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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畫記

2010-01-01 00:00:00王澤群
北京文學 2010年4期

民國初年,島城很蟄伏過一些清朝的遺老遺少。單說這解放之初的五十年代,就有“四大家”被坊間熱議,是謂:孔祥臣的畫,孟繁甫的石,莊子奇的文章,墨如藍的字。徐啟明給這四大家三叩頭后被收為弟子,果然了得,他的畫價高得驚人,一尺少則五千、六千;高的一尺要到數萬元。居然是求購者盛。究竟是什么樣的經歷造就了這樣一位傳奇的畫家呢?

“天淡云閑,列長空數行新雁。御園中秋色斕斑。柳添黃,減綠,紅蓮脫瓣。一抹雕欄,噴清香桂花初綻。”

這幾句文字,學人曾經著文介紹,說這是寫秋景極佳的一支名曲。緣自清代洪升《長生殿#8226;驚變》。但這洪升是抄了白樸的《梧桐雨雜劇》第二折《中呂#8226;粉蝶兒》中的句子呢。只是把“征雁”改為“新雁”,“夏景初殘”改為“秋色斕斑”,“坐近幽欄”改為“一抹雕欄”,“玉簪花綻”改為“桂花初綻”。這一改,就把夏改作了秋,盛改作了衰,且秋意濃郁呢。只是學人也批評道:“荷減翠”被洪升改為“減綠”其實是個敗筆,“荷減翠”已露田田荷葉于秋風秋露秋雨初怯的意思,且美極;“減綠”?算是什么玩意兒?看不出有什么高明之處來呢。自古文章一大抄。抄得好是妙手回春,抄不好,露了怯,便留人話柄了呢。

閑時把酒,我們這些一起從小玩尿泥長大的老伙計,偶爾也會扯點兒文化,甚至把酒令規定為“對對子”。起者出上聯,應者回下聯,這就相當雅了,也就有些文化難度呢。記得有一次老虛調侃我,出了個上聯“酒仙色鬼文中子”,徐啟明立即回了個下聯“俠心義膽世間人”,贏得滿堂喝彩!大家逼著老虛連喝了三個滿杯。道理是:你想把人家大哥貶個一錢不值,卻叫啟明這下聯,把大哥的為人處事交友寫了出來,大哥也是紅塵人世冷月關山走過的漢子,仗義著呢。何況,啟明將你這上聯也托得煌然生彩。個你小子,個小子你!你不好好喝,誰能饒你?

三杯老燒進肚,酒量不錯的老虛,那天醉得也不輕。我雖然感覺徐啟明對得有些過譽,但老虛的上聯我尤為欣賞,何況眾人已起哄了,不妨就隨波逐流哈哈哈哈一把罷了。

徐啟明,畫家也。專攻山水花鳥,金石尤為有名。

他和后來做了中國美術創作院創作研究部主任的趙建成先生,曾被我們那些從柴達木盆地里返城的“哥們兒”并稱為“二青雙杰”。“二青”者,青島,青海也;“雙杰”,當是指他們二人才華不相上下,都是出類拔萃之輩。

說起來,這啟明與建成,都是從青島出發去了青海,再由青海返回島城之后,才真正出了大名聲的。正是那一片戈壁荒灘、冷月邊關、大漠孤魂、殘堞夕陽……陶冶了他們、磨礪了他們、錘煉了他們,使他們均成大器。他們兩位,一個專攻人物,一個專攻山水花鳥。要是從我們這些市井閑人輩看來,兩位都是“了得”的人物。但他們的路子,走得絕對不同。建成是一“出山”即驚天下。自第六屆全國美展以《鋪路石》獲銅獎后,連續五屆在全國美展上均獲大獎,國內鮮有能與其比肩者。那一位也是名滿天下的著名畫家范曾先生,曾經評介趙建成為:“方今之世,瓦釜雷鳴,若趙君人物畫之精絕,已寥寥如晨星矣。”此話由范曾嘴里說出,大家自然知道趙建成是絕對成了“人物”的了。但徐啟明不同,他從青海回來后的畫作、書法、篆刻,從未參加過哪怕是市一級的畫展;而他的畫名,也只在紅塵坊間流傳,但卻傳得相當厲害,十分了得。大家都知道,他的畫,從不送人。若要,必須拿錢。而且,他基本上是個“看人下菜碟”的主兒。他看得上的先生,女士,無論多好的畫,多大的畫,他會象征式地收取人民幣一元、五元、十元,且必題簽、署名,蓋上他自篆的寶印。付一元者能蓋五方,付五元者就減到四方了,十元者三方,十五元者兩方。若他看不上的,那畫價要得驚人,一尺少則五千、六千;高的一尺要到數萬元。居然是求購者盛,常常是慕名乘興而來,撞冷敗興而去。愈是這樣,慕名者愈多。近者是省內、國內、大江南北;遠者不乏專門從新加坡、澳洲、美洲來島城求他的畫作書法的。尤其是他的印,更是價格不菲呢。徐啟明卻仍然堅持他的原則不二。瞧得上的,買其畫如白送,且可得他數方不同風格、不同刀法的寶印印鑒;瞧不上的,花多少銀子,他也絕不題簽署字的。惹他煩了,他會說:我是賣畫,又不是賣字。你若真要我題簽署名也行,一字一萬。居然,就真有那么些我也說不明身份的“爺”和富婆,硬是一字一萬地讓啟明題上他們的姓名、字號,甚至公司與職銜的呢。最多者付了他九十八萬。其實那“貨”,是讓啟明寫了一百一十二個字,也要付一百一十二萬給他。啟明卻被這“貨”的瘋勁兒感動了。說“過百字我不多收了,先生只交九十八萬可矣……”那“貨”卻受了感動,一定要設宴答謝。于是,那一次,我們這一幫子三教九流紅塵百姓,便一個個端坐島城的“燕海翅云鮑一店”,在豪華雅座的金盞玉碗里大盞喝酒,小勺吃珍,把酒喧嘩,嘻笑啼鬧,很是得意了一番呢。

由此,徐啟明與趙建成的民間稱謂才有了改變:趙建成仍被大家,甚至媒體稱為“島城一杰”,徐啟明則變作“島城一怪”了。“怪”歸怪,那時候的“怪”,卻比“杰”還有錢、還有口碑呢。這是閑話,此處不提。

徐啟明的怪,自有他的家世源淵。

徐啟明是姨太太生的。長子。

啟明的母親徐伯母(諱其名)是山東黃縣人,自幼失怙,甚至她都不記得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樣子,她自己姓甚名誰,就已經被人販子賣到了上海灘的妓院里。上個世紀三十年代的上海灘,有些妓院,是很講些“妓文化”的。啟明的母親想是少年時便極有顏色,老鴇子是行家,知道會出息個美人兒出來幫她賺銀子,雖然沒讓她上學,卻也正兒八經地教了她一些琴棋書畫的技藝,這待人接物,行為處事,都頗有講究;她的古箏與圍棋,都是上得“段”的。十六歲上取了藝名“紅玫瑰”,就立刻在上海灘上大紅大紫。后來。便被一位青紅幫的“頭目”收了,從良,做了他的第X房。因為她太漂亮了,那“頭目”怕在上海攪事兒,不得安寧,便在島城買了一座樓,讓她獨居島城,養兒育女。徐啟明是長子,但他上面還有一位姐姐,下面有一妹一弟。我們是鄰居,年歲相近,小時候便在一起玩耍長大。對他的母親,我印象深刻,那可真是一位美婦人!雖然解放后,和啟明的父親辦了離婚手續,但解放初期,徐老伯年年夏季和春節,都是在島城過的。他們伉儷出入依舊成雙成對,只是徐老伯年紀不小了,走在街上,若不知情,以為是一對父女呢。

這樣一個家庭,用當今的“遺傳基因學”來解釋,徐啟明喜歡了繪畫,不足為怪。他的母親解放以后,就以“機繡”為生,徐伯母的那個機繡的活兒,遠不是一般的女人繡得出來的。“花樣子”送來了,她在機器前端坐,一大盒子的彩線,只見她換來換去、換去換來地忙個不停,那“線撐子”里的圖案,隨著她的腳踏機器聲,一點點地發展變化,增色添彩,遠比“花樣子”美麗、和諧,還要更勝一籌。那花兒朵的,全都鮮艷如生,婆娑欲出;那蜂兒蝶的,則栩栩如生,翩飛若夢……據我母親說過,徐伯母的貨品送出去,都被定為特等一級。不和別的繡女拿一樣的錢的。

徐伯母見啟明愿意學畫,便帶了他去拜師。

民國初年,島城很蟄伏過一些清朝的遺老遺少。看這島城山清水碧,紅瓦黃墻,風景絕佳;若是腰里、篋中,再有幾兩銀子,幾個古董,躲在此處,真勝似神仙呢。這些遺老遺少,工不會,商不會,農更不會,但若說是寫詩論畫講古,雖不精達,卻個個都略知個一二三四的。此處先撂下不談。單說這解放之初的五十年代,就有“四大家”被坊間熱議,是謂:孔祥臣的畫,孟繁甫的石,莊子奇的文章,墨如藍的字。

徐伯母是見過多大場面的人?……

她先是自己寫個帖子,請人呈上。得了應允,則淡妝薄施,衣衫重飾,備一份兒不輕不重的禮,陪著啟明一家一家地拜訪。當然是被隆重接待,當然是夸獎稱贊,當然是三叩頭后即收為弟子。這一點兒上,趙建成是不能和他比了。趙建成雖也是大家出身,但家勢頹敗得早,他又沒有徐啟明這樣一位“美人遲暮,風韻依然”的母親,他的畫,全憑自己琢磨刻苦,悟性天成。至于后來拜了朱乃正先生為師,卻是他從青海回到島城,獲了全國大獎之后,且得益于我向乃正兄的“酒后力薦”的事情了。

當年,徐啟明得了這樣四位師傅的點撥,他豈能不是少年成材?所以,他的畫、字、篆刻,都日日長進,月月變異,讓人拍案稱奇。只有在學詩上,他似乎不大開竅。用他自己整出的口訣是:“押韻容易四聲難,四聲容易對仗難,對仗容易成篇難,成篇容易切意難……”少年孩子,能整理出這個口訣,也就得算是有才氣、明文理的了。

不料,恰恰是在他求學“四大家”時,遭遇了他開啟“紅塵人生”的最嚴峻的一課,他小小年紀,發現了母親的“秘密”……

若干年過去,我們業已備受坎坷,歷盡風雨,再回想當年,徐伯母以她的姿色代兒子交學費的一番“望子成龍”的苦心,確實悲涼,但又實堪尊敬呢。

解放以后,“運動”日稠,“青紅幫”分子的徐伯伯,沒抓起來已算萬幸,哪還會有能力贍養他青島的這一房太太及孩子呢。雖有一棟樓,但啟明家從最初住一層一樓的最好房間,逐漸搬到潮濕的地下室去了。那原因簡單;多招幾個住戶,多收一點兒房租罷了。徐伯母天天、夜夜蜷伏于機器前繡花不止,也是為了多掙幾個錢維持這一大家子的生活花銷。徐啟明拜師學藝,是要花大筆銀子的,何況,拜的都是島城名流大家,這學費不是一個小數兒。但徐啟明好像是個例外……他不記得母親曾給這幾位師傅送月份子錢……而這孔、孟、莊、墨四位師傅,不但沒刁難啟明,還常常要賜啟明一些宣紙呀、徽墨呀、湖筆呀、刻刀呀、唐宋詩詞的善本書呀等等,讓他刻苦攻讀、潛心學畫。

啟明年少,不諳世事,只覺得天下都好,師傅更好。

那時候放了學,徐啟明背一個大書包,不是進孔家,就是入孟家;不是學篆刻,就是背古詩。他天生靈性,又酷愛繪畫與篆刻,平日里去師傅家里,只是看看,聽聽,感受著那種詞韻墨香刀骨筆風,你想想吧,只要浸潤其中,他就會有多大的長進……若是到了周日,徐伯母總是要放下繡工,打扮整齊,親自陪著兒子去拜師學藝的。徐伯母是見過場面的人,應奉伺答,極伶俐練達且有風韻。師傅家里的人,沒有她不奉承圓達到的,就連師傅家的小保姆,見他們母子來了,也興奮得很。學藝之后,母親總有理由,讓啟明一人獨自回家。不是師傅家有女紅,需要母親參加意見;就是有小宴,需母親留下照應。而啟明回家,到了深夜,也難見母親歸來。有時候,母親回來了,不是醉得一塌糊涂,就是在廁所間嘔吐……常常得睡得懵懵懂懂的大姐,從床上爬起來,忙前忙后地服伺,才能安生。

有一次,姐弟間為瑣事吵架,大姐氣不過,說:“咱娘就是偏心眼,為了你學點兒畫兒,把自己都賣了!……”

徐啟明一愣,罵道:“你放屁!……你才賣哪!……”

大姐并不讓戧,回嘴道:“你小子不知道?難道我也就不知道么?……什么島上賢達?大家名流?……你以為他們愿意教你呀?……他們是看中了咱娘的那一份兒……”說到這兒,大姐也覺得過了,忙收了嘴。徐啟明卻不依,拉了大姐要去找母親評理。大姐急了,抄了一把菜刀,搖晃著威嚇說:“小明子,你要是敢去問咱娘,我就和你拼了!你姐姐我也就不活了呢!……”

看大姐那青臉白眼的樣子,徐啟明心里有點兒怯。他也就沒敢再鬧。依稀里想起,有一天夜里,母親歸來又吐了,啟明醒了,聽見大姐邊給母親捶背邊說:“娘,小明子這畫兒就不能不學呀?看看把您累的……”母親卻苦笑著說,“不學他將來怎么辦?”大姐說:“考大學唄。當個工程師也不說不行呢。”母親卻說:“薄地看苗,三歲看老。小明子若不是有這份兒才氣,我怕耽擱了他。我也不遭這份兒罪呢。你以為他們是些人呀?都是些老白眼老青眼的色狼呢……嗨。你娘也是老皮老肉的了,由著他們撕著吃吧……只想著他們只要肯教你弟弟,我算是什么呢……”睡意濃,徐啟明沒有聽下去就又做夢去了,但經大姐這一提醒,徐啟明知道他的這學藝背后,陰暗、齷齪的景致應是不少呢……

記得有一次,啟明刻石頭走了刀,傷了左手食指,母親慌慌地拿了紗布給他包扎,邊包扎邊心疼得嘴里嘶嘶地出氣。啟明受了感動,說:“娘。我不學這篆刻了……”話沒說完,母親一個耳光子已到他臉上——這也是他平生第一次挨母親的打——母親罵道:“你敢!……你敢?……你小子真出息了呢!……你以為我是疼你的手指頭呀?我是疼自己的這顆心!……莫不是我的心真喂了狼狗了?出這么點兒血,你就不想學了?……你不學了,你不死,我就死給你看!……”

那一次,是他們娘兒倆抱頭痛哭一場,才算罷休了呢。徐啟明于是也向母親千保證、萬發誓地一定不辜負母親的期望,報答母親的恩情,母親才破涕為笑。小小的徐啟明也知道了:一個母親,一個姐姐,都是徐啟明至親至近的人,說出來,罵出來的話竟這樣相似?他這學藝,真的是肩著一大家子人的期望呢……

人有人的努力,設計;天有天的安排,算計。

一千九百六十二年,徐啟明高中畢業的時候,他的畫、字與篆刻,甚至畫上即興題簽的詩詞,在島城已小有名氣。幾次參加市里的畫展,都是獲了獎,得了名次的。根據師傅們的意見與建議——多說一句,他的四位師傅,這時候已是三個劃作了“右派”,一個升任市政協常委,也算得上是“分道揚鑣”了呢——他第一志愿報了中央美術學院,第二志愿報了浙江美術學院。專業考試,他出類拔萃;文化課,他也自覺得考得不錯;不想,卻仍然名落孫山。

那原因卻簡單:四年前,一千九百五十八年,徐啟明的父親,以現行反革命罪被捕,判刑二十年。盡管他和啟明的母親早已離婚,但他畢竟是啟明的親生父親,所以,他就依然以巨大的、揮之不去的陰影,籠罩著徐啟明半生的命運。

名落孫山,而且是因為家庭出身的“政治原因”,徐啟明的大學夢便從此破滅。但那年頭里,中國的人口壓力不是很大,畢業,也不完全是失業,政府常常愛管這事兒,常常主動地找社會青年,給他們安排個就業的工作。但這么好的環境,徐啟明卻一直沒就業。

要說那時候徐啟明的家庭狀況,卻只能用“窘迫”二字形容。

剛剛經歷了三年的“自然災害”,徐伯母的繡活兒早在大煉鋼鐵那一年就斷了活路。大姐遠嫁東北,且一去就沒有音信。徐伯母早前的那點兒微薄的積蓄,在這三年里買那些地瓜干、地瓜葉子、白菜幫、葫蘿卜頭兒地填這四口之家的肚子,已花得干干凈凈。房租自從五八年的“共產主義公社化”,早就沒人敢收了。你收?你就是資產階級,你沒改造好呢!當然也沒人愿意交,更別說主動交了。于是,徐啟明一家,是真正地進入了“饑寒交迫”的狀況了。妹妹圓子,初中剛一畢業,連高中也沒考,就進了一間紡織廠,成了真正的“織女”。徐伯母為了一家人的生計,也進了街道上組織的“縫紉廠”,專做工廠里穿的“勞動服”。奇怪的是,這個街道上的“縫紉廠”,是打著“共產主義”旗號產生的“新生事物”,實行的卻是“市場化經濟”的“落后手段”,一切都是“計件兒核算工資”。徐伯母是何等的人物?家里又正缺錢,這正合了她的心思呢……她是天天早出夜歸、伏“機”不輟。那年頭又興評“先進”,一月一小評,一季一中評,一年一大評。徐伯母挺重視這個榮譽,家里的一面墻上,全貼著這樣的獎狀。雖然她和小女兒在苦巴苦做,日夜辛苦,卻決不讓徐啟明走她這樣的路。所以,啟明幾次說要去就業做工,都被母親擋了。母親只讓他在家里畫畫、寫字兒、刻石頭……

良母教孝子。

徐啟明知道母親和妹妹的這一份兒辛苦不容易,所以,在學業上,他是絲毫不敢怠慢。不是練字,就是作畫,那石頭刻得也有板有眼。我現在手上還有他十七歲上送我的一方閑章,是陽文的四個字兒:“苦即若樂”。現在拿出來向島城的方家們請教,知道是徐啟明先生十七歲上的功夫,沒有人不欽敬的呢,甚至有人愿意出重金買去。我這人,一輩子也發不了財,又以為情義第一。所以,這方閑章至今仍藏于篋。

那時候,國家也糟踐得不像個樣子了。什么也憑票,什么也買不著。啟明家又窮,他哪里還舍得用宣紙作畫?就是幾毛錢一刀的黃表紙,他買回來也是先畫,畫過了再寫字,直到一片墨黑了,他才一把火焚了敬天,從不隨意亂扔、亂拋的。就是在后來,啟明因畫而富了、闊了、發了的時候,在他的畫室里,也從來看不到那些畫家們揉成一團、亂作一堆的廢紙廢畫兒。這也是他一輩子崇敬字紙的習慣與品德。小說寫到這兒,忽然想起:“十年動亂”后中國出了個韓美林,講起他在“文革”中,不舍技藝,用民間草紙、手紙寫畫,研究出一派獨特技法,很是叫國人驚嘆,覺得了不得了呢……其實,我以為,徐啟明至少比韓美林早了三五年,就已經用這種紙寫字作畫了。韓美林是“十年動亂”中逼的;而徐啟明則是“十年動亂”前窮的。只是以我的眼光來看,他們從畫風上來說,應是兩派。韓美林是“媚俗”,越畫越嫩,越畫越柔,越畫越甜。這也能理解,他心里苦,當然要尋些甜的活計來糊弄自己,尋些美好,得些快活。而徐啟明則是“憤世”,越畫越狠,越畫越深,越畫越苦。他的水墨浸染,力透紙背,那山水花鳥,都如刀刻斧剁,冷冽得奇峻。又是那樣劣質的民間黃表紙,粗糲到常常在墨色水潤里出來一些意想不到的效果,讓徐啟明自己都大大吃驚。你想想,由這紙、這心、這情作出來的畫,可以說是苦上加苦,凜冷峻峭,自成風格。

到了一千九百六十五年。

經過幾年的掙扎,徐伯母和妹妹圓子的工作,都算是安定了,

徐啟明的日子卻不好過了。那原因不說大家也知道:社會上不能有閑人了。所謂閑人,就是誰都管不著的人。誰都管不著的人,也就是誰都能管他、敢管他的人了。弟弟啟萌正讀高中,也長成了個大小伙子了。兩個人,在家里,要占不小的空間,這倒好說;到了社會上一占那“空間”,就有些“礙人眼”了。于是,街道上的“紅色老太太”就三天兩頭地朝徐家跑,跑來跑去只有一件事兒:上山下鄉。

想想那個時代,也就真是夠了怪。明明是你們大人們沒把個國家治好,治得人窮志短、萬事兒要“票”,糧票、布票、肉票、豆腐票、魚票、煤票、糖票、自行車票、副食品票……逢上過年過節,甚至能出來“一兩木耳票”、“二兩蝦皮票”、“十斤白菜票”……老百姓拿著這些票,在手里攥得緊緊的,還得排隊挨號、爭先恐后、又吵又鬧……卻偏偏提個好口號:“廣闊天地,大有可為。”讓下一輩子擔待頂奉你們的無能與亂造!……是呀,國家治成這樣了,還叫“形勢大好”?……“形勢大好”就是叫一茬一茬的年輕人去“上山下鄉”?去向貧下中農學習?……

學習什么?學習他們比咱更窮,更沒文化嗎?……學習他們還用陶碗喝生水,土坷垃擦腚嗎?……著名的、遭了一輩子罪的作家聶紺弩先生有兩句詩“文章信口雌黃易,思想錐心坦白難”,倒是把大家的心事都說明白了呢。明白歸明白,可該怎么雌黃,還得怎么雌黃呀。“紅色老太太”進了家門,先是夸徐伯母這么窮了,還能把個家收拾得山是山,水是水的一塵不染;再夸徐伯母這些年了,從來不收房租覺悟真高呢。說得徐伯母好生尷尬。老太太們卻話把兒一轉,就是要讓徐伯母再覺悟一下子,讓這大小子——當然是指徐啟明——趕快上山下鄉,去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去。

徐伯母用白開水招待了“紅色老太太”——那時候茶葉得要“茶葉票”,是很金貴的東西。徐伯母把茶葉票早“讓給”別人了,她得和領導、同事搞好關系,以求自保呢——但對“上山下鄉”就是不吐口。徐伯母說:“大娘放心,俺家啟明有活兒,他給外貿畫蛋呢。”“紅色老太太”們便笑了,說:農村的蛋更多呢。叫大小子下了鄉天天給咱農民兄弟畫蛋不就更好了呀?……反倒弄得徐伯母哭笑不得。啟明的“畫蛋”,是當時咱中國能向外國出口的重要工藝品之一呢。到農村畫蛋?……農民舍得讓你畫他們的蛋?……那是他們的“銀行”,是他們的煤油燈壺里的煤油,“七印”大鍋里的咸鹽呢。

“思想錐心坦白難”呀!

“紅色老太太”心里比誰都清楚,但她們就是這樣子糊涂著說、糊涂著勸。糊涂著糊涂著地說胡話。她們明白,只要能勸下鄉了一個,他們就會在街道委員會里受表揚,當先進哇。若是勸下去三個四個的,能戴著光榮花上區里去開大會,自己的孩子,興許就保留一個城市戶口,就能就了業呢……看看真是勸不動,他們就會拿出“殺手锏”:他媽,你也不想想?大小子他爹正在監牢獄里呢……你就不想想讓他早點兒減刑,回來看看啊?……

徐伯母就臉色煞白,胃里直氣兒,那心跳也是撲通,撲撲通,撲撲通,撲……撲……撲通地亂跳一氣兒了。

歲月如風。往事若煙。

現在想想,徐伯母在“文化大革命”中溘然而逝,沒留半句話給孩子們,大概……那時候就已經“坐”下了病根呢。嗚呼!……小說寫到這個份兒上,也就不是小說,只能是“紅塵筆記”了。行文至此,心中真是一片迷茫、萬分悲愴!……

正是這時候,島城有了新任務:支援“中國人民解放軍生產建設兵團農業第十二師”,要征召知識青年。不多。名額4000人。

“當兵的待遇。管吃管穿,一月津貼六塊錢。”

“一年后可探家,二年后評工資。”

“柴達木遍地都是寶,格爾木、馬海就是高原江南……”

“土豆一個一斤重。白面大米管吃管造!……”

大張旗鼓。大造聲勢。大力宣傳。大呼小叫!……

“上青海呀!”“上青海呀!”“報名上青海呀!……”把個島城弄得沸沸揚揚、熱熱騰騰了!……

徐伯母和徐啟明都心動了。一切機緣,都湊在這個“點兒”上了——家庭的窘困,街道的唣,國家的形勢,頭上的壓力……這可是“中國人民解放軍”呀!這可是“當兵的待遇。管吃管穿,一月津貼六塊錢”呀!這可是“一年后可探家,二年后評工資”呀……

當時,電影院里正放映《邊疆處處賽江南》,是新疆。新疆,不是和青海緊挨著嗎?

當時,廣播里正廣播詩人賀敬之的《在西去列車的窗口》:“……是大西北一個平靜的夏夜/ 是高原上月在中天的時候……”

深夜了,徐啟明和母親坐在縫紉機前的臺燈下,母親的煙,抽出一片藍色的、繚繞著的霧絲絲兒——

明子。你去?……

去。

唉……太遠點兒了……

俺看了,比新疆還近呢。

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能有這么好的事兒?……

招兵的俺見了,戴著領章、帽徽呢。

哦。人家怎么樣?

可和氣了。不像咱這兒的那些街道干部。

嗯……

娘兒倆不再說話。娘抽煙。啟明靜靜地坐著。

那個老式的木座鐘,依舊鏗鏘鏗鏘地走著。它準著哪。二十年了,徐啟明沒離開母親一步呢。這一走……

母親把半盒煙抽完了。那臉,在暗的夜,藍的煙霧里,不是個顏色。

娘,你的煙?……可不能這么抽呀……

母親的淚就下來了……母親含著淚笑了:

明子,你這一走,娘還有什么?……

嗨!我又不是不回來。圓子,小萌,都在你身邊呢。他們都懂事兒呢……

母親不說話了。許久,母親撳了煙頭兒,站了起來,說:

明子,來,娘抱抱你……

一米八的徐啟明被母親抱在懷里。他受了大大的感動,也用雙臂環抱著母親。他感到了母親的身體在戰栗,是發自母親心底的一種疼痛與愛的戰栗……二十歲的他,第一次知道母親竟是這樣嬌小柔弱,這樣地需要一個肩膀;而母親的一生,竟沒有這樣的一個肩膀可以依靠呀!……而作為一個剛剛成熟起來的男性,他也是第一次感覺到:母親,真是柔若無骨呢……娘。娘。娘啊!……啟明把母親抱得緊緊的……

母親哭了。先是抽泣,一下,一下,后來,就是忍不住地號啕了!……母親把臉壓在徐啟明已經寬厚起來的胸前,小姑娘似的淋漓痛哭!……哲人說:“女兒是父親的情人,從前世跟到今世。”此話若是反說,“兒子豈不更是母親的情人,從前世尋到了今世嗎?……”是母親有些預感?還是這多年來的母子情終于找到一個爆發點?母親在徐啟明的擁抱里哭了個痛快……母親甚至用帶著淚水的嘴唇,在徐啟明的臉上印下了一個親娘的淚吻!……

——這是母親最后的一吻。

——這是徐啟明一生不能忘記的一吻。

——這也是徐啟明彌留之際才告訴了我的徐伯母人生中的最后一個吻。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

記憶如果不錯,島城還會有許多當年的父母、當年的兒女,都記得從島城火車站發出的專列,是在一種什么氣氛里,送她的“知識青年”們去青海的。青年們著一身沒有領章、帽徽的黃軍裝,也沒有“弓箭各在腰”,但是,那種離別,那種說不得、道不得的情愫,那種“不知天涯何處家,盡得夕陽照殘堞”的心境,不身臨其境,不經歷過那樣的一種折騰,是絕對不能懂得“車轔轔,馬蕭蕭……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的這種悲愴。

鑼鼓。橫幅。光榮花……講話。祝福。革命志……也是歡天喜地,也是熱烈鬧騰,也是斗志昂揚……但是,有哪個父母,要把自己十七八歲的兒子、女兒送到八千里外的青藏高原上去“戰天斗地”,去“熔煉紅心”,去“脫胎換骨”的時候……心里,不存著一份兒擔憂、一份無奈、一份牽腸扯肚啊!……豈止是“塵埃不見咸陽橋”?是咸陽橋外更有橋,潼關向西更是關啊!……

有了那夜的和母親帶淚擁別,徐啟明死也不讓母親再去火車站送他了。對于妹妹圓子和弟弟啟萌,他也是到了車站就讓他們回了。

“回吧,回吧。回去好好跟娘說,我沒事兒。你們看這車站上,歡天喜地的。都是一個居委會的,大家都熟。讓咱娘放心……”

圓子和啟萌想等著專列開車,卻讓徐啟明硬硬地“安排”著回了。徐啟明身著軍裝,胸前一朵大紅花,啟萌看了,有點兒動心了,說:“哥,你真英俊呀!等明天俺畢業了,俺上青海去找你呀!……”不想卻被當哥哥的吼了一聲:“你懂個屁!……好生生地給我在島城呆著!……考上大學,不管是什么樣兒的,哥把津貼寄給你,供你上學!……”六塊錢能供弟弟嗎?徐啟明說了,也覺得不妥,何況,他考不上,弟弟就能考上?階級斗爭,可是越演越烈呢。他嘆一口氣,改口說:“弟弟,替我給咱娘盡盡孝心吧……”他又對妹妹說,“圓子。家里……就靠你啦……”

圓子是下了早班從工廠趕過來的,頭發上還沾著棉花絲絲兒。她進入社會早,更懂得這些悲傷的無奈。聽了徐啟明的這話,淚早涌出了眼眶,抿緊了嘴,點頭應了。她想了想才說:“哥,到了就寫封信回來。俺知道,咱娘盼呢……”

“咱娘盼呢……”這是圓子送哥走前的最后一句話。都是生離,誰想卻是死別呢?

轉過年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鬧起來了。

徐啟明要去青海的時候,我正在一間半工半讀的大學里面臨畢業。我所在的62一班,提前畢業,去甘肅省的“中國人民解放軍生產建設兵團第十一師”做干部了。我卻因為家庭出身,與其他五位同學,被領導們“剔”了出來,留在學校,進了62二班等待分配。那一次的被“剔”,對年輕的我,打擊相當大。但也讓我明白了“人各有命,不能強求”這一自古以來的諺語絕對有道理。恰恰這時接到徐啟明的來信,說他決心去青海了,那信中有幾句話我一生難忘:“……就這樣告別島城吧。告別養我、為我操勞了20年的、我卻累了她的母親……既然無力頂家梁,何處黃土不埋人?……卻不知道咱兄弟哥們兒什么時候能再見一面呀!……啟明淚泣。”我接此信,心思恍然,想他竟然要去那么遠的地兒謀生,我將如何?卻不想,轉過年來,我們這些留校待分配的“畢業生”,也一桿子撬到了青海的“農建十二師”,也是吃穿不要錢,一月六塊錢的津貼;也是一年當兵,二年后正式轉干部(這是一個大騙局,待我的其他“筆記”中詳寫吧)。于是,我和徐啟明在青海高原再次相聚,只是這次的相聚比較慘烈。

一千九百六十六年四月。山東沒有完成支持青海農業生產的“知識青年名額”,我們學校因為分配必須有工資預算而省上遲遲沒有結論,便突然一下子全當作“知識青年”分配去了青海“農建十二師”當兵。那次分配,說來好笑,只要愿意去青海的一律是“身體健康,政治合格,學業優秀”。所以,除了幾個家里條件不錯,不愿意接受“分配”的,則全部發了綠色軍裝,準備待命出發。

一千九百六十六年六月六日——這日子我記得結實,此前,我是四號離開島城的——我們自濟南集中,繞道北京,在天安門前留一青年俊影,聽著滿城滿街的“打倒彭真”,“火燒吳晗”,“油炸鄧拓”的革命口號,直接奔赴了青海高原。

九十天后,在中學里教書的母親含恨自戕。

九十三天之后,我所在的街道辦事處的軍墾戰友們也傳來了徐伯母被造反派批斗,裸死床上的慘訊。那故事讓人淚血賁張!……

說是徐伯母在那街道小廠里一直兢兢業業,老老實實,從不得罪他人。但是,“文化大革命”來了,許多覬覦她的美色的男人們終于得一機會,翻出她的老底子,做過妓女,嫁過反革命的“瘡疤”予以批斗,勞動改造。勞改了不到兩天,值夜班的“造反派”提她出來受審,其中一個說:“你這種破鞋,就是美女蛇。我今夜倒要看看,你有多破!你有多毒!……”沒容徐伯母爭辯,便將她扒了個精光,放在值班的行軍床上奸淫……造反派一個下來,又一個上去,再一個上去時,才發現徐伯母已經不再拼命打斗掙扎,咽了氣。“造反派”們這才慌了,打她一個利用美色,拉攏、腐蝕革命群眾的惡名,連兒女也不通知,直接拉到火葬場燒了,用一木盒子裝了,通知圓子和啟萌來領骨灰。嗚呼!……那一年徐伯母已是四十多歲的人了,還有什么美?還有什么色?只因此一生背了一個“做過妓女”的名聲,就讓那么多的革命男人,一定要嫖一嫖試一試?……徐伯母的那一顆心臟,經歷了人生的如許苦難,終于也承受不得這種污辱,驟然間停了跳動,去黃泉里尋她的親爹、親媽,告一聲“女兒冤枉”了。

我得知母親自戕的消息二十天后,雙目失明。去格爾木的師部醫院治療。始得與徐啟明在高原重逢。“執手相看淚眼,卻無語凝咽……”只不過絕不是古時候那位柳才子的那一份愛意離情,而是兩顆二十一歲年輕的心,在一起為雙方的母親以這種慘不忍睹的、不可思量的辭世方式而握住雙手慟哭!……

現在想起來,我們這種出身的青年,去了青海,倒不乏是一種救贖。因為那種支邊,是把大量的出身不好、有些政治問題的干部與城市青年,全放到一個“政治地理平臺”上來了。大漠邊關,雪山冷月,無福共享,有難同當。淹沒在這樣一種“人文”環境里,只要自己心靜氣和,那日子并不特別難過呢。若是不來青海,在島城和長輩們一起度過那“地獄般”的災難,以我的個性和啟明的倔強,倒是很可能就和母親們一起“走”了。不是說我們愿意茍活,只是在青海那一大批如此命運、如此際遇、如此蒼涼的群體生態里,活下去確實比較容易。

徐啟明以他那一手好字和臨摹功夫,被師部宣傳處調了去專寫毛主席語錄和畫偉大領袖的標準像。這是一份比較輕松的工作,很有些“特權”,他要的紙墨筆色,全部按需領取,沒有人敢阻擋或是找別扭。于是,白天他寫語錄,畫領袖;晚上,則仍可以由著他自己的心情與性情,潑墨涂彩,盡興揮灑。命運驟變與母親慘死,讓徐啟明的畫風有了巨大變化,他突然便對顏色與線條有了自己獨特的穎悟與創造,那時代的禁區極多,一弄不好就是“現行反革命”,他便只畫大好山河和梅花,萬年青。他獨特的畫風和磅礴冷峻的筆觸,山如剁,重斧粗鑿;水如織,細線輕梭;再加上獨創的大紅大紫大綠大藍,讓外行和內行都嘆為觀止。所以,當趙建成還只能在宿舍的白墻上自我磨礪的時候,徐啟明的畫已經被各級革命委員會的頭頭們當作禮品一級級地“貢呈”和收藏了。特別是他的金石,他要用石頭刻毛主席詩詞、毛主席語錄,誰敢阻擋?……“十年動亂”里徐啟明畫廢了多少張上好的宣紙,刻碎了多少上好的石料,除了他自己,誰也不知道。這更不是他原來沒錢時用那些糙紙作畫、滑石練刀的時候了;而那些糙紙上的技巧,滑石上的琢磨,逢上這時候的“盡情享用、盡興造置”,反而讓他在那種凄風苦雨陰霾滿天的環境里成功了自己。

許是受了母親慘死的刺激,也許是自幼就懂得這復雜的“男女人際”,徐啟明從不近女色,無論是與他同齡、小他若干的女戰士、女干部、女護士。面對這樣一位才子,她們對他如何表示了好感,敬佩,殷勤,甚至為他織毛衣,開小灶,送夜宵,他都受之若飴,卻絕對不談愛情。他最大的“感動”就是對那些關照他的女人說一句:我給你畫張畫吧……

有這句話,女人們已經受寵若驚了。

知識青年大返城的時候,徐啟明已是名聲大噪。

改革開放好幾年了,人才已經被聰明人重視。所以,徐啟明回到島城,立刻有好幾家文化單位向他伸出了橄欖枝。想起當年讓他畫蛋的恩情,徐啟明去了工藝美術研究所。但他在大漠荒原、冷月邊關養就的脾氣,已很不適應島城這種紅塵萬丈的人際關系,尤其是天天早晚要擠公共汽車,對于他簡直就是酷刑。好在落實政策,母親的房子“名分”在他名下。啟萌下鄉之后,找了個濰坊媳婦兒,不回島城了;圓子卻在“十年動亂”的“文化大革命”時代,被工人階級出身的丈夫一家掃地凈身出門,她想不開,投了海尋她的親娘去了。孑身一人去了青海,回到青島仍然是孑身一人,這對性格上原來就格澀的徐啟明,就更格澀了。所以,才有了他那種“島城一怪”的性格。他把房子的一層和地下室賣了,換得十二萬元的人民幣,悉數給了啟萌。他知道啟萌不愿意回來的原因——這座城市,這所房子,給了弟弟太多慘淡的記憶——而他,似乎總能從這座城市,這所房子,找到母親的氣息,他愿意在這樣的一種憂傷夾雜著溫馨的氣息里活著,和母親在一起。但這班,他是絕對地不想上了。他的辭呈剛剛遞上去,所長就親自登門,不但挽留,還開出了一個他可以不上班的條件:一年為工藝美術研究所畫兩幅隨心所欲的畫,工資獎金全部照發,但不必上班了。

在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初,這是徐啟明無法拒絕的條件。

于是,徐啟明就成為一個坐在家里拿著工資、獎金的專業畫家。

一個人過日子,他又喜歡琢磨,所以,沒用幾天,他就燒得一手好菜,無論葷素,他都燒出一種讓人吃過便不舍、便饕餮的好滋味。所以,他那曠大的餐廳,總會讓青海的哥們兒弄得杯盤狼藉,充滿酒香。哥們兒想收拾,又總被他攔住,那理由十分奇特:都別動,我自己來。閑著也是閑著。我畫畫累了,清洗餐具是最大的享受。果真,他會把那餐具洗涮得锃明瓦亮、摞擺得十分藝術。打開餐具櫥,竟像打開了一件藝術作品。

這時候,動腦子想為他撮合一樁婚事的人又開始多了。一層樓。大畫家。生活很優裕。人也極優秀。年齡將至不惑。上哪兒找這樣的“王老五”啊!

凡是提起這事的人,徐啟明都會朝墻上母親的大彩色照片一指:行。你們能介紹個像俺娘這么漂亮的女人,或者長得像俺娘的女人,我立馬就辦酒席。而只要見過啟明母親相片的人,皆啞了口。那是徐伯母十七歲初嫁啟明父親時,在上海“王開照相館“拍的特寫彩照。用“驚為天人”都不能形容。我依然記得我情事初蒙,曾經在夏夜紗窗外,看三十五歲的徐伯母踏機繡花的情景。九歲的小男孩子,竟可以一站一個多小時,目不轉睛……

我知道啟明,我也懂得啟明,所以從來不勸他這件事兒。反而因為我們倆都經歷過親娘慘歿的刻骨蝕魂的疼痛,心有靈犀,會默如神,感情極真,極篤,極好。他作畫,最喜歡我在旁邊給他瞎出主意,有些他還真聽,讓他抹一片山,他就抹;讓他空一片云,他就空。他送我的兩方石印“三美公”(美色、美酒、美文也)、“芬云二郎”(父親母親的第二個兒子也)那刀法奇絕,粗中有細,拙樸歸真,我自以為價值連城。

閑下來的時候,他會撥弄幾個精致小菜,用那水晶玻璃杯,斟了清冽的“二鍋頭”,兩人對飲。不知不覺間,一瓶56度的“二鍋頭”便瓶干底凈,不亦樂乎哉。

好日子過了八年,恰好一個“抗日戰爭”。徐啟明突患眼疾,無法醫治。我失明過十年,深知他這病的厲害,眼底黃斑病變,神仙也沒有辦法了。我便趕緊通知了相好的戰友們,第一是請了一個男保姆(這是徐啟明堅持的,他不要女的),第二是安排了大家的“陪聊值班表”。“表”雖然有了,但年近“知天命”的年紀,正是不肯“信天命”的一些漢子。忠懇些的,忙里偷閑還能來看看他;自私些的,總能找出理由推托掉了。我恰好是電影、電視劇寫得熱火朝天,總在天上飛來飛去,更沒有辦法常常看他。現在想來,真是心中愧恧啊!

一年不到,徐啟明的眼疾日重。先是只有視中心看不見,旁光、側光、余光仍能“看見”些東西,人影;但后來,旁光、側光、余光都不太清晰了,他的脾氣也暴躁得讓人無法理喻。男保姆的工薪雖然極高,人家也不愿意干了。倒是幾個相近的戰友好說歹說,明哄賴哄,才沒有辭工。

有一天,我剛剛回到島城,啟明知道了,便把電話追了過來:“大哥,明天早上無論你多么忙多么忙,也必須到我這里來。我有要緊的事跟你商量。”

我諾諾。

待我到了他家,男保姆已把啟明的舊作全搬了出來,一卷一卷,橫在他那一丈二尺長的畫案上。

徐啟明已極度消瘦。他把那一雙仍然極美、卻視物全無的眼睛看著我,用那手指修長卻全無肉感的右手握住我,說:“大哥,你來了,我就全放心了。”

我不解。打哈哈道:咱們哥兒倆,什么時候不放心過?

徐啟明卻說:“非也。大哥,我今天是有事托付你了……”

我心上一凜,忙握住他的手不放,說:兄弟,你哥哥我也失明過十年,不是完全好了嗎?至今,還沒有老花眼呢……是謂: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啊。

徐啟明便也笑了,說:“大哥。福禍兩極,與我,全無意義。到了今天這份兒上,我難道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嗎?”

我說:是。是。

徐啟明卻不管我的話,只由著他自己的意思繼續說:“但是,弟弟今天,可是鄭重相托的了啊……”

我火了,打斷他:你什么話?……我不聽!

徐啟明卻不溫不火,笑了笑才說:“大哥,咱實在點兒。你也失過明。我這眼睛,能治好嗎?”

我愣了一下,啞然。我不能糊弄他。

徐啟明再說:“既然不好,哥哥,我還能再畫畫兒嗎?若我不畫畫兒了,我還能再干什么呢?……好,你別說,我說。你會讓我刻石的。刻石,尚可。那可以摸索著干,……但哥哥你想,我還有心思刻嗎?”

我再無話。想了想,才說:啟明,你信得過你哥哥我嗎?

徐啟明說:“當然。”

我說:那么,你就該相信:只要我們能夠把酒敘舊,回憶當年,我們,就會有我們的快樂。

徐啟明便笑了,一臉的陽光燦爛。

他說:“大哥,你想想你和我,從那樣一種環境里沖撞出來,容易嗎?”他并不容我回答,接著說,“草木一秋,是要活得旺盛的,是要活得開花結果的。而絕不是活得衰敗,茍且,奄奄一息的。你同意嗎?”

我說:絕對同意。

徐啟明便又笑了,笑得風生水起。

他說:“我畫了一輩子的畫。賣了的,就算了。他們愛誰是誰了。但我沒賣的,我想留下來可以傳世的——哥哥,你別說我狂!——我想選一選,交付給你,你替我保藏。”

一種預感,在我心頭陡起。我聲色俱厲!我大喊:徐啟明!你有病了!說什么呢?

徐啟明卻再笑了,那笑容很美,他說:“真有病,絕不找你澤群大哥。我只是想,我得有個托付。有了托付,我啟明才能心安。”

我再無言。

徐啟明聽得我無話可說,便告訴那男保姆:小張,打開那些畫。我還能用側光,余光看清楚呢。我看過,告訴我大哥,哪張留,哪張不留。不留的,這壁爐兒在,好用,你就燒了它。

男保姆應了。便把那一卷子畫兒展開。那些畫我大都見過,張張出彩,幅幅有情。

我說:別價。畫我都留了。容我以后有暇時好好整理。我不敢虧了我兄弟你。

“不。”徐啟明斬釘截鐵,“我能過了的,才是我想留給你的。我不能過了的,今天都不留了。燒!”

我心大慟。大喊:徐啟明,你是哥哥,還是我是哥哥?若你認我是哥哥,你聽我的。

徐啟卻說:我懂畫兒?還是你懂畫兒?……哥哥。一生一世,留得錦心綺思,風清月白,那才叫作不枉活過這一生。

我再無言。一個凡夫俗子,能和一個真正的藝術大家辯駁嗎?

徐啟明其實已經不能、或是看不清他自己的畫作了。但是,他能感覺。他有感覺。

我和小張一幅一幅地打開,展示給他看。這些畫兒大多托了片兒,卻沒上軸。有的,則連片兒也沒托。厚厚地卷起一卷,又一卷。

徐啟明坐在他那張轉椅上,用他失明的眼睛的側光,余光,并不多么費神費力地“看”著。嘴里只有反反復復地兩字兩個詞兒:“燒了。”“留了。”“燒了。”“留了。”“燒了。”“留了。”……

但我聽得分明,說“燒了”的多,說“留了”的極少。一開始還有,后來就幾乎只有“燒了”兩個字兒了。

那些美麗的畫呀!……

或山水,或花鳥,或寫意,或工筆;

無一不美,無一不絕,無一不奇,無一不精;

大紅大綠,大藍大紫;小鳥小蟲,小葉小枝;

或突兀奇絕,或揮灑淋漓;或斜生一枝,或驀然驚艷。

我知道,我太知道了。徐啟明的這些畫兒,哪一張拿出去,都可以賣到萬兒八千的,或是十萬,幾十萬的更多。他多么有名啊!名氣,就是品牌。品牌,就是錢。

我想阻止他的“燒了”:

啟明,兄弟。你別老是“燒了”,“燒了”的好不好?若不,我找個拍賣行,讓他們全拍了行不?

徐啟明卻冷冷一笑:“哥哥,你就別糊弄我了。我這一輩子,一個女人,一個畫兒,從來眼睛揉不得沙子的。何況是我自己的畫?有時候畫畫聽你的,因為你是高人,感覺好,常有靈動,我愿意聽……哥哥。這些年里,你忒知道了,除了哥哥你,我聽過誰的?……可是今天,你卻必須聽我的。‘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這詩,還用咱們來說嗎?……”

幾大卷子畫作,徐啟明只留了七張。他取了印泥盒子,用右手大拇指蘸了,在左上方的閑章下面,輕輕地留了指紋。他按了指紋,笑著嘆了一口氣,才說:“哥哥,畫可以作假。石頭可以作假,可我這指紋,沒人能作假吧?……好了大哥,這畫兒留給你了。你怎么處理,你老弟徐啟明絕無意見……”他又指了指幾案上的一個極大錦盒,說,“還有這些石頭,我自己早挑出來了。不過,真沒砸幾塊。我的刀功,比筆功可強多了呢。將來晚輩們有難處,用它換些銀子。哥你放心,沒問題。它絕對值錢……”

我的淚已悄然涌出了……

我知道徐啟明要做什么了。但是無人能夠阻止。

當年,我二十一歲,雙眼底出血,眼前一片暗無天日的時候,不是也多次萌生過自殺的念頭嗎?但那時候,一是年輕,二是因為以絕望作了基座,想用年齡和眼前的這一片混沌作一次賭賽。所以,我不屈,我堅持。而徐啟明,上蒼既然在這個時候剝奪了他的看世界、感受世界的能力,上蒼也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這樣一位天才,怪才,倔才,是因為母親的遺傳?抑或是四位“遺老”師傅的教誨?不得而知。但我想:他在坎坷滴血的日子里,卻平安無事;在平安無事的日子里,卻經歷了最苦痛的剝奪。他心上的靜水微瀾,或是驚濤駭浪,也只有他自己知道罷。

徐啟明的追悼會來了上千號人。

既有政府高官,文化部門的主管,新朋舊友,也有平民百姓,更多的都是慕其名且愛其畫與金石的三教九流各色人等。

他的遺囑是由他委派的律師宣讀的:房子交給了弟弟啟萌,存款全部捐獻給島城兒童福利院,但只供盲童的醫療贍養,不得他用。而他對他的畫作金石,不置一詞。

平時喝酒閑聊的青海戰友們組成了治喪委員會。按徐啟明的遺囑,訂了一艘游艇,直駛深海,把他潔白的骨灰,撒入了湛藍的那一片透明。

捧著最后的徐啟明,我想起了他的遺容:就那么靜靜地躺著,一無所求。但依然是那個他活了一輩子的樣子:削瘦,干凈,安詳。

他是服了過量的安眠藥走的。記得我們酒后胡聊時他曾說過:

我要是離開這個世界,一定不用刀子、繩子之類的東西。一是我怕痛,二是怕有傷痕。因為我去見俺娘的時候,絕對不能讓她傷心,得是個“全須全尾”的兒子。俺娘,這輩子,喜歡的就是個干凈……

作者簡介:

王澤群,男,青島人,1945年3月出生。國家一級編劇。1966年、1983年、1988年分別畢業于山東萊陽農學院、中國作協魯迅文學院、北京大學。文學學士。有電影5部、電視劇160多部(集)、舞臺戲劇11部、書7種,約計600萬字。獲各種各類國家級、省市級文學藝術獎50多項(次)。《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曾多次選載其小說作品。

責任編輯 白連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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