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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踏訪德國,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不是波瀾不驚卻深藏著機鋒的萊茵河,不是雕刻奢華而盡顯才智的科隆大教堂,不是歷史綿長、藏品豐富然而卻件件都是異族文物的羅馬博物館,也不是說服力無比強大的現代藝術路德維希博物館——而是德國的人!
走在冷風颼颼的法蘭克福街頭,我看到大街小巷中的每一個德國人,無論男女,邁的都是奔忙的雙腿,而不是像英國人、法國人特別是西班牙人那樣的鵝步。這要是在日本、美國和我們目下的中國,是很好理解的一種被競爭勵志的生存狀態,可唯獨在被庸散化了的歐洲,就顯得有點不正常,甚至讓人心懷臆想了。
該怎樣解讀德國人呢?
該怎樣理解德國人呢?
該怎樣評價德國人呢?
之所以一連三個問號,實在是因為德國人太不可思議了:首先一個大問題,德國8000萬人口,只占全世界人口的1.23% ,可是她噴涌出來的世界級別的偉大人物,卻幾乎把半個銀河系都占滿了。就哲學家來說,有康德、尼采、費爾巴哈、黑格爾、馬克思、恩格斯、叔本華、海德格爾、維特根施坦、本杰明、弗洛伊德……僅在世界上廣為人知的就有數十位上百位;就音樂家來說,有巴赫、貝多芬、勃拉姆斯、門德爾松、舒曼、瓦格納、理查#8226;施特勞斯、韋伯、梅耶貝爾……哪一位都如雷貫耳、家喻戶曉、被人熱愛;就文學家來說,更有萊辛、歌德、席勒、海涅、托馬斯#8226;曼、黑塞、布萊希特、伯爾、格拉斯、沃爾芙……僅咱們中國人朝思暮想的諾貝爾文學獎桂冠,人家就已戴上了7頂,可真是“山上桃花插滿頭”,閃得我們滿眼發花啊!
此外,德國人還以愛因斯坦為范式,向全人類奉獻出了一連串輝煌燦爛而又有居家實用功能的發明創造: 啤酒、燈泡、電話、咖啡、茶袋、牙膏、保溫瓶、嬰兒奶嘴、阿司匹林、避孕藥、掃描儀、有軌電車、摩托車、汽車、X射線技術、小型照相機、錄音磁帶、電視機、磁懸浮列車、噴氣式發動機、直升飛機、核裂變、安全氣囊、不含氟利昂電冰箱、MP3文檔……它們給我們的生活增添了多少幸福指數啊!
這一連串名人和名物質,不僅標示著德意志的高度,更標示著人類的高度。況且,德國的歷史竟然還是如此之短: 從國家的意義上說,統一的德意志帝國是1871年才建立起來的,此前從古代到中世紀,任何一個大小強弱不等的歐洲國家,也沒有像德國的領主們那樣因自我中心和貪婪而不停地窮兵黷武。所以,在只有中國二十七分之一領土的那塊版圖上,展現的一直是一幅沒完沒了的掠奪、戰亂、紛爭、暴力、殺戮、動蕩的猩紅色畫面,乃至于到中世紀時,德國最多時竟然有著314個公國! 這當然就注定了發展的緩慢,而這又是好強的德國人所不能容忍的。因此在德國統一以后,她就拼命發展,后來還如大家所周知的,兩次挑起了世界大戰,并在被制裁的嚴酷背景下,涌現了這么多,發明了這么多,創造出了這么多——這實在要逼得你不得不擱下其他工作,去探問一下德國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國家和民族?她還會做出什么撼動天地的事情來?
當然,我知道我來得已經太晚了,萊茵河的每一朵浪花每一個漣漪,都已被前人解讀出了無限深意,太多的古老故事也早已納入歷史神話的傳奇之中。留給我的,只剩下了當代生活的枝枝葉葉。
我睜大了眼睛。
2
還只是金秋10月中旬,北京還暖和得像呆在一間巨大的暖濕花房里,法蘭克福的冷風已是吹到了骨頭縫里。幸好行前,我聽了張潔的話,帶上了棉衣。此張潔非彼張潔,正是上屆法蘭克福書展上,從上屆主賓國土耳其手中接過本屆書展主賓國旗幟的中國著名女作家張潔。上世紀80年代,張潔的大幅照片到處出現在法蘭克福街頭,那時她的作品正被德國人熱讀。2009年德國人熱讀的中國作家是莫言,或者可以說他們是通過用莫言作品《紅高粱》拍攝的電影《紅高粱》而認識這位中國當代屈指可數的天才作家的。
中國當代天才作家極少,并不代表中國當代作家也少,整個人類歷史都證明,各個民族的天才都是極少數,不然也就不能稱其為“天才”了。可是德國人卻硬是不相信這個事實,當中國政府滿懷著善意和誠意,決定派出百位中國作家去為法蘭克福書展助陣添彩時,德國媒體的反應不是歡迎,卻是質疑。首先,媒體就發難了:
“中國有那么多作家嗎?”
因此,天才的中國作家莫言在書展開幕式上講話,第一句,說的就是: “中國人多,中國的作家也多。”
可惜德國人沒聽進去,依然按照他們自己的思維模式,當著上千名來賓的面,就以家長的教訓口氣,毫不客氣地對中國領導人說: 我們希望你回到中國以后,應該如何如何……
我當時聽了,心里“咯噔”一下,立刻覺得好有一比: 這就好比你把客人請到家里來作客,人家一上門,你卻劈頭蓋臉斥人家不會過日子、吃飯不科學、家里的裝修擺設不美觀、教育孩子的方式也不對……這不是連基本的禮貌也不懂、不顧了嗎?
德國人怎么回事啊?
他不是非常講究“歐洲禮儀”的紳士嗎?
她不是一直在高調呼喊“維護人權”的淑女嗎?
故此,德國人給我的第一感覺是不著調。抑或,實質是這個民族的本性傲慢自大,眼睛里只有他們自己?這種文化,和我們中國先賢們提出的“高格做事,低調做人”,可真是雅俗兩重天啊! 由是,莫言天才地講了一個故事:
一百年前,在我的家鄉中國山東高密,流傳著關于德國人的兩個說法。一說是德國人都沒有雙膝,二說是德國人的舌頭是分岔的。前幾年,我帶了幾個德國朋友回家鄉,我爺爺坐在我們對面仔細端詳他們,后來把我拉到一邊說,我看他們的膝蓋好好的,舌頭也和咱們的一樣啊……
可惜,德國人又完全沒聽進莫言的話。他們仍然固執己見地堅持在他們的思維模式里,認定中國人的生活方式和中國作家們的創作方式就是他們理解的那樣,任九頭牛也拉不回來了!后來在科隆圖書館,盡管館長女士拿出了她到中國常熟參加縣級圖書館會議的照片,盡管照片上一二百人都是縣級和縣級以下的普通圖書館工作人員,盡管女館長說她和他們自由輕松地交談得十分愉快; 可是,一位記者兼作家的金發碧眼女士還是繞著圈地問我:
“你寫什么體裁的作品?”
“散文、散文評論、報告文學,還有新聞。”
“你的政府指令你能寫什么不能寫什么嗎?”
“No,我寫的是我自己眼睛看到的事物,是我自己對世界的體察和認識。”
“對你的作品,政府官員要檢查嗎?”
“No,我自己寫滿意了,就直接投稿到報刊去發表。”
“沒有官員檢查干預嗎?”
“No……”
盡管我們的臉上都微笑著,可是雙方都讀懂了對方的潛臺詞。所以,看著她意味深長地探測我的目光,我也故意意味深長地對她說: “歡迎你到中國去看看。我可以在自己家里接待你,找幾位文學界和新聞界的朋友,親密聊天。這樣,你就能親眼看到我們的生存是什么樣子的啦。”
她顯然是完全沒有想到,有點吃驚地盯著我,點頭Yes。
3
說到英語,德國人不像傲慢的法國人,即使會說也裝著聽不懂; 也不像西班牙人、意大利人那樣,只有知識分子階層才比較廣泛地掌握了英語。據說大部分德國人都懂英語,比例也許高達60%、70%甚至80%,所以在德國穿行并不太困難。可是,德國人對待語言的態度,又非常個性化地顯示出他們的民族本性。
在大街上、商店里、書刊和報紙上,第一眼看到德文的大部分單詞,都可根據英文單詞猜個八九不離十。可是你再仔細辨認,就又“二乎”了,因為單詞中一定夾著幾個字母和英文的不一樣。比如“文學”,英文是litera-ture,德文是Literatur,只差一個字母。又如“革命”,英文是revolution,德文是Revolution,區別僅在于第一個字母有大寫和小寫的不同。沒人跟我說為什么,但直覺告訴我: 這一定又是德國人為了顯示自己的獨立存在,而在英語來到之后改良出來的。
回到中國后,我就此請教著名德語文學研究專家葉廷芳先生。葉先生的回答肯定了我的直覺。他說,除此之外,德語還有借用英語的情況,比如德文自己有“故事”這個字Geschichte,但它有時也借用英文的story,不過德文一定要寫成Story,以示區別,等等。當然,即使字形相同的字,讀音也不相同。
我心里對自己說: 這就是德國人,典型的自尊,極度的自尊,決沒有半點含糊的自尊。
不過,德意志也真是一個非常優秀的民族,聰明、肯干、認真、嚴謹、高效,同時又很自律,要求別人嚴格,要求自己更嚴格。在我們第一晚住的Express假日飯店,房間里的設計陳設,把這些民族優點都一覽無余地表現出來了:
屋子不大,頂多有10平方米吧,卻放著一高一矮兩個雙人床,一看就是給三口或四口之家準備的。在兩張大床的對面,貼墻有一個大約寬1尺半、長6尺的臺子,一頭放著電視機,另外三分之二的臺面當桌子用。和這個臺子并排、接近門廊的地方,放著一個敞開式大衣柜,最上面有一環形不銹鋼管圍著的空間,是放旅行箱的;中間部分是掛衣鉤和衣架;最下面是一長排鞋柜,總之是能利用的空間全部利用。在雙層玻璃窗下面,擺著兩個單人沙發和一個圓形茶幾,窗外是淡黃色和蒼綠色相間的大片大片的草地,遠處停著大大小小二三十輛房車,構成了一個流動的村莊,也為窗內懸掛了一幅活動的列維坦式田園油畫。
其他,除了墻上的幾個小掛鉤外,就沒什么了,完全不像中國的旅館,偌大的房間內,像居家一樣放置著柜子、桌子、大衣柜、酒柜、茶柜、五屜柜、寫字臺……而所有的抽屜都是空的,沒有東西放,形成浪費。話說回來,那些小鉤子雖然小而不起眼,卻都是放在最順手的地方,最用得著。比如大衣柜側壁掛著飯店的服務手冊,就節省了桌子上的空間; 衛生間洗面盆一側也安著兩個小掛鉤,可以順手掛個浴帽啦、發卡啦等等。還有最絕的,我發現衛生間和馬桶間竟然共用的是一扇門,也就是說,當你需要使用整個衛生間時,就向外推90度,大門就關上了;若只需要使用馬桶間,則把這扇門往里推90度,又剛好能嚴絲合縫地將馬桶間關上,留下外面的洗澡間和洗臉間任別人自由使用——說來我也走過世界上十幾個國家,也在國內高中低檔數百家賓館住過,但這樣的絕佳風景也是第一次見到,真是不看想不到,一看才知道世上竟還有這么聰明、這么縝密、這么講究使用成本效率的民族!
由是,我領會到德國人既哲學,又實用的民族習性: 該形而上的時候,就費爾巴哈、海德格爾;該形而下的時候,又能一扇門掰成兩扇用,賽過我們中國的“一分錢掰成兩瓣花”。此番是我第一次踏訪德國,也基本上是首次近距離觀察德國人。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我發現德國人處處都像這間旅館一樣,用不著的一件沒有,該用的又都唾手可得,怪不得早就有人形容他們是“機器”,是“鐘表”,甚至是“完全按照觀念生活的人”。
前面說過,葉廷芳先生是學德語的,在德國生活過一段時光,如今還每年都跑德國好幾趟,交了不少德國朋友,說實在的對德國很有感情。可是很有些時候,刻板到了家的德國人,也把他弄得特別“搓火”。比如有一次他去郵局寄書,好幾十公斤的一箱書,只多出二兩,就不行了,非得按照下一個層級收費,一點不通融; 又比如一位朋友家里擴建一間小平房,搞了3年還沒完工,因為即使換個水龍頭也得經過有關部門的監測,一項一項加起來,就得經年累月了。我問:“德國人不造反嗎?”葉先生答:“他們已經麻木了,要是咱們中國人,絕對沒有這個忍耐力。”
邏輯與形象,理性與感性,觀念與激情,本是因人而異的,說不上誰對誰錯,孰高孰下。對民族性格來說也如是,你可以喜歡西班牙人和法國人的浪漫,也可以喜歡英國人的守舊和德國人的嚴謹。于我,是很尊敬和羨慕德國人的勤勉、守時、一絲不茍,丁是丁卯是卯的。如果我們中國人有一半能做到德國人的這個份上,則中國的發展早就“天翻地覆慨而慷”了。但是,我真的又很不喜歡德國人的傲慢、冷漠,沒有色彩,整天都是一副公事公辦的公文臉——我們總不能只按照條文和戒律過日子吧?如果只有觀念沒有激情,這世界、這人生,就好比到處都是鉛色的機器和塑料的花草,還有什么可留戀的呢?
當然,德國人還有許多別的優點,甚至很大的優點,比如說勤奮。英國商店的營業時間一般是早上10點到下午17點,周六縮短到下午16點,周日有為數不少的商店根本不開門,要的是捍衛神圣不可侵犯的休息權,平均每周的工作時間是31.9小時;舒服的西班牙是上午10點到13點營業,中午休息,下午16點到19點再開一會兒門,周六周日休息,每周的平均工作時間是30小時;浪漫的法國實行每周35小時工作制;而德國每周的平均工作時間是38.3小時,這雖然和中國不能比,但在歐洲就是最吃苦耐勞的了。又比如說閱讀,德國人讀書風氣極盛,70%的德國人喜愛讀書,一半以上的人定期買書,三分之一的人幾乎每天都讀書。而我們中國人呢,和我們的GDP一樣,什么一人均就都可想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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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國的GDP一直走在歐洲的前面,也走在世界的前列,在相當一段時間里都是全球第三大經濟體,即除了美國、日本就是德國了。當2007年中國后來居上,取而代之成為世界“老三”時,德國舉國失色,震驚,氣惱、不服、嫉妒、敵意、警覺,而又無可奈何……真猶如唐明皇的馬嵬坡之憾,“此恨綿綿無絕期”啊!
由是,近年來,在德國生活、工作、讀書的中國人,明顯感到身邊的溫度越來越低,友善的目光越來越少了。以至于赴德國學習的中國留學生人數明顯減少,因為觀念導致德國的某些公司不肯招收中國人,留學生們畢業后難以找到工作。還有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本屆法蘭克福書展期間,德國國家電視二臺做了一個節目,該臺一個記者攔住了來自中國的幾位出版家,故意操著德語用飛快的語速說:“歡迎你們到德國來搗亂……”而那幾位中國出版家德語本來就不太好,只聽懂了前面的“歡迎你們到德國來”,就一個個笑容可掬地禮貌回答“Thanks”。讓人更難以想象的是,這么低劣的節目播出后,居然還贏得了不少德國人的開心暴笑和喝彩,說明某些德國人在媒體的誤導下,其內心滋生和泛濫著一種很不健康的情緒,悲哉!
說來,這就是最讓我不能容忍的——德國人的自我中心主義。他們眼里只看得見自己,永遠看不見別人或者從來不屑于看。他們也老是固執地想以自己的觀念來改造別的民族,想以自己的生活方式搞世界大一統,這不但是很危險的(請想想前兩次世界大戰),也是很可笑的。說句老百姓的大白話: 這些德國人,準保從來就沒學習過咱老祖宗的至理名言——“水至清則無魚”哇。這需要補課: 記得我上大學時候,班里有個男生,律己極嚴格,學習特刻苦,生活絕儉樸,各項校規法度遵守得倍兒模范,各門功課也都考得非常優秀,真稱得上是好學生或曰學生楷模。可是,他也老是用自己的生活范式去要求別人,最后就把自己弄得孤家寡人,誰也不喜歡他了……
因此,我也得鄭重其事、嚴肅認真、善情善意,同時盡職盡責地提請德國同志們注意這個問題,用我們中國“上綱上線”的話說,叫做“說不說是態度問題,說得分寸不分寸是水平問題”,忠言逆耳利于病啊。
我并愿意送給你們三句充滿中國古老智慧的話:
“大其心,容天下之物;虛其心,受天下之善;平其心,論天下之事;潛其心,觀天下之理;定其心,應天下之變。”(《格言聯璧》)
“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老子》)
“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 (《孟子》)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