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再叫媽媽了,只能喊母親。我的母親文字一樣地刻在了紙上,成為歷史和記憶的一部分。
作為最小的兒子,我叫了42年的媽媽,現在突然停了下來,只能面對電腦上那張白紙喊母親。隔著陽光,隔著黑夜———喊母親,天邊的母親您能聽得到嗎?媽媽不能稱呼,而要稱呼母親,那些因慣性甩出的淚水讓敲擊鍵盤的手指潮濕而又傷感。
仨姐一哥,我不知道他們在忙些什么,只知道早晨睜開眼睛的時候,屋里一個人也沒有了,炕邊擺著紅薯或窩頭還有白開水,房門反鎖,我自己穿好衣服,在炕上來回地跑。小便就站在窗臺上,順著窗子的縫隙把尿尿到院子里,大便就在屋地,便后從灶膛里掏出柴灰蓋上。
稍稍大一點,我就被反鎖在院子里,我常常爬過柵欄門跑到外邊去玩兒。有一次我在路邊的溝里睡著了,枯枝樹葉在身邊,還有暖暖的陽光照著,感覺很愜意,好像躺在媽媽的懷里。等我醒來的時候,真的躺在了媽媽的懷里,我用頭擠靠著媽媽,卻看見媽媽頭發散亂,滿臉的淚水,媽媽大哭著喊我的名字,邊上有六七個孩子,手里拿著土坷垃和樹枝。后來我才知道,媽媽在打搖歇時,回家看我不在,就四處找我,快到中午時,看到一群孩子不知圍著什么,正用土坷垃砸、用樹枝連挑帶打,以為我是一個死孩子。媽媽撥開孩子們,撲在我的身上,大哭著,滴在我臉上身上的淚水,還有那聲嘶力竭的哭聲,讓我從小就知道了母愛勝于一切。
從那以后,二姐三姐輪流看護我,二姐背我,干凈的后背沾滿我的鼻涕眼淚,同伴們說她是賣麻花的。媽媽在小隊的豬場喂豬,那一天剛好編草簾子,三姐領我去找媽吃奶,那時我大概六七歲了。媽媽把上衣掀起,站在草簾子后,我剛好夠著媽媽的乳房。雙手摟著媽媽的腰。旁人大笑著指點著。直到我九歲,我才上一年級,吃奶吃到上學的頭一天,跟媽媽一被窩睡覺也睡到上學的頭一天。
家里沒有面,媽媽從鄰居那里借了一瓢面,給我做了烙餅,放了很多的蔥花。媽媽說,第一天上學,吃蔥花餅聰明,能學習好。用屜布給我包好,放進給我縫制的花布片拼連的書包里。鄰里同我一起上學的孩子包里背的是發面餅。在下課時,他想同我換餅吃,我怕聰明也被他換走,就說啥也不同他換。
上課時我常常走神,老師同媽媽的年齡差不多,臉上的皺紋,花白的頭發,看我慈愛的目光,都像我的媽媽。我舉手回答問題時,有時會喊出,“媽,我知道。”同學們哄堂大笑。回到家里,該吃飯時,我常常對媽媽說,“老師,我放桌子,我拿筷子碗。”對于媽媽和老師,我的意識有時完全地重疊著。過很長的時間,才改變過來。
放學回家,還沒有進院子,我就大聲喊媽媽,家里的狗首先從柵欄門的縫隙躥出來,圍著我,搖頭擺尾,用兩個前腿抱我。媽媽笑吟吟地奔出,嘴里不停地喊著:“媽的頭子,媽的老疙瘩,媽的墊窩兒子放學了,想死媽媽了。”邊說,邊抱起我,身體有意搖擺著向屋走。我的幸福和快樂在媽媽的搖擺中四溢流淌。
爸爸是村干部,地里活家里活都交給了媽媽,媽媽白天黑夜不停地忙碌著。因勞累使媽媽喘個不停,沒有錢拿藥。聽說野大麻子花能治哮喘,二姐就同村里的另一位哮喘病人一起四處去采摘。長長的白色的喇叭一樣的花瓣,有—種刺鼻的香味。采摘的花瓣還要放在太陽底下晾干,不會吸煙的媽媽,每天都要把大麻子花裹起來,吸上幾支,來減輕自己的痛苦。
哥哥姐姐的衣服被改來改去,大的改成小的,小的拆開再做成大的,哥哥姐姐的衣服我們做弟妹的輪流穿,不管什么時候走出家門,我們五個孩子都是衣著得體干凈。
從我記事的那一天起,家里的油燈旁、蠟燭邊或昏暗的燈光下,媽媽縫補衣服時咳嗽晃動的身影,讓黑夜帶來的寒冷恐怖距離我們很遠。
1991年我結婚。1992年岳父去世,岳母跟自己的兒子過不到一塊兒,住到我家,一住就是九年。媽媽很生氣,很少來我家。但每次家里做好吃的,就給我打電話,兒子過來陪你爸喝酒。媽媽從不叫我的名字。
2001年我離婚后,一無所有,媽媽第一次給了我200元,后又把自己僅有的500元錢給了我。我知道這是媽媽一分一分賣廢品得來的錢,錢不是太整,還有一絲絲汗跡浸泡過的有些發霉的味道。攥著媽媽給的錢,我的心酸酸的。媽媽我怎樣報答您呢,母愛無邊啊!
第二次戀愛,我同媽媽大吵了一頓,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同媽媽吵架。媽媽大罵我,說,她那么小,嗯,比你女兒只大幾歲,你不是害人家嗎?我說她自己樂意,您多余管。媽媽用棍子打在我的后背上,34年了,媽媽第一次打我,我哭著跪在媽媽面前,媽媽哭著抱著我。
媽媽喘得厲害,半夜常常給我打電話,我把媽媽送進醫院,媽媽好一點就想出院,不讓出院就拔輸液管。沒錢咱回家吧,媽媽求我。我只好用兩只手攥著媽媽的手,不讓她動。困了就趴在媽媽的腿上睡一會兒。
2007年12月1日,媽媽在我妻子生日的那一天變成了母親,任我喊破喉嚨,媽媽也聽不到了。媽媽真的聽不到了。
我寫了一首《在奔跑中》的詩,結束這篇追憶媽媽的文章,作為紀念。抱著母親走/背著母親跑/病危中的母親/總是讓我心跳加快 如今一切都安靜了/母親沉重的喘息/母親無奈的叫喊/母親期盼的目光變成了一張薄薄的照片/在2007年的冬天/爐火一樣/暖著我 和/我心跳加快后慢慢冷卻的每一秒鐘 轉身 逆著陽光的方向奔跑/追趕記憶中的母親/和那些曾經有過已經迷失的過去/年邁的母親即使蹣跚/年輕健壯的我即使跑斷雙腿/也無法看到母親的影子和那些往日的快樂 川流不息的汽車/一晃而過的樹林/搖擺著的高樓大廈/哪里是我的安身之地/哪里是母親靈魂的棲息之所 從白天跑到黑夜/母親的遺像車燈一樣/照亮我奔跑的路 抱著照片/手臂因奔跑變得越來越沉重。
責任編輯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