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壇掃黑并非自今日始。早在2001年,在“5#8226;19”黑哨事件和“甲B五鼠案”后,浙江省體育局局長陳培德等人即掀起一場“打假掃黑”風暴,結果卻出人意料,中國足協貪官和眾多“黑哨”仍逍遙法外。于是乎,足壇腐敗日益深化,貪污受賄、賭球“黑哨”猖獗。針對2010年開始的新一輪“打黑反腐”風暴,陳培德說,南勇之后還會有大魚出現。本期推出的著名報告文學作家朱曉軍的力作《叫板足壇腐敗的體育局長》,再現了體壇高官陳培德所策動的那場驚心動魄的打假掃黑風暴,不可不讀。
中國足壇猶如龍門山斷裂帶,地震不斷。2009年11月24日,原遼寧廣原俱樂部總經理王鑫等人因涉嫌利用商業賄賂操縱足球賽而被捕;12月11日,成都謝菲聯俱樂部董事長許宏濤等人被捕;2010年1月27日,中國足協原副主席南勇、楊一民和裁判委員會原主任張建強被刑拘……
中國足壇腐朽不堪,深受民眾喜愛的足球成為人民公敵,罵聲不絕于耳。誰把被稱為“世界第一運動”的足球弄到如此地步?為什么足壇腐敗到這種程度才想起治理?
2001年,時任浙江省體育局局長的陳培德對中國足協“5#8226;19黑哨”和“10#8226;6”假球的處理決定拍案而起,一針見血地指出:“要把反腐敗的重點放在查處違紀違法的足球官員和執法裁判員上,從源頭根治足球腐敗,重塑中國足協和執法的形象。”9年后(比抗日戰爭還多一年),陳培德所說的“違紀違法的足球官員”——當時主管裁判工作的中國足協副主席南勇、聯賽部主任楊一民、足協裁委會主任張建強才受到法律制裁。
南勇等人被拘后,陳培德又斷言,南勇、楊一民還算不得大魚,還將有“大鯊魚”出現。“大鯊魚”究竟是誰?眾猜紛紜。有人說,當時的中國足球掌門人閻世鐸怕逃脫不掉干系;有人說,將閻世鐸說成“大鯊魚”有點兒抬舉他,比他大的還有,否則陳培德等人發起的打假掃黑斗爭怎么會流產?
回顧當年,陳培德、宋衛平和李書福等人在浙江發起歷經數月之久的“打假掃黑”風暴,新華社、央視等媒體紛紛協同作戰,搞得中國足協副主席閻世鐸不得不跑到杭州調查“黑哨”。中央派下來調查組,正當風暴以雷霆萬鈞之勢席卷足壇、有望水落石出之際,卻莫名其妙地戛然而止,良心未泯的裁判龔建平被判10年徒刑,幕后黑手沒有揪出,沒有良心的裁判被放掉、逃之夭夭。
在當前這場掃黑反賭風暴中,媒體再度想起當年的“足壇第一反黑斗士”、“中國體育的良心”——陳培德。9年來,陳培德始終關注中國體壇,繼續“打假掃黑”,2006年,他自費出版《該我說了:誰打亂了中國足球》,回顧了“打假掃黑”過程,對足壇腐敗進行了反思,給中國足球開了一個處方——“休克療法”。他認為,假球、賭球、黑哨不解決,聯賽沒必要辦下去。2009年,他提出取消全運會的建議,認為,“2000億元辦一個不干不凈的全運會不值”。同時對國家體育總局原局長袁偉民的新書《袁偉民與體壇風云》提出四點質疑,認為袁偉民該說的話沒說,不該說的話亂說,作為中國足協主席為什么不說說“打假掃黑”?2010年初,陳培德頻繁接受媒體采訪,將一柄柄鋒利的匕首投向腐敗足壇……
2001年的打假掃黑風暴必然要載入中國足球史。歷史的教訓不容忘記。那場風暴的流產,導致了中國足壇的癌細胞擴散,行賄受賄、賭球“黑哨”猖獗,每年一萬億元的非法賭球資金流向國外……
一、“5#8226;19”瘋狂黑哨,陳培德憤怒叫板閻世鐸
2001年5月19日,甲B聯賽第八輪,浙江綠城隊對上海中遠隊的比賽在杭州黃龍體育中心舉行。
15時許,陳培德陪同浙江省主管體育的副省長魯松庭走進體育場,在主席臺就座。這時,4.2萬名球迷已經出現在看臺,場內的巨幅標語隨處可見:“綠城必勝!”“徐根寶,跳黃浦江吧!”
在前7輪比賽中,綠城連獲七勝,在甲B的12支球隊排名第三;上海中遠位居第一。這是一場強強較量,精彩角逐。綠城想勇往直前,奪得這場比賽的3分;中遠隊主教練徐根寶發誓:“這場球賽,中遠不贏球,我就跳黃浦江。”浙江球迷不僅對這場比賽抱有極大的興趣和信心,而且特別想看看上海中遠是怎么慘敗的。
杭州與上海既是近鄰也是怨鄰,現代交通使“上海擁有了西湖,杭州擁有了外灘”,可是兩個城市情感距離仍然相當遙遠。有媒體作過調查,73%的杭州人不喜歡上海人,12%的杭州人覺得上海人一般,僅15%的杭州人喜歡上海人。有人說,兩個城市感情的疏遠緣于上海人瞧不起杭州人,把杭州人看成是鄉下人;也有人說,杭州人最討厭的就是上海人的那種精明和小氣。其實,無論上海人和北京人,過去的優越感已“逝者如斯夫”,讓他們英雄氣短的是住在本市黃金圈內的大多數都是“鄉下人”——外地的精英;城鄉接合部,或五環之外住的絕大多數都是地地道道本市人。
15時30分,上半場比賽開始,場內旗幟揮舞,山呼海嘯。比賽進行到第43分鐘時,綠城獲得點球,外籍隊員瓦倫西亞一腳低射,球進了,綠城1∶0領先。中遠隊隊員對裁定不服,圍住主裁判張寶華激烈地爭論著,看臺上的上海球迷氣得大喊大叫。
下半場比賽進行到第26分鐘時,綠城的隊員左路突破,底線傳中,外籍隊員菲利浦一腳射門,球進了,比分2∶0。場內再次沸騰,杭州球迷狂呼亂舞,綠城隊員奔跑和擁抱,菲利浦歡呼雀躍,向坐在主席臺上的父親致意。
浙江綠城是中國最大的足球俱樂部,原有8支足球隊,其中有一支乙級隊和一支駐南斯拉夫的少年隊,多年來致力于乙級聯賽和青少年足球賽。2000年11月,在中國足球運動管理中心主任、中國足球協會專職副主席閻世鐸的推薦下,綠城以2500萬元巨資買下吉林敖東隊和甲B參賽資格,使浙江有了自己的甲級足球隊和甲B聯賽的主場。
正當綠城沉浸在勝利的歡呼之中,中遠隊突然中圈開球,右邊路斜吊禁區,眨眼之間球進了。主裁判張寶華裁定進球有效,比分為2∶1。
陳培德驚詫地望著裁判,綠城的球員還沒回到自己的場地,他怎么就鳴哨開球了呢?國際足聯制定的比賽規則清楚地寫道,比賽應在裁判員發出信號后,由開球隊的一名隊員將球踢入對方半場開始。在球被踢出前,每個隊員都應在本方半場內。張寶華是老裁判,1999年還獲得過“金哨”獎,不該犯這種連球迷都知道的低級錯誤啊。他這么做綠城能接受么,4.2萬的浙江球迷能接受么?為什么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呢?
菲利浦,眨動著長長睫毛的眼睛,蒙了,難道中國的足球可以這樣踢么?一位綠城的隊員氣憤地說,球場一片歡呼聲,怎么能聽得見開球的哨聲?瓦倫西亞激憤地跟主裁判張寶華爭辯起來,杭州球迷怒不可遏地揮舞著拳頭,搖動著旗幟,疾聲高呼:“打倒‘黑哨’!”“裁判下課!”一片哭聲喊聲叫罵聲震耳欲聾,聲勢浩蕩,若同海嘯。
陳培德緊張地注視看臺動向,怕球迷不理智引起騷亂和沖突。球迷的可愛就在于對足球的狂熱,在他們眼里足球比天還大,為足球他們可以豁出一切。凡是“迷”都有失于理智,球迷像孩子,愛激動,更愛沖動,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1985的“5#8226;19”,足球引發過一起騷亂。在世界杯亞洲東區小組賽的最后一場,中國足球隊對香港隊,中國隊只要打平就可以出線。上海中遠隊主教練徐根寶是當時中國隊的教練之一。無論球迷還是媒體都認為香港隊是不堪一擊的,中國隊出線已無懸念。沒想到中國隊卻以1∶2負于香港隊。球迷難以抑制內心的悲憤,要求與中國足協領導對話,在場外攔截外賓,掀翻汽車,毆打警察,這是足球在中國引發的第一起騷亂,造成了惡劣的影響。
綠城與中遠的比賽在抗議與呼喊聲中再度開球,第39分鐘心態失衡的綠城又丟一球。頓時體育場像遭遇超強臺風的大海,呼聲鼎沸,波濤翻滾,杭州球迷拼命地喊著,叫著,罵著,跳著。西北看臺的上海球迷惱了,有人豎中指,有人罵道:“浙江小赤佬,介弄勿靈清!”
比賽之前,負責競賽的浙江省體育局副局長杜兆年得知將有數千名上海球迷來看球賽,心一下子就提了起來,兩伙球迷相遇,立場和情感截然不同,弄不好要出事的。他當即指示:一是跟上海體育局聯系,來觀看球賽的球迷不宜過多,要有專人帶隊;二是給上海球迷留出指定看臺,不與杭州球迷混雜在一起。
兩撥球迷的沖突不斷升級,由口水戰變為“白刃戰”,2000余球迷廝打在一起,礦泉水瓶子飛了起來。警察沖過去,用軀體在兩伙球迷間拉起一道隔離墻。
終場的哨聲響了,比分2∶2平。綠城的兩位員工沖入場內,其中的一位揮起老拳砸在邊裁身上;看臺上怒潮翻滾,礦泉水瓶、小喇叭和硬幣槍林彈雨般地向場內狂瀉……
當杭州球迷被勸到場外,陳培德懸著的心放下了。將魯松庭副省長送走,他剛剛到家就接到杜兆年的電話,有兩千余杭州球迷將體育場團團圍住,要找上海球迷算賬。他懸著心趕回體育場,勸杭州球迷不要再擴大事態,趕快離去;派人給上海球迷送去面包和礦泉水,安慰他們說,不要著急,我們一定會把你們平安送出去的。望著那些赤裸著上身,涂抹著油彩,喊啞了嗓子,狂舞著手里的旗幟的球迷,陳培德深深感受到被稱為“世界第一運動”的足球的強大魔力,同時也為被黑哨褻瀆的足壇而感到悲哀。21點10分,最后一撥上海球迷乘坐掛有杭州牌照的大客車撤離后,杭州球迷也離去了。陳培德和體育局副局長杜兆年等人不禁長舒了一口氣,分別回了家。
當夜,陳培德失眠了。“黑哨”在他腦海響個不停,攪得他無法入睡。我是浙江省體育局局長,全國的甲B聯賽不歸我管,可是“黑哨”發生在浙江賽場,浙江是我的轄區,我不能視而不見。有人說:“中國足協是‘黑哨’的保護傘。如果沒有中國足協的袒護,裁判怎么敢明目張膽地吹‘黑哨’?”我要是站出來管的話,浙江體育局不僅要得罪裁判,還會得罪中國足協,即使討回了公道,那也是一次贏,次次輸。可是,視而不見不僅是不負責任,也不符合他的為官原則。
1943年,陳培德出生于福建省晉江的一個小漁村。家境貧寒,窮就像條繩索勒得一家人喘不上氣來。在他童年的記憶里,父親胡子拉碴,穿著短褲和敞懷的皺巴巴襯衫,打著赤腳;母親除料理家務之外邁動著三寸金蓮的小腳到處借債,出門一臉無奈,回來滿身凄涼;燒飯時,姐姐和妹妹睜著無神的眸子,窘促地拎著像肚皮一樣空癟的口袋挨家挨戶借米。可是,讀過三年私塾的父親對他寄予的最大期望卻不是富貴,而是“德”。在他的家鄉“德”與竹諧音。父親給他取名為“培德”,一是他命中缺木,以竹補木;二是想讓他像竹子那樣正直。母親是文盲,可是她卻比當今擁有高學歷高職稱的母親還要稱職,沒教過陳培德英語、鋼琴、繪畫,她教會了他做人。她教育他要做一個好人,一個正直的人,人什么都可以虧,唯獨良心不能虧。
父母肯定沒想培養培德當體育局長,可是他們給了他最適合做體育官員的品質——正直。正直既是優良品質,又是致命的弱點。正直讓陳培德深得別人信任,擁有眾多摯友;正直又使他的眼睛容不得沙子,嫉惡如仇,敢講真話,給他帶來不少麻煩。八年前,組織上派他到體委當主任時,他以為體育是一塊凈土,競技最講究的是公平、公正和公開,搞體育的人大都純粹。到任不久,他就發現體育這條潔白哈達已被擦成骯臟的抹布,見不到本色。全運會的“東道主現象”(在哪個省市舉辦全運會,該省市的總分就第一),興奮劑泛濫,年齡或體重等的弄虛作假,賽風不正,裁判受賄,執法不公;甲級聯賽的買球、賭球、黑哨……體育腐敗已成為組織行為,有的是領導默許的,有的是領導支持的,有的是領導主抓的。腐敗猶如一具腐尸,食客不止于蒼蠅蚊蟲,烏鴉、禿鷲、鬣狗、老虎、獅子各得其所。
體育關系到國家的榮辱,民族的興衰。小時,父親教導他,“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匹夫有責的事兒,作為正廳級的體育官員怎能沒責?陳培德想,全國的體育,我管不了;浙江體育歸我管,為官一任,負責一方。他堅持“看好自己的門,管好自己的人”,確保了浙江體壇的干凈。可是,體育腐敗對他來說猶如眼中釘,肉中刺,看見就想說,知道就想管。2000年4月,袁偉民被任命為國家體育總局局長。陳培德感到中國體育有希望了,袁偉民不僅帶領中國女排創下了“三連冠”,而且還是一位愛體育、懂體育的領導人。他懷著中國體育重返凈土的憧憬奮筆疾書,向袁偉民獻計獻策:“新官上任,燒什么火?我想進一言:不必燒三把,一把就行:在體育戰線大刮橫掃腐敗的‘龍卷風’……‘一打綱領不如一個實際的行動’,現在行動比綱領、宣言更重要。現在普遍存在的興奮劑行為、賽風不正問題屢禁不止,多半屬于組織行為,而虛假成績,又可以名利雙收。針對這個,我提議……”他提出了五點制裁措施,在結尾寫道,“我在體育戰線工作了八年,所見所聞,深感體育應該多出政治家,而杜絕政客;凡是不正之風屢禁不止的地方,其背后都有搞權術的領導撐腰。我常為此感到悲傷。我真誠希望我的進言能得到采納,并愿意從我做起,從我管轄的浙江做起,當尚方寶劍臨頭,我決不會眨眼。”為清除腐敗,他已不惜拿自己開刀,拳拳之心,殷殷之情,足以感天動地。可是,信發出后卻泥牛入海,杳無音信。
2000年夏天,在溫州召開的華東地區體育局長會議,在他的倡導下,六省一市的體育局長在《華東區體育界反對使用興奮劑的倡議書》簽了字。他激奮不已,熱血沸騰,好像看見一面體育反腐的旗幟迎風飄揚,激越的沖鋒號“嘀嘀嗒嗒”吹響。
對甲B中的“黑哨”和半公開的貓膩,他已有所聞。據說,每場比賽之前,“中間人”就像發情的老鼠興奮得亂竄,或以主裁判的親友或學生的名義給俱樂部打電話,許諾幫忙搞定比賽。于是,俱樂部就通過這條“地下交通線”給裁判送錢,少則三五萬,多則幾十萬。有的裁判貪得無厭,吃完主隊吃客隊,在比賽時時而“照顧”主隊,時而“照顧”客隊。
目前體育的首要問題是如何治理腐敗。對一個患有癌癥,或染有三期梅毒的病人來說,要先治病再強身。病不治愈,怎么滋補,怎么鍛煉都沒用。遺憾的是,體育界還“這里的黎明靜悄悄”,還沒有過反腐行動,沒處理過一位貪官。
陳培德沒有想到的是“黑哨”在眼前吹響,出現在杭州,甲B聯賽是不歸他管,浙江體育在他的管轄區域,他不能不管。
第二天,陳培德指示浙江足球協會副主席王之海對黑哨事件向中國足球協會申訴,講清情況,表明看法。接著,他對趕來采訪的記者表明態度和觀點:“球迷鬧事顯然不對,可是事出有因,造成球迷不冷靜的主要原因是裁判執法不公。對這場比賽的執法,無論杭州球迷還是上海球迷都很不滿意,裁判所犯的一連串錯誤激怒了球迷。”接著,他義憤填膺地說,“中國足球之所以步履維艱,一波三折,常出亂子,很多時候都是裁判造成的。所以當務之急與其說請洋教練,不如說是要請洋裁判,否則喪失了執法的公正性,也就失去了體育競賽的價值。我認為,不從反腐敗入手,中國足球投入再多也只能是窩里斗,也不會有希望。”
陳培德的表態被媒體報道后,如同巨石投進“5#8226;19”的池塘,濺起沖天的水花。有人說,陳培德把事情搞糟了,球迷可以罵中國足協,地方體育局怎么得罪得起足協?足協是足壇的上帝,一手遮天,燒香都不見得能找到廟門呢,哪能跟他們叫板,還想不想搞足球了?有人說,陳培德不會做官,不懂官場規則;也有人說,陳培德太正直了,也太幼稚了,別人的官越做越大,他的官卻越做越小;還有人說,陳培德鋒芒太露,沽名釣譽……
在官場,陳培德是另類,時有驚世駭俗之舉,這可能與經歷有關。他沒有像其他高官那樣沿著漫長的臺階一級級攀上來,他是“萬丈高樓平地起”,起點很高。
1968年,北京大學哲學系畢業的陳培德被分配到金華縣,先在農村當了10年的小學教師,“文革”后又調到金華四中,教了5年語文和政治。1983年,他被選進金華地區宣講團,講黨的十二大精神和政治經濟學。他的講座不僅條理清晰,深入淺出,而且聲音雄渾有力,富有磁性,深受干部群眾歡迎。那年正好黨中央提倡領導干部“四化”,省委考查組到金華選拔干部,采取群眾推薦,組織考查,不帶任何條條框框。當提到宣傳部長的人選時,干部群眾異口同聲地說:“金華四中的‘陳鐵嘴’最合適!”
陳培德就這樣從一名普通中學教師擢拔為浙江省金華地委常委、宣傳部長。
1986年,浙江師范大學領導班子不團結,省委派他去擔任黨委書記兼副校長,擢升為正廳級官員。1991年,他奉命調到浙江省委,任副秘書長,級別沒變,地位高了,可以一覽眾山了。1993年初,省委副書記找他談話,“培德,省委考慮你性格外向,協調能力強,又善于跟年輕人打成一片,決定讓你去體委當主任……”
“是您說錯了,還是我聽錯了?到底是教委還是體委?”陳培德瞪大了眼睛,疑惑地問道。
“我沒有說錯,你也沒有聽錯,是體委不是教委。”副書記笑吟吟地說。
陳培德有點兒蒙了,他讀中學時愛打乒乓球,讀大學時是系籃球、足球、排球和乒乓球四球隊的隊員,可那畢竟是業余的,憑那點底子當省體委主任怎么行?體育專業性強,外行怎么能領導內行呢?
省委書記又找他談話,“培德,省體委領導班子鬧矛盾,省委派你去當這個主任。你的任務之一就是把領導班子團結起來。”
他服從了組織安排。有人對他說,老陳啊,體委可不是省委省政府直屬機關哪,從省委副秘書長到體委主任,級別是沒變,地位可就差多了,離開了主干線,政治前途就暗淡了。
“可能是這樣吧,不過當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做事。只要把事做好了,對得起機關門口那五個字——‘為人民服務’,也就行了。”他淡然一笑地說。
到體委報到時,陳培德驚呆了,沒想到體委竟是個爛攤子!體育館像艘擱淺的漁船,無可奈何地任憑歲月風蝕;辦公樓破破爛爛,像中東難民睜著苦難深重的眼睛望著他這位新上任的體委主任。他從零開始,從頭學起,五年之后,周總理生前關心過的黃龍體育中心的主體育場建成了,并在那里舉辦了女足世界杯比賽。浙江省體委連續多年被評為全國群眾體育運動先進單位,運動員在奧運會上連續獲得金牌。
這時,省委領導又找陳培德談話了,這次要派他到省教委當主任了。教委主任的權力可比體委主任大多了,下面正廳級高校就有幾十個。不僅如此,教委主任比體委主任距副省也近了許多。從教委主任提拔的副省級舉不勝舉,從體委主任提拔的近乎零。他卻上書省委請求留在體委,放棄了擢升副省級的希望。
“5#8226;19”過去兩天了,浙江省足協的申訴也提交上去了,中國足協那邊卻一點兒動靜都沒有。性急的陳培德忍不住了,撥通了閻世鐸的手機。
他跟閻世鐸有四年的交情。1998年,時任國家體育總局政法司司長的閻世鐸主持起草《2001~2010年中國體育改革和發展綱要》,陳培德是起草小組成員。他們白天一起工作,晚上一起打牌和聊天,友情就這樣漸然加深了。2000年中國足球處于低迷之際,閻世鐸空降至中國足球運動管理中心出任主任,兼中國足協專職副主席。陳培德認為,在中國體育界最難搞的是足球,最復雜的地方是中國足協,所以對“不懂足球、不懂外語”的閻世鐸出任中國足球掌門人既驚訝又擔憂。
中國足協和足球運動管理中心是一個機構兩副面孔(在中國這種怪物很多),足協是民間社團,中心是政府管理部門,它既沾計劃的邊,又搭市場的界。有人占了便宜,自然就得有人吃虧,足球俱樂部要承受兩種體制的弊病和負擔。對中心而言,足協猶如阿慶嫂唱的,“這草包,倒是一堵擋風的墻。”中國足協主席袁偉民對閻世鐸說,“足球的天塌下來,也要你去頂著。”足球出了事,中心不會頂著,要讓足協頂著。閻世鐸戴著無頂帽子,不論什么掉下來都得用頭皮去接著,沒人頂他頂著。
一次,陳培德在北京見到閻世鐸,笑著說,“領導要想重用你就不會讓你到足協,領導要不想再用你就讓你去足協。”玩笑開過之后,他對閻世鐸說媒體是戰友,不是對手,要學會跟媒體搞好關系。閻世鐸感激地將手機號碼留給他,“這個電話一般人不知道。有了這個電話,你任何時間都能找到我。”
陳培德想,解決足壇腐敗不能依靠中國足協,閻世鐸卻可以依靠。他到足協時間不長,還沒被污染,他還想干點兒事,有振興足球的抱負,上任之后就大刀闊斧地改革,發誓:“前面即便是萬丈深淵,我也會為了中國足球義無反顧地跳下去。”
陳培德佩服閻世鐸的膽識、魄力、才干和為事業勇于獻身的精神。
電話通后,陳培德沒有寒暄,沒有客套,開門見山,直奔主題:“閻主任,對于‘5#8226;19’球迷的不冷靜,浙江體育局愿承擔責任,以后加強對球迷的教育,保證不再發生此類事件。可是,事出有因,導火線是裁判!”
“我們用十多個小時,整整看了11遍慢鏡頭的錄像,根本就沒發現你說的情況!”閻世鐸的話有點兒火藥味兒。
閻世鐸的回答讓陳培德大為震驚,思維不禁打個漩,濺起浪花,一氣之下提高了聲音:“一盒錄像帶能全面客觀地反映出整個過程嗎?一臺攝像機能拍全賽場的所有空間嗎?況且,當時攝像機對準的都是狂歡的隊員,歡呼的觀眾,根本來不及轉換角度……難道四萬多雙眼睛還不如一盒錄像帶真實嗎?”
浙江足球記者也看過錄像,根本就沒有找到加西亞進球的全鏡頭。電視記者從專業技術角度測出從菲利浦進球到加西亞進球的時間間隔在12秒左右,央視“足球之夜”測出的時間是13秒。如此重大比賽,4萬之眾觀看,從進球到歡呼雀躍,再到對方攻進一球,僅用13秒,到底創造的是奇跡,還是貓膩?
閻世鐸可能也沒想到陳培德會如此反應,停頓片刻,語調平緩地說:“這件事影響很大,中央領導過問了,我們不能不對你們進行處罰。聽足協同志反映,陳培德局長直面媒體說,中國足球改革當務之急不是請洋教練,而是請洋裁判。我對他說,這種話不會是陳局長說的,是媒體有意編造的。”
“不。這正是我陳培德的原話,媒體一點兒也沒夸張!”
話不投機,閻世鐸無語,陳培德憤然掛斷電話。
第二天,處罰下來。陳培德的電話并沒有減輕中國足協罰單的分量:給予俱樂部警告處分;兩位助理教練員停止比賽4個月,各處罰人民幣4萬元;另一位助理教練員停止比賽兩場,處罰兩萬元;對打裁判的兩位員工各處罰5萬元……對“5#8226;19”事件的導火線——裁判沒有處罰。
“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這一封建社會惡習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不僅沒有消弭,反而在某些領域愈演愈烈了。現實表明,等級制度不是減弱了,反而被強化了。
裁判吹“黑哨”,足協不公正!杭州球迷憤憤不平,有的想出資請媒體記者赴京與中國足協交涉,有的想通過募捐的方式來分解中國足協對杭州賽區和當事人的罰款,有的則憤憤地說,“我們也出錢買裁判,看中國足協怎么處理!”
魯松庭副省長在“5#8226;19”事件情況通報上氣憤地批示:“觀眾要正確引導,各種防范措施要加強。‘5#8226;19’比賽,我作為一名觀眾,在場觀看了全過程,如此裁判,如此水平,現在如此處理,怎能令人信服?又怎能贏得廣大群眾對體育事業的熱情支持?在目前情況下,我省體育界要保持一身正氣,敢于抵制各種歪風邪氣,并把工作重點放在群眾體育上,切實提高人民群眾的身體素質。”
這一批示既是對陳培德和浙江體育局的理解和支持,也是對中國足協深感失望。陳培德看了數遍魯松庭的批示,倍感溫暖和力量。
二、陳培德對“甲B五鼠”事件的處罰拍案而起,再次叫板中國足協
2001年10月6日,誰也沒想到這尋常的一日會讓足球變得如此齷齪。
下午,陳培德乘車趕往蕭山機場,要飛往深圳,督戰第九屆全運會的跆拳道比賽。
陳培德身材算不得高大,可是卻給人一種魁梧的感覺。他生氣勃勃,有著一種足球運動員敢打敢拼的氣勢,再加上敢于擔當的性格,也就成為最有男人品質的男人,因此擁有很多粉絲。
手機響了,是江蘇省體育局局長孔慶鵬打來的:“陳局長,下午的比賽綠城可不要讓球啊。”
“綠城讓球?不可能吧?”
電話掛斷后,陳培德有點兒疑惑,孔局長是什么意思,僅僅是擔憂還是聽到風聲?下午是甲B聯賽最后一輪,江蘇舜天——成都五牛、浙江綠城——長春亞泰、廣州吉利——武漢紅金龍……
據說,在前幾輪比賽中,上海中遠砸下上億元資金,創下主場全勝,客場僅贏兩場的奇跡,在最后一輪比賽前獲得晉甲A的資格。剩下一個晉A名額,鹿死誰手,難以確定。有機會晉A的有三個隊:成都五牛、長春亞泰和江蘇舜天。五牛和亞泰的積分相同,都是39;舜天的積分是38。五牛為獲得這一機會在上一輪比賽中“狠贏”了四川綿陽,創下11∶2的中國甲級聯賽紀錄。球迷認為四川綿陽沖A無望,有意放水給本省的五牛;媒體稱這場球賽是中國足球史的假球之最。
最后一輪比賽之前,中國足協將綠城、五牛、亞泰和舜天等4支與沖A有關的俱樂部老總召至北京當面警示:不許買球賣球和讓球,打好甲B最后一輪。將比賽時間定在10月6日下午3時開始,杭州和南京兩個賽區同時進行,為防止“黑哨”,特邀韓國和香港裁判執法。
不知從何時起,中國人在我們自己的心目中是那么不可信,嬰兒奶粉要喝進口的,藥品和化妝品要用外國的,干紅要喝法國的,讀書要去美國讀……如此下去,是否會有一天我們不僅拒絕中國產品和服務,甚至拒絕與中國人打交道,希望自己上司、同事、鄰居都是外國人呢?真是莫大的悲哀!
孔局長的電話讓陳培德心里沒底了,盡管他欣賞綠城俱樂部的董事長宋衛平,也相信宋衛平是不會做出那種齷齪事的,可是前幾輪球賽已顯示出金錢的巨大威力,似乎只要錢到位,足壇上什么人間“奇跡”都能發生。幾天前有過傳聞,有人想在這一輪比賽中以100萬的高價給亞泰買一個球。媒體猜測,四川綿陽與成都五牛是四川老鄉,浙江綠城(原吉林敖東)與長春亞泰是吉林老鄉,既然四川綿陽能放水(況且放水也不白放,若100萬賣一個球,5個球就是500萬。亞泰獲得晉A,綠城撈到500萬元,各得其所,皆大歡喜),綠城為什么不可能放水?有行家分析,若亞泰輸了或平了綠城(在主場比賽,亞泰與綠城比分0∶0),舜天贏了五牛能晉A;綠城若要放水,舜天晉A無望,五牛就會跟舜天買球;亞泰與五牛誰能晉A,那就取決于綠城與舜天的放水量了。
如果說,“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甲B所有球隊都不缺“通行證”。當實力不能成為取勝的關鍵時,拼的將是卑鄙了,最卑鄙者為王。這就是體壇墮落的悲哀。
陳培德撥通宋衛平的電話,開誠布公地講了孔局長的電話內容。
“陳局長,亞泰已經托人來過了,讓我們讓球……”宋衛平坦率地說。
“你答應了?”陳培德的心一下懸了起來,沒等宋衛平說完就問道。
“沒有。”宋衛平回答得干凈利落。
“決不能讓球。輸球可以,但不能輸人!”陳培德斬釘截鐵地說罷,掛斷了電話。
陳培德當了八年體育局長,不僅沒有輕車熟路之輕松,反而有種牛車上坡之沉重。他58歲了,兩年后就要離任,緊迫感越來越強了,想在離任前盡自己所能推動體壇反腐的進程,想為凈化體壇作點力所能及的貢獻。他給袁偉民局長寫信,建議袁局長反腐敗;他在2000年華東協作區體育局長會議上,提出華東區體育界聯合反對興奮劑的倡議;他在浙江省體育界反興奮劑大會上提出,“浙江只有正道可走,沒有歪門可進。浙江出現興奮劑,唯我是問,我引咎辭職。”有人說,陳培德“拎著烏紗帽,叫板興奮劑”;有人說,陳培德越來越天真了,如今的全運會要是不用興奮劑,那就等于赤手空拳跟武裝到牙齒的對手較量;也有人說,陳培德太能出風頭了;還有人說,這是“58歲現象”的另一表現——沽名釣譽……
陳培德不在乎別人說什么,堅守的底線就是確保浙江體壇干凈。
下午3時,球賽如期進行。上半場,劍拔弩張,杭州賽區的兩支球隊均無建樹,以0∶0結束;南京賽區在比賽進行到44分01秒時,舜天率先破門攻進一球,比分1∶0。
杭州、南京相距數百公里之遙,現代通信工具、電視現場的直播哪怕是場上的風吹草動都無法隱藏。亞泰和綠城很快就得知南京賽場的情況,下半場,在16時15分36秒,亞泰發威,攻進一球。
南京賽場對杭州的情況也了如指掌,16時31分,舜天又進一球。隨后,五牛發威了,連續攻進兩球,比分2∶2。
亞泰也不示弱,又兩度破門,將舜天晉A的希望徹底滅了。
16時49分34秒,五牛再進一球,比分為3∶2;
16時50分38秒,亞泰又進一球,4∶0;
臨近終場,五牛攻進最后一球,以4∶2勝出。在亞泰攻進第二個球時,有手球之嫌,綠城提出抗議,導致比賽中斷4分鐘。這樣杭州賽場就要比南京延遲4分鐘結束。這樣就留下一道懸念:亞泰若想晉A的話,就得在最后4分鐘攻進兩球,這在甲B聯賽中不僅不多見,而且稀罕。然而,令人驚訝的是亞泰在最后4分鐘不多不少進了兩球,以一球之差獲得晉A。
“甲B”墮落成了“假B”!
在深圳的陳培德不時打電話詢問球事,得知上半場比賽正常,心仍然懸著放不下,放水往往發生在即將結束的那十幾分鐘。跆拳道比賽終于結束了,陳培德匆匆趕回賓館,打開電視看球賽。他看到的卻是亞泰踢進的最后兩個球,看到的是臺上怒濤洶涌,數千球迷揮舞的拳頭,疾聲抗議:“假球!假球!假球!”
陳培德震驚了,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他急忙撥通宋衛平的電話,厲聲質問:“這是怎么搞的?你們這不是假球是什么?”
“陳局長,我沒想到啊,沒想到,花幾千萬元錢賣下的球隊,卻被球員給出賣!足球太難搞了……我要開新聞發布會,馬上開,將那5個隊員開除!”話筒傳出宋衛平的號啕大哭聲。
宋衛平也算是人物,創下浙江房地產第一品牌——綠城,擁有數十億資產,能讓他如此悲傷并不是件容易事。
“你不要操之過急,要冷靜。”陳培德告誡道。
宋衛平畢業于杭州大學歷史專業,頗有個性。據說,當年在舟山黨校當教師時,敢于跟市領導拍桌子。他熱愛體育,大學時是校乒乓球隊的,后來又不可救藥地愛上了足球,投資近億元創辦了綠城足球俱樂部。他不僅愛足球,還有理想,沒想到在甲B聯賽這幾個月,先是遭遇黑哨,后是被球員出賣,怎么能冷靜,怎么能不怒發沖冠?
不久,熒屏上出現了宋衛平那胖胖的圓臉和那對不大的怒睜著的眼睛,他氣得有點兒語無倫次:“不是說綠城不能輸球,但不能這樣輸!這些運動員出賣了俱樂部,出賣了浙江球迷,他們得到了他們想要的東西。俱樂部也認為,我們也有我們認為要的東西,這,就是開除……他們活該!5個,他們活該,我告訴他們,他們不聽,他們這么賣,他們可以賣他們的親人,他們拿那些錢不得好報應……有人說綠城賣球,我們絕對沒有賣。如果誰敢簽懲罰綠城的文件,我都會與他理論,哪怕是閻世鐸,我也要掀桌子!”
宋衛平消失了,廣告鉆了出來。陳培德心里有點兒亂,下意識地點燃一支煙,猛吸幾口。思緒似霧繚繞,又似奔涌的錢江潮從心中滾過。他剛到體委時,見浙江省沒有足球隊,覺得對一個經濟大省來說是個缺憾,于是提出要發展浙江的足球事業,組建自己的足球隊。話音沒落就有人提醒:“陳主任啊,浙江沒有足球等于沒有包袱。足球這個東西難玩呀。”
陳培德后來才知道,足球留給浙江的是一塊走不過去的傷心地。1955年,杭州足球隊首次參加全國比賽,以進1球失36球名列小組倒數第一。1959年,在第一屆全運會上,浙江隊又以一勝四負,名列小組第五,勝的是弱不禁風的青海隊。此后,浙江足球隊屢敗屢戰,浙江人那口窩囊氣憋了幾十年。1988年,浙江省體委絕望了,對浙江省足球隊下最后通牒——今年沖不上甲級隊就解散。1988年8月15日,寧波大學足球場,浙江隊與火車頭隊的比賽拉開序幕,這是浙江隊生死攸關之役,100多名忠實的球迷跑來助威。結果,浙江隊以0∶2敗北。終場哨像喪鐘似的響起,全場鴉雀無聲,球迷默默地看著家鄉隊球員在悄悄地收拾東西,準備乘大客車離去。突然,一個球迷沖過去,滿臉淚水地大罵教練和不爭氣的隊員。愛之深,恨之切,盡管他們是一群扶不起來的阿斗,可是那畢竟是家鄉的球隊啊!突然,天降大雨,球迷佇立雨中,默默地望著客車漸漸遠去,他們在為浙江足球隊送行。不,是送葬。從此,全國足球賽將再也見不到浙江隊的身影!老天下的哪里是雨?那是四千多萬浙江人的淚啊!
1997年,宋衛平投資創建了浙江綠城足球俱樂部。2000年買下吉林敖東隊,浙江終于擁有了自己的足球甲級隊。3月24日,春雨瀟瀟,2001年甲B聯賽在杭州拉開序幕,省委書記張德江、副省長魯松庭和三萬多球迷一起觀看了首場比賽——浙江綠城對成都五牛。張德江興致勃勃地鼓勵隊員不僅要晉甲A,而且要奪冠!
陳培德笑著說:“張書記,我們想請您擔任省足協名譽主席。”
張德江笑著說:“贏了,我當;要是輸了呢,我可不干。”
那一場比賽是2∶2平。
陳培德把煙掐滅,打開隨身攜帶的筆記本電腦,給閻世鐸寫信。盡管有過幾次不愉快的通話,也沒有改變他對閻世鐸的信任。陳培德認為,閻世鐸還是比較正派的,他到足協時間不長,對足壇的情況不是很了解,作為地方體育局長應該向他如實地反映情況,作為朋友應該將自己的想法直言不諱地告訴他。
他在信中寫道:“甲B的骯臟交易并非偶然,更不是始發,而是由來已久。它早就潛流于整個賽季的全過程,操作于俱樂部制運作的全空間。足球的腐敗是全時空的,無時不在,無處不在。假球、黑哨、賭球,金錢成了中國足球運動的唯一動力;水平最低,收入最高,問題最多。國人用‘想勞累,去旅游;要生氣,看足球’來表達對足球的痛恨。長此以往,中國足球只能走向更加黑暗的深淵,只能豢養更多的足球流氓、富翁,葬送更多的年輕人。”
他向閻世鐸建議“宣布今年的甲B聯賽無效,然后果斷地‘休克’明年的各類職業聯賽”,“從運動員到足協官員進行全面整頓……懲治足球的腐敗,光靠足協的章程是不夠的,必須司法介入,必須運用《刑法》。”
他寫得酣暢淋漓,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回杭州之后,他將信交給黨組其他成員討論后,簽上名字傳真給了閻世鐸。三天后,沒有回音,他有點兒失望,但并不灰心,以浙江省體育局的名義傳真給國家體育總局。幾天后,他與閻世鐸通話時,閻世鐸說:“你給袁偉民局長的信,他已經轉交給我,囑咐了,要重視這個事兒。”
10月13日,在沈陽召開的中國足球甲級俱樂部第二次總經理聯席會上,閻世鐸慷慨激昂地發表了重要講話,“民心不可違,民意不可欺……如果中國足協在這個時候連這么一點勇氣都沒有,我們對得起那些真心想搞好中國職業聯賽的俱樂部嗎?我們對得起全國廣大球迷和社會各界嗎?我們還有資格坐在這里嗎?在這次事件發生后,我們很高興地看到浙江綠城俱樂部和江蘇舜天俱樂部采取了比較積極的態度,浙江體育局和江蘇體育局領導對俱樂部也提出了要求。”
陳培德聽后甚為欣慰,看來閻世鐸決心很大,中國足協要有大動作了。
10月16日,中國足協對“甲B五鼠”的處理決定出來了:
一、除上海中遠隊外,其他隊一律取消本年度升入甲A聯賽的資格;
二、取消9月29日成都五牛對四川綿陽,10月6日江蘇舜天對成都五牛、浙江綠城對長春亞泰三場比賽國內球員的2002年注冊資格和2002年、2003年的轉會資格;
三、取消上述五家俱樂部2002年和2003年甲乙級聯賽參賽引進國內球員的資格;
四、給予四川綿陽、成都五牛、長春亞泰和浙江綠城俱樂部,在上述三場比賽中執教的國內主教練,以停止2002年賽季工作一年的處罰……
這是中國足協有史以來最重的一份罰單,導致五家甲B級俱樂部陷于癱瘓,間接損失數億元,61人被停賽。
其中,綠城占13人,包括代理主教練王長太。
如此“重視”,不僅令陳培德大為震驚,而且義憤填膺,收受賄賂、吹黑哨的裁判不處罰,黑哨的保護傘——足協官員不追查,僅僅對足球俱樂部“亂世用重典”,寧可錯殺一千,決不漏過一個。綠城幾個球員私下賣球,13名隊員被處以重罰,包括在那場比賽中忠于職守、表現優異的守門員高樹春!
官場流行一句話——屁股決定腦袋。足協與裁判、衛生局與醫院的關系猶如腦袋與屁股,屁股坐哪兒說哪兒的話。只要腦袋沒進水就決不會讓板子打在自己的屁股上。當官員沒有了是非觀念,僅僅知道利害得失時,社會的公理和公道也就缺席了。屁股決定了腦袋,許多機構就該“與時俱進”,衛生局可改為醫院利益保護協會,足球運動管理中心和足球協會改名為足球裁判利益保護組織。關系明晰了,納稅人或俱樂部也沒必要養活這些白眼狼了,民眾的怨氣也就少了許多,最起碼不必勞民傷財地去找他們討公道了。
第二天上班,陳培德放心不下地給宋衛平打電話,關切地問道:“宋總,中國足協的處罰,你能接受得了嗎?”
綠城初涉甲B就連遭兩次處罰,“5#8226;19”的委屈、“10#8226;6”的窩囊,宋衛平能否撐得住?宋衛平是浙江足球的有功之臣,在2001年讓浙江有了歷史性突破——足球首次打進全運會決賽圈,綠城的乙級隊在聯賽中進入四強,青年隊在聯賽中進入八強。中國足協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地處罰,有可能給剛剛起步的浙江足球造成致命打擊。陳培德作為體育局長能不擔憂么?
“陳局長,我能接受,您放心,我不會趴下的。”聲音有點兒有氣無力,語氣有點兒疲憊,他是否跟陳培德一樣一夜沒睡?
“中國足協想處罰誰就處罰誰,無法無天了!”浙江省體育局常務副局長、浙江省足協主席杜兆年擺著手在辦公室來回走著,操持著濃重的紹興口音憤憤不平地說。
杜副局長身高1.88米,籃球運動員出身,性格直爽,有啥說啥。他感到不可思議的是,中國足協處罰這個,處罰那個,為什么就不處罰自己?難道他們自己就一點兒責任都沒有?他們有什么資格像探照燈似的照來照去的,燈光總落在別人身上,唯獨不落在自己身上?這不就是名副其實的“燈下黑”么?什么時候,中國足協將探照燈換成一面鏡子,他們就知道自己是什么東西了,那時中國足球也就有能力走向世界了。
陳培德放下電話就召集浙江省體育局黨組成員碰頭會。他提議,浙江體育局沒理由在危難之際不作為,沒理由在球迷呼吁和期待真實的足球比賽時無動于衷。為此,浙江體育局有必要召開媒體座談會,表明自己對中國足協處罰的態度。陳培德的提議得到黨組其他成員的一致認同。
10月18日下午,媒體座談會在浙江省體育局16層的多功能廳召開。陳培德面對數十家媒體記者宣讀了《浙江省體育局對中國足協處罰決定的表態書》。他神態凝重,以那雄渾有力、富有磁性的男中音讀著,語速漸漸加快,聲音越來越嘹亮。他提出四點,一是對中國足協對甲B聯賽中出現的不正之風進行嚴厲處罰表示支持;二是贊賞“亂世用重典”的態度,但認為只能對查有實據的違法亂紀者施用重典,而不應錯傷無辜;三是希望中國足協能以此為開端,把反腐敗的重點放在查處違紀違法的足球官員和執法裁判員上,從源頭根治足球的腐敗。對觸犯刑律的腐敗分子,應訴諸法律,“殺無赦,斬立決”,以儆效尤;四是希望這次處罰不是足球界反腐敗的結束,而是開始。
宣讀完畢,陳培德言猶未盡,又提高嗓門大聲說道:“浙江省體育局認為,在處罰的五個俱樂部中有我們浙江的,我們有責任,我們要出來說話。我認為,中國體育的反腐敗應以足球界為突破口,足球界反腐敗應以甲B聯賽為突破口,甲B聯賽應以綠城為突破口。足球界的反腐敗應該確立三項目標:打假、掃黑、反貪。打假的對象是俱樂部,掃黑的對象是吹黑哨的裁判,反貪的對象是足協的官員。可是,中國足協只字不提少數官員的腐敗,只字不提裁判的黑哨問題,對此我深表遺憾。假球與黑哨是一對孿生兄弟。球員問題、俱樂部問題只能說是表層現象,還有更深層次的東西。我想貿然地問一句,七年足球聯賽下來,裁判界的敗類收受的不義之財,是不是可以作為一個大案來查?”
三、說服宋衛平“掀桌子”,閻世鐸接受“掃垃圾”
“四點表態”媒體報道出去,各地媒體紛紛轉載,鋪天蓋地,猶若一股狂風從浙江刮起,愈刮愈猛,漸漸形成狂飆。這一足壇腐敗狂飆引起世界足壇的關注,亞足聯秘書長維拉潘致函中國足協,表示亞足聯愿意在中國打擊賄賂、腐敗、暴力及假球方面給予協助與合作。央視“新聞調查”欄目派兩名記者來到打假掃黑的前沿陣地——杭州,對“黑哨”展開調查……
中國足協陷于被動,他們肯定沒有想到,一個地方體育局居然敢于公開叫板中國足協,叫板閻世鐸;一位省級體育局長能從假球事件提出打假、掃黑、反貪三大目標,并且把吹黑哨的裁判和隱藏在中國足協的貪官作為重點。“四點表態”像把匕首戳在中國足協的軟肋,挑戰了閻世鐸在足球王國的地位和尊嚴,令某些足球官員提心吊膽,讓某些裁判惶惶不安。
10月31日晚8時,浙江省體育局14樓小會議室,央視“新聞調查”欄目記者對陳培德、宋衛平和綠城足球俱樂部總經理沈強等人進行采訪。
“新聞調查”的記者是30日傍晚抵達杭州的,一行兩人,策劃徐慨和編導羅陳。在此之前,已經與陳培德等浙江省體育官員、浙江媒體的記者和杭州市公安局領導進行過調查。對今天的采訪,陳培德費了一番思量,宋衛平與其他被調查人不一樣,說出黑哨的原因,那勢必要涉及受賄,有人受賄就得有人行賄,說到行賄也就說到他自己,他說過自己也不干凈。這就等于炮彈繞一圈兒,又落回自己的頭上。宋衛平是一個成功的商人,擁有數十億資產,他發發牢騷,泄泄怨氣容易,讓他冒著坐牢危險揭黑不大容易。
宋衛平剛從北京回來,還掛著幾分倦意。他坐下之后,看一下像只睜大的眼睛似的攝像機,戒慎地說:“不要錄了吧?在一起聊聊就行了。”
徐慨和羅陳相互對視一下,目光又落在陳培德身上。
陳培德將綠城作為突破口,用意就是相信和依靠宋衛平。盡管足壇腐敗路人皆知,不過“聽到轆轤響,不知道井在哪兒”,看到的只是表象,沒有證據。在浙江,知道“井”在哪兒的只有綠城,宋衛平要是不開口揭黑,提供證據,掃黑反貪只是一句空話。可是,讓宋衛平提供證據那等于讓他給自己找麻煩,一是他這樣做從今往后沒法跟裁判打交道,在足壇難以立足;二是綠城不一定有證據,錢不是他們直接交到裁判手里的,而是通過“中間人”送過去的,“中間人”若否認把錢送交到裁判手里,或裁判否認收到錢,這將查無實證;三是行賄受賄都是犯罪,宋衛平要是拿出裁判受賄證據,也就等于交出了自己行賄證據,不僅有可能同裁判一起下獄,甚至有可能裁判逍遙法外,自己進去了。他給每位裁判送幾萬,加在一起就是幾十萬,假若查實了,他的罪比受賄的裁判還要重。政策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流行解釋是,“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抗拒從嚴,回家過年。”誰愿意把牢底坐穿呢?尤其是億萬富翁。
“宋總,今天請你來是想聽聽你訴苦。我們都想為凈化足壇環境盡綿薄之力。可是,如果我們大家有苦都悶在心里,不敢講,不肯講,不想講,那么足球的環境只能越來越惡劣。”陳培德停頓了一下,轉過臉對兩位記者說,“每當跟宋總談起足球,他總是熱淚盈眶,有倒不完的辛酸與苦衷。今天,我們給宋總一個機會,讓他把自己所有的苦都倒出來。”
言外之意是想讓他把那些給裁判送錢的事都說出來。陳培德說罷,滿懷期待地看著宋衛平。
宋衛平見陳培德已經把話說到這份上,自己沒路可退了。他沉吟片刻,一字一句地說道:“關于甲B的問題,從中國足協處理結果就可以看出來,他們根本不想徹底解決。”接著,他猶猶豫豫地說,“中國足壇的假球、黑哨等問題,這是一個公開的秘密,球員、裁判、足球官員,幾乎無人不曉。另外,問題涉及面之廣,涉及人之多,難以想象。把這個底翻出來,國際足聯要是取消了中國隊的世界杯參賽資格,恐怕誰都負不了這個責任……”
他說完之后看著陳培德,不再說下去了。他的話里有話,既表明他顧慮重重,同時也在叫陳培德和央視的板——他要是把這些黑都揭出來,怕他們承擔不起。
宋衛平不知道在采訪前陳培德對記者已明確表態,“我們拿到證據后,先向中國足協反映,向國家體育總局報告。他們要是支持的話,我們再進一步配合;他們要是拒絕的話,我們就曝光。”他已經豁出去了,還有什么責任不敢承擔呢?
“這個擔心大可不必,”陳培德接過話,胸有成竹地說,“就拿游泳來說,中國出現過好幾例興奮劑事件,損害了國家的形象,國際泳聯沒有取消中國游泳隊參加世界游泳錦標賽的資格。”
“陳局長,像你這樣的體育局長站出來反假球‘黑哨’是從來沒有過的。不過,即便如此,即便有中央電視臺‘新聞調查’的介入,能不能撼動中國足壇的腐敗,這還是個未知數。”
宋衛平的話聲落后,會議室像格式化的空間沒有了動靜。
陳培德是浙江省體育系統最高行政長官,可是在中國,這個級別的體育官員有多少?為什么只有他一人站出來掃黑反貪?難道其他的局長不了解情況?肯定不是,也許他們比他還了解內情。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中國足壇爛到這種地步,既有體制的原因,也有人為的因素,這潭水到底有多深,根子到底在哪兒?怕是陳培德也不大清楚。
陳培德清楚甲B聯賽暴露出來的黑哨和假球僅僅是足壇腐敗的冰山一角,知道腐敗與反腐這是你死我活的斗爭。可是,他是否進行過實力對比?是否想過體壇之所以還是反腐的處女地,這就意味著腐敗的實力很強大!假如這場戰斗打響了,他在明處,對方在暗處;他在地方,對方可能在中國足協,甚至在國家體育總局;即便宋衛平能與他并肩作戰,力量還很薄弱,有能力扳倒對方么?
陳培德認為,懲治腐敗是符合黨中央要求的,是符合人民群眾利益與意愿的,他相信發誓獻身中國足球的閻世鐸會站在這一邊的,還相信不僅“新聞調查”,其他的媒體會站在這一邊的。“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腐敗畢竟是不得人心的事情。
“我們談這個問題肯定會有顧慮的。不過,我很想知道你們的態度,尤其是陳局長的態度。我現在很清醒,想知道,我這一腳傳球能不能構成殺機。構不成的話,我只好退回中場。”宋衛平是有社會責任感的,是希望足壇能回歸青山綠水的,他又把話拉了回來。
“你這一腳傳球能不能構成殺機,關鍵是看你的料有沒有撼動力。你的料要是沒有撼動力的話,我們也只好淺嘗輒止。”羅陳又把球回傳給了宋衛平。
“把這些東西全捅出來,會令人十分震驚的。這有點像廈門遠華走私案,中央下了那么大的決心,派了那么多的人才解決。我們這幾個人肯定是不行的。”宋衛平搖了搖頭,停頓一下,接著說道,“對這次調查,我們會積極配合的,可以給你提供70%的內容。我們大不了今后不搞足球。應該說,中國足壇幾乎所有人都是受害者,假球、黑哨是眾人所恨的。四川綿陽俱樂部講,每一輪都有假球。羅陳,我說每一輪都有一半以上的假球。做假球的有幾條線,有球員的、俱樂部的、賭球的……甲B是這樣,甲A也是這樣。”
“你說了那么多,有沒有什么數字,足壇究竟黑到怎么程度?”羅陳反叫宋衛平一板。
隨著采訪的深入,宋衛平的顧慮猶如晨霧漸然飄散,坦誠地說,“在甲B,做過裁判工作的比賽有幾十場,大約占70%~80%。給裁判送錢有一個基數,每場6萬元,關鍵場次提高三倍至五倍。給裁判送錢肯定不會有第三者在場,這樣的話,有人說給他送了錢,他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說,這是瞎編。舉個例子,我們與中遠的一場球,在比賽中,我把那場停下來,看裁判一眼。那個裁判是吹過我們的球,拿過我們好處的。但他的意思是,這是客場,我得照顧主隊。這一點我們也理解,但他吹給中遠的那個點球實在是太過分了。那個球中遠隊攻到禁區,我們的守門員搶先把球拿住,這應該是個好球,裁判卻判我們犯規,送給中遠一個點球。賽后,我托人帶信給他,別忘了,在杭州你得到過我們的好處,為什么客場這樣吹?他打電話解釋。我說,電話里不說,以后到杭州再說……我們可以找這個人。裁判吹了三四年,幾十萬、上百萬,有的幾百萬。如果要抓幾個裁判太容易了,但這涉及面太廣……我們在整個賽季22場比賽,只有幾場沒做裁判的工作,只有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場次是干凈的。”
“11個主場,只有兩場球是干凈的。”坐在門邊的沈強插話道。
10月17日,《足球》報發表過深圳平安隊副領隊李洪文撰寫的文章《我給黑哨送紅包——一個俱樂部官員披露絕對內幕》,文中寫道,“可以肯定地說,迄今為止,中國的職業足球俱樂部幾乎無一沒受到過‘黑哨’的侵害,而這些曾飽受侵害的俱樂部卻往往又成了下一次‘黑哨’事件的制造者——為了球隊的成績、投資人的利益和地方的榮譽,他們‘不得已’鋌而走險。于是,那一聲聲刺耳的哨聲在綠茵場上此起彼伏、屢禁不絕。”文中寫了一位“黑哨”方面的權威、在某甲A俱樂部任職多年的王先生。王先生講,1998年球迷已發現“黑哨”在橫行,他所在的隊主場對大連萬達的前一天晚上,他找到主裁判,按事先摸清的行情談妥:吹勝一場,主裁判兩萬元,邊裁一萬元,平局則減半。結果第二天在上半場20分鐘左右,主裁判就吹給他們隊一個點球。結果,實力相差懸殊,他們隊還是以1∶4慘敗。他給主裁判送去一套價格不菲的阿迪運動服。此后,王先生再做裁判工作時,事先給每位裁判送一個2000元紅包,然后再講妥勝一場主裁判4萬,其他裁判2萬;平則減半……這篇文章猶如一條老鼠尾巴放在中國足協的鼻子底下,試探一下其到底捉鼠還是吃雞。
宋衛平有點兒拿不準地說:“閻世鐸是不會否認足球腐敗的,能不能我們掀桌子,他來掃除垃圾,不知道他能不能下這個決心和我們一起搞?”
他們都意識到在這場斗爭中,閻世鐸的態度特別重要,沒有他的支持,這種事情將難以做下去。
陳培德說:“閻世鐸的工作由我來做,我要說動他。”
說罷,他看一下表,22時30分。他起身回到隔壁的辦公室,給閻世鐸打電話。
陳培德跟閻世鐸講了宋衛平所說的情況,并轉達了宋衛平想掀桌子,讓他來打掃垃圾的愿望。
閻世鐸冷靜地說,既然宋衛平說給裁判送了錢,裁判也收下了,那么就說明俱樂部與裁判之間的交易是存在的,而且還不會是個別現象。
閻世鐸表示,他有決心把這個事情搞清楚,希望在現階段媒體不要介入。
陳培德滿面春風地回到小會議室,跟大家通報了電話內容。
宋衛平笑了笑,上次進京,他跟閻世鐸有過長達兩個小時的深談,不僅將這些事情基本上都跟閻世鐸說了,還主動交代受大環境影響,綠城在這方面也做了一些動作。他對閻世鐸說,聯賽如果不能公正對我們,我會把桌子掀翻,讓大家看個明白,足壇到底有多么骯臟。
“閻世鐸是中國足協最可相信的領導,他在足球圈子里是干凈的,在復雜關系中是超脫的。我已跟他說好,我明天和宋總飛到北京,對此事進行一次深談。”陳培德抱歉地對兩位記者說,“閻世鐸的意見是媒體先不要介入。只好請你們先回,等談完之后,需要媒體介入時,我再通知你們。”
陳培德想,閻世鐸要是能挺身而出,擔當起掃黑反貪的主帥,事情就好辦了。他還想跟閻世鐸一起做宋衛平的工作,讓宋衛平打消顧慮,把材料和證據交上來。這樣拔出蘿卜就帶出泥了,足球貪官想跑也跑不了了。
第二天,見到閻世鐸后,陳培德就開門見山地說:“閻主任,宋總對足協有顧慮,手里有材料和證據不敢拿出來,希望閻主任能給一個明確的態度。”
閻世鐸看了看宋衛平,真誠地說:“我一定站在懲治足球腐敗這一邊。你們要相信中國足協,首先要相信我閻世鐸。只要你們把材料交來,我肯定會一一查處。如果你們認為中國足協不可信,還有國家體育總局,總局上面還有黨中央、國務院,總不能不相信吧?你們要提供證據,沒有證據,我不好辦。”
宋衛平當即表示回杭州后交出兩位裁判收錢的證據。
陳培德特別興奮,看來閻世鐸這個掃黑反貪的主帥沒有選錯。
四、宋衛平、李書福聯手炮轟中國足協,陳培德大義凜然站出來表示支持
15日下午,天空有點兒沉,寒氣襲人,身著咖啡色休閑皮衣的陳培德走進杭州黃龍體育中心時,十幾位記者圍過來,攝像機、話筒等“長槍短炮”都伸了過來。
陳培德本來想穿件西裝,莊重點兒,這不是接受普通的采訪,談的問題不僅重大而且嚴峻。可是,做外貿的小女兒陳凱聽說他要接受媒體采訪,就建議穿這件休閑皮衣。她說,“體育本身就是一件輕松的事,不要把自己包裹得那么嚴肅。”
中國的體育哪里輕松得起來?從北京回來后,宋衛平就反悔了,對陳培德說:“我把材料交出來,這些裁判就要被判刑,弄不好要家破人亡,妻離子散。我不忍這樣做。”
陳培德知道足壇之所以如此骯臟與體制有關。在這種背景下,干凈的裁判是無法立足的。可是,不把吹黑哨的裁判揭出來,那么足協的貪官怎么能揪出來呢?放棄掃黑的話,足壇就會繼續爛下去。于是,他勸宋衛平,“你想揭露黑哨,又想保護裁判,這不是矛盾嗎?你對媒體已公開承認自己給裁判送過錢,裁判也收下了錢,你還保得了他們嗎?你這樣做不僅保不了裁判,也保不了自己。水潑出去就收不回來了,你現在已經沒有退路了。”
宋衛平只好讓一位姓方的經辦人來找陳培德。小方顧慮重重,怕把材料交出后,在足壇混不下去,砸了自己的飯碗。陳培德做了一番小方的工作,材料還是沒交上來。11月,陳培德率領浙江代表團赴廣州參加第九屆全運會了,這事也就擱置下來。九運會是一屆腐敗與墮落的運動會,興奮劑、黑哨、造假幾乎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全國30多個代表團,有11個查出了興奮劑,裁判執法不公已不是個別現象。《人民日報》記者采訪陳培德時,他氣憤地說,如果全運會的賽風得不到根本扭轉,浙江將退出全運會!那篇報道在網上發表后,引起了體壇的震動。可是,不到兩小時報道就被刪除了,記者和部主任回京后被勒令檢查。
夜深了,陳培德沒有睡意,佇立窗前,望著夜幕下的五羊城,燈火在掙扎著閃爍,將黑暗穿透,卻不能將之驅散。他一支接一支地連續吸了幾支煙,苦惱和悲哀像煙霧縈繞在心頭。他不禁感到悲哀,感到傷心,全國30多個省市,為什么沒有一位體育局長站出來,跟他并肩作戰,甚至連一個表示支持的都沒有呢?自己何必這樣認真,何必去冒這個風險呢?若干年后,眼下的一切不都將‘事若春夢了無痕’?”他不禁一激靈,若是人人都“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腐敗將會越演越烈,中國也就沒希望了。
對陳凱那一年齡的女孩來說,對體育也許不很在行,對穿衣戴帽是絕對在行的。陳培德這一代男人在穿著上是沒有主見的,小時聽母親的,婚后聽妻子的,老了就得聽女兒的了。
“陳局長,昨天綠城和吉利召開的‘2001年浙江足球媒體見面會’你知道嗎?對此,您是怎么看待的?”一位記者搶問道。
“新聞發布會的情況我已經知道。這兩個俱樂部打響了揭露黑哨的第一槍,我個人表示支持!浙江省足協支持!浙江省體育局也支持!”陳培德邊走邊說,底氣十足,鏗鏘有力。
四天前,陳培德在橫店開浙江省競技體育可持續發展戰略研討會時,從央視上收看到廣州吉利汽車足球俱樂部宣布退出足壇的新聞發布會。頭發稀少、長著娃娃臉的吉利集團董事長李書福說,今天是所有中國人期盼的日子,中國正式加入了世界貿易組織。WTO的原則是公正、公平、公開。我們之所以選擇在這么一天宣布退出足壇,就是因為中國足壇缺少公正、公平和公開。接著,總經理桂生悅宣讀了吉利集團的《致全國球迷的公開信》;再接著是李書福念新聞稿,他越念臉越紅,氣越粗,聲音越大。突然,他抬起頭,直面鏡頭,激憤地說:“吉利集團是帶著迷惘和希望進入中國足球的,在我眼中,原來以為足球只不過是個踢來踢去的球這么簡單,但介入不久就讓我大吃一驚,一場球100萬、200萬地行賄,可是從來沒有一個搞足球的官員、裁判給抓起來。我是搞經濟的,有時我們也需要請主管官員吃飯,或者送點小禮品。這些官員非常謹慎,吃飯都很小心,禮品多了就不敢收。足球界就不同了,送錢不怕多,越多越好,一大包錢都敢收,少了不要……我以為跟裁判搞好關系也就是請他們吃頓飯。不行,還得給錢。我問,5000夠嗎?不夠!5萬、10萬、20萬、100萬!媽的,都是放屁!我看就連十強賽也可能是花錢買來的。為了取得好成績,吉利也曾經送過錢,是通過中間人送的……也有俱樂部向我們行賄,讓我們放掉某場比賽,我們沒答應。”
廣州吉利汽車足球俱樂部不是浙江的,可是它的老板李書福卻是浙江的,所以廣州吉利被球迷稱為浙江的外甥。吉利集團以生產汽車和摩托車為主。在2001年《福布斯》雜志中國首富排行榜中,李書福位居第49位。2001年3月,李書福出資1400萬元買斷廣州市足協90%股份的形式,接管了具有甲B參賽資格的太陽神足球隊,組建了廣州吉利汽車俱樂部。在2001年甲B聯賽時,吉利在前10輪創下了5勝5平、積分位居第一的好成績。有人對李書福說,得給裁判表示表示。李書福爽快地說,“行,給裁判買件呢子大衣,去他們家送幾盒點心,去吧,我同意。”對方聽后沒有吱聲,李書福明白了,禮太薄,于是一狠心說:“給他2000元錢,行了吧?”對方還沒吱聲。結果到下半個賽季,他們連續5場或輸或平。總經理說,不給裁判送錢是贏不了的。李書福不相信,以為他是在給自己找借口,推卸責任,于是把總經理和教練統統撤換了。沒想到,新上任的總經理和教練也提出要給裁判送錢,李書福只好讓步。“做”了裁判之后,吉利果然順風順雨,連贏幾場。后來,中國足協宣布,為了公平和公正,最后幾場要請外籍裁判。在關鍵的一場球賽——倒數第二輪中遠對吉利比賽的前一天,《新民晚報》居然公布了裁判名字,而且還是中國的。吉利急忙給中國足協打電話詢問,得到的答復是給外籍裁判發傳真出了錯,外籍裁判請不來了。結果,在那場比賽中吉利敗北,沖A無緣,中遠提前一輪晉A。
新聞發布會將結束時,李書福他們明確表態:“如果有司法介入,我們愿意站出來作證。我們的目的是為了凈化中國足球風氣,中國足球如果再這樣搞下去是非常危險的。”
這哪里是新聞發布會,這是投向足壇的一枚重磅炸彈、是繼“四點表態”之后打響的第一炮!陳培德振奮了,李書福這一炮有可能將足壇腐敗的防線炸開口子,推進掃黑反貪的進程。這時,手機突然響了。
“陳局長,李書福的新聞發布會你看了嗎?”
“我看了。”
陳培德說罷,捂住手機,小聲對身邊的杜兆年說,“是宋衛平打來的。”
“我已經向李書福和桂生悅發出了聯手揭露黑哨的邀請。我們定于2月14日在杭州召開與新聞媒體見面會。你能不能參加?”
陳培德把宋衛平的話簡要地重復一遍,杜兆年點頭,表示贊同。
“好啊,這個行動我支持。”陳培德接著又說,“省體育局支持你們這個行動。不過事關重大,我要向閻主任通報,然后再答復你。我這幾天在橫店開一個重要會議,不能趕回杭州。我回杭州之后,可以接受媒體的采訪。”
在北京之行后,陳培德不僅將閻世鐸視為同一戰壕的戰友,而且將他看成了這場斗爭的主帥。
“那么,請你幫我邀請一下閻主席,請他也來參加我們的見面會。”
掛斷電話后,陳培德就撥通了閻世鐸的電話,講明情況。
“非常感謝陳主任,把這么重大的事情及時告訴我。但是,我不可能去參加他們的媒體見面會。順便說一句,我不能,也不可能參加。除我在外地的原因之外,我也不知道他們要說什么,我的身份不適合到場,不參加比較主動。”
盡管省體委改省體育局已經多年,閻世鐸還習慣稱陳培德為“陳主任”。
14日深夜,陳培德趕回杭州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了解媒體見面會的情況。據說,閻世鐸雖然沒來,中國足協對這一會議卻特別關注,多次打電話告誡宋衛平:說話一定要注意。可是,宋衛平、李書福和吉利俱樂部總經理桂生悅沒有手下留情,集中火力猛轟中國足協和黑哨。宋衛平說,《足球》報刊載過《我給黑哨送紅包》的文章,中國足協真想查黑哨是件容易的事。中國足協不僅沒有追查黑哨,反而下發通知“俱樂部接受任何調查都必須經過足協同意”。裁判收受賄賂已習以為常,主場至少送給裁判6萬元“例牌錢”,這是“全國統一價”,不論在哪兒都一樣。客場想要公平公正也要孝敬點兒,不過豐儉由人,可多可少,高可達6位數。聽說,有支甲B球隊,最后幾場比賽的花費在1000萬以上。宋衛平說,綠城不愿意揭發,是不想讓那些裁判家破人亡,妻離子散;不忍心把足球這個游戲搞得太殘酷,變成鮮血和眼淚。李書福則表態,只要法院需要,可以把所有的證據都拿出來。
桂生悅則憤憤不平地說:“吉利受了巨大的欺騙和侮辱,我們非常氣憤。和上海中遠的比賽之后,我們就向足協申訴,我也幾次上北京找閻世鐸、張吉龍,但他們都在敷衍,我們只能告上法庭。中國足球腐敗不斷,根子就在中國足協身上。甲B最后兩輪出現的現象,就是足協對我們的申訴沒有好好處理。閻世鐸的打假檄文中,又何曾提到‘足協’兩個字。”
宋衛平最后坦誠而黯然地說,我對中國足協如何對待我們所提供的證據已不抱幻想,只是擔心更多的小鞋等著我們。但對吉利的講話,我們不能不表示支持,否則就是昧良心。俱樂部應該結成聯盟,維護自己的利益。我們有些行為已是犯罪,只能坦白從寬,努力洗刷,減輕自己的罪責。我們等著懲罰,大不了就是行賄罪。我會在合適的時候公布收錢的裁判名單。
桂生悅說,在這次甲B聯賽中,吉利花在裁判身上的錢在40萬左右。
“我們就在牢里見了。”李書福半真半假地說。
陳培德到黃龍體育中心是接受“新聞調查”欄目記者采訪的。為追求現場感,記者特意將采訪地點安排在足球場的北球門附近,同時還找來一些人在旁邊踢球。
“新聞調查”的記者楊春抱歉地對陳培德說,他沒有采訪提綱。他們是在14日晚上趕到杭州的,當晚采訪了要赴歐洲的李書福,今天上午又采訪了宋衛平和沈強。
“不需要采訪提綱,你問什么,我就答什么。”陳培德爽快地說。
他看了看穿著單薄黑西服的楊春,真有點兒擔心他凍著。
陳培德走到足球場的草坪上,面對著鏡頭和聞訊趕來的浙江十幾家媒體的記者,堅定不移地表示對綠城和吉利兩個足球俱樂部的揭黑行動表示支持和聲援,呼吁其他俱樂部也像這兩個俱樂部一樣揭竿而起,向足壇腐敗宣戰。他說,吉利和綠城能批判地否定自己,不惜毀滅自己站出來揭黑,勇氣難能可貴,應該受到支持和保護,否則今后足壇就沒人敢站出來講真話了。當務之急是趁熱打鐵,徹底揭開足壇腐敗的蓋子。俱樂部送錢,裁判收錢是足壇的公開秘密,這丑陋的行規早已泛濫成災,見怪不怪了。當歪風邪氣愈演愈烈,當權錢交易越來越肆無忌憚的時候,也就是總爆發的時候。
“假如鮮血能擦亮更多人的眼睛,我就是死也在所不惜……黑哨將會在這場烈火中熔化,貪官將難以幸免。我們要依靠中國足協。足球反腐敗和體育反腐敗必須要有司法介入。”陳培德疾呼之后,將手指指向鏡頭大聲發問,“那些心里有鬼、拿過黑錢的人,你們現在一定躲在陰暗的角落里發抖吧?”
陳培德的浩然正氣和勇于擔當的精神深深地感動了在場的記者。在當今的中國官場,有幾人像陳培德這樣勇于負責,敢于向本行業的腐敗挑戰呢?
采訪結束后,陳培德突然看見站在人群里的宋衛平,走了過去跟他握一握手。
“說得怎么樣?”陳培德問道。
“很好,很好!”宋衛平笑瞇瞇地說。
“宋總,小方的材料寫好沒有?你不能光造聲勢,不拿具體的材料,這樣做時間長了會產生負面影響。你要趕快把材料給我,或直接交給中國足協,或向媒體披露,不能老是光打雷不下雨啊!”
“陳局長,材料寫好了,我還是不忍心交給你,交出來這些人就要家破人亡。他們有的是國家干部,有的是教師,上有父母,下有妻兒。”宋衛平為難地說。
“你都走到這一步了,還講什么菩薩心腸?只有法律能夠保護他們,這要看你的行動和他們的態度。”陳培德嚴肅地說。
記者們圍了過來,紛紛與陳培德握手,說道:“陳局長,你講得太好了。”
“陳局長,這是正義對邪惡的宣戰!”
晚上,陳培德發現家里餐桌的飯菜已悄悄發生了變化,不僅比以往豐盛,而且都是他所愛吃的。他看看妻子李珍環,感到特別溫馨。盡管他回到家里很少談工作,可是家人都特別關注媒體對他的報道。陳凱時常拿回家一摞報紙說,“爸,你又說話了,報紙報道了。”
飯后,李珍環憂心忡忡地說:“培德,算了,別跟那些人爭什么是是非非了。你是一個人,他們是利益集團,有足球官員、裁判,還有俱樂部,這里邊不乏有權的、有錢的,甚至還可能有黑社會背景。”她看了看他,可能想到他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說真話的秉性,怕他增加過大的壓力,轉而勸慰道:“既然話已經說出去了,那么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吧,社會自有公論,不要怕。大不了這官不當了,回學校去教書。放心吧,家人永遠跟你站在一起!”
陳培德感動而幸福地看了看妻子,順嘴說道:“‘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陽。’烏紗帽本來就是身外之物。”
如果說陳培德是一本書,那么李珍環已熟讀42年,對每節每段,甚至每個標點符號都了如指掌。他們相識于1959年,她剛好從印尼歸國,在補習班補習幾天中文之后,以優異的成績考取了重點中學廈門第一中學高中部。陳培德作為“三好學生”和學生干部也被保送到了那所中學。他們分在一個班,陳培德是團總支書記。他不僅品學兼優,而且玉樹臨風,頗有男子氣,讓進入青春期的女生不禁怦然心動。珍環也是心動的一個,可是她性格內向,不善言談,在班級又不顯山露水,在讀書期間他們之間自然也就沒有什么交往,整天被女生包圍的他甚至沒有注意到她的存在。
1962年,他們兩人在高考中選擇的都是文科,培德一舉考取北京大學哲學系,珍環考入離家不遠的泉州華僑大學中文系,兩人一南一北分在兩地。這位性情內向的姑娘竟主動與他交往了,不僅時常給他寫信,而且每逢周末回家都要去看望他的父母。培德是孝子,父母在他心目中比什么都重要。一來二去,他就與父母和姐姐、弟弟、妹妹都喜歡的珍環有了書信往來。臨近大學畢業時,培德回家探親,母親讓他把珍環請到家里,征求一下她的意見,然后把他們的婚事定下來。他從不違母命,母親跟他說過,“培德,我對你的婚姻沒有什么要求,只要不是北方人就行。”母親不識字,聽不懂普通話,希望他能給她娶一位會說閩南話的兒媳婦。珍環不是廈門人,但會說閩南話,還深得老人喜歡。于是,他們就訂了親。他覺得珍環真的很賢惠,她出生于殷實人家,卻一點兒也沒嫌棄他家窮。不過,在當時的情況下,他選擇她也不容易,她出身不好,還有海外關系。他不僅畢業于北大,而且還是個黨員,選擇了她就意味著放棄政治前程。
珍環知道陳培德說的是諸葛亮《出師表》的一句話,從這句話就能感受到他的心境和處境,以及這場斗爭的結果難以預料,甚至他做好了丟掉烏紗帽的心理準備。
陳培德對那頂烏紗帽并不特別在意,在意的是李珍環的付出,當年她若不是為他和家庭放棄仕途,也許比他更有發展。1981年,他還是普通教師時,李珍環已經是浙江省人大代表和省僑聯常委了。她要走仕途的話,有著很好的條件,不僅是歸國華僑,而且還是女同志,是很有發展前途的。可是,當他走上領導崗位后,她怕他有后顧之憂,就主動退下來,甘心做他的賢內助。
陳培德在外可以叱咤風云,回到家里就得乖乖聽珍環的。珍環規定他必須在晚上10點半之前上床睡覺。他的體質弱,出生在抗日戰爭時期,家里要吃的沒吃的,要喝的沒喝的,母親沒有奶水,他勉強活了下來。婚后,她一是給他補養,二是讓他作息規律。可是,他怎么睡得著呢?滿腦子都是掃黑反貪的事情,一會兒是號啕大哭的宋衛平,一會兒是怒不可遏的李書福,一會兒又是光說支持不見行動的閻世鐸。還有,宋衛平和李書福都明確表示交出材料和證據,可是至今誰也沒交,他們到底有什么證據,證據能不能拿出來,證據是否充分?自己不顧一切地站出來對他們表示支持,浙江體育局也表態支持,萬一證據出點什么問題,不僅這場掃黑反貪成為一場鬧劇,浙江省委省政府、省體育局怎么收場?想到此,他不由得焦慮萬分,甚至有點冒汗。自己的官不當也就罷了,給領導和同事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失怎么辦?
五、綠城交上一封裁判懺悔書和四萬元退回的“黑錢”,體育總局“某人士”質疑陳培德是組織掃黑還是個人泄憤?
12月29日,元旦臨近,空氣中都洋溢著節日的氣息,不時有一兩枚鞭炮在空中炸響。
上午,陳培德處理完一批文件,點燃一支香煙,陷入沉思。
17日,當陳培德再次打電話催宋衛平交證據時,宋衛平說,陳培德指著鏡頭說“那些心里有鬼、拿過黑錢的人,你們現在一定躲在陰暗的角落里發抖吧?”在電視播出之后,一位收受賄賂的裁判“發抖”了,給宋衛平打來電話,對自己受賄行為感到懺悔,提出要退回“黑錢”。綠城派人去北京與裁判見面,取回4萬元“黑錢”和一封打印的沒有署名的懺悔書。
宋衛平派人把錢和懺悔信的副本送了過來。陳培德攤開懺悔書,看了一下,見上面寫道:
一個來杭執法裁判的自白
我是一名裁判,曾經來杭州執法過綠城主場的一場比賽,也曾經通過中間人接受過綠城主場的黑錢。對吉利和綠城兩個俱樂部就目前敢向中國足壇的黑暗勢力發起挑戰的勇氣,表示由衷的敬佩和贊賞。特別是綠城,因為他們明年還要參加甲B聯賽。
我執法足球聯賽多年,吉利和綠城所講的假球和黑哨的確存在,我自己就有過這樣的親身經歷。雖然我執法的初衷不是這樣,也不愿意這樣。但一旦進入這個所謂的“圈子”,就身不由己,參與了這種罪惡的交易。每參與一次那種罪惡的交易,我都會受到一次良心的譴責。現在兩個俱樂部不惜受到打擊報復,敢于向中國足壇的黑暗勢力發起挑戰的行為,深深地震撼了我。在我心底的良知還沒有完全泯滅之前,我也要站出來就這件事談談我個人的感受。
現在寫的這份材料,我不知道會給我帶來怎樣的結果?但我還是愿意從我做起:
1.退回通過中間人收取杭州主場的“黑錢”。
2.對吉利和綠城現在向中國足壇的黑暗勢力發起挑戰表示堅決的支持。
由于我深愛足球這項運動,所以請諒解我以匿名的身份寫這份材料。通過這次事件,我相信包括我在內的足球裁判都會從自我做起,堅決抵制假球、黑哨,這樣中國足球才會真正有希望。
一個還有良知的裁判
2001年12月17日
在宋衛平和李書福的炮轟之下,中國足協終于有了行動,成立了以聯賽部主任楊一民為首的特殊調查小組。21日上午,裁判辦公室主任李東升飛往杭州調查,跟宋衛平談了四個小時。他說了一句實話:“這是我們足協第一次直面這個問題。”22日上午,他帶著那份懺悔書返回北京。
26日,浙江省體育局召開新聞發布會,陳培德向記者公布了懺悔書和退還的4萬元贓款,宣讀了浙江省體育局對懺悔書的四點意見。意見中說:
一、這封信說明吉利、綠城對裁判“黑哨”問題的揭露和浙江省體育局的表態,決不是空穴來風,其嚴重程度不可低估……正是在中國足協這種放縱態度下,“黑哨”有恃無恐,官員助紂為虐。
二、中國足協至今主張內部解決問題,不讓媒體介入,但這封來信恰恰證明,媒體為足球反腐敗營造了強大的輿論攻勢……充分依靠媒體才能打好足球反腐敗這場政治仗。
三、只有中國足協一直強調要和國際足聯接軌,按行規來處理足球的問題,不要司法介入,這是法盲的表現……足球的活動豈能成為法律的特區和盲區?只有司法介入,足球反腐才可能走向徹底。
四、為了揭開足壇腐敗的黑幕,應該對敢于主動公開承認自己有行賄和受賄行為的當事人給予保護,處理上應盡可能從輕,這樣才可能有更多的人出來說話。
3天過去,中國足協還沒有作出反應。他們為什么在處理俱樂部能“殺無赦,斬立決”,處理裁判就這么難以下手呢?是不是那些官員自己屁股不干凈,生怕拔出蘿卜帶出泥呢?陳培德知道這種平靜絕不正常,也許就是激戰的前夜。
“鈴——”電話鈴響了。
“陳局長嗎?我是北京的球迷,今天北京的報紙發表了對你不利的言論。”
“陳局長,中華網有體育總局對你的批評……”
上面的反擊開始了,陳培德急忙把煙掐滅,打開電腦。
“鈴——”
“培德,《錢江晚報》上的新聞你看了沒有?我感覺這個恐怕就是總局領導的態度了,難怪你寫那么多封信都沒有回音。你感到壓力沒有?”珍環說道。
“是的,這是一個無聲的壓力。”他實事求是地說道。
“只要真理在我們一邊,那就什么都不要怕了。培德,放心吧,我和孩子永遠跟你站在一起!”
“老伴,實踐證明最可靠的、最可信賴的還是自己的家人哪。我會注意的,會把握好尺度的,你放心吧。”他熱淚盈眶,哽咽地說罷,掛斷了電話。
他在網上很快就搜尋到了那篇文章《組織掃黑還是個人泄憤?——陳培德掃黑“越俎代庖”》,文中寫道:
本報訊:浙江省體育局局長陳培德最近接二連三地接受記者采訪,炮轟中國足協,揭裁判的老底,他的舉動引起了國家體育總局領導的高度重視,并密切關注他下一步動作。
體育總局某人士告訴記者,陳培德是一個正廳級領導干部,他接受采訪,究竟是以個人名義,還是以組織名義?如果是前者,必須向媒體說明,但是從這幾天他的所作所為(舉辦新聞發布會等)來看已經不能用個人名義來解釋了,包括了提出的四點意見等。如果是后者他必須經體育局黨組討論才能接受采訪。同時,按組織程序,他必須將他的意見上報國家體育總局,并抄送中國足協。可是,他根本沒有這樣做。
這位人士還指出,打假掃黑是組織行為,陳培德作為一個黨的高級干部應當懂得這一點,如今,他始終沒有向總局匯報,而一再在媒體上露面,這樣做,不符合組織程序,也不符合黨的紀律。目前,某裁判的退款和懺悔信都在浙江省體育局,如果他們和違法裁判私下接觸,并私了,那都是違反黨紀國法的。
這位人士認為,浙江省體育局和綠城俱樂部連行業管理都談不上,可他們卻聯手打假,這實在有些風馬牛不相及……
這位人士反映,陳培德一再聲稱要打假,那么,對于綠城方面的問題卻只字不談,假若沒有綠城行賄,哪來的裁判受賄?如果陳培德是為了中國足球事業的健康發展,那應該同時談兩個方面的問題,不能只談一個方面,而忽視另一方面。如果陳培德明知綠城有問題而不去舉報,那也是違反黨紀國法的。而且,體育局把材料“私藏”,而不及時向上級單位及司法部門舉報,這也是一種違紀行為。
陳培德讀罷,又在網上瀏覽了一下,《南方體育》《華西都市報》《天津日報》等報紙和新浪、雅虎等網站都轉載了這一報道,有的報紙還配發了評論。某報發表了標題為《足協即將反戈一擊 反黑可能半途而廢》的評論,文章說道:“一位足協高層領導對綠城的作為十分反感和惱火,對陳培德的聲援更稱為無組織無紀律。至于浙江省體育局局長陳培德的做法,體育總局的態度讓足協十分壯膽。因為總局有關人士對陳培德的做法頗有微辭,認為一個正廳級領導干部,不管是以個人名義,還是以組織的名義,接受那樣的采訪,說出那樣的話都欠妥。本來他應當將意見上報國家體育總局,并抄送中國足協,而不是忙于開新聞發布會。足協的這一反擊,不但可以使自己立于不敗之地,而且將綠城送上了絕境。因為作為民間團體,屬于司法機關的事情,足協可以不過問,而綠城配合司法機關調查,不管查實有多少裁判有受賄行為,綠城本身難逃干系。”
還有評論說,李書福、宋衛平和陳培德“將本該歌舞升平的歲末攪得烏煙瘴氣”。
“新聞調查”拍的《“黑哨”內幕》原計劃22日晚上9時播出,那天晚上陳培德把電視鎖定了央視一套,結果看到的卻是“同一首歌”。如今《足球周報》《重慶商報》等媒體的文章都認為“黑哨”難以定性,央視的節目會不會像《人民日報》那篇報道似的被刪除?
陳培德坐在沙發上一支接一支地吸著煙,辦公室里煙霧繚繞。已是中午12時,同事催過多次吃飯,他仍然坐在那里沒有動彈。看來他們要反攻了,這種反攻可能會給那些沒有是非觀念、只想炒作,唯恐不熱鬧的小報提供猛料,弄不好這場掃黑反貪的斗爭就要半途而廢。
“無組織無紀律,違反黨紀國法”這幾個字像一群蚊子叮在神經上,讓陳培德難以忍受,又揮之不去。“某人士”是何人?估計不是尋常人物。兩年來,我多次給國家體育總局和中國足協寫信反映腐敗問題,希望他們能有所作為,為什么一字沒復?“5#8226;19”和“10#8226;6”事件之后,浙江體育局舉起打假掃黑的旗幟,新華社、央視等媒體都積極配合,你“某人士”為什么不表明態度?打假掃黑斗爭有了進展,已經有裁判退贓了,寫懺悔書了,你“某人士”就坐不住了,跳了出來,你到底是什么用意,代表的是誰?
晚上,陳培德又失眠了,輾轉反側至凌晨1時,實在躺不下去了,悄悄爬起來,穿過客廳走進書房,坐在電腦前。他點燃一支煙,陷入沉思默想之中。讀中學時,他是團總支書記;1965年,在大學時入黨,對黨和人民是忠誠的,否則怎么會在58歲,還有兩年就要離任時,冒著如此之大的風險去掃黑反貪?
“你怎么又起來了?”珍環披著衣服走了過來。
陳培德下意識地掐滅香煙。珍環立下過規矩:除非特殊情況,否則在家不許吸煙。數十年來他一直嚴格遵守,很少違規。今夜可否劃歸為特殊?還沒得到她認可,還是遵守為好。
“睡不著啊,腦子亂得很。你起來干什么?”他不安地說。
“你不在,我睡得不踏實。”她搓搓手說道。
北方的冬天滴水成冰,出門時要穿得厚厚的,怕被凍壞;江南的冬天花還在開放,可是屋里卻寒氣襲人,外出時可以穿少點,回到家里卻要把棉衣穿上。在江南最難過的事情莫過于深更半夜從被窩里爬出來。
他作為浙江體育界的最高行政長官,心里想的是體壇腐敗和足壇黑暗;她作為妻子,心里想的是丈夫,急他所急,想他所想,自然一點兒也不比他輕松。
“把心放寬點兒,我們畢竟能力有限,許多事是管不了的。只要我們努力爭取了,也就問心無愧了。你說對吧?”
“中國的事是很多,可是誰都不管,做官的不作為,那么中國也就沒有希望了。你回去睡吧,我怕是睡不著嘍,想再給總局寫封信,不然心憋得慌啊。”
珍環理解地點點頭,拍拍他的肩,轉身離去。
“少吸點兒煙,對身體不好。”不一會兒,珍環把一碗熱氣騰騰的夜宵放在桌上,輕聲地叮囑一句,轉身回臥室了。
日月如梭,彈指就是幾十年。1966年,他們大學畢業了,正趕上“文革”,百業俱廢。1968年,終于分配工作了,陳培德牽掛著年邁體弱的父母,想回廈門。可是,在分配方案上沒有福建的指標,離廈門最近的是浙江的金華。
當陳培德背著行李風塵仆仆地到金華縣革委會報到時,領導問他有什么要求。他說,別的都可以不考慮,只要離火車站近一點兒就行。我父親68歲了,母親60歲了,身體不好,萬一他們生病了,我可以盡快趕回去。于是,他被分配到羅埠公社的小學當語文老師,住的是木板房,飲的是蘭江水,吃的是百家飯。
他從北方回到南方,珍環卻從南方分到北方,她被分到山西大同機車廠。在去大同報到時,她不放心培德,想先到金華看看他。聽說他的未婚妻要來看他,學校熱鬧起來,同事起哄地說:“陳培德,她到了,你們就去公社登記結婚吧,否則她晚上沒地方住。”他蒙了,是啊,她來了住哪兒呢?農村沒有旅店,住別人家不方便。可是,結婚這么大的事兒哪能擅自作主?他從車站接到她,倆人商量了一下就去了郵政所,分別給自己父母拍電報請示結婚。
父母接到電報就慌了,本來說好的回廈門結婚,把婚禮辦得好一點兒,怎么匆匆忙忙就要結婚了呢?會不會奉子成婚呢?相隔兩地又不好問,父母當即回電:同意結婚。學校黨支部書記對陳培德說:“陳老師,你的女朋友出身不好,還有海外關系,你是不是再考慮考慮?”陳培德家庭出身好,根紅苗正,本人是黨員,又是北大畢業的,深受組織重視,如果和珍環結婚,那就等于騏驥拴在沉重的馬車上,將會失去遠大前程。培德不禁想到,家里那么窮,珍環都沒嫌棄,如今她分配到了城市,自己分配到了農村,她又沒嫌棄自己,這樣賢惠的妻子上哪兒去找?他不假思索地說,我不再考慮了。
他們辦完結婚手續后,花11.5元買點兒茶葉和糖果,把同事找來熱鬧了一番,也就算舉行婚禮了。洞房是同事借的。新婚之夜,珍環知道培德為婚姻付出了前程,感動不已。
婚后,珍環去了大同,在機車廠當了3年氣焊工。1971年,懷有身孕的珍環為了愛情和婚姻放棄了城市,來到了羅埠公社,在一家廠礦學校當老師。1971年重陽節,珍環在廈門生下了大女兒陳寧。四個月后,她把女兒留在了廈門,回到陳培德的身邊。
培德在農村教書十年,她在農村陪了他七年。那些年和她一起回國的親戚朋友都跑了出去,她卻為他留了下來。
他又想起她的那句話:“放心吧,我和孩子永遠跟你站在一起!”這句話驅散了心里的孤獨,他不再感到無助,他知道自己永遠都不是一個人戰斗。他打開電腦,給袁偉民寫信。這是他寫給袁偉民的第四封信。不論袁偉民回不回信,他一如既往地寫下去,作為地方體育局長應該把自己所了解的情況反映給國家體育總局局長。
天亮了,他伸伸懶腰,看一下電腦,已經寫了五頁,再看一眼桌子,煙缸里的煙蒂已經滿了,他又違規了。
上班后,陳培德把寫的“對‘國家體育總局某人士’的公開答復”交給杜兆年。
“簡直是顛倒黑白!”讀過那篇報道的杜兆年怒目圓睜,“召開個黨組擴大會議吧,商量商量,不能任他們胡搞。”
會上,杜兆年說,打假掃黑是浙江省體育局的決定,作為局長陳培德不過是浙江省體育局的代言人,他這不是個人行為。“某人士”的講話不僅否定了陳培德,也否定了浙江省體育局,必須據實澄清。其他幾位領導表示,無論“某人士”的說法是否代表總局,浙江省體育局都要堅持打假掃黑,決不能為高壓所屈服。
陳培德心里涌動著一股暖流,感動地望著與會的黨組成員和同志,他們是同一戰壕的戰友啊!
六、《新華社記者調查取得突破:中國足壇確有“黑哨”》,閻世鐸飛抵杭州親自調查“黑哨”
黑云壓城,形勢多變。陳培德被打假掃黑斗爭搞得身心憔悴,疲憊不堪。
綠城的四萬元錢和一封裁判的懺悔信交了上去,中國足協和社會輿論認為這兩樣均不能作為原始證據,信是打印的匿名信,錢證明不了它就是裁判退回來的。宋衛平遭受重創,有點兒心灰意懶。他拒絕信任中國足協了,不想再把手里的另一份證據交出來了。
這樣下去,這場打假掃黑就會流產,受賄的裁判、吃黑的足球官員就挖不出來,體壇腐敗不僅不會好轉,反而會更糟。如何扭轉這一被動局面?在這種情況下,再讓宋衛平送出證據難度很大,看來最好是做李書福的工作。
在浙江體育界,能做李書福工作的最佳人選是舉重隊總教練陳繼來。李書福曾經是浙江舉重隊的贊助商,不僅跟陳繼來接觸較多,而且關系不錯。陳繼來是中國體育界的功臣,為國家和浙江省培養了多名優秀運動員,如兩次在奧運會上奪冠的占旭剛、全國舉重冠軍王國安等。他不僅榮獲“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體育榮譽獎章”、“為中國舉重事業作出突出貢獻榮譽獎”,是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的教練,而且他為人正直,嫉惡如仇,還是全國人大代表。
可是,陳繼來給李書福打過幾次電話,李書福都為難地說:“陳教練,不是我不想走下去,我實在是背的包袱太重了。我是做生意的,如果我因行賄罪而被判了刑,我的企業怎么辦,我的員工怎么辦?今后我還得做生意,客戶會不會懷疑我的信用?最主要的是我不相信中國足協。陳教練,我們都不要太幼稚了,憑我們個人的力量根本撼動不了。今后,我把精力投放在我的汽車生產上,黑哨的事不管了。”
在是非觀念淡漠的今天,讓一個人為正義作證已經不大容易了,再讓他為此冒坐牢的風險,恐怕誰都會躲之唯恐不及,更何況是精明的中國第49位富翁李書福呢?再說,李書福已決意退出中國足壇,他不想再攪和足壇的事,誰拿他都沒辦法。
聽說,元旦晚上,李書福要從上海回寧波,途經杭州,陳培德請陳繼來幫忙約他見一面。李書福聽說陳培德要見自己,爽快地答應了。
晚上10點鐘,李書福在陳繼來的陪同下走進陳培德的辦公室。他剛落座,陳培德就開門見山地說:“李總,我們敬佩和支持你的揭黑行動,但是你不能長時間只打雷不下雨,你什么時候交材料?”
“陳局長,材料交了,我會有什么后果?我不得去坐牢嗎?我坐牢了,我企業的員工怎么辦?”李書福笑著反問道。
“那么,你在新聞發布會上公開承認給裁判送錢時就沒想到這個問題?”陳培德也反問了一句。
李書福似乎沒想到這一點,這讓他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開新聞發布會宣布退出足壇,跟宋衛平聯手開媒體見面會揭黑,他可能想出一口惡氣,否則就這樣被足球耍了心有不甘,沒有想到說的那些話是要負法律責任的。他一下沉默了,辦公室陷于沉寂,從外傳來的鞭炮聲讓人驚心動魄。
“無論怎么說,你已經走出了第一步,而且是成功的一步,正確的一步,那么你就必須走第二步,要退回去是不可能的了。你在新聞發布會上講的話,從法律上說算是公開自首。你公開承認的事情是收不回去的。你得對法律負責,對自己負責。”
“陳局長這些話都是為你好,你聽他的沒錯。我也會盡自己最大努力履行人大代表的職責,爭取在法律上對你們從寬處理。”陳繼來勸道。
“我不知道應該找誰,也沒人來找過我。要不,你陳局長給我指條路?你怎么說,我就怎么做,我都聽你的。”李書福歪著腦袋思考了一會兒,說道。
“現在司法還沒正式介入,不過司法介入只是時間問題。我們是法制國家,足球不可能成為法律的真空,你應該把材料準備好,等司法宣布介入你就交,這樣主動權還是你的。”
“陳局長,我聽你的,回去就讓當事人寫材料。做裁判工作的具體情況我不是很清楚,我只是點頭同意他們送錢。”李書福信任地說。
陳培德喜出望外,沒想到李書福這么痛快就答應交出證據。
時針已逼近零點,眼看著2002年的第一天就要過去,這時新華社浙江分社的記者楊明和方益波在西湖邊的望湖賓館做通了宋衛平的工作,宋答應把材料交出來。
1月2日,在宋衛平的動員下,小方向楊明和方益波提交了受賄的裁判名單、金額,并講述了送錢過程。李書福也讓桂生悅把整理的材料交給了楊明和方益波。不過,桂生悅只提供了四位裁判的名字,沒有交代送錢的詳細過程。
1月4日,楊明和方益波的報道《新華社記者調查取得突破:中國足壇確有“黑哨”》發表出來,報道中指出:“在浙江綠城和廣州吉利董事長宋衛平和李書福以及浙江省體育局局長陳培德等人的協助下,新華社記者對‘黑哨’事件的調查采訪取得突破:中國足壇確有‘黑哨’。從記者了解到的有關線索和材料看,有多名裁判接受‘黑錢’,甲B聯賽也存在‘假球’問題。新華社已通過有關報道反映此事,并將繼續跟蹤報道這一事件。”
“黑哨”不僅引起社會各界的關注,而且引起世界的注視,許多國家的媒體進行了報道。《德國之聲》發表了《中國“哨”足以震驚世界》,文中說道:“中國職業足球在世界上沒有什么名氣,但它的‘黑哨’卻一舉成名。腐敗現象如此深入到體育領域,實在令人擔憂……”
1月5日上午10時,身著黑色西裝、頭發紋絲不亂的閻世鐸走進央視演播廳,接受了“東方時空”主持人白巖松的采訪。他正襟危坐,侃侃而談,強調三點:在證據方面,中國足協取得突破性進展;在必要的時候,中國足協將請求司法介入;這件事絕不會不了了之,甚至查到足協內部的人都會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一查到底。
他說,“綠城和吉利兩個俱樂部的老總,開了新聞發布會,我也是通過媒體知道的。我覺得不管怎么講,他們能夠把這個問題提出來,而且以一種負責的態度,敢于解剖自己,敢于表示要拿出證據,來做這件事情的時候,我覺得這件事情是非常好的,可以講也是中國足協希望他們這樣去做的。不僅是這兩個俱樂部,我們也希望所有的俱樂部,凡是有這樣知情的,不管對裁判員,包括對中國足協的工作人員,只要據實舉報,有一個我們查一個。”
有人說閻世鐸真厲害,火候把握得恰到好處。半個月前還在中超研討會上點評吉利和綠城說:“有人說,這是一個告別的年代,我認為所謂退出的僅是極少數,大多數還是為了適應未來的中超進行資產重組。莎士比亞說得好,讓我們友好地說聲再見。應該像郁知非一樣,不能在分手后就破口大罵,就揚言要捅破天,這不是建設,而是破壞。你能不能把有關材料向中國足協反映?不能沒得到好處就大罵。”如今,“新華社記者調查取得突破:中國足壇確有‘黑哨’”了,中國足協再不出來表態要激起民憤了,他又以一個打假掃黑的領導人的姿態亮相了。閻世鐸出了央視演播廳又約見了新華社及首都六家報社的記者。傍晚,他飛往杭州,親自調查黑哨事件。原來通知浙江省足協來調查此事的是中國足協副主席張吉龍和南勇,5日上午突然通知浙江省足協,中國足協臨時換人,閻世鐸親自來杭州。
當閻世鐸以打假掃黑的領導人出現在電視上,說“中國足協取得突破性進展”時,不知道宋衛平、李書福會有什么感覺,也不知道其他俱樂部老板、球員和球迷會有何感想?不過肯定會有人想到一個電影鏡頭:有人用氣憤而頗具諷刺的口吻說:“墨索里尼總是有理!”陳培德看到后激動地指著電視上的閻世鐸對珍環說:“閻世鐸開了‘金口’,中國足協要有大動作了!”
閻世鐸在杭州的調查不僅得到浙江省體育局的傾力配合,副省長魯松庭還在西湖邊的汪莊接見并宴請了他。在會見中,閻世鐸代表國家體育總局對浙江省政府對足球事業的關心、重視和支持表示衷心感謝,對浙江體育局和陳培德局長在這次打假掃黑斗爭中對中國足協的全力支持、密切配合及卓有成效的工作表示衷心感謝,對綠城、吉利兩家俱樂部主動出來公開揭露足球黑幕表示衷心感謝。同時,他還盛情邀請魯松庭副省長作為中國代表團的特邀嘉賓赴韓國觀看世界杯足球賽。
不過,杜兆年副局長在座談中叫了閻世鐸一板:“你們對陳培德局長,對浙江省體育局在這一打假掃黑反貪的斗爭中,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評價,至今未有一個明確的態度。我們已感受到來自總局上層的壓力,比如將于1月18日在上海召開的研討會就沒有邀請陳培德局長。所以,我們要求總局對浙江省體育局,對陳培德局長有一個公正的正確的客觀的評價。”他接著又說,“這次在足壇掀起的打假掃黑反貪的斗爭,是衡量真反腐敗還是假反腐敗,是口頭上反腐敗還是行動上反腐敗,是只做表面文章,還是要徹底搞清問題的一次甄別。所以,對總局在這場斗爭中長期保持沉默,我是有想法的。另外,陳培德局長提出希望總局將打假掃黑反貪的大旗接過去,高高舉起,總局到底愿不愿意接過去?愿不愿意高高舉起?”
臨別,閻世鐸在去機場的路上小聲對陳培德說:“綠城的表現,我們決不會讓他們吃虧,要和其他受處罰的俱樂部區別對待。回北京后,我馬上對綠城‘大赦’。新賽季的甲B聯賽,允許代表浙江打全運會的隊員參加比賽。我用這個辦法來解決綠城隊參賽的問題,這個問題不需要搞什么民主,集體討論。這不是專門給綠城的政策,其他受罰的俱樂部如果也像綠城這樣,也可以享受這個政策。你可以給宋衛平打電話,他現在就可以備戰新賽季。”
閻世鐸走了,他的承諾也隨風飄去。他猶如一位下臺的演員,戲演完了,裝卸了,塑造的那個人物已不存在。
1月18日,為國務院即將召開的全國體育工作會議作準備,國家體育總局在華東片召開座談會,華東六省一市的體育局長僅有兩人沒得到邀請,其中之一就是陳培德。陳培德恰恰是這一會議的主要建議者。
七、手足團聚讓陳培德知道親人對他的最大希望就是當個勇于為人民負責的好官,他決計要把這場戰斗進行到底
“哥哥,我和姐姐、妹妹商量好了,邀請你們全家回廈門過年。你這段時間壓力太大,憂煩太多,回來休息一下吧……”臨近春節,弟弟培煌打電話說。
陳培德的眼睛濕潤了,手足之情暖在心上。
“去去去,把肖波也帶上,廈門他沒去過。”熱戀中的陳凱熱情高漲,肖波是她的男朋友。
“培德,我們回去吧。一可以跟親人團聚一下,二你可以躲開媒體,避避風口浪尖。”珍環勸道。
春節前夕,陳培德和妻子、女兒、肖波回到廈門。
正月初四是母親的生日祭,陳培德和姐姐、妹妹、弟弟幾家16口人在酒店團聚。女兒陳寧和陳凱說好,她們姐倆做東。
大女兒陳寧是廈門一家石材公司的高管。在廈門出生后,她在奶奶和叔叔身邊長大,小學三年級時才回到父母身邊。陳培德當官后,經常告誡兩個女兒:“你們的路要自己走,考上什么學校就讀什么學校,別想靠老爸的關系。將來的工作也是如此。”兩個懂事的女兒沒讓他操過什么心。大女兒以優異成績考取金華的重點高中,畢業時獲得保送資格。她對父母說,我還是想回廈門。父母同意了她的選擇,她被廈門大學國際金融專業錄取。1993年畢業,留在奶奶和姑姑的身邊。
陳寧是做石材的,陳培德所在的體育局建了那么多樓堂館所,沒用過她所在公司的一塊石材。他對陳寧說,“你在單位要保持低調,不要讓別人知道你有一個當局長的老爸。老爸不是你的靠山,不是你的資本,你的一切都要靠自己。”
“還是避避嫌的好,否則是說不清楚的。”珍環勸女兒說。
“爸爸,我知道。我不會給你添煩添亂的,你的領地我絕對不涉足。只要你在位一天,我就不到浙江體育界去投標。”陳寧善解父意地說。
這一年來,陳寧特別關注有關父親的報道,經常打電話說:“爸爸,你又說話了。不過,大家對你的評價很高,表示支持啊。同事都羨慕我有你這樣一位正直的敢說真話的老爸!爸爸,我為你感到驕傲!”女兒的支持讓陳培德深感欣慰。
陳培德舉杯,看了看在座的姐姐、弟弟、妹妹和他們的家人,動情地說道:“母親在世時,我們是孩子,母親一走,我們一下都變成老人了。人生一世,時間最無情,健康最重要,親情最寶貴。讓我們為健康和親情干杯!”
一杯酒下去,兩眼濕潤。這是2000年母親去世后,他們兄弟姐妹全家16口人的第一次團聚。
“哥哥,咱們陳家一直生活在社會底層,能出你這么一位敢為老百姓負責的正直的清官,我們都感到臉上有光啊。哥哥,你當官當多大,我們不在乎,只要百姓能夠承認你,認可你,這就是我們最大的驕傲!”弟弟培煌敬了陳培德一杯酒后接著說,“我從小學就踢球,全國比賽都參加過。那個時代,我們踢球很單純,不為別的,就為了快樂,為了興趣。現在足球怎么變得這么復雜,這么沉重,這么黑暗!我們知青足球愛好者成立了一支足球隊,球友們都稱贊哥哥不簡單,不怕丟烏紗帽,敢講真話,講出老百姓的心里話。哥哥,我為你感到驕傲!”
這位當年跟在陳培德屁股后邊一起撿煙蒂和甘蔗渣的小弟已年過半百,滿頭白發,沒有變的只有那份親情。幾天前,陳培德去弟弟家,弟弟和弟媳掏出一大堆報紙:“哥哥,雖然我們不在你身邊,可是有關你的報道我們都保留著。”
姐姐在見到陳培德的那一刻,一把拉住他的手,“讓姐姐好好看看,培德,你瘦了。”姐姐心疼了,培德流淚了。
當年,陳培德考取北大,家里沒錢供他讀書,正巧姐姐所在的罐頭廠下馬,拿到一筆退職金。陳培德是揣著姐姐的退職金去北京讀書的。他讀大學那幾年,全家人吃糠咽菜,勒緊腰帶,要沒有他們,他哪里能完成學業?
父親是漁民,后來當海員。掙扎在社會底層的父親崇尚讀書,不論家里多么窮,也要想方設法供孩子讀書。兩個姐姐是父親的一塊心病,大姐在學齡時家里實在沒錢供她讀書,讓她成了文盲;二姐讀到初中時,家里供不下去了,只好讓她嫁人了。弟弟讀到高中畢業,妹妹師范學校畢業。兄弟姐妹六人,只有陳培德一個讀了大學。他在北大讀書時,父親經常抱著包裹去郵局,借筆填寫包袱單,給他寄吃的用的。母親不識字,她教育子女做人要誠實,要講良心。陳培德他們小時,家境貧寒,欠了許多債。當子女長大成人,母親把孩子寄給她的生活費一點點省下來,拿去還幾十年的舊債。許多人已經忘了,她卻記得一清二楚。
他要不做個好官,怎么對得起父母,怎么對得起兄弟姐妹?
“哥哥,說說你打假掃黑的事吧,在大家眼里,你可是英雄啊!”妹妹說道。
他看看妹妹,“英雄說不上,其實這很一般,說到底,也就是兩個字——責任。媽媽活著時說,當官不為民作主,不如回家賣紅薯。可是,當今社會,真正為人民負責的官員實在是太少了。”
是啊,當今有多少官員吃人民的,喝人民的,用人民的,揮霍人民的,他們為自己負責,為上司負責,從來就不為人民負責,人民有何必要養活這些敗類?
“弟弟,你做得對,我們支持你!”姐姐說著舉起了杯。
“哥哥,我們都欽佩你的勇氣。你說得很好,做得更好,你是我們陳家的驕傲!”妹妹也舉起杯。
當年拎著米口袋挨家挨戶去借糧的小姑娘已是老教師了,教了幾十年的小學,眼看就要離開講臺了。
陳培德心潮澎湃了,眼睛濕潤了,端著酒杯的手顫抖了。
他們兄弟姐妹六人,大哥去了菲律賓,早已過世。剩下的姐弟五人,除陳培德之外,都沒出貧困線和社會低層。參加過全國的少年足球比賽和乒乓球比賽的弟弟培煌在“文革”時下了鄉。一次,山上著火,培煌冒著生命危險沖了上去,事后被當地“貧下中農”稱為“知青英雄”。培煌返城后,在汽車運輸公司當過修理工和汽車司機。后來,他和妻子下崗了,家庭陷入困境,他沒找過哥哥。兒子職高畢業找不到工作,他被逼無奈才打電話向哥哥求助,想讓哥哥跟廈門市體育局通融一下,給兒子安排個工作,哪怕是臨時的也行。陳培德愧疚地說:“培煌,希望你能理解和諒解哥哥。哥哥是當了官,請你還把哥哥當成沒當官來看待。請你記住,哥哥永遠是你過去那個哥哥。”二姐有一個殘疾兒子,年紀很大了還沒找到工作,也從沒求過陳培德……
如果沒有姐姐、弟弟和妹妹,他哪有今天?可是,他當官后他們從沒沾過什么光。多少年來,他一直想對弟弟、妹妹和姐姐真情地道聲:“對不起!”沒想到他們竟這么深明大義,這么理解他。他唯一對得起他們的就是做了一個好官,一個正直的有良心的勇于負責任的官!他感到自己沒有辜負父母兄弟姐妹的期望,他釋然了,輕松了。他在親人身上感受到一種力量,這種力量將他的壓力和委屈,懊惱與傷心統統蕩去。
“培德啊,姐姐要敬你一杯。我患絕癥后,要不是你在經濟上的大力支持,哪有能力動那么大的手術?要不是你一次次地送來16只野生甲魚,我哪能恢復這么快?來,姐敬你一杯!”二姐說道。
這些年來,陳培德雖然沒動用過手里的權力幫助過他們,在經濟上卻給過他們許多幫助。母親的手術費、醫療費和辦喪事的錢他都沒讓他們出,而是一人承擔;不論姐姐、弟弟和妹妹誰家里有事情,他都慷慨解囊。
“這一年來,培德一直處在風口浪尖上,他勞累點兒,我倒不十分擔心,最擔心的是安全。我知道他做得沒錯,可是他在明處,人家在暗處,萬一有什么不測怎么辦?我經常睡不著覺。我認為,官大不了就不當了,日子怎么也過得去,只要平安就好。”平素少言寡語的珍環終于道出了她的擔憂。
“哥哥,你一定要注意安全。那些人可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的!”妹妹不放心地叮囑道。
“哥哥必須盡自己的職責,假如鮮血能擦亮更多人的眼睛,哥哥就是死了,也死得其所。”他悲壯地說。
這次親人的團聚,對陳培德來說猶如一碗壯行酒,他決計戰斗到最后。
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陳培德攜妻子女兒和女婿漫步到廈門植物園。植物園依山而建,熱帶和亞熱帶植物繁多,風光旖旎。他和家人在鄧小平栽的常青樹旁席地而坐,照了一張全家福。他坐在中間,妻子、女兒、女婿圍在他的周圍。他突然感到自己不是孤獨的,不是一個人作戰,他有著強大的牢不可破的堅強后援。后來,他的著作《求真的軌跡》出版了,他不僅在書的插頁用了這幅照片,而且在圖片說明中寫道:“事業的一半是他們成就的。”
尾聲:“打假掃黑反貪”的最終結果竟然是龔建平獲10年徒刑,綠城受到重罰
陳培德和浙江省體育局的打假掃黑行動不僅得到浙江省委和省政府的支持,而且也得到了社會各界的支持。
2002年初,魯松庭副省長在接見榮獲國際象棋世界錦標賽冠軍、浙江籍棋手諸宸時對記者說,浙江省政府旗幟鮮明地支持足壇打假掃黑斗爭。他對浙江省體育界、新聞界在足球打假掃黑斗爭中的聯合行動給予了充分的肯定。他說,“近期,體育成為我省公眾關注的焦點,新聞界對足球掃黑事件的報道引起國內輿論的廣泛關注和呼應,這對凈化我國足球環境、體育環境,進一步弘揚正氣,講究體育道德產生了重要的深遠的影響。”
原國家體委主任李夢華路過杭州時對陳培德說:“你在足壇打假掃黑中的帶頭作用起得好,我對你表示支持。中國足球這樣弄不行,不僅水平上不去,而且還要帶壞一批人。你不要怕,你做得對,沒什么好怕的,要和腐敗斗到底。”
浙江省人大主任李澤民對陳培德說:“培德,你辛苦了。壓力大不大?不要怕,你做得對,我支持你。”
浙江省人大常委會原副主任楊彬打電話說:“培德同志,你做得很對,足球的黑幕和腐敗過去大家都感覺得到,可是沒人出來說話。你第一個站出來說話,很不簡單。我對你表示支持,我們很多老同志也都支持你。你有什么情況要向上反映,可以把材料給我,我幫你轉上去。”
重慶球迷張玉剛來信說:“我自1986年開始關注足球聯賽以來,心中就有一種壓抑之感……我們甚至認為中國足球沒什么希望了。但吉利、綠城揭竿而起,你以大無畏的精神向這些丑惡現象進行猛烈的抨擊,使我們又看到了中國足球的希望。您的大義凜然、一身正氣,敢于支持正義,向不良之風進行斗爭,和那些和稀泥,講官話,只知道保自己烏紗帽的官員是一個多么鮮明的對比啊!您知道嗎?在我們重慶,在全國,有多少人支持您,有多少人崇敬您?從您身上我們看到了共產黨員的黨性和原則。您為我黨贏得了人民的信任,您贏得了我們的愛戴和敬佩。”
南通的球迷來信說,“我很佩服您勇于揭露黑哨內幕,這股歪風蔓延下去會毀了中國足球。我作為一個有良知的球迷,對此深惡痛絕,可又無可奈何。感謝您的挺身而出,大聲疾呼。我們堅定不移地支持您,做您堅強的后盾。同時也希望您注意人身安全,不排除有人要下毒手的可能。我們期待足壇掃黑成功!”
2002年1月23日,在中國足協在北京昆侖飯店最大的階梯會議廳召開的新聞通氣會上,70余家媒體的100多位記者到場。副主席南勇代表中國足協說,有些裁判員主動交代了收受俱樂部錢的問題,還有裁判表示要認真回想一下,再向中國足協報告。凡是能夠主動向中國足協講清問題、退回收受俱樂部的錢款、檢查深刻的裁判,足協將不予曝光并繼續使用。中國足協堅持重證據、重調查研究、重政策,以教育挽救為主,主動講和被動講不一樣,被查出和自己坦白并提供其他線索不一樣,在時限內講和時限外講不一樣。事實清楚,本人拒不承認,由中國足協依據行業管理規定進行處理,并移交司法部門。
陳培德對閻世鐸失望了,1月26日晚,他在浙江在線網站上談到中國足協的做法時說,“閻世鐸主席在23日的新聞通氣會上傳播了一個重要信息,那就是我們國家的法律政策將作重大調整,因為他宣布裁判只要把黑錢退出來,就可以繼續當裁判,這意味著成克杰只要把一千多萬的贓款退出來,就可以繼續當他的副委員長,胡長清只要把他的那幾百萬贓款退出,也可以不用殺頭,同樣當他的副省長。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一切腐敗分子千萬不可錯過。”
2002年,九屆全國人大五次會議上,廣東的全國人大代表黃德明痛心疾呼:“黑哨“等弄虛作假行為,無視廣大球迷的基本權益,使其在精神和物質上受到雙重的傷害。
浙江的全國人大代表毛昭晰在提案中寫道,法律不能對足球腐敗視而不見。足球“黑哨”事件已經拖了很長時間,群眾意見很大,再不處理會影響中國體育運動在國際上的形象。
2002年4月,首都體育學院教師、足球國際裁判龔建平被捕。他就是那位主動退還贓款的裁判。42歲的龔建平從1982年當足球裁判,2001年剛晉升為國際裁判。2002年,全世界登記注冊的足球裁判員有59萬人,國際級裁判僅400人。在公眾眼里,龔建平不是最黑的裁判,在2001年12月31日,某體育網站發起的“最黑黑哨”評選中,龔建平得分260,在21位足球裁判中居第16位,第一名得分為43900。龔建平被媒體稱為良心未泯的裁判,第一個退還了贓款。不過,他退給綠城的不是4萬,而是8萬元。宋衛平怕龔建平坐牢,把8萬減為4萬。綠城有可能出于好意,根據龔建平退款的悔改表現,炮制了那封轟動一時的懺悔書。
2003年1月29日,龔建平因在擔任全國足球甲A和甲B聯賽主裁判期間,先后9次收受他人給予的財物,共計人民幣37萬元,被判處有期徒刑10年。得知龔建平獲刑后,母親跪倒地上,被送進醫院急救;父親患中風,隨之去世,家破人亡。
陳培德說,龔建平決不該是第一個,更不該是唯一受到法律制裁的問題裁判!判了龔建平還不如不判。
在閻世鐸的“只要大家交代了問題,并且把各自收的錢退回來,保證既往不咎”政策下,其他受賄裁判主動交代了自己的問題,結果表明執法各級聯賽的裁判居然沒有幾個是干凈的。有人估算,那些俱樂部每年用在裁判身上的費用為1000多萬元,裁判受賄的贓款若全部交回的話,可達數千萬元之多。可是,退回來的錢少得可憐,有的3萬,有的4萬,龔建平受賄37萬元,難道這些人都比“良心未泯”的龔建平清廉?
龔建平獲刑兩天后,中國足協發出處罰令,禁止替俱樂部送錢的方信忠等六人從事足球活動,對違規的六家俱樂部給予罰款(其中包括浙江綠城,罰款80萬元),對六位俱樂部總經理嚴重警告(其中包括綠城的沈強)。
2004年7月,龔建平在服刑期間病逝,年僅44歲。
陳培德沒想到一場轟轟烈烈的足壇打假掃黑運動就這樣結束了,流產了。讓他感到不可思議的是綠城是唯一主動坦白交代的俱樂部,也是在打假掃黑中有貢獻的俱樂部,結果受到的處罰最重;龔建平是唯一有自首表現的裁判,結果卻成為唯一受到法律制裁的問題裁判。這種結果說明什么?只能說明中國足協在告訴其他人,不論揭黑還是坦白交代都不會有好下場,最佳的選擇是閉嘴。
陳培德不禁仰問蒼天:為什么,為什么是這樣的結局?
仰問蒼天,天不應啊。2002年3月,香港《大公報》發表署名盛大林的文章說,“陳培德是官場游戲規則下的悲劇性人物。”陳培德多么愿意用自己的悲劇換取中國足球的干凈,結果不能成交。陳培德沒有成為悲劇人物,中國足球卻遠遠沒有走出悲劇。
2003年,陳培德退崗到省人大擔任科教文衛副主任委員,離開了體育局。可是,他并沒有因此而放棄打假掃黑行動,他給調查此案的專案調查組組長發一短信:足球反腐就以判一個有自首表現的龔建平而告終了?不了了之?這是中央的指示嗎?和最近不知強調了多少次的政治局會議反腐決心一致嗎?民心不可違啊!”
陳培德沒有得到回復。事過很久他才得知,調查組將調查材料轉給了中國足協。中國足協對涉案的17名邊裁作了內部處理,對其中的4個死不認賬的處以終身禁哨。
2005年2月17日,閻世鐸在中國足壇黯然下課。
9年過去了,宋衛平像歌中唱的“幾度風雨幾度春秋,風霜雪雨搏激流,歷盡苦難癡心不改”,仍在經營著綠城俱樂部,活躍于足壇;李書福金盆洗手——徹底不玩了,如今在為收購沃爾沃轎車公司奔波著;陳培德已從省人大科教文衛副主任委員的位置上退下來,仍然一如既往地關注體育,關注足球,堅持著體壇掃黑的持久戰。
陳培德說過,足壇腐敗的源頭在中國足協。一語中的,9年后南勇、楊一民等人落網。
如今的掃黑反賭風暴的進程與當年陳培德所策劃的打假掃黑反貪行動有著驚人的相似:一抓賭(打假),二掃黑,三反腐(反貪)。9年前,中國錯過一次拯救足球的機會,也錯過了拯救中國足協的機會。足球不過是社會的縮影。在中國,腐敗何止于足壇,何止于體育?哪個行業沒有腐敗?哪個行業沒有像南勇、楊一民這號人物?希望錯過一次機會之后,能贏得許許多多的機會!
最近,陳培德被評為《南方人物周刊》“2009中國魅力人物榜”之首和“60年浙江最具影響力人物”。一位球迷從美國給他發來一條短信:“在大洋彼岸看到您酣暢的挺直腰桿的談話深為佩服。為您這樣的官員而驕傲!”
遺憾的是這樣的官員實在太少了,陳培德又退休了。
作者簡介:
朱曉軍,男,教授、編審,任教于浙江理工大學。在《北京文學》《中國作家》《當代》等報刊發表作品約300萬字,出版有報告文學《一個醫生的救贖》《中國百年婚姻檔案》等7部,發表于本刊的報告文學《天使在作戰》先后榮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新中國六十年優秀中短篇報告文學獎”、“中國改革開放優秀報告文學獎”等獎項。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