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醫院里給老娘買藥的時候,一個頭發雪白的老頭摔倒在地上。我前面的人逃開了,我只好跟上一步扶起他的上身,扯開嗓子喊門診室里的醫生。我要他們快點幫忙把老頭送急救室。沒想到我這一喊,醫生就認定我是老頭的兒子,從此再也脫不了和老頭的關系。我的命運從此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轉折……
一
女朋友和我分手了。
這不怪她。是我,也一定會和自己分手。這話有些拗口。我是說如果我是文敏,也一定和那個叫王維的家伙分手。這下你聽明白了吧?我說話一直就是這樣,讀文學書不多,所以說話沒有條理。而且最氣我父親為什么把我和一千多年前的大詩人取一樣的名字。
文敏其實還是愛我的,我也很感激她能做我女朋友。和我分手的主要原因是因為我主動要求下崗。也不是因為下崗,而是因為下崗引發的爭議。事情是這樣的:我在一家小公司上班,因為勤快——這得益于女朋友的培養,老板出差時喜歡帶我。比如訂房間、訂車票、訂飯店、訂菜單、訂酒甚至訂小姐等等。公司一個陳大姐丈夫下崗,兒子在讀大學,總是穿十幾年前的衣服。老板看她臉泛菜色,就說她影響了公司對外形象。其實公司有什么形象啊,老板趴在小姐身上的時候怎么不說公司形象啊!后來說煩了就決定讓她下崗。陳大姐當時眼淚就下來了。公司員工們用眼神安慰她,換個眼神敬佩老板。我說老板,你不能讓她下崗,人家不容易。做人要厚道。這是句信手拈來的電影臺詞,記不住是哪部電影的了,如果記住了我會起訴這部電影的。老板對我當眾頂撞非常憤怒。你敢說我不厚道!你厚道是嗎?你替她下崗。員工們用眼神贊嘆老板語言如此幽默機智,又用眼神勸我認個錯,或許能挽回敗局。我說好啊,把下崗指標給我,但不許讓她下崗。誰賴誰狗日的!
反正我要走了,而且走得很男人,我就沒必要把眼睛變成“癢癢撓”了。
文敏認為我沒有“??帷钡馁Y本。陳大姐下崗是早晚的事,而且有人會對她負責,不需要你擺POSE。即使爭取下崗指標,至少也應該和她商議一下。她說我不在意你有沒有工作有沒有錢,我在意你是不是在乎我。你對工作不負責任就是對自己不負責任,對自己不負責任就是對她不負責任。我說這是我自己的事,我不想讓你為我擔心。
文敏冷笑著點頭。好,這就是你不在乎我的證據。當初你說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感動了我,我同意和你好?,F在我覺得你的觀點是:我的事就是你的事,你的事還是你自己的事。你是個沒有責任感的男人,我們分手吧。
我不知道她立論的依據是什么,可也反駁不了她。我一直反駁不了她,習慣了。但她讓我難堪了。我繼續很男人地說分手就分手。誰不分手誰小鱉。文敏臉色在變,我有些慌亂。不過,我們以后還是朋友,沒有愛情了我們還有友誼。
文敏像電影上的戀人分手一樣哭著跑了。我則用嘴“嘻”了一聲以表示我的不在乎。等她跑遠了,我一屁股坐在馬路上,心被掏空了。
我做了什么呀,把這么好的女孩放走了。我對得起誰呀,我都對不起我自己。
和文敏分手后,我充分地檢討了自己。沒有在“戀愛期”內好好地愛她,我記得自己只給她買過一次圍巾,兩次鮮花還有五次糖葫蘆。兩次鮮花還是女朋友生日那天,在她“失口”說出來后才買的。
告訴你我很窮,但你不能說我小氣。因為“窮”是客觀原因,而“小氣”是主觀因素。
我下崗后也琢磨了一段時間自己做什么,自己能做什么。其實能做什么比做什么更重要。很多人沒有辦法了去找政府,靜坐、呼口號,似乎只要政府點頭了他們就能過上幸福的日子。
我不找。
“府”是什么?是家。比如我家在過去就要嵌上“王府”大牌?!罢碑斎痪褪钦?、政員的家。你到人家家里鬧什么?
他們只知道“做什么”,不知道“能做什么”。我就覺得自己比他們強。文敏常常撇嘴,她撇嘴很好看。為了看她撇嘴,我就常常和她談遠大的理想,將來的洋房、寶馬車、XO、大陽臺之類的。
分手了我也想她,誰也不能讓我不想她。我刪除了她的手機和QQ,有個電影叫《離婚了就別來找我》,更何況是戀人呢。可我總能記得她的手機號碼,我無法刪除腦海里的細胞,我氣我自己。那串熟悉的數字總是時不時地顯現出來騷擾我。
但在形式上我不能讓文敏覺得我不男人。
二
我為自己的一時沖動付出了代價,工作確實不好找。一些用人單位見我如見“非典”,我有那么怕人嗎?我外形、談吐、學識也都不錯。他們有眼無珠,我替他們可惜。
可我錢也快光了,截至今天上午九點,我還有四百五十三元八角。夠我生活一個月沒問題,問題是老娘又病了。她每次都是在我困難的時候病,讓我更困難。后來我知道,她是因為我困難才病的。
我和老娘住在舊城的老房子里,老房子是父親的遺產。他知道這老房子早晚要拆,所以都懶得留遺囑。政府也說要拆,但一直沒拆。政府最近比較忙,忙著拆GDP,拆房價。
我去醫院給老娘拿藥。醫院的藥比藥店里貴多了,貴得振振有詞。后來我想明白了為什么。你在野地里喝咖啡和在裝潢考究的“上島”喝咖啡能一樣嗎?老娘有醫保,比如買一百元的藥可以報六十,自己貼四十。到藥店里這藥可能只要五十,但這五十你要自己掏。這賬你能算過來吧?我也不傻。
門診部很多人。我才到就有人熱情地圍上來問什么病。我也問他什么病,胃病?好,我介紹你一個老神醫。我的胃病就是他治好的。那些人立刻就離開了,以為遇到同行“醫托”,只是沒有及時到組織上報到。
掛號的人多,隊伍緩慢往前走,個個臉色沉重,只有我若無其事。我知道老娘的病,如果現在告訴她我有新工作了,她病立刻就好。老娘現在把藥當感覺在吃,不在乎效果。所以我一般都給她買山楂片、蓋中蓋之類的。
隊伍前隔一個的是個老頭,頭發雪白,熟悉而陌生。想起那個大舌頭歌手唱的《發如雪》。我就搞不懂他寫的歌詞是什么意思:“你發如雪,凄美了離別,我等待蒼老了誰?”你說你等待能蒼老誰?只能蒼老你自己。傻子樣!
老頭大約有六十多歲,沒兒沒女嗎?這樣的年齡也出來掛號排隊,真是給社會找麻煩?;蛟S是給老伴排隊的呢,病房里一個老鴛鴦在等他。我喜歡看老鴛鴦們攙扶著在夕陽下散步,那是多么美好的一幅畫。曾想著和文敏也這樣呢,看來她以后要攙別的老頭了,我也要攙別的老女子了。唉,愛情讓我傷感。我恨那個攙著文敏的老頭!
正瞎琢磨呢,前面那個老頭突然倒在地下,雙眼緊閉。隔在中間的那個人立刻跳開,輕巧如羚羊。太佩服他了,我估計他一定是體操運動員出身。我只好跟上一步扶起他的上身,扯開嗓子喊門診室里的醫生。我要他們快點幫忙把老頭送急救室。醫生隔著窗戶欄桿說到急救室只能打電話,這樣送他們不收。我說這就是醫院,還要打電話?醫生說這是我們的程序,程序誰也不能亂改的。
我只好掏出電話打120,我惡狠狠地告訴他們我在哪兒。果然,隔著院子柵欄我看見住院部有輛救護車閃著藍燈從大門出來,然后又轉入門診樓大門。其實從門診室直接往住院部走,也就幾分鐘。老頭還沒醒,救護車上下來兩個人抬著擔架。我把老頭抱到擔架上后,救護車上的醫生說請你和我們一道辦個手續。我說我不是老頭親屬,我不認識他。醫生說這是我們的程序,是你打的電話。
我不去,救護車不走。老頭躺在擔架上昏迷,掛號的病人在看熱鬧。我投降了,上了救護車。
到了急救室門前,老頭被推進去了。一個醫生跟著我,要我去辦手續,交錢。我說那老頭我不認識,我是學雷鋒同志的。醫生一笑:學雷鋒也沒有你這樣學法呀,雷鋒同志也沒有幫大嫂抱孩子抱半路扔了呀。我掌嘴,提雷鋒干嗎?倒霉催的。
我跟著醫生去交押金,要五百,我一樂,把口袋翻給醫生看。這拿我沒辦法了吧?你們總不能賣我人。醫生一笑,看上去胸有成竹。請你把身份證放在我們這兒。
憑什么呀?你們又不是公安局。我嚷起來。這點知識我還是有的。醫生用食指噓了一聲。安靜,這是醫院。我說醫院怎么啦,醫院也不能強迫別人學雷鋒吧?醫生說我們沒有強迫你,學雷鋒是你自己說的。做人要厚道。我呸!但我還是把身份證給了他,醫生沖收費處的點點頭,收了我四百元。如果你真不是病員親屬,等我們找到后,會告訴他們的,給你寫表揚信。我們醫院也難,都快成福利院了?,F在還住幾個老頭找不到主,他們養得白白胖胖的,都住習慣了,趕不走。
他這樣一說我也只好表示理解。其實我理解有什么用呢?我錢沒了,身份證被扣了。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找到老頭的親屬,拉著我的手表示感激,而我則說這是我應該做的。
我又回到急救室門口等著,如等親人般。醫生說老頭醒了,但目前還不能說話。照了CT,腰椎四、五節有輕微骨折,需要臥床靜養,否則會癱瘓。我聽得汗都下來了,要進去問老頭他子女在什么地方,趕緊通知來。我不能把一個癱瘓的老頭砸我手里。我自己都快癱瘓了,下崗了,女朋友分手了,老娘又病了。誰比我慘啊!醫生抓住我說,現在不能見,你父親沒有生命危險。我急了,說他是你父親。我父親在我四歲的時候就去世了,哪里又來個父親!醫生也不惱,說沒找到他的親屬之前,我們只能把他當你父親,這是程序。
這該死的程序。
急救室手術床推出來了,老頭雪白的頭發與床單混成一色。我走上前去,老頭雙目微睜。我指指我,希望老頭能說出什么來。老頭看看,把眼又閉上了。一個醫生說你去辦住院手續。我說你們殺了我吧,剛剛才把身份證扣住,我現在往哪里去找錢?醫生說你如果不配合,我們只能通知公安機關了。我說你通知中央政治局都沒用,老頭不是我父親。
我頭也不回地走了。這醫院怎么看著像法院啊,開口程序閉口程序的。難道程序能讓我成為這老頭的兒子?呵呵,我倒是愿意,老頭的兒媳婦愿意嗎?想起一個笑話。一個賣瓦罐的人和一個老婦人夸瓦罐如何好,老婦人漂亮的兒媳婦在旁邊看熱鬧。賣瓦罐的說我要是騙你老人家,我就是你兒子。老婦人還沒說話,旁邊媳婦臉一紅說,想死你個賣瓦罐子的。
我心情有些愉快起來。
回到家,老娘正在炒豆腐,這是我喜歡吃的菜。依我現在的狀況只能吃豆腐了,豆腐軟,好捏。文敏來的時候老娘總是殺雞,她堅持認為世界上雞是最好吃的食物。文敏后來怕去我家主要就是怕吃雞。其實也是怕老娘的盛情。
文敏后來很少去我家,我就沒有下手的機會。你總不能去她家里下手,那不地道。賓館貴。所以我和文敏分手唯一對得起她的就是還她一個完整的女兒之身。
我現在常常想起文敏。這不好,我以后還會有女朋友的,愛情會在不遠處等我。我現在總想她,會對不起我將來的女朋友。
我沒有敢告訴老娘和文敏分手的事,我家搟面杖非常結實。
條幾上方是父親的遺像,老娘說是從結婚照中裁下來的,所以父親身體一直有些向一邊傾斜。醫生說到“父親”這個詞對我已經非常陌生。想象中,父親也應該有一頭白發。有白發的老人顯得慈祥。
父親在照片里看著我,微笑著。不過肯定不是對我笑,那時還沒有我,父親才結婚。
三
午睡被迫取消,倒不是我不想睡,是警察不讓我睡。
來了兩個人找我,是住醫院警務室的警察,穿著警服也配有警號。我想公安局也真有意思,警察權力怎么能用于企業看家呢?趕明兒我有錢了,家里也成立一個警務室,你們干不干?
但警察不許我多想,問我名字,年齡,家庭住址,而且其中一個掏出了筆準備記。我老娘從西屋出來問誰,我忙把警察拉出院子,回頭對老娘說是哥們兒找我幫忙的。我主動要求跟到醫院。進了警務室,警察把我的身份證從抽屜里拿出來和我臉對比。我笑著說這不最近失業,沒跟老板在一起吃喝,瘦了。警察不笑,目光如炬。
李富貴的侄子來報警,說你把他叔叔撞倒在地致傷,骨折,住院治療。你要承擔民事責任,如果后果嚴重,你還要承擔刑事責任。我說誰是李富貴?他富貴了和我們窮人纏什么。我撞誰了?警察說就是你昨天打電話急救的那老頭。我說他是自己跌倒的,怎么能是我撞的呢?我還認為我學雷鋒呢。警察難得一笑。現在雷鋒同志要是活著一定要學你了。他臉一寒,笑容像老鼠一樣很快就溜走了。我問你,不是你撞傷的你為什么打急救電話?不是你撞傷的你為什么陪同送到急救室?你為什么交押金?你為什么把身份證交給醫院?一連幾個為什么把我問住了。我懷疑這個警察喜歡看王小丫的“開心辭典”。我說你可以找老頭問呀,你也可以找門診部的醫生、病人問呀。警察說我們已經問過老頭了,他說就是你撞的。他認得你。醫生也說當時只有你在扶著老頭。所以你現在要舉證,證明你沒有撞老頭。
這世界上竟然有這樣的事。我真想問問警察,美國世貿大樓是不是你撞的?不是你撞的,好,你舉證。這老頭也真是呀,你自己跌倒的為什么賴上我?我要去和老頭對質,警察說老頭現在情緒不能激動。我說那敢情我就可以激動。警察說你激動的事還在后面,抓緊回去準備錢。老頭醫療費早沒了,醫院要停藥。我說天地良心,我真沒撞他。你讓我出醫療費虧不虧心?警察一笑——這是他第二次笑——你是成年人吧?憑常理推斷,如果不是你撞的,你為什么要救助他?你可知道,他倒的地方是醫院門診,醫院救助理所當然。你為什么還單單地用手機撥打120急救呢?我說是醫生說的,是程序。警察問哪個醫生?
我傻眼了。我哪里知道是哪個醫生呀,都帶著白口罩倆眼睛。警察看我啞口無言,很自信地整整衣服,使警服看上去更威嚴。我們知道你家,也知道你是誰,你逃不出我們手心。你如果不交錢,我們就去你家。我們有辦法對付你這樣無良的人。我們還可以通過報紙、電視臺對你這種人曝光。你能和我們強大的組織對抗嗎?社會輿論和吐沫都能把你這樣的人淹死。
我怕了,腿開始篩糠。警察說老頭也可憐,孤身一人,只有兩個堂侄子,怎么可能問他事。據說有個女兒,但已經有二十幾年不來往了?,F在住哪兒都不知道。老頭今年六十多歲了,還要自己來醫院看病。人總要有同情心吧。我怯怯地問,那,那要先交多少錢呢?警察拍拍我肩膀,說這就對了嘛。有錯就改,證明你還有法律意識的。先交一萬吧。
我嚇得一屁股坐地上。天哪,我哪有那么多錢?警察說想辦法吧,辦法總比困難多。困難是彈簧,你弱它就強。我說我現在就是彈簧。警察說你這個彈簧要是不被我們抓住,你還不成鋼棍了!
我想好漢不吃眼前虧。這警察捏住了我的氣門,如果他們去我家,老娘也一樣會住進醫院,那我就雪上加霜了。最怕的還是扛攝像機的記者,把我在電視臺一播,我在這個城市還活不活了?特別是剛和文敏分手,我不能讓她慶幸自己把我甩了。盡管我想出名,卻不想因為沒有良心而出名。
我現在寄希望那老頭也許是一時糊涂信口指認我,等他清醒了會糾正的。我覺得他是個可以信賴的人,就沖他一頭白發,我也覺得他不是壞人。
心理轉化過來,我想著怎么去籌錢了。我有兩個原則,第一我不向別人借錢,第二我不借錢給別人。第二條原則我沒違反過,想違反沒能力。看來第一條原則我要違反了。為了這個叫李富貴的老頭,我要借錢。既然決定違反原則了,那向誰借就是主要問題。我喜歡抓主要問題。比如前女友文敏的逛街問題,逛不逛不是問題,逛多長時間也不是問題。問題是要不要你買單。當這個問題解決后,就會心甘情愿陪她逛街。
我不知道為什么在這個關鍵的時候會想起文敏。我決定去找文敏,看著戀愛一場的份上能不能幫一幫我。找她幫我,主要考慮她能找到我家,她信任我。我知道這時去她家一定找不到她,她一定在逛街。她逛街的興趣可以收入“吉尼斯世界紀錄”。城里步行街、女人街的營業員都認識她,后來也認識了我。打她手機她也不會接,街上太吵她聽不見鈴聲。我撒腿向女人街走去。
警察把我身份證又鎖進抽屜。
果然,我走進女人街不久就看到了文敏?,F在她是一個人,背著包左顧右盼。有時對著玻璃櫥窗里展示的衣服甚至鉆石項鏈,用影子在身上比劃。這很好,不麻煩營業員而且不費事。看來分手后她進步了。我走到她旁邊,她都沒發現,正在往玻璃上倒影的脖子上帶一串珍珠項鏈。我輕輕咳了一聲。
她仍然目不轉睛地比劃著,嘴里說你干嗎?我們已經分手了。我說是啊,可我們分手時說過我們還要保持友誼,純真的友誼是不是?她不比劃了,回頭看我。是啊,那又怎么了?
男女戀人分手時都喜歡說我們以后還是朋友,其實狗屁,那都是自我安慰的話。愛情都沒有了,還能有友誼?房子都沒有了,誰耐煩留一塊磚頭作紀念?但我現在需要她相信我們的友誼牢不可摧。
既然有友誼,那么朋友之間是不是需要相互幫助?我首先出題。
我不要你陪我逛街,包我自己背得動,我也剛吃過糖葫蘆。
幼稚,我一直認為你很幼稚。我們即使分手了,我也要勸你多思考。糖葫蘆怎么能代表友誼呢,友誼就是朋友有困難的時候出手幫助。
我現在沒困難。有困難你也解決不了。
說吧,什么困難?我先幫你。我們倆站在櫥窗前,我讓自己的姿勢更優雅一些,讓我看上去是一個大哥哥或者是她的仰慕者。
我要有個男朋友陪我逛街,你能幫我嗎?首先聲明你肯定不行,我不要贗品。
哦,這個問題一時幫不了,以后是可以幫的。我沉吟了一下。但我肯定可以幫,我原來公司那個三哥你不是認識嗎……
別提他。才見面一次就給我發短信,我都沒和你說,我特煩他。
啊,這個狗東西,居然敢背著我……我也煩他。這樣,這事包在我身上,你可不可以先幫我一個忙?
文敏跳離我兩步遠,仿佛遇到搶劫犯。你不是想和我和好吧?不行。她斬釘截鐵。
不是。我最近有些麻煩,急需一點錢。我想從你那……哎呀,干脆都告訴你得了。
我把事情前后經過一說,文敏笑彎了腰。
你真是個不負責任的男人,虧得我和你分手了。人家警察、老頭、醫生都能冤枉你?這些人有必要冤枉你嗎?敢情都是壞蛋就你一好人,那你就是壞蛋。
你可以不借錢給我,但你不能冤枉我。我生氣了,準備走。
我從來也沒說要借錢給你呀,再說我有沒有錢你能不知道嘛。我有幾個原則,其中第二條就是不借錢給別人。
這個女子,拿我原則堵我。也怪我,那時把我的原則都告訴她了。好吧,你也早點回去。我還要去想錢的轍。但我告訴你文敏,我確實沒撞他,我可以證明給你看。
歡迎歡迎,你證明給我看,也就證明我錯了。
你錯了改不改?我立刻追問一句。
有錯當然改。文敏是個好女子,知錯就改。
打算怎么改?我步步緊逼。
你說。不過和好除外。文敏小心翼翼,怕上我的圈套。
那算了,你就有錯別改吧。我轉身就走。走出很遠,我看見文敏還在原處,她在看著我的背影。我眼睛濕潤起來,很快被風吹干。我會證明給你看,也證明給我自己看。
看來和文敏的友誼還不能達到借錢的程度,我只好回去找老娘想辦法。老娘一直靠父親的撫恤金過日子,不會有大錢,小錢還是有的。等我以后有了還她??衫夏锏腻X不是那么好借的,我至今不知她錢放哪兒有多少。快走到家的時候,如何從老娘那借錢的方法已經初步形成。
老娘。文敏老催我訂婚,可我現在不想結婚。她以后要是和你說,你別管啊,那是我們倆的私事。我裝著不耐煩的樣子。我知道老娘做夢都想讓我結婚。
胡說!人家文敏是老門老戶人家,看上你是你的福氣。我早就催你訂婚你不訂,現在人家主動說了你還想耍賴,真不懂事。訂婚這樣的大事我能不管嗎?快,去把她叫來,你們訂婚。
老娘,我現在這個樣子怎么訂婚?沒有房子不說,一分錢都沒有。就是有也不能給她買戒指呀。您說弄塊鐵戴在手上有什么用?洗衣服做家務都誤事。而且據說有的金屬對人體有放射作用,現在很多女人不生孩子都和帶戒指有關系。
放屁!帶訂婚戒指從古就興,中國不一直在弄計劃生育嘛,雞飛狗叫的。照你這么說,國家也別搞計劃生育了,一女的發一戒指就行。
我說國家現在不是窮嘛,幾億女人,國家訂戒指也來不及呀。初級階段。
別說那沒用的。你個東西不就是想錢嘛,戒指錢老娘出,你把她喊來。
人家好意思要您戒指嗎?再說您怎么知道現在的女孩子喜歡什么樣式的。算了,不訂。
我說訂就訂。要多少錢,你們自己去買。
一萬……肯定用不了,兩千塊錢。她要嫌少我就和她吹,不然狠揍一頓就乖了。
兩千少了,兩千五吧。你等我一會兒。老娘今天很爽快,平時去菜市場買菜,賣菜的見到她都不敢吱聲,生怕她到自己攤位上買。
老娘進里屋去了,一會兒就聽到屋里東西被扔在地上“咕咚咕咚”響。我喊老娘要不要我進去幫忙。老娘忙答不要,不許進來。我坐在椅子上心里有些悲哀,自己這樣的年齡還要從老娘這騙錢去給那信口雌黃的老頭療傷。這老頭瞎白了一頭黑發。你怎么忍心誣賴一個幫你的人,一個可憐的年輕人。心下又在禱告:老娘,讓您拿錢也是怕您操心。誰讓您兒子趕上了呢。真不賴我。
我把錢交到警察手上。警察甩甩錢,說這點管不了幾天。一天的護理費都要八十。我一驚。什么護理費?殺人啊。警察說是醫院請的護工。我嚷起來。誰讓他們請這么貴的護工的,這不是拿我們窮人開涮嘛。不行,我不同意。警察說除非你自己愿意去護理李富貴。我沒打遲鈍就說我去。合著一天八十塊錢,誰不去。
醫生把我領進骨科病房。我突然有些緊張,似乎怕見這個叫李富貴的老頭。手心都出汗了。我怕什么呀,是他誣賴我的,我應該理直氣壯才是??赡銥槭裁丛敢鈦碜o理他?那是因為一天八十塊錢我心疼。我頭腦中兩種聲音,自己在和自己辯論。沒分勝負,并列第一。
老頭躺在靠里的一張床上,那雪白的頭發觸目驚心。旁邊一個民工模樣的人,一定就是一天掙我八十的人。
醫生說李富貴,這就是撞倒你的王維。他來看你了。我忙跟一句。也是來護理你的。
李富貴稍稍仰了仰上身,坐不起來,但臉色尷尬起來。不過頂多就幾秒,尷尬就溜掉了。取代它的是痛苦、憤怒、生氣、希望和乞求。我真想有個模板能把他的“尷尬”固定住,然后拓印出來作為證據給那兩個警察。
老頭指指床沿邊的椅子,說你來啦,坐吧。我對民工說從現在起這個老人由我護理,你走吧。民工說那現在也是半天,你要給我四十。我說憑什么呀……一看老頭臉色,我掏出四十給他。民工走了。臨走還假惺惺地和老頭握握手。
我不想讓老頭對我提起足夠的警惕,我要知道事情真相。我要老頭自己說出來,他是誣賴我的。我要他流下痛悔的濁淚。
四
我開始了為這個叫李富貴的老頭端屎端尿的日子。早出晚歸,有時還要在醫院病房里湊合一夜。我倆在醫院食堂打飯吃,偶爾我還會從菜里挑出一塊大些的肉放他碗里,如爺兒倆。“爺兒倆”這個詞偶爾會冒進我的腦海,讓我有些傷感。我無法找出記憶中父親的模樣,子欲孝而親不在。
不過我還是要修改我的部分觀點:有白發的老人是顯得慈祥,但李富貴除外。
有時我還幫他翻翻身,把被單捋捋,把他臟衣服拿水池里沖沖。這些都計算在八十塊之內的。
我對老娘說我找到了一個工作,待遇不錯,每天八十塊錢。就是太忙,以后回家的時間少。老娘在電話里問文敏戒指戴上了嗎?我說戴上了,她高興壞了。說以后生是王家的人,死是王家的鬼。老娘連連呸了幾聲。說什么不吉利話呀,帶回來讓我看看。我說好,等找時間吧。
老頭話不多,特別是和我單獨在一起時大部分是假寐。我估計他知道言多必失的道理。我自己就吃這個虧。但有一點我把握住了,我高低不問他那天是怎么跌倒的。我要讓他的警惕性如開春后的雪人。
下午兩個警察也來了,他們是來查崗的??匆娢掖_實在病房里,臨走鼓勵我。小伙子,有錯就改,很好。我說沒錯我也改——警察回頭“嗯”了一長聲——有錯更要改。我忙跟一句。我知道他們來是為了施加壓力的,我現在不需要壓力了,我自愿的。
老頭的眼神由開始的假裝痛恨,到痛苦到后悔,到后來的乞求。我不再忍心追問事情的真相。有時我會到門口“大胡子骨頭湯店”給他買點湯補鈣,醫生查房時說恢復得不錯。后來我也習慣了,似乎已經淡忘了被冤枉的事實??梢姂T性是多么可怕呀。
清晨太陽出來的時候他心情會好些,會和我談起年輕時自己吃的苦遭的罪。他現在靠政府的救濟金過日子。我估計他說這些是想取得我的同情。我裝出了同情,而且更加賣力地侍候他。他愈加話少。我就左一句右一句地逗,然后把零星的話語拼起來,基本上可以得出一個框架。
李富貴出身農村一個貧窮家庭。(也只有貧窮家庭才能起這樣的名字)初中文化,漢族。當過民辦教師,后調入供銷社,歷任過營業員、會計、鄉供銷社副主任、主任,市供銷社科長。25歲結婚,35歲才有了女兒。后有變故(具體什么變故不知道),老婆離婚女兒隨她生活。他自己遠走他鄉,直到五年前才回到這個城市?;貋砗蠊殯]了,老婆沒了女兒沒了。好不容易聯系上兩個堂侄,可侄子俱已成家,對這個堂叔幾乎無印象。他現在一個人生活,租住在舊城區。有高血壓史。
我問他遠走他鄉是什么鄉?他不說。我就和他說女兒。他說起女兒目光溫柔,從貼身懷里掏出一張照片。一個一歲左右的女孩,扎個小翹辮。眼睛大大的??床怀鎏卣?。我問他為什么不找女兒,他說找不到,找到了也……接著就嘆氣。
我也說我自己。下崗了,女友分手了,老娘身體不好,家里快揭不開鍋了。老頭臉色又開始尷尬,只說你受苦了。好人好報。
他說好人好報話才落音,護士長推門進來說要補交住院押金。老頭看著我,我看著護士長。敢情確實是有“好報”。
我說錢不是問題,問題是沒錢。我回頭看老頭,老頭把眼閉上裝睡。護士長還站在門口等回話,眼盯著我不盯老頭。我說好吧,錢確實不是問題。
我跟著護士長出來,獻媚地笑著。護士長,能不能緩兩天,我最近手頭緊。護士長一邊走一邊說你手頭緊,醫院更緊。沒有錢去掙啊,年紀輕輕不求進步。我說這不在護理老人家嘛,哪有時間和機會呀。護士長站下來打量著我。有個工作你可愿意干?我說當然愿意,可我現在也在掙錢,老頭一天護理費要八十呢。護士長說不影響,外科病房一個老頭是癌癥晚期,幾個兒子都是大款,可就是沒人愿意護理他。我說他們不能請護工?護士長說護工被罵跑幾個了,老頭渾身疼脾氣差。你要是經得住罵你去護理,反正也不影響護理這個老頭。病房只隔一個走廊。我說干,罵又罵不死人,窮能窮死人。護士長說那你跟我來。我說我先和李富貴商議一下,萬一老頭有想法呢。護士長點頭。小伙子,人還挺細。
我心想我倒霉就倒霉在細上。都不去扶我去扶干什么,數著我能了?
李富貴爽快地答應了,而且是如釋重負。他說我現在覺得一天比一天好了,不要常翻身,過兩天就可以下來走走了。他說得快突然咳嗽起來,咳得很厲害。我上去幫他捶背。
我在丁字走廊上找到護士長說的那病房,是高級病房。有空調、獨立衛生間和電視,陪護床。我一下喜歡上這里。護士長正在和一個老板樣的男子說話。護士長介紹我,我才知道他是病員的兒子。我問要護理的人在哪兒。護士長往床上一指,床單下只有一個人形。老板樣男子走近把床單掀開。爸,給你重新找了個護工。老頭骨瘦如柴,臉如黃紙。我知道,他已經被癌細胞斗敗了,而且不許投降。我走上前去鞠躬。老人家,你氣色不錯,精神矍鑠,比我們年輕人都好。老頭微微睜開眼,艱難地哼了一聲。護士長很高興,說你通過了。老板也高興,從包里掏出一沓錢。這是三千塊,是你第一個月的工資。天哪,一天一百,比護理李富貴還劃算。我伸手去拿,錢已經在護士長手里了。算李富貴的住院押金了,等會兒給你換票。
老板樣男人給我一張名片,說有事隨時打電話。你因為是護士長介紹來的,我把工資提前給你了,國家也不允許拖欠農民工工資。你要好好干。我點頭,隨手把名片裝口袋里。
病床前的卡片上寫著老頭的名字:甘清平。我笑起來。一個叫李富貴的老頭訛上我給他治病,而我又來掙甘清平(貧)的錢給李富貴。
生活遠比小說精彩。
我把洗漱用品從李富貴病房里拿出來,往甘清平病房里拿。李富貴眼巴巴地望著我,顯然不知道說什么好。我說你放心,我不是嫌貧愛富之人,一個富貴一個清貧都一樣,是我的工作。李富貴點頭,又咳嗽起來。近來發現他咳嗽多了起來,也許是一種掩飾。我給李富貴拿了一些報紙,都是門口一些小報,一塊錢夠他讀一天的。比如什么地方發現古尸復活呀,什么地方出現恐怖的房間呀,什么地方馬生了一頭牛啊。李富貴喜歡讀這些東西,有時還和我討論。我一邊打瞌睡一邊聽。我說我每隔半個小時來看你一次,很近的。如果有屎尿就憋半小時,能不能做到?李富貴如軍人般地說:能!
我輕手輕腳地坐到甘清平床邊。甘清平醒了,兩只眼渾濁無光。嘴唇干裂。我說老甘,喝點水?不是自來水,是家鄉山泉里的水。我其實是在找話,我哪里知道他家鄉在哪兒?但我知道老人彌留之際喜歡聽家鄉。果然老頭眼光明亮起來,費力地點點頭。我從床下拿出一瓶礦泉水,用棉紗濕潤他的嘴唇。我說老甘,您很幸福。他嗓子里咕嚕出來一句。一個要死的人幸福什么?他沒有拒絕和我對話,這就好。
您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可以住上這樣的病房,而且有我,一個唐朝大詩人侍候您,我多羨慕您呀。您別看現在我們年輕,風光,您年輕的時候一定比您兒子比我們更風光。錢算什么呀,每個人都要死。每個人死的時候都能有幾個兒子送終嗎?至少我不行。
老人嗓子眼里又咕嚕幾聲,我把他扶起來,他吐出一口痰。
你,你叫什么?
王維,大詩人王維。就是那個有千里眼的詩人。
老頭顫巍巍地坐起來。他怎么有千里眼?
他沒有千里眼怎么能寫出“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少一份茱萸他都能看見,不是千里眼是什么?
甘清平笑起來,笑聲如磨豆腐。哎呀。你這個王維,不錯。我喜歡。話多。我為什么罵他們,他們比我還像要死的人。一整天,沒話說。我罵他們,就是要他們說話。一個要死的人,呆在一個死一樣靜的房子里,還不如死。
甘清平整個人坐起來了。你怎么喊我老甘?他坐起來后說話順暢多了。
您姓甘,我不能喊您甘老呀。誰甘愿老呀是不是?我們那里對老人輩分高很了不好喊的,都喊老稈秸,老劈柴塊子。您姓甘正好合上“老稈秸”。
老甘笑起來,這次笑得有些像爆米花了。好好,以后就喊我老稈秸。老稈秸可以燒火,做出來的飯香鍋巴香。哎呀,自從我生病后就沒笑過了,你比他們好,比我兒子好。那些東西,我是他們的生父,錢是他們養父。你扶我起來走走。
我扶起甘清平走上陽臺。陽臺下是一個水池、假山,有樹,而且有棵石榴樹,現在正開著火紅的石榴花。老人活動了一下手腳。我不怕死,可我怕孤獨地死。
我說我不怕窮,可我怕沒有希望的窮。
甘清平說你很在意錢?
我嘿嘿一笑。我不在意錢,是錢在意我。老甘,我把椅子搬陽臺上您坐,我們爺兒倆聊天。
好,很好。老甘興致很好。
我掏出手機看看。你有電話?甘清平問。
沒有,我手機早欠費停機了,我把它當電子表呢。
有約會?
沒有??擅堪雮€小時我要出去五分鐘,我另外還有業務。
老人奇怪地看著我。另外有業務?是不是我兒子給錢少了?
不是。錢給得很多。問題是我答應人家了,人可以窮,不可以不信。您說是不是。
甘清平點頭。嗯,有這樣想法的年輕人不多了。你別耽誤時間長了,我喜歡和你說話。
我也喜歡。我們時間長著呢,可以聊好幾部長篇小說呢。我可以告訴您我的故事,您也可以說說您的愛情呀。
老頭面色紅潤起來。愛情,我這么老還談什么愛情。
您比楊振寧老嗎?我把水果、礦泉水、幾張報紙都拿到陽臺上。
那邊還有一個富貴老頭在等我端屎端尿。
五
幾天下來,我非常嫻熟地游走在兩個老人之間。我拿李富貴的狀況勸甘清平,然后拿老甘的現狀勸老李。比如我對李富貴說:你這個孤獨老人和兒孫滿堂的老甘一樣,都只有我一個在身邊。我對老甘說:你至少現在可以安心地養病,你的孩子你可以找到,還有找不到親生孩子的老人。
我確信,將來的社會不是學歷高低的競爭,是生存能力的競爭。誰說北大畢業生不能賣豬肉?難道賣豬肉的就不能進北大!
抽空回家一趟,告訴老娘我被公司派到外地駐點,估計要一個多月。老娘才不關心我住多長時間呢,逮住我就問文敏問戒指。拽住我說,如果不把文敏帶家看看,她就去找她。我忙答應下來。老娘迷向,走失了我此生豈能安寧。
我只好再去女人街找她。我口袋里裝了一個五塊錢買的戒指,準備給文敏戴上。幾家大商店都沒有她,我在IC卡電話上呼她。這次她接電話了,說在步行街。我讓她看在我們的友誼份上在原地等我十分鐘。
我撒腿就跑。有幾輛出租車按喇叭提醒我,它們是空的。不停地提醒。吵煩了我把口袋底掏出來跑,我告訴他們我的口袋也是空的。
文敏果然信守友誼,在等我。我說幫我一個忙。不是借錢,不是和好,也不是給你介紹男朋友。幫我去糊弄一下老娘。我把戒指遞給她。她狐疑地望著我。我就把事情經過又說一遍。文敏很憤怒。我們好的時候不給我買戒指,我們分手了你拿我的戒指去糊弄錢。真差勁。我說這不給你弄了一個。文敏說這戒指只要四塊錢。我說我五塊買的。那你就買貴了,在哪兒買的我去退。我忙拉住她。別退了,我也記不住在哪兒買的。你戴上戒指去我家走一趟就行。你只當扶貧救災。
那她要留我吃雞怎么辦?文敏問。
你就說我在肯德基等你,吃外國雞喝外國飲料。
那你算欠我一頓肯德基。不許賴。文敏充滿期待地望著我,我心一動。
她是個好女孩??上?。我匆匆往醫院趕。我倒不怕李富貴著急,他現在已經可以下地溜達了。我是怕甘清平著急。他的往事已說到二十歲了,還有一年他就要遇到他初戀的姑娘。
請問先生,你是王維嗎?一個女人從一家商店里追出來問我,略帶南方口音。我站下來打量她一下,沒認出來。這個商店是專賣名牌服裝的,叫“女人花”,裝潢精美,燈光輕柔。玻璃櫥窗里有很多玫瑰。玫瑰是女人認為可以表達愛情的唯一指定產品。
這家店鋪我可以保證是我和文敏分手后開的,否則她一定早認識我。
女人一身休閑裝,腳踝處露出白皙的皮膚。女人像這個商店,是裝修后的華美和舒適,文敏是山村野店,樸素原始野性。
對不起,我不敢亂認美女,怕招耳光。既然你知道我的名字,那我就斗膽問一句:美女貴姓?
女人哈哈笑起來。你模樣變化不大,性格卻變了不少,碎嘴子。你進來我們說話。
不,我有事。而且站別人商店里不買東西光說話不合適。另外,如果你男朋友或者老公偶爾路過看見,我就慘了。
女人不聽我貧,一把拉住我往里拽。這店是我的,我高興叫它關張,就不能和老同學說說話?
同學?我哪有這么有出息的同學。我被女人拉著進了商店的辦公室。一個充滿女性氣息的辦公室,地上鋪的是地毯,應該是全毛的。老板桌不大,有一面鏡子一部筆記本電腦一個記事簿,電話機用鏤空的花布蓋著,沙發墊子是卡通動物。沒有煙味,沒有報紙夾,沒有垃圾桶。我不敢進去,站在房間門前的墊子上。
我不進去,我沒有換鞋習慣。腳臭,襪子上還有洞。
進來,我恩準你不要換鞋。
謝陛下,但我只有十分鐘時間,我很忙。我走進來坐在沙發上。既然她說是同學,我也就不能讓她覺得我沒見過世面。
知道知道,你現在有出息了,有出息的人都忙??赡阏嬲J不出我是誰?仔細看看。女子把臉往前迎。
我用手把眼睛遮擋住。不行,晃眼,太漂亮了。
女子把我手拉下來。一股香水味撲面而來,我忙屏住呼吸。我不能放縱自己的嗅覺,不然去醫院它會鬧情緒。
我是柳絮飛啊,柳絮飛。你一點印象都沒有,太傷自尊了。我托了很多同學打聽你呢,真是。
柳絮飛,我高中同學。我怎么能沒印象,太有印象了。不過那時她是個小女孩,一個十六七的小女孩,還沒到女大十八變。她曾經是我的同桌。那時她很清純,喜歡穿格子布衣服。班里幾個同學眼睛有些斜都是因為她。她其實只和我同學兩年,高三的時候轉走了。她轉走的原因是英語老師給她用英語寫信,她又看不懂,找同學翻譯。內容原來是愛她呀,夜里睡不著,想得到她什么的。她傻乎乎地問他睡不著與我有什么關系?事情一下傳開來,英語老師被停職搞內勤,柳絮飛父母鬧到學校要求賠償。后來把柳絮飛轉學了。記得柳絮飛轉學走的時候還哭著說,為什么用英語寫,用漢字寫不就不需要找其他同學翻譯了嘛。
同學們笑了一學期。有次我看見英語老師在掃地,我偷偷用磚頭砸了他一下。第二天看見他頭包扎著紗布。我怕了一個星期。
后來聽說她考取了一所大專學校。再后來聽說她找了個臺灣商人,去了深圳。再后來聽說臺灣商人破產了,她流落街頭。再后來就什么也沒聽說了。
記得記得。我忙說。只是那時你像青疙瘩梨,現在是大紅袍蘋果,渾身散發著成熟和香氣。
真的嗎?你可真會說話。我記得那時你一和女生說話就臉紅,和我同桌從來不敢越線的,現在臉皮也厚了。
鍛煉的。不經歷風雨,怎能見彩虹呀。那時你鉛筆削得尖,我怎么敢越線。你現在當大老板?佩服佩服。
什么大老板呀,有事做而已。你大學畢業后在哪里工作?
我,我暫時在醫院。我含糊一句。
你當醫生啦?我記得你好像是學經濟管理的,也發醫學學士證書?
不是,我在醫院搞其他工作。以后有空再說。我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糾纏,結果不陽光。
那我以后有什么頭疼腦熱的,可不可以去找你?柳絮飛不依不饒。
那當然可以的,同學嘛。我把話在嘴里嘟嚕一聲,讓她盡量聽不清楚。這很重要。
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號碼。你把你號碼留給我吧。
本來想說沒有,可哪有在醫院工作的人沒有手機,簡直是笑話。我只好把已經停機的號碼報給她,她認真地記在記事簿上。找個機會我們同學聚聚吧,你和哪些同學有聯系?沒有聯系。哎,我聽說你砸了英語老師的頭?是不是因為我呀?柳絮飛情緒很好,性子很急,恨不得我把所有她想要知道的都倒在地上,她來撿。
幼稚,那時幼稚。英語老師其實也不容易。我真的要走了,對不起。
我不等柳絮飛站起來,就走出了辦公室門。柳絮飛光著腳追出來。以后多聯系啊。我向后擺手,頭也不回地喊好。
我回到醫院,老甘正躊躇滿志地等我。他要向我介紹他年輕時候那段美好的記憶,我知道那些記憶其實在他腦海里修改過很多次,如名著《紅樓夢》,一遍遍讀一遍遍理解,在不同的理解中就有了紅學家。他臉色紅得有些不正常,護士長說他可能是回光返照。我說是返照但不是回光。
等半個小時后我去李富貴病房時,病房卻空了。病床上留下一個紙條,是寫給我的,字很大?!巴蹙S,你是好人,如果能,我一定報答你。如果報答不了,就下輩子。醫療費計四千五百元,護理費一千二百元(包括你自己應得的),住院費一千元,伙食費三百五十元,合計七千零五十元。你已經交了五千九百元,欠下醫院一千一百五十元。原諒我不辭而別,好人好報。另,我的余生只能用來尋找我的女兒?!?/p>
李富貴走了,還給我留下了債務。這我倒不擔心,我擔心他這個樣子出去怎么生活。他去找女兒,難道她就在本市?
沒辦法,我沒有問出他的地址和聯系方式,以后就靠緣分見面吧。他說下輩子,誰能等啊。錢我以后可以掙,但我覺得我的冤枉洗清了。我把字條拿給警察看,警察研究了半天說這也不能證明他不是你撞的呀,人家走了和你通報一下賬目也是正常的。我說那你怎么理解他要報答我而且來生要報答我的話。警察說人家那是客氣。
沒討個明白,又弄一肚子氣。以后我當公安部長了,一定要全面提高警察的素質,不是博士不許當警察。
我準備把這紙條拿給文敏看,她不會像警察那樣不講理。
李富貴能撒丫子走我卻不能。我還有一個老甘,他兒子買了我一個月,我要重合同守信用。
回了趟家就被老娘罵一頓。老娘說有個花里胡哨的女子來找你兩次了,你可別腳踩兩只船。你要是那樣,我就和文敏過,不睬你這個狗東西。我問她叫什么名字。老娘說她叫什么劉、柳、流什么飛。對,流言飛語。我糊涂了,我現在哪里能有什么流言飛語啊,有這樣的情況至少是被人關注的人。我現在只被老甘關注了。老娘說告訴你,我不喜歡她。我也不會殺雞給她吃。
突然我想起來了,一定是柳絮飛。她怎么找我家來了?哈哈,流言飛語。
老甘躺在床上,輸液管里的液體隨著他的話墜落。她是我們廠最漂亮的,眼睛漆黑睫毛彎彎,大辮子搭在紅襖子肩膀上(我糾正說是穿紅襖子的肩膀上,他沒理我)。我每次和她走對面都不敢看她。我是工會積極分子,出墻報畫宣傳畫,上臺演講我都敢,就是不敢和她對眼。有次畫黑板報,我畫了一個女職工,所有的人都說是她。我臉羞得通紅。我沒有照著她畫呀,平時都不敢看她,為什么畫出來就是她呢?(我插話,那證明你天天想她,她在你心里已經生根了。)有天上班路上,她從對面來了。我低頭往前走,一下子撞到一個人身上。我嚇了一跳,被撞的正是她。她說你干嗎頭低那么很,撿錢嗎?我臉當時一定紅到耳根。你怕見我嗎?那你干嗎畫我?我不敢說話。她說你抬起頭,看那地方。我順著她手指的地方,離我們站的不遠的一棵樹下。下班后我在那兒等你,我們一起走。
天哪,她要在那兒等我,要和我一起走。這意思不是非常明了嗎?這就是愛情吧,愛情就在不遠處等我。我心要跳出來了,喝茶時杯子掉了,打開水時拎著空瓶又回來了。老甘喘氣急促起來。我說不下去了,我等會兒再說。
我說好,她在那樹下等你,不急。而且好菜要一口口吃,別囫圇吞棗。
我手機嘀嘀有短信聲,很奇怪,早已被停機了呀。一看是條短信:“尊敬的用戶您好。您于本日預存話費500元,當前話費余額為358.7元?!币欢ㄊ钦l交錯了,呵呵,天上掉話費。
又有嘀嘀聲,一個陌生的號碼擠進來?!巴醮笤娙耍沂橇躏w。你一定很忙,所以我替你交了話費,這樣我可以聯系上你。今晚有空嗎?我請你吃飯。在我店里不見不散?!?/p>
原來是她。看來她是鐵了心要找到我。我征詢一下老甘意見。聽你說到愛情故事,我心里很激動。晚上想去見一下女友,請一個半小時的假可以嗎?老甘說當然可以,你去你去,帶張照片回來給我看。我說好。就回信說六點到。柳絮飛回個笑臉。
我不好拒絕。人家替你交了話費,誠心約你,又是同學,總不至于不近人情吧。現在的問題是,我去了總不能不把話費還人家,即使人家不要還話費,總不能吃飯還讓別人掏吧,那有些不像話。我看一個資料說女人最不喜歡男人小氣??晌乙f男人最不喜歡窮的時候有女人請吃飯。
答應過了又不好反悔。五點半,我侍候好老甘,大便小便凈了,水果吃了,地拖了,老甘也閉目養神了,我刷牙、洗臉、撣衣服后走出醫院。我到“女人花”時正好六點。柳絮飛把我帶到辦公室隔壁的一間房內,靠墻一排很精致的櫥柜,油煙機煤氣灶電磁爐一應俱全,中間的餐桌上擺了幾個碟子,是一些精致的涼菜,一看就是在高檔熟食店買的,不是鹵菜攤子。有一瓶“水井坊”,晶瑩剔透。我松了口氣,在她這吃飯至少我可以不要裝著買單。柳絮飛給我斟上酒。來,為老同學今日相聚干杯。我怕失態捂住酒杯咽著口水說我酒量不行,速醉。柳絮飛把杯底照給我看。我只好原諒自己一次,也干了。要說這酒真不錯,香。
沒想到遇到你,我真高興。你一定聽過我不少的傳說吧?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這店是我陪那個臺灣商人四年所得,有四百多萬吧。如果我不賭不吸毒不被騙,應該夠我生活一輩子的。你一定瞧不起我,可我這樣做又妨礙誰了?我樂意。我自己的身體難道不能支配。
我說是。他們憑什么瞧不起你。走自己的路,讓他們嫉妒吧。
其實開始,我還是愛他的??伤私o我錢給我寂寞給我傷害,其他的他給不了。我需要一個家一個避風港一個孩子,他給不了。在一次次傷心以后,我回來了。他也沒虧我,給了我這些錢。我本來想不要,讓他一輩子心理愧疚。后來我想憑什么呀,我憑什么不要,我和錢有仇?
是,你應該要。要是我,要得更多。
你是真心這樣認為?
當然。割他的錢等于割他的肉。他傷害了你,憑什么不許你傷害他?你們扯平了。
我知道你砸英語老師頭一定是為我,我好高興。那是少年時代最純真的愛情(我小聲插話:那時我不懂愛情,就是覺得他可惡)。愛情是不理智的,是糊涂的。真正懂的愛情就不是愛情了,是帶有功利色彩的愛情。就像我現在化妝了,你說是我也可以不是。這些脂粉這些油彩這些服裝是我身體的嗎?不是。所以我一直想找你。
你不是找到了。一定讓你失望吧?沒錢也沒大出息,除了有些嗦。
我為什么失望?我有希望呢。你坐離我近一些……你別怕,我不會怎么著你,對,我就想說你們憑什么瞧不起我?你們不具有性別優勢,難道就要歧視有這樣優勢的人?我能瞧不起官宦子弟嗎?別人當官費九牛二虎勁,他們易如反掌。你不能說他們就一定不是好官。路上一輛奔馳。兒子對父親說:開這樣車的人一定文化程度不高。父親對兒子說:說這樣話的人一定口袋沒錢……
柳絮飛喝多了,我有些擔心。我偷偷給文敏發了個短信,讓她來“女人花”找我,我說我有些麻煩??丛谂笥岩粓龅姆萆蟻砭任?。
我去了你家,你媽看我像敵人。我問你,她不說。一個老共產黨員樣。
我說老娘習慣了前女朋友,她以為我腳踩兩只船呢。
那你為什么不上大船呢?
嘿嘿,大船票貴。我們可以不說船嗎?我們說說火車,春運,黃牛。
不許打岔。你不是說你在醫院工作?我去了,所有的醫生都不認識你。你為什么騙我?打你手機停機了??茨愦┑氖裁匆路?,這些樣式,你生活得一定不好。果然我聽護士長說到了你,你在做護工。而且我知道你做護工的原因。你女朋友也和你分手了。我哭了,我知道你一定受委屈了。別的男人受委屈要么是怒火中燒,要么是怨天尤人,要么是一蹶不振,可你沒有。你在真實地活著,你在努力地活著。你心地善良值得托付,所以你窮,你沒辦法改變自己的生活(我插話: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你少喝點,醉了嗎?喝點水吧)。
我可以改變你。在我過去的歲月里,都是人家追我愛我,現在我想轉換角色,愛一個人追一個人。我就選擇了你,命運讓我遇到你了。你就是我的目標了。如果你愿意,讓該死的護工見鬼吧,你是“女人花”的老板,我是老板娘,我系起圍裙相夫教子。你愿意嗎?讓我有個新的嘗試。
這個柳絮飛,你要轉化角色為什么拿我開刀?不公平。你是不是因為我砸英語老師了啊?也不全是因為你呀,有次他給了我五十九分,多一分都不給,又不花錢。
我不管,至少有我的成分。她堅持這樣認為。我沒辦法,我總不能為這抬杠。
知道我這兒為什么叫“女人花”嗎?我喜歡那首歌里的一句歌詞:“若是你聞過花香濃,別問我花兒是為誰紅?!?我小聲咕唧一句,為什么不問,那多不禮貌。)
我的手機響了,是文敏的,她一定到了店內。我站起來,我對柳絮飛說如果你沒有喝酒說這些話我很感動,可我現在只能說你喝醉了。早點休息,我女朋友來了就在你店內。我答應她陪她逛街。
柳絮飛疑惑著搖晃著站起來,我扶住她。我沒喝醉,我不喝酒不敢說這些話。知道嗎?現在自卑的是我,我有錢,可我在你這個窮人面前我自卑。你女朋友來了?不是分手了嗎?我也和你一道認識一下。
文敏正站在店內四處張望。我說嘿,柳絮飛也說嘿。文敏臉色變了。她是誰?柳絮飛笑瞇瞇地說我是他將來的女朋友,是你的競爭者。我說文敏,你別聽她開玩笑。她是我同學,喝醉了。
文敏發怒了。王維,你又在騙我。這女人不是“女人花”的老板嗎?你是想在我面前顯擺嗎?讓這樣一個有錢的老板來羞辱我嗎?上次去你家,還吃了你老娘給我做的雞呢。文敏眼淚下來了,我慌了。對不起文敏,你聽我解釋。不聽不聽,我憑什么聽你解釋,我們已經分手了。文敏態度堅決地走了,我像一個忘了臺詞的演員站在臺上,不知道是該下臺還是繼續演下去。
柳絮飛站在一旁頭耷拉下來。是你告訴她你在這兒嗎?
我發短信告訴她的。你知道,我有時意志也薄弱。
她說你們分手了,是不是?
可我總覺得我們那是假分手,一有事還總想到她。
我今天是不是有些突兀,讓你一下搞不明白了?
是的。就像我們在學校,通知考物理突然改數學了。原來準備的那些小紙條都用不上。
柳絮飛笑起來。你也準備小紙條?我也準備過,而且有備份。收去一個還有一個,其實帶小紙條也不單是為了作弊,有時根本不用。但帶上總覺得心里有底一些。我今天說的話你記下了,一時不明白就慢慢消化吧。就像老師布置作業,不懂的地方打電話問。
我說不管明白不明白,我都謝謝你,謝謝你和我說了那么多真心話。另外,作業什么時候要交?
什么作業?哦。柳絮飛又笑起來。我現在沒信心了,你要是做對了就交,不會做就算了。免得我又失望一次。
那好,幫一個忙。我護理的那老頭要我帶一張女朋友照片給他看看,你如果有明星照片或者卡片之類的借我用一下。他是個快要離開人世的老人,我不想讓他失望。
柳絮飛從辦公室拿了一張照片,是她自己的??晒苡?有些做作了,下次給你一張素面朝天的。
別,我也只是把它當道具,這樣很好,免得他以后認出你來。
道具?你是說道具?柳絮飛臉色陰沉起來。是啊,這么多年,我一直是別人的道具,別人也是我的道具??啥紱]有說破,今天不想做道具卻又被做一次道具。
我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可又不好再解釋。像書法家的書法,寫出來就不能描了,越描字越難看。我匆匆地走了,都沒顧上打招呼。口袋里的照片硬硬地擦著我的身體,有些硌人。我把它拿在手里,迎著風搖。柳絮飛啊,你說出來倒痛快了,你不是害我嘛。我意志再堅強,也犯不上這樣考驗我嘛。
也有竊喜,一喜我在柳絮飛心目中是這樣一個男人,我自己不知道。二喜文敏今天流淚了,證明她心里還有我。她沒有找男朋友,一定還是在等我。
我打文敏的手機,關機了。我發了條短信:“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边@是我一千多年前寫的詩,她一定能明白,她是大專畢業,讀過唐詩的。
我回到病房,老甘的二兒子來了,臉如寒冬。你去哪兒了?讓你護理我父親你倒好,自己跑出去玩。我給的價錢可是最高的。我說對不起,我剛剛有事……我沒說完,老甘拍起了床沿。你給我滾,你有什么資格在這里指手畫腳,王維比你們都孝順。你們父親在哪兒?在銀行。我一個快死的人了,你們來陪我說過半個小時話嗎?你們以為給錢了就盡孝了,我沒有錢嗎?你們錢又是從哪兒來的?滾滾,我死了都不要你們來送終。老甘劇烈地咳嗽起來,我忙上前撫摸他的手安慰。老甘說你看,你看,王維能拉我的手,你們拉過嗎?你們怕沾晦氣。
我對他二兒子揮手,他悻悻地走了。
我把照片拿給老甘看。老甘說很漂亮,可能和你不是一路子人。我問你怎么知道?老甘說她用的都是名牌化妝品,你養不起她。是不是從那兒借一張照片糊弄我?我真佩服這老頭眼神如此睿智。他要不是病入膏肓,他就是神。
第二天一早我打開手機,一條短信進來,是文敏的,時間是夜里十二點多。“你是清泉嗎?我看你快像污水了,四處流?!币粋€女子能在夜里十二點給你發短信,一定還愛著你。這是定律,你們要記住。我回短信:“我希望你是污水處理廠?!?/p>
老甘身體越來越差了,精神卻越來越好。仿佛老稈秸燒到最后總要伴有噼里啪啦響一樣。他已經不能步行。兒子給他送來了一個高檔輪椅,有一些按鈕的那種。老甘不坐,他身上疼,而且上半身立不起來,像面條一樣上面要用筷子夾住才行。我當然不能用筷子夾他,我就背著他去院子里散步。他身體里只有骨頭和思想的重量了,我一只手就可以攬過來,那只手還不誤打電話發短信。
老甘說他似乎回到了童年時代,那時他就是伏在父親的背上睡覺。我說老小老小,老了就小了。
有次剛圍著假山轉兩圈,忽然覺得背部熱熱的。我說老甘您熱嗎?要不要洗澡?老甘哭了。我大驚,忙把他放下,覺得脊梁濕漉漉的。老甘說他把尿撒到我背上了。我說您可真會表揚人,夸我是孫悟空是不是?老甘停止了哭,意外地看著我。我說孫悟空背紅孩兒的時候就擔心尿了他的衣服。老甘不哭了,笑起來,笑著笑著又哭了。我說您呀,真是紅孩兒。
他開始大小便失禁了,這不是好事,特別是對我來說不是好事。
后來我脊梁上墊了塊“尿不濕”背著他圍著假山轉。老甘常常在我背上睡著了。我的身體現在很強健,特別是腿和胳膊的肌肉發達。醒的時候老甘就讓我說,說我自己。我說我將來的理想就是開一個夫妻店,白天營業晚上收割。他問收割什么,我說收割女人。他用手打我頭一下。我們倆現在越來越像朋友像兄弟。他問開一個夫妻店一般資本要多少?我說那看做什么生意,一般的也就十萬塊錢就行。他說那不多。我說是不多,我有一百多萬呢。哦,那你怎么出來打工?我是說我家麻將牌上有一百多萬。
他現在已經沒有多少說話的力氣,只能聽。我就把李富貴的故事說給他聽。老甘說好人好報,以后你會知道的。他說話嘶啞,如公鴨,不比李富貴鏗鏘有力。
怎么窮老頭和富老頭都信這啊,我沒看到我“報”在哪兒,光抱老甘了。我后來才知道,李富貴是勸我相信,老甘是要我相信。兩者還是有區別的。
我給老甘洗澡的時候總喜歡數他肋骨,老甘自己也數卻總是數不對。我說有個人騎牛放牛,下來數就對,騎上去數就少一頭。老甘就用手往我身上戽水,一般戽不超過五滴。他的手指攏不住水。
他現在連笑的力氣都沒有了。我一直想問那姑娘的事,有沒有在樹下等他?可老甘已經等不過太陽了,他說他要走了。
老甘覺得自己大限已到,用筆寫給我看,說想吃一次八公山的豆腐,是“豆腐李”的。
八公山距離醫院有一百多公里,我要坐客車去。我掌燈時分才回到醫院。一進病房,護士長和幾個醫生都圍在病床邊,旁邊還有氧氣瓶呼吸機。我緊張地擠進去。護士長說老人要走了。我喊老甘,您別走,“豆腐李”買來了,你嘗嘗可正宗。還有,你還沒有告訴我,她有沒有在樹下等你啊?您沒說完不許走。老甘看見我,眼神亮了一下,隨即又暗淡下去。他手輕微地抬了抬,我抓住他的手。他嘴巴一張一合。我貼上去,聽他在說好……報。我說我知道了,您想說好人好報是嗎?我相信,我相信的。
他的手如雨后沙堆,散了。主治醫生用小電筒照了照他的眼睛,宣布老甘死亡。
白布蒙在老甘的臉上。豆腐放在床頭柜上,我坐在椅子上,等老甘的子女們來。護士長叫來工人要把他推走,我拉住床不讓。但我拗不過他們,老甘的身體走了。紫外線燈打開了,消毒后會有另一個生命住進來,直到走。
我眼淚下來了。一個生命在我面前走了,如此讓我震撼。
那個美麗的姑娘,你在那邊的樹下等老甘嗎?
老人的三個兒子只來了兩個,一個兒子和女兒在國外。那個給我護工費的老板說沒有夠一個月,要我退一千塊錢。我說你放心,以后我會還你的,我有你地址。護士長生氣了,說你們也太不像話了,人家小王給老人送的終,你父親的眼是小王給合上的。你們這些當兒子的知道老頭想吃八公山豆腐嗎?護士長從口袋掏了一千塊錢甩在老板身上。你拿去吧,夠你找一次小姐的。老板臉色有些尷尬,說我們是花錢請他的。他數了數數目,把錢裝進隨身包里。
我欠了護士長一千塊錢,欠了一個人情,多了一份感動。
六
老甘去世后,我有好幾天都沒緩過來勁,如看悲劇片,都走出電影院了心里還難過。知道這樣難過沒有必要,可我的器官并不完全聽自己的。比如我常常恨自己的肚子,它到時候就餓;常常恨自己的眼睛,它喜歡看著花花世界;常常恨自己的嘴,它好流哈喇子。
好在我已經走出了電影院,悲劇可以淡出我的生活。
我又開始到處找工作。有次在招聘會上,我見到了陳大姐。我以為她要過來感謝我,我做好了謙虛的準備??伤齾s像不認識我似的轉身就走。我沖上前去拉住她。陳大姐,你怎么在這里,難道你也下崗了?陳大姐有些惱怒,她明顯沒有睬我的準備,被當場逮住,似乎我在逼她不仁不義。
你那樣對老板說話,我能有好果子吃?本來還有挽回的余地,你那聲罵,你解氣了,害了我們這些人了。自以為是。
我臉色通紅。一句話被噎在嗓子眼里,吐不出咽不下。陳大姐居然不認可我是在做好事,認為我是為自己解氣。就像去車站幫人扛行李,被當成搶劫犯報警。這要讓文敏知道,她一定會說“事實給了你一記響亮的耳光”。
看來這老板確實是狗日的。
文敏總是有先見之明。她讓我常常想起老甘說的那個姑娘。這老頭,你把遺憾帶走了,把新的遺憾又留給了我。我老是在設想不同的結局。那姑娘等了,他們相愛了;那姑娘沒等,她嫁給了廠長的兒子;那姑娘等了,他們相愛了,可姑娘的父母堅決反對,他們含淚分手了……不同的結局在我腦海里打架。
我把李富貴的紙條拿給文敏看。文敏說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他寫的,也許是你糊弄我呢?說是這樣說,我卻覺得她對我比過去態度好多了。比如發短信也回,打電話也接。但還是不許我提和好的話。我不急,我能攆上。
這期間,我又去護理了一個老人救急。他只給我六十元一天,我說好吧,閑著也是閑著。那位老人走后,護士長還要給我介紹業務,我拒絕了。不是我怕吃苦,是生命在你面前消失的感覺,觸目驚心。如蜻蜓餓急了吃尾巴,溫飽來自痛苦。我不能忍受,我寧愿去車站扛行李。
護士長有天對我說李富貴來找過我兩次。我問什么事,我們之間已經清了??偛粫值沽税?。護士長說沒有,他不告訴我。
有天見到文敏,她給了我五塊錢。我有些納悶。她說是你那戒指的錢,我給退了。我拿出一塊錢給她買了一串糖葫蘆,我說這是你應該得的。文敏也沒客氣,吃得很快樂。
我們是窮人,窮人也有窮人的幸福。
一個陌生的號碼擠進我的手機。您好,是王維先生嗎?這里是A市公證處,你有一筆錢在我們這里,請你帶上身份證前來領取。我哈哈一笑。這樣的小騙局別和我開,是不是先要給你們交個人所得稅呀?然后是公證費?我都揭不開鍋了,你找有錢人玩吧。對方不急不躁。王維先生,您認識甘清平老人嗎?我們是他的遺囑執行人。我們有他親筆書寫的遺囑并經過公證。您下午帶身份證件來公證處辦理執行手續。
我的媽呀,看來不是騙子。
老甘什么時候留遺囑了,而且還涉及我,我怎么不知道?我和他無親無故,他為什么要給我留遺產?我侍候他是有償的,又不是學雷鋒。老甘,你死了還給我出了難題,我去還是不去?
我決定去。倒不是我確實想要這錢,而是覺得不能辜負老甘的一片心,哪怕就一百塊錢我也會欣然接受。
公證處的人在驗看了我的身份證后,給我出具了老甘的遺囑。老甘在遺囑里感謝我對他的照顧,特別是對他感情上的慰藉。他自愿從遺產里贈與我十萬元,善款善用。老甘在遺囑里說你是個有善心的人,不能讓善良的人貧窮,也不能苛求貧窮的人一定要善良。貧窮和善良并不是對立的矛盾。
原來他要證明給我看,好人有好報。
天哪,我數數小寫,又核對大寫,確實是十萬元。我問這錢我能要嗎?公證處的人說除非你明確拒絕,否則我們就要執行遺囑。我們認為你應該要,這是老人的遺愿。否則我們將會把這筆錢交給他的法定繼承人,也就是他的幾個兒子。我說他什么時候留的遺囑,我怎么不知道?公證處的人說是護士長通知我們的,我們去了也沒見到你。
我看了遺囑日期,就是他支使我去買豆腐那天。老甘確實是清醒的而且是誠心的。
我說要。
公證處的人給我一張現金支票。我說我拿走了。他們說你拿走吧。我說我真拿走了。他們說你真拿走吧。我走出公證處大門,回頭看看他們有沒有來攆我。沒有。我走不成直線了,我歪歪斜斜地往前走。有個人喊嘿,哥們兒,喝醉了?捋著黃線走。
我有錢了。老甘謝謝您,不僅僅是因為您給了我錢,而是您讓我覺得自己這樣做是值得的。李富貴老人說好人好報,應驗在我身上了嗎?
我去了老甘的墓地,墓地是最豪華的那種??衫细室粋€人住這樣大的房子有什么意義呢?我說老甘,你沒有告訴我那姑娘有沒有等你,就是為了讓我記住你嗎?我看見老甘在墓碑上照片里狡黠地笑,甚至還眨了一下右眼。
我對文敏說我想給你找一個新工作,專賣女人飾品,可以嗎?
幫誰?幫你嗎?一定是女老板借錢給你了吧。文敏嘴一撇。
不是,我有錢了。我想開一家女性飾品商店。我把老甘的事說給她聽,她半信半疑地望著我,似乎在看一個騙子。
那為什么要找我?文敏警惕性非常高。
第一,你天天逛街你有眼光,知道什么最流行。我一爺們兒,眼光差遠了。第二,你是女的,女的和女的好溝通。你總不能讓我給女孩子試戴手鐲發卡吧。那不成性騷擾了。第三,我們是朋友。朋友之間可以互相幫忙,求你幫忙。
文敏有些動心了。你這個商店幾個人。我說倆人,你是總經理,我是董事長。我把存折拿給她看,上面是我的名字,余額是九萬五千元。她說不對,不是十萬嗎,那五千呢?我說還護士長一千,欠醫院的賬還了,還有你戒指錢我還老娘了。文敏說你說這我想起來了,你還欠我一份肯德基呢。
我給老娘二千六百元,說是我的工資,孝敬她的,讓她存起來。我不敢告訴她實情,她如果知道我有十萬塊錢,一定認為我搶銀行了或者卷公款或者做賊了。
文敏問總經理工資是多少?我說你看著拿,只要每月給董事長一千元零花錢就行了。文敏說你什么意思?你莫不是想和我開夫妻店?我可沒答應要和你和好呀。你別拿錢來說話,別以為你有錢我就眼開了。我真喜歡開一家小飾品商店,我有這個能力也有這眼光。我假裝憤怒。就是,王維這小子膚淺,以為有點錢就想收買前女朋友的心,我都替他難為情。
文敏笑了。她說你不僅僅要感謝老甘,也要感謝李富貴。我說我要感謝折騰我的人?文敏說沒有李富貴你怎么會認識老甘。我說你說得沒道理。我要是認識一個醫生,難道我要感謝打傷我的人?文敏眼一瞪。你狡辯。我說我又不是律師。
我們倆投入熱火朝天的討論和論證,到實施階段,我們決定在女人街選門臉,這里門臉很貴,但只有在這里才能站住腳,女人飾品店總不能開到廟里。進貨資金投入并不大,主要是商品的新穎性和唯一性。文敏說每個女人都希望自己的飾品是唯一的,如果有別的女人戴,她一定會拒絕購買。女人是為了和別人不同,男人是為了和別人一樣。
精辟。我就不知道這些。文敏說因為你不是女人。我說可我女朋友是女人。文敏睜大眼睛:誰是你女朋友?我忙指著過去一肥胖老太太說是她。文敏笑彎了腰。我輕輕扶著她,她沒有拒絕。我又貪心不足地握住她的手,被狠狠地甩開。
文敏不是嫌貧愛富的人,我知道的。當初她做我女朋友的時候我并沒有錢。她喜歡錢,但她只是喜歡自己的錢。
文敏對未來充滿了新奇和渴望,我們彼此有些激動不已。我確信,離我們和好的日子不遠了。我現在只是偶爾想起柳絮飛。幾天前她給我發了個短信:“嚇著你了?”我回:“沒有,只是最近遇到一件事,很忙,沒顧上做作業?!彼f:“如果需要我幫忙,請別客氣。”
我確信,我們之間那層窗戶紙捅破后沒有進一步撕開口子的原因是:我認為她是酒話,她怕我明確的否決。狗咬狼——兩怕。但我現在顧及不到了,我美好的生活即將開始。
我和文敏分工明確,她負責選商品的種類與價格,我負責選門臉。有臉的事都是男人做,符合社會發展規律。
一天我在繼續尋找門臉途中看見了一個雪白的頭顱,是李富貴。他在女人街上做什么?他彎腰前行,不停地咳嗽。我注意到他咳嗽的方式有問題,我走向前去,離兩米遠我站下。
你怎么了?我們又見面了。
李富貴驚嚇地望著我。對不起,你打我吧,我知道我對不起你。
我打你干嗎?我沒挨到你都有事,我還敢打你,那我就干脆給你養老算了。
對不起,我錯了。老頭轉身要走,看來他不想和我面對。
我聽護士長講你找我了?不會是給我送錦旗吧。
李富貴站下轉回身。你不說我倒忘了,我是找你呢。
我說咱爺兒倆別客氣,不要你請我吃飯。你看,我現在離你有兩米呢??蓜e害我。
李富貴咳嗽著從胸口哆嗦著掏出一個包。打開一層層塑料皮,有一沓錢,一百的五十的還有五塊的一塊的。他胳膊伸長了遞給我。老弟,這是三千塊錢,我暫時只有這些了。以后我再……他又猛地咳嗽起來。
他轉身走了,佝僂著腰。我把錢裝起來把塑料皮扔進垃圾桶對著他背影喊,下余的錢不要了。我挽回了三千塊錢損失,很高興。在我心里已經把它列入虧損賬戶了,我現在把它看成意外之財了。
這個老頭,哪里來的三千塊錢?我遠遠地跟著他。他蹣跚前行,時不時往商店里探一頭站一站。有人往外轟他,并且扔了東西,我注意到了是零錢。他彎腰揀起來。他在要飯?
我一直跟到高架橋下。李富貴走到橋洞里坐下。橋洞里有一個包,李富貴打開從里面摸出一個癟癟的礦泉水瓶子,仰起來喝兩口。我看見包里似乎還有幾件衣服。
他怎么住橋洞了?莫不是他變賣了值錢東西要飯湊了三千塊錢給我,那我成什么了?
我到他面前蹲下。老李,告訴我怎么回事。你說實話我就原諒你。錢不錢不是問題。我把那三千塊錢又掏出來。
謝謝老弟,謝謝。老李濁淚橫流。那次跌倒確實不怪你。我醒了后讓醫院打電話給我的堂侄,他們不想管我的事就到警務室誣賴了你。他們叫我也一定要這樣說,不然他倆就是誣告罪。他倆說如果我不這樣說,以后癱瘓了沒人管你。我怕了,我癱瘓了怎么去找我女兒呢。說實話,你去服侍我我真不好受啊,像在爐子上煎熬。我倒希望你罵我打我,可你一聲都不問。我真無法面對你,我只能逃出來。出來后把我值錢的東西賣了,又討了一些,湊了三千塊錢。我知道還少,你給我一點時間好嗎?我一定想辦法還你。
李富貴說著又劇烈地咳嗽起來。我心里一酸。看來老頭確實能對得起他一頭白發,他不是壞人,只是無奈。我把錢塞到李富貴包袱里。你拿這錢去看病吧,你咳嗽得太厲害了。
我走了。李富貴在后面喊,我沒理他。我已經得到了好報,老甘讓我有錢了,可我不能太貪了。
我繼續在不停地詢問門面房,他們像獅子一樣張著大嘴。一直到晚上也無結果,我疲憊地喝著半瓶礦泉水回家。
老娘問我,你在外捅什么婁子了?我說沒有啊。您能不了解您兒子嘛,膽小謹慎。老娘一聲斷喝。別和我打花巴掌。前段時間那個叫“流言飛語”的女子來找你,今天又有一個老頭找來了,留了三千塊錢在這里,說是欠你的。說,怎么回事。那老頭是誰?無親無故怎么會有錢上面的往來?
這李富貴怎么找我家來了?哦,我在警察那里有案底,也許是從那兒找來的。我只好把事情經過簡要地說了一遍。我沒敢講老甘的十萬塊錢,老娘如果知道,一定會揪著我耳朵退給公證處的。老年人觀念老,沒辦法。
老娘抹起了眼淚。看見他一頭白發,我想起你父親了。唉,他也不容易,就一個女兒還找不到了,你能幫他就多幫幫他吧。好人有好報。老娘也這樣說。
夜里夢到李富貴了。真奇怪,我都沒有夢到過文敏,為什么能夢到他?這夢真不講理。夢里是個雪夜,老頭蜷縮在橋洞里身體已經僵硬,有幾個小老鼠在吃他的剩飯。我搖他,他居然活過來了。說已經找到女兒,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大沓錢,說是十萬塊錢,給我的。我不要,兩個人拉扯起來,拉著拉著,李富貴變成了老甘。老甘說你不要我就把錢收回。錢在我們倆手之間突然不見了。我大驚,醒了。這倆老頭,你在夢里拉我做什么,讓我失眠。
第二天一早我趕到橋洞里,老頭蜷成一團還在咳嗽。我把他喊醒。
這三千塊錢我不要了,你拿去瞧病。
我沒有時間,我不要去瞧,不就是咳嗽嘛。咳不死人的,老弟。
這個李富貴,愚昧。我拉起他就攔下一輛出租車。我送你去醫院。李富貴掙扎著。我不去,我沒錢,有錢也治不了。我說你不要考慮錢,你要考慮女兒,我們也可以幫你找女兒。李富貴不掙扎了。
我找到護士長,說了李富貴的情況。護士長找了最有名的主治醫生。CT核磁共振X光一大堆,檢查結果要下午出來。我讓李富貴在門診等著,給他買了一個盒飯我就走了,我很忙。文敏說她看中一些貨,讓我去簽合同。我渾身都是勁,文敏能看中的一定錯不了。我現在喊她文總,她開始不同意,喊多了她也懶得反駁了。
我知道,任你堅強如鐵,也架不住我死貓纏雞。
我下午去了醫院。護士長說李富貴拿了檢驗單走了。我問他是什么情況,護士長說他是肺癌晚期,時間不多了。我問你們告訴他了嗎?護士長說當然告訴他了,現在提倡明白消費。為什么不留住他?護士長和醫生都看著我不說話。你們什么意思?護士長說沒意思。他要死了,我們也沒有辦法。費錢,作用不大。我說那你們都看著我做什么?護士長說我們只能免收他的住院費和治療費,藥費我們無能為力。我們不是慈善機關,我們現在也是弱勢群體。你如果想做善事,我們愿助一臂之力。誰讓我們醫院和你有緣呢。你如果不想做,你已經盡力了,我們也不怪你。我們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李富貴死去。我說這些話不要說給我聽。笑話,雷鋒同志也沒有給癌癥病人治病呀。
我走出醫院大門回頭看,醫院住院部張著黑洞洞的大嘴。護士長是在逼我呀,她憑什么逼我做善事呀?善事被逼著做還是善事嗎?我可憐的錢。
我一個人走在大街上,護士長的嘴不停地在嘮叨。一輛奔馳車急速馳過,一個婦女拎著菜籃被嚇得愣在當街。奔馳閃過婦女的時候,似乎菜籃子輕微地擦了下車身。車上下來一男子,嘴里嚼著口香糖。先看了車身,然后飛起一腳把婦女菜籃踢飛。滿街撒了一些芹菜、豆腐、辣椒。婦女嚇哭起來。街上人圍過去。我走過去一把拉住男子。你要是再敢動手,信不信我就把你奔馳開了。我彎腰撿起一塊石子,把鋒利的棱給他看。男子愣了一下。你管什么閑事?她籃子擦到我車了。我說怎么是閑事?你是“奔馳”不是“奔馬”?,F在是階級矛盾,不是人民內部矛盾了。有人喊砸他車。男子慌了,忙四下張望,似乎圍觀的都是他鄰居了。一個老者走過來對周圍按按手。小伙子,有錢也不能張狂。你把她菜撿起來走吧。男子忙點頭,四處撿菜。眾人笑起來。老者說小伙子,知道“恕”字怎么寫嗎?就是“如心”。你把你自己心如別人心就不會這樣做了。你如果是拎菜的老人呢?老者把“恕”字用手指頭寫在前擋風玻璃上。男子把菜裝進籃子,又掏了一百元放在籃子里,慌張地開車逃離現場。老者也慢悠悠地踱步走了。
這老頭一定是個哲人,他怎么能這樣解釋“恕”字呀——如心。李富貴現在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我打的攆到橋洞。李富貴不在,估計他走不遠,我就在附近街道找他。果然他在前面,他那一頭雪白就是大廣告牌。走近了才看見他手里還拿著一張照片。
我拉住他。李富貴艱難地一笑。我又沒錢還你了,檢查花了二千多。我問你自己知道什么病嗎?李富貴說沒什么,就是受寒了。我說真受寒了?我已經知道了。他雙手作揖。老弟,你已經盡力了,我今生難報了。我要找我女兒,時間不等人。我說老李,我們不打不相識。不知道算了,知道了還真不好不問。
我把李富貴一抱塞進出租車往醫院趕。到了住院部,護士長見到我,帶領醫生給我鼓掌。我忙擺手。我說你們饒了我吧,你們醫院是救病人害好人。
我交了三萬元的住院押金,比老頭還我的多十倍。我盡干事倍功半的事。我知道我的董事長職務要暫緩宣布了。世界上李富貴這樣的人很多,我救不過來??伤屛矣龅搅耍揖筒荒苎b看不見了。我不敢說我自己有多高尚,遇到這樣的情況我沒辦法,我不能放著這樣的事不管。如果不管,心會不安。錢再多也買不來心安,不是有上億資產的人都跳樓了嘛。盡管這錢不是李富貴給的,卻是因他而得。
老甘說善款善用?;蛟S,這筆財應物歸原主。
我給文敏發了短信,說原計劃暫緩。文敏沒給我回。我知道她一定很失望,她一定都懶得再說什么。
主治醫生說有一種新型的介入療法可以有效延長李富貴的生命,只是價錢貴些,還要補交五萬元才可以做。我傻了,李富貴也傻了。我猶豫了十幾秒鐘后決定做,李富貴哭了。我說你別哭,哭費力,你現在要保存體力。我們來和時間賽跑,你把你女兒的所有資料告訴我,我們來幫你找。大海里都可以撈針,更何況在城里找人。
當然我私心還有,如果找到李亞男,或許她會承擔老李的所有費用。
李富貴女兒叫李亞男,今年應該是二十六歲。她母親叫王麗,死于李亞男十歲的時候。她母親死后李亞男和誰長大的,有沒有改名字改姓李富貴不知道。在我的逼問下,李富貴說出了實情。
我和王麗結婚是父母包辦的,結婚前也沒見過幾次面。只記得她話不多,臉上有一個痦子。那痦子長在嘴角處,我一直覺得她吃飯不擦嘴,留一米粒在那兒。結婚后王麗特別煩那事,一個月才給兩次,我不干要來硬的,她就生氣回娘家。我不知道她為什么煩那事,那時還不好意思去醫院問。開始我在鄉供銷社工作,那時供銷社還可以。后來我調到了當時的市供銷社。我科里有個女子小紅,人不算漂亮卻豐滿干凈,嘴角也沒有米粒。一來二去我們就有了那事。小紅很喜歡床上的事,我也饑渴了那么多年,彼此覺得離不開對方了。決定離婚后結婚。小紅離婚了,我卻遇到障礙。先是王麗死活不同意,后來她說她懷孕了。法律規定女方懷孕男方不得提出離婚,我就勸小紅再等等。后來王麗生下了女兒,咨詢懂法律的,說一歲前是哺乳期也不能離婚。我就讓小紅再等。女兒一歲后,王麗還是不同意離婚。小紅不愿意了,要告我要自殺。我一沖動決定帶小紅私奔。我給社里領導寫了封信就帶著小紅走了。我們去了新疆,在那里我們拾棉花種地,我想和她白頭到老。可后來一場大病,小紅死了。我們沒有孩子,我一個人孤獨地生活了幾年后回到家鄉。我回來后聽老鄰居說,亞男六歲那年她媽媽就癱瘓了,她要上學又要侍候媽媽,靠著她媽媽一個月幾十塊錢生活補助過日子,直到十歲她媽媽去世。我不知道她是怎么過來的,我悔恨交加呀。我公職沒了,王麗死了,女兒下落不明。我一生為情所困,我對得起王麗也對得起小紅,唯一對不起的就是李亞男。我不要求她養活我報答我照顧我,我只想看她一眼就行。我只要知道她很好地活著我就心安,我就可以緊閉雙眼離開這個世界。
這老頭居然還有這一段韻事。為愛情白了頭,可惜呀光白頭沒到老。
我把李亞男的照片翻拍了一些帶在身邊,遇到熟悉的人我就給他一張。有人拿到照片說你提供的依據太充分了,這樣的女孩你到幼兒園能找一個團。我知道這樣讓他們找確實勉為其難,但我手里只有這些東西,我不能單獨制造出來。我對他們說困難是彈簧,你弱它就強。他們說你這是用木頭做的彈簧。
我決定找柳絮飛幫忙。她在女人街經營時間長,一定和很多人有來往,特別是女人。
柳絮飛聽我說完,激動地在辦公室里轉圈,兩眼放光兩手亂搓。我要讓媒體朋友幫忙找,在報紙上電視上播出發表,我要懸賞,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我把照片從她手里奪過來。你別鬧了,我不喜歡什么苦難事都推給社會,我也特別煩那些煽情的記者,他們是拿別人的苦難和隱私給自己出名。如果報紙電視登出來他的情況,他女兒看見會見他嗎?要是我,寧愿永遠地沉默下去,把這段不快的記憶永遠地刪除。
柳絮飛停止了轉圈。那你說怎么辦?就私下里打聽吧。她也許叫李亞男,也許叫王什么,也許隨養父姓。你只要找到一個父親叫李富貴母親叫王麗的二十六歲女人就行。你只需要動用你圈子里的資源就可以。柳絮飛聽話地點頭。我是不是有些膚淺?她問我。我說你不膚淺,是浮躁。
我從“女人花”出來遇到了文敏。她怔了一下,我的心痛了一下。她兩眼迷茫地在走,漫無目的。我不敢喊她,不敢見她失望的眼神。我們在一起討論開店的時候,她是那么地神采飛揚。
文敏,對不起。我無法擺脫命運的安排,它總是在戲弄我。我讓痛苦在我心里縈繞了好一會兒,忽然發現自己脆弱了。
半個月過去了,我們毫無線索。護士長說為什么不動用我們院里的警務室呢?我想也是,就去找那個看上去面善一點的警察。警察說按照規定你應該開具司法機關的介紹信。我說你們說是我撞傷老頭時怎么沒開介紹信?警察說這是規定。我說你知道規定是什么?規定就是用來打破的。警察說你可以把資料放這兒,我不能保證幫你。
第二天警察告訴我。全市叫李亞男的有一千三百個,除了男的,女的有八百零五個。除了年紀大的,年紀小的,還有一百九十個。符合二十六歲年齡,父親叫李富貴、母親叫王麗的沒有。我說說了半天你說沒有找到不就完了嗎?讓我聽這么多數字,費神。警察說資料就是這樣顯示的。估計李亞男改名字了。我說沒找到也謝謝你。警察說不許謝,我這是違規呢。
我給文敏發了很多短信,她都沒有理我。倒是柳絮飛利用職務便利老是打我電話,說著說著就跑題,不說李亞男的事了。有幾次我都被她帶溝里了,幸虧及時發現打正方向。她鍥而不舍地帶,我鍥而不舍地拽。我們倆像拔河,有時她領先有時我領先。
我有些絕望了,李富貴的情況很不好。那該死的介入療法除了貴其他沒用,我牙疼般地往醫院賬戶上打錢。我知道為什么醫院是白色的了,敢情是大白鯊。李富貴開始疼,渾身冒汗地疼。打杜冷丁也不起多大作用了。
我說你喊出來吧,喊出來就好了。他不喊,他說他還能堅持。他常常握住我的手,說下輩子報答我。我說你算了,不要許日子,我們倆差好幾十年,你不一定能找到我。李富貴說我能找到,下輩子遇到好心人,男的,就一定是你。我說不行,下輩子我做女的。體會不同的感受,好不容易又有一輩子,總做男人太單調。我一說做女人,李富貴就不好說什么了。他總不能滿世界找一好心女的。
醫生說李富貴的生命也許這一兩天就結束了,他時常進入昏迷狀態。醒了只要見到女性就喊亞男,我是爸爸。有次居然對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太太喊女兒,我忙上前賠禮。老太太倒也理解,說他這歲數盡管大不了哪去,可買個梳子沒有齒——背(輩)在那。
我被他喊得心焦。我說堅持,堅持。四個字,堅持到底。李富貴眨巴兩下眼,我知道他在堅持。
讓我吃驚的是,我在醫院走廊里遇到了文敏。我一驚。你哪里不舒服嗎?感冒了發燒了胃不舒服膽囊有毛病血壓有問題……其實我怕她是因為某個原因去了婦產科。如果是那樣,我不敢想象,我會瘋的。我知道自己其實還是愛她的,我已經焦頭爛額了,文敏,你不會讓我再焦一次吧?
文敏說我知道了你的一些事。我問誰告訴你的。文敏沒有說,只說她去了“女人花”。我明白了。文敏說我可以幫你嗎?盡管我沒有那女人有錢有閑,我只能出點力。
那當然好,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力量。我激動地直搓手。謝謝你文敏,我一定又讓你失望了。文敏說我沒希望什么,怎么會失望。你的嘴巴怎么起那么多泡?我給你帶了幾個蘿卜。
我接過蘿卜。我知道,再找不到李亞男我真“蘿卜”了。我對李富貴保證過。
文敏臨走時告訴我,她只幫我一次。僅此一次。你做得沒錯,可總是讓人難以理解。而且你一直以自我為中心……當然,我不該這樣說你了。
我追著她說你應該說,憑什么不說?你不說怎么能幫助教育落后同志。
文敏說現在幫助教育你的有其他人,責任已經移交了。我說也許你誤解我了。文敏說誤解什么?你怎么做關我什么事?我會幫你去找李亞男的。告訴你,我不是為你,是為了李富貴那一頭白發愛女之心。
柳絮飛最近因為李亞男的事,營業額直線下滑。營業員說老板再這樣你就開幼兒園,不用買滑梯了。柳絮飛有些心疼,我從她表情上可以看出來。但她沒說過一句怨言,這讓我多少有些感動。我不知道她和文敏說了什么,如果她用錢來威脅文敏,我就和她翻臉。你用錢來威脅我吧,多少我都不怕,因為我又快破產了。
我對文敏和柳絮飛說,李富貴堅持不了兩天了,你們也盡力了,算了吧,我決定放棄了。柳絮飛說告訴李富貴,李亞男出國了可不可以?我說是好主意,就是太幼稚了。你以為李富貴能信?連你自己都不信。最主要的是李富貴不還是帶著遺憾走了嗎?不過等他真走了,也就不知道什么是遺憾了。
文敏突然說她有辦法找到李亞男了,讓我晚上去她家。我高興壞了,不僅僅是因為她說能找到李亞男,她讓我去她家,知道什么意思嗎?那就是她對我至少不反感了。
我跑步穿過街道,穿過小巷,穿過風,穿過燈光,穿過糖葫蘆。糖葫蘆?我收住腳買了一串,這不是賄賂她,我太高興了。
一個女子給我開門,齊耳短發。找誰?我找文敏,你是……她表妹?女子笑起來。我的糖葫蘆驚掉在地上。
是文敏,她怎么把一頭長發剪短了。而且穿上了職業裝,一套深色西服。我把她拉進房里在燈光下反復打量。你干什么?不是找人找魔怔了吧?她說我現在就是李亞男,我父親是李富貴,我母親是王麗。我今年26歲,生日是5月15日,我母親嘴角處有個痦子。我身上還珍藏著一歲時的照片,還有我和母親的合影。合影,你哪來的合影?文敏變戲法似的把照片拿出來。一個十歲左右的女孩和一個嘴角有痦子的女人坐在一起,笑得很開心。我問你這是從那兒弄來的?那小女孩是我十歲時的照片,那旁邊的是我媽。我用電腦軟件把她嘴角點了痦子。嘿嘿,怎么樣,一定像。我說李富貴精明著呢,怎么可能認不出自己的老婆?文敏說你傻不是,人的相貌是在改變的,他和王麗分手這么多年了,記憶中只有一個痦子了。只要有痦子就是王麗。我說那可以嗎?如果穿幫,我們可就做了件惡事。文敏說放心,看我的。
回去的路上我有些緊張,激動得不能自已。文敏把自己心愛的頭發都剪了,她是認真了??捎稚笛?,李富貴現在也不知道自己女兒是長頭發還是短頭發。我想到這個問題很興奮,我覺得自己比文敏聰明多了。我打電話給文敏,我說白瞎了你一頭長發。文敏說我不剪頭發,心理角色就一直轉換不過來,知道嗎?誰傻?我忙說我傻我傻。
我對李富貴興奮地說,你女兒我們找到了。我讓自己聲音洪亮,比他還激動。李富貴先是一愣,接著渾身抽筋。我慌了,忙喊大夫。醫生來說是太激動了。你就不能心平氣和地說?我心想心平氣和會連我自己都不相信了。
李富貴指著我,不停地指我。我說你是想讓她來是嗎?李富貴眼張很大,嘴不停地動彈。我把耳朵貼上去。我聽他說是真的嗎?你沒有騙我,你沒有騙我?我大聲說沒有。醫生“噓”,我說去你的噓。
我打電話給文敏。我說李亞男,你來醫院吧,你父親在等你。李富貴陷入了昏迷。我說大夫,你想盡辦法也要讓李富貴見她女兒一面。
五分鐘后,文敏走進病房。沒有人喊李富貴,他卻一下子坐了起來。文敏離病床有段距離站下,冷冷地看著李富貴。你還回來干什么?你不是和那個女人私奔了嗎?你拋棄了我們娘兒倆,你現在又到處找我干什么?你是個自私自以為是沒有責任感的人,我恨你!你看看媽媽和我最后一張合影吧。你看我們在一起多幸福??赡銋s把我們娘兒倆都拋棄了,你連個字都不給我們留。
文敏把照片扔到李富貴病床上。李富貴顫抖著捧著照片。是,是,是,王麗和我女兒亞,亞男。
我看見豆大的淚珠從文敏眼里無聲地滑落。我把頭轉向外面。
李富貴一字一頓地說,用他生命的最后力量在說。你是我女兒,是的。我對不起你,你原諒我嗎?
文敏沒有吱聲,空氣在凝固。
女兒,亞男,你原諒一個犯了錯誤的爸爸嗎?我現在知道了,有些感情對我來說是對的,對你們來說是錯的。可我那時認識不到啊,爸爸痛悔……李富貴已經哭不出來了,嘴里發出嗚嗚聲,如狼。
文敏往前一步。我說李亞男,再往前一點。
我現在不乞求你原諒,只要看到你……就好。李富貴身上開始放松。
我喊李亞男,送你父親走。抓住他的手。文敏撲上去抓住他的手大哭起來。
爸爸,我原諒你了——一聲凄厲的喊叫打破寂靜。護士長、急救醫生和我,我們都互相看不見對方了。李富貴長出了最后一口氣。
我上前抱住文敏。謝謝你,亞男!
七
我找到一份工作,是一家公司的辦公室主任。之所以選擇我,是因為我在闡述辦公室主任角色定位時的話:說看不見的,看不能說的。老板一拍桌子,就你了。
李富貴走了,我也沒有勁頭再去尋找李亞男了。找到了又有什么用,老李不在,最有力的證人走了。她會認賬嗎?
十萬塊錢沒有捂熱又走了。李富貴的后事還是柳絮飛出資辦理的。我和柳絮飛、文敏我們三人把骨灰盒送進墓地。文敏買了束鮮花,金黃色的菊花。我說李富貴知道會心疼的。我贊成將來骨灰一律作為肥料,造福后代。說實話,有幾個能真正憑吊先人的,無非是讓自己心理得到安慰。先人們知道什么?一陣鞭炮一些紙灰,除了污染環境沒有任何作用。你們想,人要不停地死不停地生,土地資源也是有限的,即使按每人占地一平方厘米算,從理論上講,將來地球都是墳墓。柳絮飛和文敏不說話,聽我漫無邊際地扯。柳絮飛平靜,文敏憂郁,有一種絕望般的情緒彌漫。我怕自己也絕望,就不停地嘮叨。
這兩個女子一個在左一個在右,離我很近又離我很遠。
我對冥冥之中的老甘說,你都看到了,別怪我。老甘說偶爾所得,偶然失之,來不拒絕,去不跺腳。迅雷不及掩耳盜鈴。
經歷過李亞男事件,文敏瘦多了。我有時要去看她,她不批準。我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對她說要遵守國家法律。她疑惑地望著我。我說國家有一部“許可法”,你不許可應該給我理由。文敏說國家也有一部法律,叫“保守秘密法”,我不能告訴你。
唉,國家法律怎么總是打架。
她一定是誤解了我和柳絮飛。我知道,她自尊心很強。說實話,能抵擋柳絮飛這樣的誘惑很不容易,可我做到了。幫我抵御誘惑的還有那個臺灣商人,我每次見到柳絮飛他總會鉆進我腦海里絮叨,搞得我一見臺灣兩個字就煩。
臺灣,是我和我的祖國內心的痛。
有次我去“女人花”發現一個禿頂男人悠閑地坐在沙發上。柳絮飛有些臉紅,介紹這是阿發。我說是那個臺灣的老板嗎?柳絮飛點頭。我說祝賀你終于回到了祖國的懷抱。
送我出來的時候,柳絮飛說你別誤會,他來了,我不能不理他。我說我沒有怪你,我很高興。你臉紅了,至少你心里還有他,是嗎?柳絮飛不經意地點點頭,又大幅度地搖頭。不是這樣的,可我總走不近你。
我停下來對著她認真地說,我也走近不了你,因為我心里也有文敏。要允許人犯錯誤,對臺灣同胞也一樣適用。
老娘常常念叨文敏,說文敏喜歡吃她做的雞。我有時喝了點酒后,忍不住就想撥她的號碼??晌揖褪前床幌氯グl射鍵。我不知道該怎樣對她說。文敏,難道我們就擦肩而過?我不甘心。我還有一些計劃準備說給你聽,如果你愿意,我干脆當賣糖葫蘆的小販,優勢在于不愁產品積壓。
我和朋友聯絡了幾個人,成立了“臨終關懷志愿者小分隊”,我們常常去看望醫院的癌癥病人,我們陪他們說話,我們握住他們的手,給他們溫暖。護士長把這事報給了電視臺,電視臺蜂擁而至,我就退出了。所以你今后在電視上看見有這樣的小組,成員里已經沒有我。電視喜歡把人逼到高處下不來,我替后來的小分隊成員惋惜。一件好事你可以隨心去做,但當這事成為責任成為眾人關注的焦點,那就離悲劇不遠了。
我不喜歡張揚,我只喜歡按我的方式過自己日子。
手機響時我正站在街上矛盾,柳絮飛讓我去吃重慶火鍋,而且說約了文敏。去,還是不去,這是個問題。我喜歡吃火鍋,卻無法做到若無其事地面對文敏和那個禿頂同胞。氣候冷了,街上行人也少多了。路邊的梧桐樹落葉繽紛,有穿黃馬甲的在掃地。
你好,哪位?
你是王維先生嗎?
我是現在的王維,不是唐朝的王維。你有話請講。
我是王辛,原名叫李亞男。
你是誰?請你再說一遍,我耳朵不好。
我是李富貴和王麗的親生女兒,我是李——亞——男。你在哪兒?我現在就去找你。
我一驚,手機掉在地上。電池和機體分在兩處,如孩子離開母親。我在哪兒?我自己也不知道在哪兒。電話那頭一定還在說什么,可我無法接收到了。
我把手機拾起來裝上,手機耍賴,拒載。
我只好一個人走在初冬的街道上。
街那端,一個背著馬桶包的短發女孩遠遠地看到我,似乎遲疑了一下,在一櫥窗前站下。我快步迎上前去。
作者簡介:
張子雨,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有小說集《打死我也不信愛情》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04年卷,并獲“安徽文學獎”,“安徽省首屆小說對抗賽”金獎。有多部小說被改編成影視劇或被選載。現為安徽霍達律師事務所律師。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