對方,拿金錢使喚選民,民主就變味了,餿了。

儒州市下灣鎮河灣村的選舉就是一例,熱鬧極了。

河灣村現任支書跟村主任不和,想借換屆把村主任“弄掉”,推選了本家一名堂侄做候選人。這位“堂侄”還行,算近幾年村里新冒出來的致富能人———一名民營房地產企業家,符合上邊兒的精神。鎮里說了,連自己都不會致富,怎么帶領大家共同富裕?聽上去也好像有點兒道理。大選前夕,雙方紛紛出招兒:請選民吃飯,往選民家里送東西。你送一桶油,我就送十斤豬排骨;你請小館子撮一頓,我就請大飯店開開眼。弄得村民們特不好意思。開始還只是穩固自己的支持者,爭取中立者,后來連對手的支持者也不放過。意思明確得很:支持我的別倒戈,中立的投我一票,反對我的停止反對至少保持中立,千方百計瓦解對方。有一位生性老實的村民翟寬,本打算投新的候選人一票,可是現任村主任來了,說了一些關懷的話,又撂下一袋白面,就讓他不知怎么辦好了。等他終于想通了,準備還投村主任票的時候,村書記的“堂侄”———村主任候選人來了,隨行人還扛了半扇豬肉。“堂侄”說:“投我一票吧,我保證你好過。”說完扭頭要走。翟寬說:“你快把豬肉拿走,怎么投票我心里有數?!薄疤弥丁本陀行擂危M退兩難。這時,翟寬耍了個心眼兒,假裝威脅道:“你要不把東西拿走,我真不選你了;等你當上了,想怎么照顧我就怎么照顧我,那都不晚。”“堂侄”一聽也有道理,就對未來描繪承諾了幾句,讓隨行人扛上豬肉,撤了。

可是回去一想,還是不放心,第二天又來了。老翟寬遠遠地看見了,趕忙回屋并插上門,關燈、上炕,跟老婆子假睡。書記的“堂侄”站在門外敲門,翟寬說:“哎呀,俺們睡啦,你別進來啦!”“堂侄”站在門外繼續敲門。翟寬又說:“哎呀,俺們睡啦,你別進來啦!”“堂侄”第三次敲門,翟寬還是那句話?!疤弥丁本蜕鷼饬?,憤憤地說:“豬肉給你撂窗臺子上了,明天早上我來檢查,要是還在窗臺子上,老東西你是活夠了?!薄疤弥丁泵懈咭洌K于露出本來面目了。他沖著隨行人使了個眼色,隨行人從院里抄起一塊石頭,狠狠地扔向窗戶。

砸擊聲把翟寬兩口子嚇得驚惶失措老臉灰白。

這件事很快就在村里傳開了。從此,許多人變靈活了:給東西先收下,投票時候再說。斗爭形勢的復雜性讓許多農民變聰明了,群眾智慧就是這么給鍛煉出來的。

下灣鎮河灣村選舉結果一公布,村里就炸了。為競選村長花掉十萬元的村書記“堂侄”簡直要瘋了。錢都不是最重要的,無顏見江東父老啊!跌份兒呀!我堂堂的高耀武高總,連市長的手都握過的民營企業家,竟然……竟然連個村主任都選不上……我真日他奶奶啦!高耀武跟自己的副總、辦公室主任、秘書一干人大發雷霆:“真沒想到自己大風大浪都過來了,倒在小陰溝里翻船了?!逼綍r都是前呼后擁的他,覺得這回可是受了窩囊氣,現眼現大發了。

告他!手下人攛掇他說,賄選!嚴重的賄選!

于是,舉報信雪片似的飛到了儒州市的組織、紀檢和宣傳部門以及市法院。儒州報社也接到了這封署名舉報信。因為儒州報“新農村”版中有一個“農民來信”欄目,所以三版編輯連大發收到了這封信。上次因為東方紅村婦女冬閑編織的稿子受到批評,并被罰款50元,這次連大發沒有貿然編稿。但是他覺得這件事蠻有新聞,就在編輯部里發布起來:“快來看快來看啊,署名舉報信,下灣鎮河灣村賄選啦!”興奮得跟個孩子似的。其實他已經是一個小學生的父親了。

大家紛紛擠過去看。“別擠別擠,我給大家念吧。”舉報信攥在手里的孫祥大聲喊道:“獨家新聞獨家新聞啦!美國空襲伊拉克伊朗研究原子彈克林頓后院起火嘍!”

孫祥把舉報信讀完,大家七嘴八舌議論起來。

莫克說:“烏鴉落在豬身上,還諷刺人家黑,其實是一路貨色?!?/p>

賈貝貝問說:“大發,借你個膽兒,你敢不敢把這信編上?”

連大發說:“敢呀,只要你編輯部主任敢簽字!”

江濱濱說:“哎呀,中國還真是民主了。你看,農民們對選舉多重視!”

孫祥說:“幼稚了吧小同志,那叫爭權奪勢,背后是巨大的利益驅動?,F在村干部一個月也好幾百大洋吶!”

江濱濱說:“人家已然腰纏萬貫富得流油,誰在乎那兩個銅板!你別把人家都想成你似的,給女朋友買個禮物,也要先對對工資單!”

孫祥臉立刻紅了,“去你的,我那叫量入為出理性消費,是我們雙方約定的共同準則。其實,我也是出手闊綽一擲千金大手大腳的人,不信咱倆好一段你試試?!?/p>

江濱濱撇了撇嘴兒,“歇了吧你,我才不身陷囹圄吶?!?/p>

連大發賈貝貝鄔日娜都笑了。

這時,莫克說道:“其實呀,孫祥說的利益驅動只說對了一半。利益驅動不假,但肯定不是那幾百塊錢的工資,政治權力和經濟利益才是大頭兒。在農村,宗族觀念是很嚴重的,張家的當官兒李家的就絕沒有地位,反過來李家的執政張家的也絕對不得煙兒抽,這是現實。村民有這種政治上當家作主的心理需求,至于能從中得到多少物質實惠,那倒都不是他們最關心的。但是,村干部們就不這么想了。隨著城市化的加快,農村在開發建設中的事兒越來越多,蓋樓離不開包工頭的追逐,賣地少不得開發商的央求,那里邊兒貓膩大了去啦!特別是城市周邊鄉鎮的村子,那可是油水大大的!”

“莫大哥說得對,我嚴重同意!”江濱濱說。

“透徹,分析透徹!”連大發夸獎道。

“莫克你太有才了?!睂O祥和賈貝貝異口同聲道。

當天下午,郭雪江就看到了這封信。下班前連大發把信交給了他。郭雪江粗粗一看,笑著說道:“信當然不能登,但是如果真的鬧到法院,倒真是條不錯的新聞。”

站在一旁還沒離開的連大發睜大眼睛,“難道您想把它做成一條消息?”

“可惜呀!”

“可惜什么?”

“我們是黨報,你我是黨員,多半沒戲?!惫┙f。但是,他心里浮起了一個古怪的想法。

見總編沒有表揚自己,連大發說:“上次東方紅那事,也算讓我長個記性,所以這次沒有草率編,先拿給您看看?!?/p>

郭雪江明白了,立刻夸獎道:“好,很好。我們首先是市委的機關干部,其次才是記者,所以政治敏感性一定不能丟。”

“就算是記者,畢竟也是黨報的記者。”連大發搓著手說。

“就是,就是。”郭雪江又肯定了幾句,連大發高興地走了。

在回家的路上,郭雪江的中學同學李思懿打來電話,說請他晚餐,有重要事求他。高中時郭雪江追過李思懿,沒得手,畢業后各奔東西。李思懿倒是個有良心的,每逢春節都給郭雪江發個問候的短信。所以,同學的關系還算維持著。

郭雪江沒有理由拒絕李思懿的晚餐,只好去了。在飯桌上,他認識了下灣鎮河灣村一個人———落選的高耀武。高總為人倒還直爽,說話不兜圈子,出手也挺大方。

“我們村子還算不錯的,不像有些村子一推選,出來八十多個候選人。太亂。我們的村子也有問題,就是賄選?!备呖傉f。

“給我把這封信發表了,我給你兩萬元。”高總說。

郭雪江嗖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嗔怒地看著李思懿,又看看高耀武,“把我當什么人啦?這飯我沒法吃了?!?/p>

“呦號!郭雪江,你還這么清高吶!這么多年了你還是老樣子,死要面子活受罪?!崩钏架泊蟠筮诌值卣f。

郭雪江知道她什么意思,拿起包就往外走,“不吃了?!?/p>

“別別別,算我求你了成不?錢你可以不要,忙你可以不幫,吃頓飯總可以吧?”李思懿把他擋在胸前,“雪江,這么多年咱們可是頭一遭在一起吃頓飯?!?/p>

高耀武也直著嗓子說:“你不要緊張嘛!這又不是給你的,是鄙人對報社的一點支持嘛!”

“那你倒是說清楚啊!別嚇著我,我膽小?!惫┙K于坐下了。

“那么說你收下啦?給鄙人這個面子嘍?”高耀武洋洋得意,儼然他就是一香港首富似的,一口一個鄙人。

“收下個鳥!吃頓飯就算給她……給李思懿面子啦?!惫┙瓪膺葸莸仡┝搜劾钏架?。

“好,給面子給面子?!崩钏架补郧啥蠓降囟似鹁票?,跟郭雪江面前的杯子碰了一下,“來,寶貝,干杯!”

那天晚餐郭雪江十分地警惕,但是扛不住李思懿的甜言蜜語,還是喝了不少。高耀武也并非不喝,他的表現就像葫蘆島人的喝酒待客風俗———不管別人好不好,先把自己胡嚕倒。席間高耀武再也沒提發稿的事情,加上喝一半的時候就被司機背走了,所以,郭雪江就喝得很放松。飯局快結束的時候,高耀武的秘書吳迪又趕回來了,小姑娘風風火火地坐下道:“我就知道你們還沒走,等著我喝一杯呢。”

郭雪江和李思懿實際上并沒有等她的意思,也打算要收場了,偏偏她又折回來了。兩個人有些面面相覷。

“老是不讓我喝酒,好像我是學齡前兒童似的?!眳堑洗蟠筮诌粥洁洁爨熘?,給三個杯子都倒上了酒。“我都二十有三啦,什么事都能干啦!何況喝酒。”

郭雪江想跟小姑娘調侃一句,但是沒有,他忍住了。

“赤膊上陣的都是我,擂鼓助威的都是你,知足吧小公主!”李思懿嗔怪道,“那是高總愛護你,別得便宜賣乖!”

三個人在說笑間又喝了五六杯。從名片上看出來,李思懿是高耀武公司的辦公室主任,吳迪是總裁秘書。

從飯店出來,吳迪提議去唱歌,李思懿提出去逛公園,讓郭雪江選擇。郭雪江說他無所謂,只要她們倆高興就成。吳迪還堅持去歌廳,李思懿死活不讓,說想跟郭雪江敘敘舊。二人相持不下,只好按照吳迪提議玩起了“老虎、剪子、布”,結果,李思懿贏了,只好逛公園。吳迪開車把郭雪江和李思懿送到江水泉公園,撅著嘴說:“沒意思,你們遛吧,我一會兒來接你們。”又問:“大概得多長時間?”

李思懿說:“不用你管了,我們打車走?!?/p>

吳迪調皮地說:“那不行,我得把李主任安全送回家?!?/p>

李思懿說:“你讓我輕松一天好不好?”

“所以才讓你逛公園呀!我故意輸給你的,哈哈!”吳迪的樣子十分調皮。說完,她走到李思懿身邊,嘴湊到耳朵根子上,小聲地說,“可是咱們說好了,你今天是有任務的,別假公濟私啊?!?/p>

“去你的吳迪,別沒大沒小的。”李思懿狠狠推了吳迪一下。

吳迪大大咧咧地站住腳,扭身往車子那邊兒走,忽然又把輕盈的身體一扭,一邊倒著走,一邊大聲嚷嚷道:“別超過倆小時啊,人家郭老師也急著回家呢。”

郭雪江覺得這80后的孩子也蠻可愛。

那天晚上,郭雪江陪著李思懿逛了一陣子公園,兩人搜腸刮肚地回憶了美好的高中時光,蜻蜓點水地提到了兒女私情,饒有興致地聊到了各自事業。最后,在臨出公園大門的時候,郭雪江突然握住李思懿的雙臂,誠懇地問:

“思懿,我以老同學的名義問你一句,發稿子的事情對你很重要嗎?”

“對,很重要。不過,我以老同學的名義告訴你,事情能辦成當然好,辦不了也沒關系,找個理由回了高總就成。”李思懿舉頭望了望明月,低頭思考了下說:“我不想給你帶來麻煩。”

那一刻郭雪江百感交集,他輕輕地把李思懿攬在懷里,拍著她的肩頭說:“謝謝你的理解,思懿。我會盡力的,這件事確實非同小可?!?/p>

李思懿沒有說什么。二人在靜寂中相擁了三秒鐘后,向公園門口走去。

吳迪已經等在停車場了,她向他們揮了揮手。郭雪江和李思懿走過去,拉開車門上車?!霸趺礃永罱?”吳迪問道。李思懿不明白吳迪什么意思,反問道:“什么怎么樣?”吳迪說:“別裝糊涂,敘舊嘛!敘得怎么樣?”李思懿說:“好,相當地好?!眳堑显幟氐匦α?。

到李思懿家樓下,郭雪江開玩笑道:“李思懿,你不請我上去坐坐嗎?”還沒等李思懿說話,吳迪嚷嚷道:“就是就是,到家門口也不請老同學上去坐坐,也太不夠意思了?!币妳堑弦黄鸷?,郭雪江趕緊說:“開玩笑開玩笑,今天太晚了,不方便,改天吧?!?/p>

“方便方便,李姐是吧?不會影響任何人休息的。”吳迪攛掇說。

“討厭,吳迪,你怎么知道我方便不方便的,趕緊走,慢點兒開。明天不用你接我了,我去工商局辦事?!崩钏架蚕蚬┙瓝]了揮手,“雪江,再見啊?!?/p>

路上,郭雪江夸吳迪的性格好,熱情而直率,還有點兒壞。吳迪說熱不熱情她不關心,直不直率也不在乎,她就對“還有點兒壞”感興趣,問從哪兒能看出來。郭雪江說從她剛才替李思懿說“方便方便”的時候。吳迪急哧哧地說:“本來嘛,她一個人嘛?!?/p>

郭雪江心里一震。從吳迪口中,他知道李思懿不久前剛剛離婚。

路過西湖小區的時候,吳迪突然說道:“郭老師,我就住這個小區,要不要上去坐坐?我也一個人。”

郭雪江笑著說:“多新鮮,你才多大,當然一個人!”

“我都二十三了,哪兒寫著二十三就非得一個人呢?”吳迪聲音不大,聲音聽上去略帶沙啞,“郭老師,我確實一個人,我說的是真的?!?/p>

郭雪江無論如何也不相信80后的話是真的,郭雪江說:“吳迪你還是個孩子,你真會開玩笑。不過,這種玩笑是有暗示作用的,會讓人想入非非走上犯罪道路的?!?/p>

吳迪悻悻道:“說哪兒去啦?什么人呀!”而后瘋笑起來。弄得郭雪江直犯暈。

第二天,郭雪江就把高耀武要贊助兩萬元發稿的事告訴了王彪。王彪立刻說:“雪江,你可得講點兒政治,農村選舉這類事非常敏感,趟雷可不是鬧著玩的?!?/p>

郭雪江說:“我知道,我也沒有要發的意思。我一個是跟您匯報,一個是探討一下刊發的可能性?!?/p>

王彪眼睛一瞪:“有什么想法只管說,甭跟我兜圈子。”

郭雪江就把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他的意思是,高耀武的來信堅決不發,換一個角度寫一條消息,把高耀武到法院狀告當選村主任的消息捅出去,既說明農村民主與法制進程的加快,又幫了高耀武的忙,給單位創收兩萬元。理由是,既然你告到法院了,這就終歸是一個訴訟案子了,是事實。對于一個稍顯敏感的訴訟案件,我們只報道事實,不加以分析和評論,應該也還是可以的。當然,鑒于國情和市領導的保守,批評還是會有的,但不會太重,口頭批評而已,絕不至于讓總編們作檢查?!岸遥瑢蠹堃策€有另一個好處,”最后郭雪江補充說,“可以借此擴大影響,提升知名度?!?/p>

言罷,郭雪江安靜地等著王彪表達意見。

王彪思忖片刻后說道:“我們報社確實不富裕,可是這種搞錢的方式還是不對,弄不好腦瓜子就骨碌碌掉地上了。”

郭雪江微笑了一下,“是啊,危險是有些的??晌易聊ブ矝]大事,頂多說咱們沒政治常識,沒政治敏感性?!?/p>

“那還說什么?說你沒政治常識就已經很嚴重了,基本上已經判你死刑了?!蓖醣胪nD了一下說,“再說,沒有不透風的墻?!?/p>

“錢的事情我想好了,我們不直接拿他錢,以廣告的名義,走協議,弄幾十個欄花給他,也就冠冕堂皇神不知鬼不覺了?!?/p>

王彪盯住了郭雪江的眼睛,他的目光里充滿了期待和興趣。

“最壞的打算是,如果領導真動怒了,要來真格的,”郭雪江信誓旦旦無限忠誠俠肝義膽地說,“王總,您就讓我一個人擔待吧?!?/p>

“那怎么成?我是報社的一把手,難辭其咎?!?/p>

“沒關系,您就說太忙,這期報紙您沒顧上看,全靠給我了。我認真寫份檢查也就過去了?!?/p>

“雪江,你讓我很感動。但是不能這么干,你還年輕,上升空間還很大?!蓖醣胂乱庾R地碰了碰坐在沙發另一側的郭雪江的手。

“咳,丟卒保帥嘛!這您又不是不知道。留得您這座青山在,就不怕我們沒柴燒?!?/p>

這時,副社長游子太敲門進來了。“正好都在,咱們商量一下‘五一’發補助的事?!?/p>

“其他單位都怎么發的?”王彪問。

“公務員身份的每人一千,死數。事業單位的不一樣,個別的兩千,咱沒法比,大部分都在八百到一千二之間,少數的也有發五百的。”

“電視臺的發多少?”郭雪江問。

“一千?!庇巫犹?。

“賬上還有多少錢?”王彪問。

“一萬八?!?/p>

王彪下意識地摸了下心臟。他從兜里拿出一個小綠瓶,揪掉蓋子,把瓶嘴對到嘴上一陣猛倒,由于動作過猛,幾個小米大小的藥粒滾落到地上。是丹參滴丸。郭雪江在他母親那兒見過這種藥。是啊,單位九個人,每人發一千,家底子就掏空了。能不上火嗎?想不心律過速都難。

“給宣傳部打個報告,申請點兒援助?!蓖醣胗袣鉄o力道,“抽空我跟趙部長說說。只能這樣了?!?/p>

那些天李思懿頻頻約郭雪江吃飯,幾乎每兩天一次。郭雪江大部分也都去了。按照李思懿的說法,他們一半是公事,一半是私交,老同學或者朋友關系,沒什么大不了的。對待發稿子的公事,李思懿總是輕描淡寫蜻蜓點水的,她還是那句話,事情辦成固然好,辦不成也沒關系。這讓郭雪江心里確實輕松一些,但是他知道自己會因此更為她打算了。他們吃飯的時候,有時候有吳迪,有時候沒有,沒有的時候總碰到些熟人,郭雪江就有些窘,尷尬。吃飯時總是環顧四周,心神不寧的,美食也沒什么味道了。

“吳迪呢?她怎么沒來?”郭雪江就問。

“怎么著,這就惦記上啦?”李思懿開玩笑地問道,而后又很開誠布公地說:“雪江我跟你說,我不指望你跟我發生點兒什么,但是也不希望你們間發生什么。你懂我的意思嗎?”

“看,想哪兒去了?我就是隨便問問。她來了,我反而覺得工作味道更濃了。”

李思懿聽郭雪江這么一說,很開心地笑了。“要不這樣,下次吃飯你帶上一個記者,我帶上吳迪。”

郭雪江覺得這個主意不錯,下次吃飯就帶上了年輕的孫祥。飯后,吳迪還吵著要去唱歌,李思懿仍然不同意,吳迪就提議兵分兩路各取所需,你逛你的公園,我進我的歌廳。李思懿二話沒說就同意了。

“你們走你們的陽關道,我們走我們的獨木橋,各奔東西嘍!”吳迪在公園門口嬉皮笑臉地跟李思懿打過招呼,然后猛地一踩油門,拉著孫祥走了。

郭雪江突然有些后悔帶孫祥來了。兩個小年輕,兩個80后,太容易粘到一起了。而且,怎么看吳迪都像高耀武的小蜜,別鬧出什么亂子來呀。郭雪江說出了這種擔心,李思懿笑著說:“杞人憂天!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們去吧?!?/p>

郭雪江還是有些忐忑,李思懿道:“他們要是在大街上認識了呢?”一下子打消了郭雪江的顧慮。

那天晚上,在江水泉公園的最北邊,甬道上的燈突然熄掉了,四下里一片漆黑。公園里一向人就不多,有燈時也是昏暗的光,氣氛很神秘很幽靜的,此時一下子暗了下來,味道立刻就變了。加上剛才還蛙聲一片呢,現在也突然戛然而止,公園里真的很陰森了。黑暗中李思懿馬上挽住郭雪江的胳膊,嘴上說了句“怎么回事”,兩個人的腳步就停下了。

郭雪江說大概是停電了,就伸手從腰里掏出手機,剛要打開準備照亮時,被李思懿伸手制止了?!皠e、千萬別,會招來鬼的?!崩钏架搀@恐地說,因為緊張她說話時發出了輕微的喘息。

“迷信!”郭雪江這么說著,也只好又把手機放回了腰里。

這時候,在黑暗和靜謐中,突然“嘶———”地傳來一聲長叫,聽上去十分恐怖,把郭雪江都嚇了一跳。李思懿“嗷”地一聲尖叫,立刻鉆到了郭雪江的懷里,雙手死死地摟住了郭雪江的腰肢。

“別怕,思懿,有我呢?!彼贿厡捨扛咧械呐瑢W,一邊攤開雙臂,義無反顧地把她摟在懷里。“什么該死的鳥兒,敢嚇唬我們思懿小姐,看我不擰斷它的脖子!”

這么說也不光是為安慰李思懿,郭雪江也是在給自己壯膽。說過之后,他真的不那么緊張了。

那天晚上月亮都若有若無的,滿世界都像是被黑暗占領了。兩個人就那樣抱在一起,心里本來就嗵嗵跳著,現在跳得更厲害了。郭雪江嘴巴正好碰著李思懿的頭發,下巴有些癢癢,就把臉扭向一邊兒,結果脖子直接暴露給李思懿的發尖了,更癢癢了。郭雪江只好又把臉扭轉過來,干脆低下頭,用嘴巴抵住李思懿的秀發。秀發散發出一種蘭花的清香,很勾人魂魄,郭雪江很快就吻起了那秀發并深深地攝取那清香。李思懿的胳臂本來緊緊地箍著郭雪江的腰肢,這回一下子放松了。她微微呻吟了兩聲,黑暗中騰出修長的雙臂,繞住了郭雪江的脖子,這樣,他的嘴巴就碰到了她的額頭。漸漸地,李思懿的腳跟兒脫離了地面,頗似一個芭蕾演員一樣,單憑腳尖就刷刷地來到了舞臺中央,豎在了唯一的觀眾郭雪江的面前。李思懿的嘴唇向郭雪江的嘴唇靠攏,再靠攏,兩個人的嘴唇就要會師了。

突然,公園里的燈亮了,兩個人又被嚇一跳,剛要閉上的眼睛只好又重新睜開,但是又因為有些刺眼,只好又微微合上,慢慢適應著,適應著,終于四目相對了。兩個人怔怔地看著對方,臉上有一些驚惶,尷尬,還有一些不知所措。關鍵時刻,是池塘里的青蛙打破了沉默,也消解了僵局。呱,呱,呱。青蛙們隨著燈光的逝去而偃旗息鼓,現在也很快地適應了光明,伴著光亮的到來而立刻縱情高歌。呱,呱,呱。這一瞬間的齊鳴沖破夜空,調皮而荒誕地來到二人面前,令他們忍俊不禁,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李思懿在第一時間捂起肚子笑得前仰后合。“媽的,該死的青蛙!”郭雪江緊跟著也笑了起來,他甚至還詛咒起了青蛙,“調皮的青蛙,沒趣的青蛙,不顧全大局不以人為本的青蛙!”李思懿笑得更厲害了,她蹲在地上“嘻嘻哈哈”地笑個沒完,都快站不起來了。

郭雪江就站在她的身旁,開始還笑著,后來就不笑了。再后來,郭雪江也蹲了下來,他扶住了李思懿的肩膀。漸漸地,李思懿也終于停止了笑聲。他們的目光再一次交融了。交融的目光把他們的臉拉得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他們的嘴唇終于集結在一起了。

公園西面的樹林里,一只布谷鳥多情地叫了幾聲;南面的河塘里,青蛙們也還在歡愉地鳴著;夜空中,幾顆星星突然鉆出來不斷地眨巴著眼睛,探頭探腦地往公園里張望。

李思懿吻得有些疲勞了,她想站起來,被郭雪江按住了。幾乎同時,郭雪江在瞬間就坐在了地上,不由分說地把她摟進懷里,并再次口對口地堵住了她的嘴唇。李思懿身體很快就軟了下來。

半個小時以后,郭雪江溫柔地說了句“對不起”,李思懿憂郁地接了句“沒關系”。郭雪江本來還想說句“思懿,我對你感情依舊”,但是他忍住了,他覺得那樣有些做作,有些演戲的成分。

就是在那天晚上,郭雪江知道了公司老板給李思懿的命令:拿下郭雪江,提你為公司副總,年薪翻一番,五萬長到十萬;拿不下,繼續做你的辦公室主任。

此后的一個星期,李思懿沒有再跟郭雪江主動聯系,郭雪江知道她在等他的消息。郭雪江陷入思想矛盾中,有些不知所措了。

一天,王彪打電話告訴郭雪江,說不食人間煙火的趙部長深明大義,批給報社兩萬元,可以順利度過五一了。王彪說:“給姓高的發稿子的事情就算了吧?!惫┙€想作些努力,鼓動他同意發稿子,但是終沒有說出口,他回復王彪的話只有四個字:

“行,聽您的?!?/p>

那些天郭雪江總是心神不寧的。他覺得對不起李思懿,從心里對不起。他甚至有些心疼。繼而頭疼。他給李思懿發了一個短信:思懿,對不起,你托付的事情沒有辦成,十分抱歉。李思懿很快就給他回復道:沒關系,我相信你盡力了。我們是老同學、好朋友,朋友間是需要理解的。別凈等我請你吃飯,你也主動一次。哈哈。

就像心里被針扎了一下,郭雪江更覺得不是滋味了。除了愧疚,郭雪江對李思懿復生了濃濃的迷戀。迷戀之情不斷擴大,彌漫,更加劇了對李思懿的愧疚,郭雪江都有些自慚形穢了。

在郭雪江心神不寧誠惶誠恐忐忑不安中,儒州報連續出了兩次印后錯誤。一次是三版一條社會新聞的題目錯誤,應該是“張鎮重獎品學兼優獨生子女”,結果“獨生子女”成了“獨身子女”,引來幾十個讀者來電質疑,其中一個老人在電話里問:“怎么,中央政策變啦?不許生孩子也不許結婚啦?”弄得人哭笑不得。另一個錯誤更大些,把一名常委的名字和副市長的名字排亂了,本來應該常委在前,副市長在后,結果擰了。郭雪江受王彪指派,帶上記者江濱濱和編輯連大發,分別到常委和副市長那里道歉。常委倒是很開通,說沒關系,以后注意就是了。副市長可真生氣了,因為他正琢磨著當常務副市長呢,而且儒州市已經有了這樣的傳聞。常務副市長當然就是常委了,當上以后排在一般常委前面當然無可厚非,可是還沒當上呢,就顯然差勁了。副市長拉得老長的驢臉也仿佛在說:我現在沒當上呢,你們瞎忽悠什么呢?這不是壞老子的好事嗎?

副市長心里那么想,但嘴上沒有說出來,他的態度盡可能地保持著克制,但是仍然頗具威嚴?!靶麄鞴ぷ魇且豁椇苤匾墓ぷ?,因為它給公眾一種輿論導向,所以必須準確無誤。東西對了,全市人民就耳聰目明精神振奮干勁倍增,說明我們的工作做好了;東西錯了,全市人民就神志不清心灰意懶一蹶不振,說明我們的工作做糟了……你們還年輕,一定要敬業,要珍惜現在的崗位,采訪要全心,寫稿要精心,編稿要細心,否則沒有出路嘛……”

從副市長辦公室出來時,郭雪江和連大發心里都沉甸甸的。江濱濱早已經哭成紅眼兔子了。連大發和江濱濱再次承認錯誤,郭雪江早就無意批評他們了?!柏熑沃饕谖?,副總編瀆職?!惫┙f,“我這些天狀態欠佳,眼睛總不管事。”連大發問:“您有什么事情嗎?”郭雪江說沒有。江濱濱問:“您是不是哪兒不舒服?”郭雪江說也沒有。

反正,在副市長那兒挨過批評以后,郭雪江反而心里輕松了。

一個禮拜以后,郭雪江突然接到了高耀武的電話,高耀武的聲音聽上去還是大大咧咧的:“郭總你好呀,我那個事情我又想了想,我知道你們確實為難。不過,既然你們覺得以廣告的形式搞這件事好,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并且,我決定加大投放力度,10萬元的廣告,你們考慮一下好啦!”

起初,郭雪江都沒弄明白高耀武在說什么,待反應過來后,已經只剩下驚嘆的份了。

郭雪江實在沒有拒絕的勇氣,相反他的眼睛一亮,強忍著跟高耀武矜持了一下,放下話筒立刻跟王彪匯報。王彪同樣被10萬元的廣告打蒙了,他激動地說:“非同小可,確實非同小可,讓我好好想一想!只要別讓咱哥兒倆腦袋瓜子掉地上,就值得考慮!”撂話筒前還自言自語似的念叨著:“姓高的,太他媽狠了!”

兩天后,郭雪江來到市委大樓的副部長辦公室,王彪要面授機宜。屋里養著好幾盆花,杜鵑、橡皮樹、君子蘭,都長得枝繁葉茂野心勃勃的,憋著勁要大紅大紫。王彪見郭雪江進屋,示意他關嚴門,然后從板臺后站起來,走到會客沙發旁坐下。平時,王彪都是坐在老板椅里講話的,很少坐在會客的沙發上。今天他挨郭雪江坐下,就有了一點兒推心置腹的意思。郭雪江坐在沙發上后,王彪又站起來,快步走到門前,伸手用力地按了按門,確認門關嚴無誤后,放心地坐回到沙發上。郭雪江已經明確感到了一種神秘的談話氛圍了。

王彪說:“雪江,你到報社三個多月了吧?”

郭雪江點點頭,說是。

“這三個來月,我覺得咱們配合得不錯。我這個人,刀子嘴豆腐心,直腸子,就是想干點兒事。你年輕,有沖勁兒,敢創新,不計較個人利益,真是不多見。我支持你。報社的規章執行得都不錯,嚴點兒沒壞處,如果有誰不滿意鬧意見,有我給你頂著。”

郭雪江說:“謝謝,太謝謝您了?!彼X得王彪如此鋪陳,真是有什么大事要說了。什么大事呢?聽聽看吧。郭雪江想。

“報社在咱們哥兒倆手上,會大有起色的,對此我有信心。游子太人不錯,就是辦事太緩,甚至有些肉,不敢太指望他。你年輕,多干就多干點兒,我心里有數。干上三五年,你接我的班,也弄個副部長干干?!?/p>

“不敢不敢。我沒那個能力?!惫┙s緊地謙虛和敷衍。

“也包括經營上,你多操點兒心?!?/p>

“那沒問題。”

“那天你說的那件事,高耀武要發稿的那件事,我又琢磨了琢磨,覺得真是件好事,不干可惜了。”王彪停頓了一下,他的目光始終逡巡在郭雪江的臉上,見郭雪江點了點頭,接著說道:“十萬廣告費確實不是小數,值得咱們冒一次險。姓高那孫子也不打折,按照刊例價就可以簽字,真是夠他媽大方的。十萬呀!我們去年一年才有十萬廣告呀!所以,值得干一場。你覺得呢?”

“我覺得也是?!惫┙d奮地說,血直往頭上涌。

“那好。咱們就干他娘的一次。像你說的那樣,對報紙的經濟效益,對擴大報紙的知名度,都是有益無害的。只是畢竟有風險,我們還真得有個防范應對之策。假如領導們怪罪下來了,咱們怎么交代?”王彪期待地看著郭雪江,他的聲音聽上去語重心長如和風細雨。

“我還是那句話,王總,出了事往我身上推,我執行總編嘛?!惫┙摽诙?,“一般的寫個檢查什么的,就不說了;要是真把我打入政治死牢,您想方設法撈我就是了?!?/p>

王彪眼睛一亮,立刻說:“那是肯定的,寧可把這十萬塊錢都花掉,我也會讓你的政治生命起死回生的。這是事情鬧大了的情況。如果不是那樣,壓根沒引起什么政治地震,萬事大吉!算我們運氣好!我也有重獎,獎勵你一萬塊!”

“那倒不必那倒不必,您多關心我……我的成長、進步,就行了。”

“一萬塊少,兩萬塊,如果事情鬧不大,那么我獎勵你兩萬塊!”

“王總您太客氣了,您這樣讓我……”郭雪江一臉窘迫,好像王彪馬上就要給他錢似的。

“你也別推辭,獎勵你也是師出有名的,一是你給單位創了收;二來呢,你也擔了個政治風險。應該,應該。你放心,我說到做到?!蓖醣胄攀牡┑┭灾忚忛_宗明義開誠布公。

郭雪江又胡亂著客套了兩句。

王彪說:“只是,你擔起這件事來,總得弄得滴水不漏。我是這么想的,平時吧,我老在儒州,不審報樣是不可能的。下個月,我正好去海南,你就在那個時候把稿子發了,上邊問下來,我正好能自圓其說,不必讓他們看出咱們的計謀來。你看怎么樣?”

“行。就這么定了。您哪天走?”

“5月7號,下星期四。”

“哎喲,那沒幾天啦?要辦還得抓緊辦。這樣吧,三天之內我把合同跟姓高的簽了,收上錢,立刻登廣告,然后就等……”

“還有新聞稿。我走前一定要定下來。你先寫個稿子,然后我改。稿子一定要注意分寸,只要能跟高耀武那邊兒交代,就盡可能把危害和風險降到最小。要找擦邊球那種效果。報社其他人暫不讓知道,稿子確定以后,你看看以哪個記者的名義發為好,你斟酌著辦?!?/p>

事情就這么定下來了。

郭雪江沒覺得有任何不妥當。反正是自己提出的丟卒保帥的主意,加上還有兩萬塊獎金在那兒等著,再加上李思懿的情分,不干都不成了。

三天以內,郭雪江就跟高耀武的公司簽了合同,收了十萬元全額廣告費。高耀武請了郭雪江一頓鮑魚,一個勁兒地夸儒州報為民請愿關注民生伸張正義。李思懿自然也格外高興,沒人的時候一邊按捺不住地吻郭雪江,一邊兒又神經兮兮地問:“沒太為難吧?”郭雪江當然是輕松地搖了搖頭。李思懿甚至把郭雪江帶回家里住了一夜。

新聞稿也定下來了。王彪把了把關,然后讓高耀武看了看,他已經很滿意了。高耀武說:“我也不指望當村主任了,但是那個王八蛋也別想落好,非弄臭丫的不可。”高耀武還來了句京罵。這個人四海為家慣了,儒州話不怎么說了,可又沒有形成其他某一城市相對固定的語言風格,一會兒說半生不熟的香港話,一會兒又來句半吊子京腔,一會兒可能又跑東北那旮旯去了。說什么話全憑一時的感覺,真是語言集大成自由自在放浪形骸了。

郭雪江說:“放著你的企業家不當,非要當什么村官?庸人自擾。”高耀武說:“說起來也是!哎,我也是聽了鎮里一忽悠,腦袋一熱,就答應了。啥子狗屁競選?都是瞎掰。娘希匹瞎耽誤工夫,整整三個月哩。我省里好幾個工程哩?!备咭溥@么說的時候,哪的口音都聽不出來了。

署名的事情也確定了。起初,郭雪江打算讓孫祥上,跟他說明了利害關系,答應給他500塊錢稿費,可是孫祥拒絕了。理由很簡單:找份工作不容易,實在不敢弄飛了。然后郭雪江又做江濱濱的工作,江濱濱也不干,原因是她剛考上公務員,準備找機會奔騰奔騰市委機關呢。這丫頭倒是直爽,也不怕領導多心。連大發更直接,嫌錢少,當然是半開玩笑說出的,真正堂皇的理由說他是編輯,從來不出去采訪寫稿的。聽上去也好像有些道理。郭雪江把錢立刻提到1000元,征求他的意見,連大發猶豫了一下,臉上很為難和痛苦,終還是搖頭拒絕了。郭雪江又找賈貝貝,賈貝貝是記者部副主任,應該不會拿連大發的理由來搪塞。確實,她沒那么說,她說了件讓郭雪江更沒法答應的事情:錢我可以不要,我只希望我為領導分憂,也希望領導為我解難。我都副科三年了,今年能給轉正嗎?要是不能就算啦。把郭雪江氣壞了。

就剩下一個莫克了,要是再不成就沒有別的選擇了。郭雪江狠了狠心,把稿費提到2000元,然后口氣很硬地跟莫克談。不料莫克輕輕松松嘻嘻哈哈地就答應了下來,他說:“什么錢不錢的,您見外了,都是報社的事嘛!署我名吧。”

“嘿,莫克同志,你就不擔心會出事?”郭雪江高興地問。

“既然領導讓干,就一定有道理。不會錯的。”莫克說。

郭雪江從心里感謝莫克,關鍵時刻彰顯人品,說得還真是有道理。從此以后,郭雪江更欣賞莫克了。

一切都準備停當了。

5月8日是星期五,正是排版的日子,也是王彪王總去海南的第二天。往返海南六天,排版的報紙5月11日出報,正好在王彪回來的前兩天。所以,郭雪江按計劃行事,選擇在那天的報紙刊登高耀武的稿子。到時候能神不知鬼不覺的,收到丟卒保帥的效果。

星期五忙了一整天,下班后去赴李思懿的約。兩個人在一家民俗村里吃了頓便飯,然后去公園。在公園里逛了一陣子,親熱了一會兒,郭雪江說要回家,回去準備準備,明天是妻子沈梅的生日,打算進山里去過。李思懿也不勉強,只是嘆了口氣,當然她的嘆氣似乎有表演的成分,然后從挎包里拿出一個信封,說:“回就回去吧。這是我的一點心意,給沈梅買件禮物,讓她高興高興!”

郭雪江一驚:“這是干什么?”

李思懿道:“不干什么,表示表示我的心意,她也不容易?!?/p>

郭雪江伸手捏了下厚厚的信封,趕忙又松開手,斜覷著李思懿說:“她不會接受的,你的同情對她是不道德的。”

“誰讓你跟她說明啦?就說你買的嘛!”

“那也不成。我也不能接受?!?/p>

“雪江你跟我瞎客氣什么?咱們以前是同學,現在……密友,你還跟我隔著心吶?我可是對你毫無保留的?!?/p>

“不是客氣,也不是隔著心不隔著心,我不喜歡接受女人的禮物,特別是金錢。你快收起來吧?!?/p>

“嘿———,郭雪江,你還來勁兒了不是?你幫了我這么大的忙,我表示一下都不成?好人都讓你做啦?”

“做好人我樂意,幫你忙我也心甘情愿,無需回報!”

“我……嘿———,邪了門兒啦今兒個!還真有你這樣的人!”李思懿的媚眼睜得大大的,表情驚訝像是看到了飛碟或者哈雷彗星。

郭雪江斬釘截鐵義正詞嚴,李思懿無可奈何只好作罷。

星期六一早,郭雪江就開著車拉著沈梅,往山里一個叫香屯的地方進發。孩子即將中考,所以這個周末沒有回來。兩個人正好找一找情調。再婚兩年,郭雪江和沈梅還是第一次去郊游。

香屯是個美麗而神秘的地方。它夾在一個山坳里,古樸而自然。村里二十四戶人家六十余口人,生活得恬淡而富足。青磚瓦的房子,掩藏在茂密的山林中,依山就勢,錯落有致。山石壘砌的圍墻,整整齊齊,石子鋪的小路通向一家一戶。

先過迎風溝,然后就到了旺龍潭峽谷。峽谷比較開闊,巨石密布,形態各異的石頭被河水沖刷得十分光滑。一條細流在巖石間流過,偶爾有落差的地方,還能聽到嘩嘩的聲音。走到山崖絕壁處,一潭泉水匯成的碧水,就是旺龍潭了。巨大的山石,如屏風一般,阻住了泉水。春天的時候,水不是很大,但清澈見底,粒粒沙石清晰可見。有五塊白色的石頭,排列得像手掌一樣,印在水的中央。陡峭的崖壁之間,有泉水滲出,細細地,順著山石流出。泉水常年流過的一塊大石頭上,自然形成了一條溝,顏色紫紅。旺龍潭的山和泉就是這樣緊緊相連的。

山里的春天遍布了每一個角落。村里人修剪板栗樹,腳下鋪著厚厚的褐色的板栗殼,一粒粒毛茸茸的小球,一冬過后,成了地里的好肥料了。在香屯村,抬眼就能看到蜿蜒的長城。村民們世代守候著山上古老的長城。兩個人登上長城,是中午十二點,天空湛藍,飄著朵朵白云。城下的山桃樹,枝條紫紅,小小的花骨朵兒露出頭角兒,開始綻放春天的色彩。

在山吧午餐時,郭雪江陪沈梅喝了一瓶紅酒,這期間二人說了許多知心話,還聊到了工作。沈梅單位來了位新局長,是從鄉鎮調過來的,好色。有一天中午喝了些酒,下午開會時在臺上講話,見女服務員彎腰倒水時乳峰暴露,一時走神,稿子就念錯了,別人提醒才回過神來,拍著自己的腦袋說:“說到哪里了?你看我這奶子!”

郭雪江聽得開懷大笑,笑過后瞪大眼睛問:“真的假的?惡搞吧?”

沈梅一臉正經地說:“話是真的,服務員倒水也是真的,看沒看乳峰你想去吧?!?/p>

郭雪江覺得真是條新聞了,情緒一下子亢奮得不得了。就說起了自己的工作,把給高耀武發稿子并創收十萬元的事情說了出來。

“你傻不傻呀?怎么這么幼稚?”沈梅滿臉驚悚。

“怎么啦?王彪跟我講好的,不管捅不捅大婁子,都獎勵我兩萬塊;婁子捅大了,就丟卒保帥,他再想辦法讓我復活?!惫┙p描淡寫道,“稿子昨天已經排上了,周一就見報?!?/p>

“哎呀,怎么說你好呀!你這個大傻瓜!”沈梅嗖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在屋子里快速地踱起來,“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

“我的工作我為什么要跟你商量?”郭雪江梗著脖子反問道。

“寶貝,賄選的稿子如果見報,你的麻煩大了?!鄙蛎纺曋┙?,語氣平靜但毋庸置疑地說。她告訴丈夫,如果一個人在政治上被打入死牢,被貼上標簽,再想起死回生比登天都難。除非這個地區的一把手是你爹。她繼而分析,即便王彪不食言,并且不惜一切代價地盤活郭雪江的仕途,那也得四五年以后了?!澳菚r候,你已經四十三四了。最好的可能是恢復副處職務,正處你想都別想!”

郭雪江立刻心頭一緊。妻子說的并非沒有道理,自己怎么就沒有想到這一層呢?可是,高耀武的廣告費也收了,協議也達成了,跟王彪的計劃也已經開始執行了,印刷廠正嗖嗖印著的報紙周一就出來了,就要撒向全市各個機關單位了。任何退路都沒有了。郭雪江真的有些后悔了,后悔魯莽行事,也后悔自己沒有征求一下沈梅的意見。

但是,作為男人,郭雪江不想被困難嚇倒,更不想在自己的女人面前認錯。他說:“寶貝你多慮了,沒那么嚴重,頂多也就是一個處分,撤職絕對不可能的。王彪的人品我了解,他絕對不會撒手不管的。好,不說了,生日快樂,再干一杯?!?/p>

“那他萬一不管了呢?知人知面不知心!”

“那就告他,找宣傳部長找組織部長找市委書記,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p>

事已至此,沈梅也只有慨嘆的份了,郭雪江只好默默祈禱:老天保佑,讓我平穩渡過這一關。

那天,沈梅總是若有所思心神不寧的,郭雪江知道她還在為自己擔心。安慰了幾句,也不見什么效果,只好暗自叫苦。郭雪江也因此得出一個結論:關鍵時刻,還是老婆疼自己。

但是,生活總是喜歡開玩笑。戲劇性的變化出現了。

周一上午九點鐘,儒州報擺在了郭雪江的案頭。郭雪江開始習慣性地讀報。其實,報紙的每一篇稿子他都看過了,此時只是懷著收獲的心情再瀏覽一遍,當然也為了看一看有沒有錯誤。以往都從頭版頭條看起,這回郭雪江直接翻到了第二版,眼睛釘子似的盯在那篇因賄選要對簿公堂的稿子上。聚精會神地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心里更忐忑不安了。

這時,電話鈴響了,響得那個急促和突然,把郭雪江嚇了一跳。

是王彪的電話。王彪從天涯海角撥通了儒州市報社副總編的辦公電話。王彪說,他昨天就有一個不祥的預感,事情沒有他們想得那么簡單;結果,今天就驗證了,十分鐘前趙部長給他打電話,再三地叮囑指示:關于村委會換屆選舉,只能正面報道,不能有任何負面的東西出現,這是市委的要求,是許書記的要求。

“那怎么辦?”郭雪江問。

“現在還來得及,雪江,趕緊去郵局,把今天的報紙全部收回來,一份不剩。換一條稿子,從新排版,盡快交印廠,爭取明天出報。至于今天的報紙為什么沒出來,你隨便找個理由———要不就說印廠機器出現故障,跟趙部長匯報一下,應該問題不大。至于高耀武那邊兒怎么對付,我回去再說?!?/p>

郭雪江一口氣說了三個“好”。

“雪江,你辛苦了。這件事,一定辦好。”王彪在天涯海角那邊兒手捂著話筒許諾道,“辦好了,我照樣獎勵你?!?/p>

孫祥的右腿被一伙陌生人給砸折了。

那是王彪從海南回來的第三天,當時孫祥完成一次采訪,搭電視臺的車回單位。剛從車上下來,身后突然有人拽住他的頭發,狠狠地向后一拽,同時后腿彎子被猛踹了一腳。孫祥仰面朝天倒下后,幾個人爭著伸出腳向他踩來踢來,他一手下意識地護住腦袋,另一只手死死地護住相機,大聲嚷著:“各位各位,你們哪部分的?無怨無仇的,有沒有搞錯啊?”。

一個人陰郁地問:“你是孫祥嗎?”

孫祥立刻說:“是,我是儒州報……”

話音未落,孫祥的右腿就受到了那角鐵的狠狠一擊,他“嗷”地一聲尖叫,立刻在劇烈的疼痛中昏了過去。

兩分鐘后,郭雪江就接到了高耀武的電話,“姓郭的,想跟我打仗,你們還嫩點兒。你的人腿折了,就在樓下,快去吧,晚了小命都不保了。”高耀武的聲音聽上去陰沉而霸道,完全是惡棍的口氣。不等郭雪江說什么,高耀武便把電話掛了。

郭雪江當時正在辦公室里,他“嗖”地從沙發上彈起來,立刻躥到窗前,向樓下張望。果然,他發現了四層樓下的孫祥,蜷縮在地上一動不動。

把孫祥送到醫院后,郭雪江才給高耀武打了電話。郭雪江的口氣也是咄咄逼人:“高耀武你孫子給我聽好了,稿子不上是我說的,你干嗎動我的弟兄?有本事你沖我來呀!你個烏龜王八蛋!”高耀武沒有因為挨罵而起急,而是嘿嘿地笑了。這樣,郭雪江就更生氣了,他狠狠地攥住手機話筒:“姓高的,你到底還是露出你的本相了,你就是一個流氓惡棍!一個十足的混蛋!河灣沒選你當村長算是全村人開眼了,真是村民們的福氣了!”

高耀武終于說話了,他說:“罵夠了吧?想想下一步怎么辦吧?!?/p>

郭雪江聲音低沉著說:“你就等著進監獄吧。”說罷掛機了。

高耀武又把電話打回來:“郭總編,我想你不會吧。你們答應給我辦事,又收了我十萬塊錢,結果出爾反爾,不講理嘛!要不咱們找市委書記評評理去?”

郭雪江心里一震,馬上意識到事情沒那么簡單,至少不能現在立刻就報警。起碼也得跟王彪請示一下。他心里狠狠地罵了句流氓,然后盡可能地心情平靜下來,換了副口氣說:“不是早就答應你啦,錢如數退還,我向你道歉,道歉!怎么著,你還得理不饒人啦你?”

高耀武說:“錢我可以要,也可以不要,這要看我的心情。但是,你們說話不算數,把老子當猴耍,這是在老子臉上畫×!那怎么成?”

郭雪江說:“操你媽的高耀武,你聽著,爺爺現在正式向你道歉,對不起,我們考慮不周,給您帶來了損失———你有他媽的什么損失呀?”

“有啊,我被當猴耍,當然就是損失!精神損失!”

你精神個!郭雪江心里這么想嘴上卻說:“你精神病!”

“是啊,我精神上有病了。你們耍弄我不說,還勾引我女人,你們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女人?勾引?郭雪江心里又是一震,難道是李思懿……出賣了我?郭雪江腦袋“嗡”地一下,真有些不知所措了??墒?,也不能就這么束手就擒呀!郭雪江急中生智道:

“高經理,我不懂你的意思。你別胡說八道,信口雌黃!”

高耀武說:“你當然不懂啦!回去問問你的孫祥。媽的,敢在老子頭上動土!”

郭雪江如釋重負的同時,又眼前一黑,他隱隱感覺到:孫祥招事兒了。

等醫生把孫祥的腿接上,輸了些液,他又睡了一覺后,郭雪江以聊天的形式向他發起了詢問。起初孫祥還躲躲閃閃有意回避,當郭雪江指出這次事故可能跟女人有關時,孫祥終于都招了。

事情也并不復雜。從孫祥跟高耀武的秘書吳迪認識后,倆人很快混熟,似戀非戀地好了起來。孫祥不止一次地約她吃飯、唱歌,不止一次地到吳迪的家里去過夜,而吳迪那個所謂的“家”,正是高耀武斥資給她置辦的。孫祥在第一次跟吳迪上床以后,就已經知道她是高耀武的人了,而且高耀武剛剛離婚,打算續吳迪的弦。至于吳迪答沒答應他的求婚,孫祥確實無從知道。據吳迪自己說,她不想結婚,她想終身不嫁,做她的單身貴族,她的生存哲學只有一個字:玩。

孫祥當然就相信了。他自己呢?也是玩。孫祥告訴郭雪江,他開始確實是玩,后來就真喜歡上吳迪了。當然,是不是就跟省城的女朋友立刻吹了?這問題還沒到他考慮的份兒上。

倆人就這么半夢半醒半真半假地好著。結果,就在出事的前一天晚上,孫祥跟吳迪在屋子里膩著,被突然造訪的高耀武發現了。高耀武破口大罵吳迪,又伸手打孫祥的耳光,反被孫祥躲開并推了一把,高耀武站立不穩,結果鑿鑿實實地坐在了地上一個臉盆里。然后,孫祥穿上衣服走了。

坐在臉盆里的高耀武惱羞成怒,起來后打了吳迪兩個耳光,然后拿出煙狠命地抽了起來。本來講好的事情,報社那邊突然又變了卦,已經讓他惱羞成怒。但是,郭雪江打來的電話,又讓他怒不起來了,郭雪江在電話里一個勁兒地道歉,讓他滿肚子的氣也沒處發了。放下電話,他把李思懿叫來,商量著怎么辦,也想讓她給拿個主意,不料李思懿驚訝以后只是一句話:事出有因,一定事出有因。

高耀武不滿地罵了句:都他媽的胳膊肘往外拐。

高耀武聯想到最近幾個月一樁接一樁的倒霉事,突然就有些心灰意冷了。他覺得心里很累。他想找個地方歇一下。當然就想到了吳迪那里。于是就去了。于是就撞到了吳迪孫祥摟在一起的場面。

本來就一肚子委屈和怒氣沒處撒沒處發的高耀武,真是被氣得肝膽俱裂怒不可遏了。他沖吳迪賭了個死誓,然后拂袖而去。

他說:你要再敢偷人,老子弄死你!

第三天高耀武就向孫祥下了毒手。

郭雪江向王彪匯報了這件事。王彪說:“報警呀!怎么不報警?”郭雪江說:“如果報警,高耀武說了,把咱們跟他做交易的事情捅出去。”王彪那邊兒不言語聲了。后來王彪又說:“好好想想,再好好想想。狗日的東西!”

郭雪江想來想去,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好又給高耀武打電話?!袄细撸蹅兒煤蒙塘恳幌拢瑒e把事情弄大了。這樣吧,你雇兇打人的事我們不再追究,也不用你掏醫藥費什么的。另外,十萬塊廣告費我們如數退還,這件事就過去了,怎么樣?”

高耀武說:“不行,醫藥費我還一定要掏,這是我做人的風格。廣告費我不能要,吃了東西怎么好再吐出來呢?你們必須履行諾言!”

“這我做不到!”郭雪江斬釘截鐵道。

“你做得到。我相信你們?!备咭湟彩菙蒯斀罔F。

“你這是何必呢?你中了哪門子邪啦高耀武?你怎么總是老鴰豬———死鑿一門吶?”

“沒辦法,我只能這樣?!?/p>

“不是跟你說了嘛,本來都安排了,上邊兒又來話了,根本沒法操作。你總不能讓我把飯碗子弄丟了吧?”郭雪江真是掏心窩子了。

“哈哈,郭總,不至于吧?!备咭洳粦押靡獾匦χ?,又說:“如果真把飯碗子打了,那來我這里好了,做我的副總?!?/p>

“我還沒賤到那種地步。別開玩笑了,快說怎么辦吧?!?/p>

“上稿!”

“我們沒得談了。”

“有得談,有得談!”高耀武慢條斯理卻又胸有成竹似的說,“明說吧,我手里有5月11號的報紙。你們看著辦?!?/p>

“什么?你再說一遍?!惫┙纱笱劬枴?/p>

“我有5月11號的報紙?!备咭湟鋼P威地說。

郭雪江壓抑住內心的驚悚,警覺地問:“你從哪兒弄的?這不可能!”

“哪兒弄的你別管。中國有句古話,有錢能使鬼推磨,現在這句話變了,是有錢能使磨推鬼,你信嗎?”

“我信,我信?!惫┙例X咬得吱吱作響。不是印刷廠就是郵局,無非這兩個渠道。媽的。他用低沉得有些駭人的聲音說:“姓高的,我真后悔認識了你!你是一個十足的惡棍加流氓,而且這些還都是表面現象,骨子里你還是一個陰險家!”

“哈哈,謝謝夸獎?!备咭涞靡馔蔚?,“這樣就好,只要我們是朋友,什么事情都好辦。明天我請郭總吃飯。”

這一回合,高耀武贏了。

王彪聽說高耀武手里有5月11日的報紙,大驚失色,腦門子上立刻爬上了細汗?!安粫?不是都收回了嗎?不是都粉碎了嗎?”他期待地看著郭雪江,郭雪江臉上茫然,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笆青]局?是印廠?還是單位內部有人……?”王彪一連串又是三個發問。郭雪江仍然表情迷惘,繼續搖頭。“雪江你別老搖腦袋呀!得趕緊想辦法呀!弄不好咱們腦瓜子真的要骨碌碌掉地上了!”王彪情緒激動地說,然后從座位上站起來,在屋子里迅速地踱起來。

“我就說嘛,創收固然好,可趟雷的事情是要冒風險的!”王彪流露出埋怨的意思,也好像在給自己開脫。

郭雪江立刻眉頭一緊,臉上掠過一絲詫異,隨后,他的嘴角又浮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他在心里暗自慶幸:那件事多虧沒做成,多虧沒做成!郭雪江立刻覺得跟王彪的心理距離頓時就十萬八千里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事已至此,咱們說什么都意義不大了,現在當務之急,是找出應對之策?!惫┙Z氣平淡地說,“高耀武想要在報上發稿子,無非是要臭臭當選的村主任,拉他下臺,就是不下臺也出口惡氣!”

“惡氣?他媽的他哪來的那么多惡氣!不就是出口氣嘛,雇兇殺人好了,既然他都敢動咱們的記者!”王彪說話的樣子很江湖。

“是啊,他怎么沒想起這招呢?”郭雪江意味深長道。

“怎么著,你還想提醒他雇兇殺人!你糊涂啦你!”

“我這不是順著您的思路在說嘛。他之所以沒這么干,是說明他還沒到那個地步,跟一般的地痞流氓還是有區別的,畢竟也是一企業家呢!”

“他就夠流氓的了!夠卑鄙的了!”王彪說,“他比普通的小混混壞多了。他有足夠的智商和算計!”

“足夠的狡猾和陰謀!”郭雪江不滿地糾正道。

“拋棄立場和敵對情緒,都一樣?!蓖醣胝f。

“下一步怎么辦,我都聽您的了?!惫┙f。

“也別都聽我的,我還想聽聽你的意見呢。畢竟你是執行總編!”

“我的意見就是沒意見,您怎么著我都沒意見。”

“那天塌下來你都頂著?”

“那不可能!”

“那不就得了。別這個態度呀!什么叫‘您怎么著我都沒意見’?好像這不關你的事似的。我告訴你,這件事接下來怎么處理,就是你我兩個人的事,處理得好壞也關乎咱們的政治命運。所以,咱倆是拴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誰也跑不了的?!?/p>

“王總,我是要跑嗎?我有要跑的苗頭嗎?我是那種人嗎?”

“雪江你不是那種人,這我比誰都清楚。好了,不說了,咱們分頭想想辦法。你負責跟高耀武周旋,我側重查一查報紙流失的事情。”

結果,王彪把重任還是交給了郭雪江,郭雪江也只好領命了。

晚上,郭雪江回到家里,把自己目前的窘境告訴了沈梅。沈梅唏噓了一會兒,并不再表示什么,只是說了句:謝謝老公信任,我幫你想想。

孫祥已經從醫院回到市委服務中心的宿舍了。為了照顧他的起居,報社給他雇了個保姆。除了醫療費,王彪拿出一萬塊錢給孫祥,算是營養補貼和精神損失費。當郭雪江把錢送到宿舍的時候,孫祥笑著說:“嘿,這么多,頂我半年工資了。要不再把我左腿也砸折吧!”

郭雪江立刻覺得孫祥也確實很可愛。

又一天晚上,郭雪江約李思懿吃飯,吃過飯又去逛公園。如果說以前在一起吃飯在一起親昵郭雪江還覺得是一種享受的話,那么,現在這種享受的感覺他一點也找不到了。更多的是功利。在郭雪江的心里,她不再是他過去的高中同學和現在的情人,她代表高耀武,代表公司在跟他這個報社的副總編談判。一想到這里,郭雪江心里就不舒服。可是也沒辦法,照舊得接受李思懿的挽胳膊和親吻,跟一對情意綿綿的伴侶似的。

那天晚上發生了兩件事。一件是在公園最西端,郭雪江和李思懿走在甬道上,一條往北十余米小徑盡頭的小樹林里,傳出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郭雪江凝神靜聽定睛細看后,更加確定了這個熟悉的聲音和身影。身材偉岸的報社編輯連大發,正站靠在一棵楊樹上,對著懷里一個矮他半頭的女子說情話。郭雪江立刻作出一種判斷:他懷里的女人多半不是他的妻子,連大發可能有外遇。第二件事,就是郭雪江知道了高耀武陰招的由來,為高耀武出主意把5月11日報紙弄到手的始作俑者,就是郭雪江面前的李思懿。

郭雪江站住腳步辨別連大發的時候,李思懿輕聲問:“怎么啦?怎么停下了?”郭雪江把食指豎在嘴前,“噓”了一下,然后把嘴巴湊到她耳旁小聲說:“有情況?!?/p>

連大發的聲音也不大,說什么話幾乎聽不見,好像有“喜歡”“愛”一類的字眼。公園西邊的太陽燈很零落,個別的還壞掉了,郭雪江完全是借著一點兒月色往里張望,所以看得也不太清。一分鐘后,兩人邁開腳步,繼續往前走。

“什么情況?你發現什么秘密了?”李思懿問。

“也沒什么,那男的像我一個同事?!惫┙f。

“那有什么大驚小怪的。你可以來,人家也可以來啊?!?/p>

“那倒是。我也沒說他不能來。不過我估計,他懷里摟著的不是他愛人?!?/p>

“那也不稀奇。你看,現在挽著你的不也不是你的愛人嗎!”

郭雪江立刻把胳臂抽出來,逃脫了她的攙挽,警覺地問:“什么意思?”

李思懿重新挽住郭雪江的胳臂,“沒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就別瞎挽著啦!”郭雪江提高嗓門說。

“討厭,你故意誤會我是不是?我說沒什么意思,是說沒什么特別的意思,你又胡思亂想!”李思懿停頓了一下,嘆了口氣,接著說:“這年頭,誰都不會在一棵樹上吊死的?!?/p>

“是啊,誰也不會在一棵樹上吊死的?!惫┙胶偷?,他忽然覺得這話背后好像還應該有一層別的意思,還有另外一種用意,但是他一時也想不出來。他莫名其妙地來了句“也有偏要在一棵樹上吊死的?!?/p>

“誰?”李思懿問。

“高耀武?!惫┙а狼旋X地說。

“呵呵,他呀!差不多,他夠一根筋的?!?/p>

“思懿,他說他手里有5月11號的報紙,是不是瞎詐唬?”

“不是,他確實有。”

“多少張?”

“三份。”

“你親眼看到啦?”

“看到了?!?/p>

“從哪兒弄到的?”

“不……不知道?!?/p>

“你在說假話,思懿,你不該騙我。”

“雪江,我真的不知道。”

“他有這么敏感?有這么細致?這么善于抓住時機?他后邊一定有高人,你知道是誰嗎?”郭雪江疑竇叢生。

李思懿保持沉默,沒有說話。

“我在問你話,你又走思了吧?你這個大走私(思)犯!”

“我在想該不該告訴你?!?/p>

“那想好了嗎?”

“想好了。只要是我知道的,我都不會向你隱瞞的。”

郭雪江立刻站住腳步,兩手緊握住李思懿的肩頭,急切地問:“快告訴我,誰?”

“我,李思懿?!?/p>

“什么?”郭雪江直著嗓門子問,眼珠子瞪得溜圓。

“雪江,關于這一點,我不想騙你。沒辦法,他是我的老板,我有我的職責。”李思懿聲音不大,語氣冷靜得令人戰栗。

郭雪江覺得真受不了了。他嘟噥了一句“什么人呀!”又推了一把李思懿,轉身氣哼哼地獨自往前走去。他走得那個義無反顧,那個大步流星,那個惱羞成怒,把他心里的憤憤不平都走出來了。

“雪江,雪江———”

李思懿的呼喊粉碎了這個夜晚公園里的寧靜,驚動了翠柳上的黃鸝和濕地里的野鴨。郭雪江不為所動,毅然決然地向公園門口走去。

那天晚上,郭雪江回到家里,覺得心灰意冷渾身乏力。沈梅一邊給他打洗腳水,一邊給他說一個她剛收到的好玩的短信,可是他沒聽進去,他實在有些心猿意馬。他泡上腳后,沈梅又給他揉肩,一邊揉一邊又說了個好玩的短信,他還是樂不起來。沈梅不滿道:“沒有幽默感!沒勁!”

“老婆,我真的高興不起來。那件事鬧得我焦頭爛額的?!惫┙f。其實,他只說出了一半,跟李思懿的事情是斷然不能提的。郭雪江從心里一直把李思懿當紅顏知己,心里也常懷著純潔的情愫,以為是人間少有的一種至情,可是,沒想到,李思懿還是“出賣”了他、“背叛”了他。這讓他心里很疼??墒牵D念一想,李思懿是高耀武的辦公室主任,人家為老板排憂解難、為公司出謀劃策,也是份內之事,你郭雪江還能干涉不成?就是這么一想,郭雪江更痛苦了。在郭雪江的潛意識里,李思懿干了一件對他極其不利的事情,就可以定性為“出賣”“背叛”。這當然是一種蟄伏在兒女私情下的邏輯。

李思懿給他帶來的失望,比高耀武的難纏還令郭雪江痛苦。

可是,這一切感受,郭雪江是沒法跟妻子說的。

不過,沈梅真是一個聰明而賢惠的妻子,她用開玩笑的口吻說:“那好,別生氣啦!我給你一個錦囊妙計!”沈梅說話時的表情和語氣十分調皮,像一個孩子似的。

“妙計?什么妙計?”郭雪江有氣無力地問。

“已經寫好,放在錦囊里,在門口鞋柜第一個抽屜里,明天上班時候帶走就行?!鄙蛎飞衩刭赓獾卣f。

“都什么時候了,你還開玩笑??煺f,有什么高招兒?”

“不是開玩笑,真的擱在鞋柜里了。”沈梅一本正經地說。

郭雪江立刻從沙發上彈起,沖到門口鞋柜旁,拉開第一個抽屜,果然,里邊有一個小紙團。他拿出來,走回客廳中央,迫不及待地展開,發現里邊沈梅龍飛鳳舞寫著的兩行鋼筆字:

第一招,欲擒故縱。方法:對高說,我支持你,你的這口惡氣必須出!第二招,金蟬脫殼。方法:對高說,世界上有很多樹,你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

郭雪江立刻“啊”的一聲,驚喜萬分。他的臉上布滿激奮,眸子里閃動著光亮,嘴角沒有遮攔和城府地掛著傻笑,嘴巴時不時地張動一下,“啊呀啊呀”地發出一些象聲字和感嘆詞,完全是一副喜出望外又驚訝不已的樣子,幾近歇斯底里。

“聰明!太聰明了!”郭雪江由衷地吻著沈梅的額頭,“你這個腦袋瓜子可不白長,關鍵時刻真出智慧!快,親親。”

郭雪江抱著沈梅長吻了一陣,忽然想起沈梅剛才要念短信給他聽,就問短信的內容。沈梅立刻從沉醉中解脫出來,雀躍著去拿茶幾上的手機,然后就是一陣子噼里啪啦熟練的翻弄,抬高些嗓門說:

“先聽第一條:老婆花巨資做了整容,數天后變成美女回到家里,對一臉疑惑的丈夫說:‘怎么,不認識我了?’丈夫愣了一下,然后驚喜地說:‘快進來,我老婆不在家?!?/p>

郭雪江一陣開懷大笑。

沈梅跟著笑了兩聲,又激動地念另一條短信。

“第二個更有意思,你聽著。某學生翻墻,被校長捉住,校長問:你為什么翻墻?學生指著上衣說:美特斯邦威,不走尋常路!校長又問:這么高的墻,你怎么翻過去的?學生指著自己的褲子說:李寧,一切皆有可能!校長生氣地說:翻墻的滋味怎么樣?學生指著鞋:特步,飛一般的感覺!次日,學生從正門出去碰到校長,校長驚奇道:今天怎么不翻了?學生指指全身說:安踏,我選擇、我喜歡!校長大怒道:我要記你大過!學生不滿地問:為什么?我又沒犯錯。校長冷笑道:動感地帶,我的地盤聽我的。”

這次郭雪江倒沒有大笑,只是一陣唏噓嘆服聲而已。

第二天一上班,郭雪江就要打電話給高耀武,轉念一想,不好,電話里他一糾纏,自己容易把不該說的話也說出來。于是,就發了短信,內容跟沈梅的錦囊妙計差不多,只是省略了一些字:

老高,事已至此,我對你說兩句話,你看著辦。一,我支持你,你的這口惡氣必須出!二,世界上有很多樹,你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

沒兩分鐘,高耀武的電話就過來了,郭雪江按拒接鍵,結果高耀武又撥過來,他再次拒接。郭雪江想,這個土包子,也不琢磨琢磨,就他媽立刻打過來,真他媽沉不住氣。為了防止高耀武再打過來,郭雪江又給他發了一個短信:老高,我正開會。我該說不該說的都說了,你別細問了,我什么也不會說了。如果同意,廣告費改日奉還,咱們的事情就此結束了。

結果,高耀武電話沒打過來,短信也沒發過來。郭雪江有些納悶,就在屋里踱著步,踱著踱著突然笑了:媽的,高耀武大概不會發短信吧。他在心里惡狠狠地嘲笑了高耀武一下,有一種惡搞的快感。

那天不排版,記者們大都出去采訪了,編輯部里只剩下了賈貝貝、連大發、鄔日娜幾個編輯,都在各忙各的。郭雪江心情愉快,過去跟幾個人扯了一陣子淡,又回到自己辦公室。還是無所事事,就拿出《唐宋詞誦讀》,開始朗讀。他已經好長時間沒有誦讀唐詩宋詞了。在鄉鎮工作的時候,他喜歡讀唐詩,并且背會了其中的兩百多首。到了報社,他給自己定的學習計劃之一,就是潛心研究一下宋詞。郭雪江的習慣是并不急于上來就背,而是先朗誦,弄懂意思和詞人心境,不斷地朗誦,直至正背如流。辛棄疾的《水龍吟#8226;登建康賞心亭》很好,他非常喜歡。辛棄疾這個人他也了解,壯志未酬的英雄。紹興三十二年,23歲的辛棄疾率萬人南歸,希望在抗金救國事業中一顯身手,不料剛到南宋就被解除了兵權。七八年來報國無路,十分苦悶。一天,他登上賞心亭,觸景生情,寫下那篇千古名作。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闌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英雄淚?!?/p>

這首詞上闋寫登樓遠望看到的景色:秋高氣爽,長江水與天相連,奔流不息,周圍青山連綿萬里。然而秀美的江山卻勾起了他河山殘破之思。而此時的他,空帶了寶刀,只能拿在手里看看。他激憤地拍遍了欄桿,卻沒人能領會自己的志向和憂愁。落日、斷鴻、游子,一方面點明登山的時間、地點、人物,另一方面也是國勢衰微、人民流離失所的折射。下闋辛棄疾用三個典故來表達自己的志向:盡管自己不受重用,報國無門,但自己也決不學張翰(季鷹)和許汜之流,只圖個人安逸和自己的利益,而是要繼續胸懷天下,殺敵救國。遺憾的是,時間一年一年白白地過去了,壯志未酬的苦悶和無奈,有誰理解呢?又有誰可以為英雄擦淚呢?

清朝人譚獻稱贊這首詞有如“裂竹之聲”。郭雪江覺得最后三句尤其感人,蕩氣回腸,天地動容。

郭雪江一口氣朗誦了十五六遍。

最后一遍朗讀的時候,郭雪江眼里已有些許濕意了?!坝⑿蹨I”話音剛落,李思懿敲門進來了。

“倩何人?這不我來了嘛??旄嬖V我,去哪喚紅巾翠袖?我這就去辦,好給英雄擦淚。”李思懿調侃說。

“哈哈,你來得正好,就別叫別人了,你就用你的巾袖給我擦吧?!惫┙那椴诲e,很高興地對李思懿說。昨天的不滿和憤懣早已蕩然無存。他輕輕地把她抱在懷里。

“小心進來人。這可是你的辦公室?!崩钏架矉舌恋?。

“辦公室怎么啦?革命友誼中誕生兒女私情,多少個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都是這么過來的!”郭雪江說。

“人家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工作條件多惡劣啊,爬雪山過草地戰火紛飛南征北戰,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或九死一生或英勇就義或被叛徒背后打黑槍死得不明不白,人家多壯烈啊!所以人家有點兒女私情那叫革命愛情,感人至深催人淚下令人蕩氣回腸。咱們這么好的條件,能有什么轟轟烈烈的愛情呢?頂多就是辦公室的私情,上媒體娛樂版的那種,跟花邊新聞似的,還時不時地鬧點別扭兒,說某某男星女星掰了,過后又說二人不計前嫌破鏡重圓重修舊好,固定的死套路。”

“思懿小姐的高談闊論我不敢茍同,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的革命愛情固然令人羨慕和欽佩,但那對于我們來說,永遠都是遙不可及望洋興嘆的事情。我要說的是,偉大的愛情不一定非在惡劣的自然條件下產生,不一定非在硝煙彌漫的戰爭年代產生,在和平時期,在經濟變革時期,照樣可以產生偉大的愛情,愛情反而因為沒有生存危機等因素困擾,顯得更加純粹。何況,和平年代往往也存在著沒有硝煙的戰爭。”

“總編大人今天談興十足?!?/p>

“是你先話癆的。”

“好了,別討論什么不切實際的愛情了。我們說說正事?!崩钏架菜砷_環繞著郭雪江腰肢的雙臂,略顯不耐煩地說。

“說吧,我就知道你無事不登三寶殿。”郭雪江回到座位上說。

“隨你怎么看我吧。我要知道的是,你跟高耀武說‘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到底什么意思?”

“果然不出所料,你來我這里,又是在履行你辦公室主任的職責?!惫┙劬锫舆^一絲不滿。

“我承認。如果是我想你了,我會選擇在花前月下。但是不是,今天我是受人之托,也可以算是履行職責吧。”李思懿眼睛望著窗外。

“好吧,那就效率高點兒吧,說完李主任好回去領功請賞!”

“雪江你過分了啊,我這可是第一次到你辦公室。你怎么能這么奚落我?”李思懿目光從窗外移到郭雪江臉上。

“是嗎?我沒覺得。”郭雪江狠狠地嘆了口氣,“他確實不該在一棵樹上吊死,他就是他媽的典型的一根筋!”

“對,你說得對??墒?,他就是這么一人,他不在你這棵樹上吊死,還能有其他的選擇嗎?”李思懿眉頭微蹙。

“你說呢?”

“我要是知道還問你來嗎?”

“思懿我問你,我是誰?”

“郭雪江呀?!?/p>

“我是說我的社會角色。”

“報社總編呀?!?/p>

“世界上不是只有一棵樹,世界上也不是只有一個總編?!?/p>

“你的意思是……難道讓我去找……王彪?”

“咳,真急死人了你們,都他媽是一根筋!你們就盯死儒州報啦?除了儒州報,天底下就沒有別的報紙了嗎?你們非逼我把不該說的也說出來,好獲得一個以后還能脅迫我的把柄是嗎?”郭雪江的聲音很大,都散到了樓道里。

李思懿恍然大悟。她看著郭雪江氣憤的神情,心里真是很不落忍了。她徐徐走到郭雪江座位前,溫柔地把他的頭摟過來,放在自己的胸前。“對不起,雪江,這件事真是讓你為難了。你一定相信我,我不會跟別人透露半點兒消息的。我會加倍補償你的,也會格外對你好的?!?/p>

“還讓我告訴你怎么辦嗎?”郭雪江帶著揶揄的口氣問。

“不用不用。”李思懿低下頭去吻郭雪江的嘴唇。郭雪江擺脫開她的追逐,用平靜得有些可怕的聲音說:“李思懿,你聽好了。有錢能使鬼推磨,這在別人那兒也許好使,在我這里,門兒也沒有!”

“我知道,寶貝,你、你別說了。我怎么能讓你親自操刀呢!”李思懿伏下身體,蹲在地上,側臉趴在郭雪江腿上。她的聲音聽上去情意綿綿,但是很有感染力,仿佛都能鉆到郭雪江的骨頭里了。

十一

半個月后,省城晚報刊登了儒州下灣鎮河灣村的賄選事件,高耀武作為這一事件的揭露者,立刻成為街談巷議的公眾人物。河灣村新任村主任接受了方方面面的調查,最終對賄選的事實供認不諱,他萬萬沒有想到,到嘴的鴨肉還沒來得及嚼上一口,就在高耀武的糾纏和媒體的曝光下不得不吐了出來。他恨死了高耀武。他也不得不承認,自己不是高耀武的對手,的確不是對手。

除了郭雪江,沒有人知道李思懿在這件事中起到的重要作用。高耀武只知道死纏爛打,只知道蠻橫無理,只知道心狠手辣,在郭雪江眼里,高耀武本人并不可怕,關鍵是李思懿。她作為他的幕僚,她的智慧和他的蠻橫一結合,就互成犄角相得益彰變得厲害起來。是啊,從開始李思懿想起老同學郭雪江,到找到郭雪江,再到為高耀武出的幾個關鍵主意,以至最終幫助高耀武破譯郭雪江的偈語并得以實施,李思懿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這一點郭雪江心知肚明。沒辦法,誰讓李思懿是自己的同學呢,誰讓他曾經暗戀過她并且后來還藕斷絲連著呢?誰讓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呢?誰讓他火中取栗自取其辱呢?沒辦法,一切都是宿命。在悲觀的時候,郭雪江甚至想,也許是自己上輩子欠了李思懿的,弄得他在編輯部老是險象環生的。雖然最終化險為夷,但是郭雪江還是不得不自我總結:事故啊,教訓啊!

高耀武心里可沒有那么多煩惱。這得源于他根本就是一個腦筋簡單的人。郭雪江是什么人,李思懿是什么人,他都不關心,也從不去細想。但是,有一點,高耀武是十分清楚的。他知道,在干掉河灣村主任這件事上,李思懿是立了頭功的。他因此給了她足夠的嘉獎,他提升李思懿為副總,也兌現了年薪增長一倍的諾言。至于李思懿是如何絞盡腦汁干成這件事的,他從不作任何探究。你們愛怎么樣怎么樣,就是上演獅虎爭霸或者人猴做愛,跟我都沒關系。他只在乎結果,不關心過程?!耙木褪沁@個效果。”他的口頭禪正說明了這一點。他唯一耿耿于懷的是,他的小情人吳迪被孫祥涮了一道,他認為這是在整個事件過程中自己的唯一損失。

李思懿自認為是對得起郭雪江的。她在為公司效力的同時,擔起了能為郭雪江擔的一切。郭雪江向她破解偈語的情況,李思懿沒有向高耀武提及,而且對任何人都守口如瓶。她知道,如果省城晚報刊登儒州賄選的新聞的幕后故事傳出去,郭雪江也許會一夜之間成為敢于自曝丑聞的新聞英雄,但是他的市委機關的宣傳干部和報社副總編的身份,恐怕也會瞬間蒸發。市委書記包括組織部長、宣傳部長在內的所有市委常委的震怒,會讓他24小時內被削職為民。所以,李思懿不但隱瞞了重要細節———這些細節可能會成為郭雪江政治生命的殺手锏,還叮囑高耀武要有意識保護郭雪江。“高總,關于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的意思,是我最終想出來的。這個說法本身,也許是郭雪江隨便一說的,并非他要慫恿我們做什么。不管以后發生什么,我都希望您不要隨便亂咬傷及無辜?!彼涍@樣對高耀武說。

“思懿你這么長時間了,還不知道我高耀武的為人?我也是敢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主兒。他郭雪江對我恩重如山,我怎么會忘恩負義呢?”高耀武瞪著眼睛說。

就是這樣,李思懿還是不滿意,她斜覷著高耀武糾正道:“誰對你恩重如山啦?他給你做什么啦?他什么也沒給你做!你是你,郭雪江是郭雪江,他什么都沒給你干,什么忙都沒幫你,以后可不能這么說了。記住!”

“思懿,你可從來都沒這么對我說過話。”高耀武不滿地看著李思懿,不料李思懿也正盯著他,她的目光冰冷得像一把刀子似的,他立刻就什么都明白了。他大發感慨道:“同過窗的,扛過槍的,分過贓的,還是同學交情深啊!嫉妒,嫉妒?!?/p>

“您也甭嫉妒啦,說點兒真格的,手機里郭雪江發給您的那條短信,刪了沒有?”她開始恢復跟高耀武說“您”了。

高耀武有些不樂意了,沉著臉說:“思懿,過分了吧?怎么著,還要動我的手機?”

“不是高總,您既然是敢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主兒,您既然知恩圖報決不忘恩負義,那您還留著那條短信干嗎?”李思懿寸步不讓,臉上卻帶著微笑。

“是他讓你這么干的?”高耀武狐疑地問。

“不是,您要是不存心害我老同學,我從來都是站在您這一邊的,從來都是為您忠心效勞的。如果您是皇軍,我就是您的鐵桿漢奸?!?/p>

“去你的,貧不貧你?”高耀武轉念一想,李思懿說的也都是實話。他從腰里開始往出拿手機,嘴上卻說:“那要是我不刪呢?”

“您要是不刪,我哪天趁您喝多了,偷著也把它刪了,或者干脆把手機扔河里去!您還以為丟了呢!”李思懿幾乎是撒嬌地跟高耀武說,她調皮的樣子讓高耀武咧嘴大笑?!皼]見過你這樣的,還辦公室主任呢,還副總呢!臭丫頭!”他找到手機里那條短信,遞給李思懿說:“親自動手吧,這樣你才放心?!?/p>

李思懿接過手機,毫不含糊地把短信刪掉。而后,她微微嘆了口氣,笑嘻嘻地把手機還給自己的老板。

這件事,她從來沒跟郭雪江說。她知道,她無須向郭雪江表白什么,她知道自己對他的一份心,就足夠了。

這一切郭雪江當然蒙在鼓里。王彪更是無從知曉。那些天,王彪作為市委宣傳部主管新聞的副部長,經常得到市委書記的親自訓斥。“別的地方就沒有賄選嗎?為什么晚報單單曝光儒州?”這是市委書記許援朝常問王彪的一句話。王彪只有檢討,再檢討,承認自己跟晚報的關系沒有搞好;王彪還承諾,針對有傳聞說晚報記者還要追蹤報道的事情,他要恪盡職守主動出擊防患未然,一方面正在爭取省委宣傳部的介入,另一方面也在通過關系打點晚報記者,同時布好天羅地網等待著其他媒體記者的追逐和獵奇,以確保萬無一失。許書記對他的態度是滿意的,這令他如釋重負。其實,自從晚報曝光了儒州賄選事件后,省委宣傳部立刻向全市新聞媒體下了死命令:在基層換屆選舉期間和前后,任何媒體未經允許不得報道相關情況,敢以身試法者,唯總編輯是問。這道命令按照王彪的表達習慣,就是誰要敢刊登賄選新聞,就讓誰的腦瓜子骨碌碌掉地上。但是,王彪對省委宣傳部的死命令并不知曉,他唯有徹夜不眠地尋找對策,精誠所致地寬慰領導“受傷”的心。后來,當他獲悉那道“死命令”后,也沒有跟市委說明和明說,他只是欣喜地告訴許援朝:“許書記,省委宣傳部已經跟媒體打招呼了。您放心,絕對的萬無一失!”

驚恐平息以后,王彪對郭雪江說:“咱們報紙沒有登賄選的消息,真是對了。否則,你我早掉腦袋了?!惫┙粋€勁兒地點頭?!鞍ィ婀至?,高耀武后來怎么又沒有動靜了?你怎么做的工作?”王彪又問。郭雪江輕描淡寫地胡扯了兩句,說自己立場鮮明,態度堅決,高耀武就知難而退了?!皨寢尩模l想到這小子東方不亮西方亮,又找到省里報紙去了。好嘛,據說晚報的值班副總編挨了處分??磥恚蹅兊恼蚊舾行圆槐韧韴罂偩幍牟睢!惫┙晚樦醣氲男乃?,又恭維了一番。

王彪還告訴郭雪江一件事,賣給高耀武三份報紙的是內部人,莫克。他是費了好大周折才查清的。5月11號那天,莫克配合辦公室的人處理從郵局拉回的那批報紙,出于收藏的考慮,莫克私自往包里裝了三份。后來,有一個同樣喜歡收藏的朋友找到了他,問能不能找到5月11號的報紙,他愿意一千塊錢一份全部買走。也是利令智昏,莫克立刻就跟人家完成了交易。等半小時以后,他突然意識到事情蹊蹺,絕對存在危險后,立刻去找那個朋友,可是一切都晚了。人家說已經出手了。莫克心驚膽戰了兩個多月,最終還是被王彪查了出來。王彪狠狠地批了莫克三個小時,說莫克出賣靈魂、利令智昏、腦子進水,莫克把所有王彪的狠話都扛了下來,并且給自己扣上了更為嚴厲的罪狀———損公肥私、見利忘義、挖報社墻腳、沒有政治頭腦等等,直至王彪原諒了他。最終,莫克把三千塊錢交公完事。

郭雪江驚悚不已。

十二

兩個月后,又發生了一件事。連大發的妻子找到郭雪江哭訴,說離婚時以感情不合為由,雙方平分財產,離后才發現連大發原來早有外遇了?!安恍?,這對我不公平,他要賠償我精神損失!”連大發的妻子悲切著說。

郭雪江這才知道連大發離婚了。是啊,人家離婚不用單位開證明,你當然不可能知道了。但是郭雪江還是有些不解,心里慨嘆道:天下真是變了?!白C據呢?你有證據嗎?”郭雪江問。

“沒有。但是,我們才離兩個月,他就跟別的女人看電影了?!?/p>

“那也說明不了問題。這年頭一見鐘情的事情屢見不鮮?!?/p>

“不可能,我了解他,大發是那種預熱很慢的人。沒有半年以上時間,他不可能愛上一個人?!?/p>

“我們不能總用老眼光看人。一切都是變化的。你不否認吧?”

悲泣的女人走后,郭雪江找到連大發,“大發,作為男人,你應該善待女人。你前妻也不容易?!?/p>

不料連大發一擰脖子:“誰容易?我也不容易嘛?!?/p>

郭雪江立刻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坦率地說,我對你的事不感興趣。但是,你的前妻找到了我,我總要作一次調解。我覺得,她有足夠的理由得到更多的財產。”

“我不懂您的意思。”連大發佯裝無辜。

“因為正如她所言,你離婚前先有了外遇。”郭雪江直視著連大發的眼睛。

“郭總,您說話可要……您不能這么說呀!”

“因為在江水泉公園,我曾遇到你跟別人談情說愛。我不信那是你的妻子。”

連大發的臉立刻紅了,同時眼睛里掠過一萬個不明白。“呃,您,這個……我……咳!”連大發終于低下了頭。

“大丈夫做事敢作敢當。你掂量著辦吧?!?/p>

連大發擦了把額頭的汗,嘴上說了句“您費心”,走了。

這件事處理起來倒不復雜??墒窃诠┙劾?,這算不算一次事故呢?他一時有些拿不準。

2007年春夏

作者簡介:

北狼,本名周建強,男,1970年生,北京作家協會會員。1993年開始發表作品,先后在《京郊日報》《北京晚報》《北京文學》《小說家》《青春》《當代人》《啄木鳥》《作品》等雜志發表小說、散文30余萬字?,F任延慶新聞中心副主任。

責任編輯章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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