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常人眼里,到車站送別根本不值得一提。然而,一對新婚的青年男女,在車站送別的過程中,演繹出令人動心的情感細節。一個小小的玉墜,成了世界上最珍貴的愛情信物,原因何在?
我和她肩并肩坐在開往西客站的公交車上。都沒有說話,就像七年前我們第一次單獨約會,在校園里的長椅上。正是中午,車上是北京公交少有的寬松與安靜。我們就那樣坐著,如同所有的乘客。陽光難得的燦爛,這的確是北京最好的季節。我就要在這個季節暫時離開,去南方那個花一樣的城市進修了。時間不長,只有一年,而且,中間可能沒有時間回來。這對于我們這些從十七八歲就千里求學的人來說本算不上什么事。但這是新婚之后我們第一次分別,也是七年多來最長的一次。
本來,我是堅決不讓她來送我的,不就是去趟西客站,然后坐上火車,睡上一覺,第二天就到了嘛。可她一定要來送我,她很倔,那就送吧。
我悄悄轉過頭,看見她靜靜地坐著,低垂著眼簾。長長的睫毛在陽光下閃著黑色的光亮。她總是這么安靜,如同七年前。她真的一點也沒有變,還是襯衣雪白,秀發烏黑。尤其那微閉的雙眼,嫻靜端莊。也許,正是那眼簾后面的神秘成了我想和她在一起的最初的沖動吧。
“你看什么呢?”她側過臉,笑著問我。只要我偷偷看她,她總能發覺。
我笑了,故作輕松地說:“咱們這樣哪像是出門,倒像是陪你逛街,買完東西就回家呢!”
她好像“嗯”了一聲,又把頭擺正了。她的頭發梳成了一個馬尾巴。粉紅的頭花上,幾個亮晶晶的珠子在陽光下十分耀眼。其實,我最喜歡她長發披肩的樣子,可她從不在外面披著頭發。而總是把頭梳得整整齊齊,連一絲一縷的散亂發梢都找不到。她總是坐得這么端正,端正得都有些古板了。我常告訴她,不必這么直直地站或坐。可她說,她已經習慣了,不會別的樣了。她還總糾正我的姿勢,用一個醫生的專業口吻告誡我,不坐正會得腰椎間盤突出的。
想著,我伸手握住了她的右手。她似乎早就知道,或者早就等待著,于是順從地把手蜷縮在我的掌心里。這是一只按摩醫生的手,略有些厚實,卻絕不失溫軟與細膩。她跟我說,她從不做足療,因為做足療會傷手的,太難看了。只是,做按摩時間長了,胳膊會粗。她的上臂的確要比其他女性粗很多,這讓她很是煩惱。并且,她從不穿緊繃的長袖衫,只穿肥大的襯衣。我也常借此取笑她,說,你這么好的身材,總穿襯衣,太可惜了吧。那時,她就會氣哼哼地用手戳我一下,點穴一般。
下車了,她幫我背上雙肩包,然后習慣地轉到我的右邊,挽住了我。她只背了一個包,不是女人們常背的那種精巧的坤包,而是一個略細長的挎包。她身材苗條,這樣一個包背在她身上總覺得有點不搭配。但沒辦法,這是可以放下那只五折疊盲杖的最小的包了。
是的,我妻是個盲人,自幼雙目失明的盲人。在東北那座城市里,我們是校際聯誼的伙伴。沒有理由,百花叢中,我一下子被她吸引,一發不可收拾。畢業后,我們稍一安頓就迫不及待地結婚了。
走在大街上,她挽著我的手越來越緊。我知道,她有點緊張。她是個落落大方的女孩。無論在舞臺上還是在陌生人很多的聚會上,她都能做得十分得體。可我知道,她很懼怕喧鬧的大街,四處亂響的喇叭聲和嘈雜在一起的各種聲音會讓她沒了方向與安全感。在喧鬧的地方,她經常會被附近出現的一個意外聲響嚇得一哆嗦,甚至驚叫出來。因此我每次都把她放在我的右邊。她說,我就像一堵墻,為她擋住了外面的車流與洶涌的塵囂。可我知道,即使在我身邊,她也無法完全擺脫對混亂的恐懼。我加快了腳步。
走進車站,她固執地讓我去買站臺票,她要送我上車。我不同意,在僵持了幾分鐘后,我讓步了。我從來就是拗不過她的。這次去學習,本來我是不放心她的,不想去,可她竟以與我分床相威脅,并拒絕讓我送她上班。我只好讓步,我現在知道了,讓步也會成為習慣的,讓了一次后,我就順理成章地讓了第二次,第三次。于是,她就勝利者似的送我來了,竟還要上站臺。真是沒辦法了。
站臺票是買了,可我更擔心了。這亂哄哄的車站,來時那躁動的街道,她一個人怎么回去呀。盡管在我們冷戰時她連續幾天自己上下班,倒一次地鐵和一次公交。可那只是幾天,今后一年可都要自己出行了。我又后悔起來,當初租房真不該圖便宜,把家安得離她們單位那么遠。
她已感到了我的擔心,莞爾一笑,說:“傻子,別在這里杞人憂天了,你以為就你能幫我呀,來,我帶你去殘疾人候車室,看看我們的待遇。”
從殘疾人的綠色通道,我們最先上了車。她幫我把包里的水杯和零食拿出來放在桌上。然后,我們就并肩坐在了鋪位上。這時,大隊人馬才沖上車。我握著她的手,她的手濕濕的,涼涼的。我看見她幾乎是在咬著牙強裝著微笑。我把嘴湊到她的耳邊,說:“等安靜點,我就送你下車,回家路上小心點,到家給我打個電話。記住,有事找丁胖他們,我都打好招呼了。隔壁的劉姨也是很熱心的。別怕麻煩別人,互相幫助嘛。啊!”我看到她腮邊的肌肉抽搐了幾下,臉上的微笑迅速崩潰了。淚水奔涌而出,在她白皙的臉龐沖出兩道亮晶晶的小河。要不是在大庭廣眾之下,我真想摟過她,吮去那些如珠滾下的晶瑩。
我知道,我不能再多說什么,也沒有了話語,只是更緊地握著她的手。她自顧自地流著淚,卻沒有發出哭聲,甚至沒有抽噎,只是含混不清地說著,“要小心,要打電話回來,要吃得好些,要多喝水……”這更讓我心頭酸楚,我努力克制著自己,讓呼吸盡量均勻,并輕輕地拍著她的手背。
幾分鐘后。她恢復了常態,先是害羞地笑了笑,然后把手從我的手里抽出來,從包里拿出一個小盒,塞到我的口袋里,說:“等開車了,你打開,戴上。”我問:“這是什么?”她笑著說:“我買給你的生日禮物,生日還早,可我只能現在送給你了,是個護身符。等我走了你再看吧。”我點了點頭。
“列車還有十分鐘就要啟動了,請送親友的同志抓緊時間下車。”列車員的聲音從廣播里傳來。我拉起她,說:“走吧,我送你下去。”我看到她的嘴扁了扁,又要落淚。我不敢再說什么體貼的話了,拉起她就走。
走下車時,她已經恢復了笑容。我把她拉到了黃色的盲道上。她輕輕用腳探了探地面笑了,然后問:“你是不是在十五號鋪?”我說:“對呀。”她說:“那好,我們從這里出發,你上車,回鋪位,坐到窗前的椅子上,我也從這里走,走到你的窗前,看著你,你說好不好?我要是走得不準,你就用力敲敲窗,我就知道我走得不對了。”她面帶頑皮,好像我們不是來分別的,而是在做一個十分有趣的游戲。我輕輕地摟了摟她的肩,然后飛快地上車,奔回到鋪前的椅子上。我看到,她小心翼翼地沿著盲道走來,并沒有掏出她的盲杖。走到離我還有一窗遠的地方,她停下了,有點猶豫,但還是轉過了身,面對著車窗。
她還是沒走對,差了一個窗位。我沒有敲窗,卻偷窺般看著她的側影。她靜靜地站著,雙手輕放在身前的包上,站得很直。周圍,急匆匆的人們在她身前身后跑來走去,交織成了一道河流。而她一動不動地站著,低垂的雙眼沒有刻意地張望和期盼,就像一株小樹,婷婷玉立。她臉上沒有了剛才那強裝的微笑,只是靜靜地,平和地低垂著雙眼面對著火車。看著她俏麗的臉龐,我不禁輕輕地叫了她一聲,伸手向她揮了揮。我知道,厚重的車窗玻璃是不會把任何聲音傳出去的,可她竟轉頭向我這邊望了一眼,但只是一眼,很快她又低下了眼簾,仍面對著那窗,站著,一臉的平和,像是在履行什么儀式。
“咣”,列車開動了。緩緩地,我從她身前掠過。
我躺在了鋪位上,拿出她給我的生日禮物,打開。紅繩下,一個精致的八卦玉墜讓我眼前一亮。這是一個金鑲玉的護身符。八卦圖中間是由綠色和白色的玉拼成的太極圖案。我笑了。盲人似乎先天就有著通玄的天賦。我妻就是中華文化的熱衷者。談不上精通,可她絕對能把八卦,五行什么的說得頭頭是道,甚至還會掐著手指算什么子午流注,讓你瞠目結舌。也不知她從哪兒淘弄來這么一個玩意兒,真挺漂亮。只是,讓我這么一個E時代的精英脖子上戴這么一個,有點不倫不類吧。
我正細細地把玩著,電話響了。“喂,我到家了,快吧?”
我看了一下表,才五十分鐘,她這么快就到家了。
“是站臺的工作人員送我出站的,然后一個警察叔叔把我送上了公交車,沒有堵車,連紅燈都沒遇上幾個,這不,到家了。”她聽起來很自豪。
“你真行,警察叔叔沒有煩你呀?”我說。
“才不會呢,能送我這么一個美女上車,他可樂呢。你干什么呢?”她問。
“你說呢?想你唄,順便看看你送我的生日禮物。嘿,你哪兒弄來的這個玩意兒,挺貴吧?”
“嘿嘿,才二百元,原價五百多呢。嘿嘿,我可舍不得,只好給你買了個次品。打了四折的。”她調皮地說。
“到底是結了婚,把我徹底弄到手了,給我買禮物也算起小賬了。”我故作不滿,忙不迭地擺弄這個小墜子。能打四折,一定是有大毛病的。果然,我看到了,背面有三個小點兒凸了出來,摸上去也有點剌手。一定是沒打磨好或是氣泡什么的。
“你看到了嗎?在背面,有三個點兒。”
“我看到了,”我說,“不過,也不礙事,這幾個點兒能省二百多塊,值。”
電話那邊沒說話,我“喂”了一聲,“行了,說話呀,你不必這么內疚么,你要真花五百塊,我還真心疼呢。”
她又沉默了一會兒,幽幽地說:“是我故意要買這個的,他要是要價五百我也會買的。你還記得我教過你的第一個盲字嗎?”
我恍然大悟。那三個點兒一個在左邊中間,另外兩個在右邊,一上一下。正好組成了盲文中的“愛”。
“愛。”我脫口而出。
“倒過來呢?”她急急地啟發著我。
對了,倒過來,左邊上下兩點,右邊中間一點,是“我”。
“愛,我。”我說,然后很快學會了舉一反三,又讀道“我,愛。”
“對,就是我愛,愛我。”她在電話那頭像是自言自語。
“這是一個殘次品,可鬼使神差地刻上了愛的符號。于是我決定把它買下來,送給你。喜歡嗎?”
“喜歡。”我這下真有點把持不住了,喉頭一陣發堵。
掛了電話,我把它戴上,貼著肉放在了胸前。腦海里浮現出剛才列車緩緩而動時的那一幕。我看到她就那么執拗地站著,在寬闊的站臺上和碩大的天橋下,顯得那么地瘦弱和嬌小。可她即使在車啟動后也沒有轉頭,沒有揮手,就那么安靜而倔強地站著,從左到右,在我的視線中遠去,好美,好美。
作者簡介:
王海龍,男,漢族,本科學歷。1973年出生于湖南岳陽。現為北京按摩醫院主治醫師,《中國盲童文學》雜志編委。自幼患先天性眼疾視力障礙。1992年湖南財經學院畢業后在岳陽化工總廠工作。1996年起,因眼病惡化改學按摩,并從事臨床工作。酷愛文學,多年來一直作為志愿者參與《中國盲童文學》的編輯工作。經常在盲文刊物上發表作品。散文《生命因和諧而寧靜》在中殘聯主辦的“祖國伴我成長”征文中獲二等獎。本篇系小說處女作。
責任編輯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