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傍晚時分,天氣陰陰的。何家大院的紅漆大門緊閉,門前一對石獅子猶如黑夜里的兩盞燈,祥鎮人卻說那是何峰的兩只眼,可就是睡著覺都睜著眼的何峰被一枚飛鏢掠走了性命??h局刑警隊隊長肖勁帶人撤離了祥鎮,案子卻沒擱淺,何峰的死留下了諸多疑點。
瓢兒腳下的水泥路坑坑洼洼的積了雨水,一只腳踩在水洼里,腳拔了出來鞋卻掉了。瓢兒是鎮派出所的協勤員,穿著一套沒有標志的警服沒少跟著民警們抓小偷、堵賭窩,幫民警們把賊或賭徒們逮住,民警們也幫他找甩在草棵兒里的鞋。瓢兒的腳在37~38號之間,現如今沒人給他做千層底布鞋了,也只能天天趿拉著鞋跟著民警們四處辦案。
瓢兒走到何家大院門前腳還沒站穩,一個羽毛一樣的黑影落在他眼前,咕嚕嚕地笑出了聲,像棲居在房檐下的鴿子。
瓢兒看清一身便衣的肖勁有些驚詫地說,你怎么來了肖隊?
我怎么就不能來呀?何峰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辦起了全縣第一家鄉鎮企業,發展成集團公司后是全省掛了號的私企。何峰是全國人大代表,見過國家領導人,和省府的官員稱兄道弟,那些縣官們在他面前是孫子……案子不破,別說孫子們饒不了我,我自己也饒不了自己呀。
肖勁黑胖黑胖的,說他身輕如燕有些夸張,翻越何家大院的高墻卻來去自如。肖勁掏出一把鑰匙打開大門上的鐵鎖,吱呀一聲,拽開一扇紅漆院門。瓢兒緊跟在肖勁身后,走在彩石鋪成的甬道上,想著肖勁突然神秘現身祥鎮也不奇怪。
何峰祖上有為官的也有為匪的,到了何峰他祖爺爺那輩才經商,北京、天津和保定府都有何家的商鋪,人在他鄉不忘根本,拿出金條在老家修了這座豪宅,卻早是民國了。解放后,何家大院做過鎮政府,何峰成就大業后,向政府索回何家大院,出資整修,前院、后院和小花園復現如初,曲徑回廊,花圃和池塘里也有聲有色……可偌大的何家大院里除了何峰,就是傻生和他表姐金荷。
瓢兒跟著肖勁來到前院,在何峰的臥室、客廳轉了一圈,最終落腳在何峰的書房里。肖勁是本縣人,從一個小警察干到刑警隊長,破過大案,只身擒獲過本縣有名的黑幫幫主,曾被請到省局協破震動一時的連環殺人案,得了武諸葛的美名,除了智謀,比諸葛亮還多一身功夫。
何峰被害的當天晚上,驚動了為何峰看家護院的傻生,傻生從被窩里爬出來跑到何峰的臥室,床上卻是空的。何峰應該是在傻生跑進書房后才死的,傻生聽到他的呻吟聲跑進去,看見頭上扎著一枚飛鏢的何峰“媽呀”一聲跑出了何家大院……傻生卻在何峰死亡的第二天晚上失蹤了,可金荷應該先傻生離開了祥鎮。
肖勁死死地瞪著瓢兒說,那枚飛鏢是從哪里飛進來的?
瓢兒走到那張單人床前咂著嘴說,窗戶關閉著,外邊有鐵護欄……門……屋門大開不可能,至少是虛掩著的吧?
何峰的死亡時間是7月14日晚上12點左右,大夏天的夜里開著門也合乎情理。咱先不說飛鏢是從哪兒進來的,何峰為什么睡在書房里?
瓢兒瞅著在燈光下黑著一張臉的肖勁大氣都不敢喘。
肖勁走到書柜前,抽出一本書,又說,何峰小學文化,書柜里的書基本沒翻過,卻喜歡讀《彼得大帝》,除了這本書,還有一本書有人經常翻看。
肖勁把《彼得大帝》放回書柜,又拿出一本《社會關系交換與權力》說,何峰死后,我第一次來這里就注意到了這個細節,也是偶然發現,有人在這本書上做了很多筆記。據筆跡斷定,看這本書的人是女性,且經常出入何家大院。
瓢兒說,何姍……只能是何姍吧?何姍是何峰的獨生女兒,何氏集團的新舵主,留過洋、有膽量,一臉冷艷令人看一眼都不寒而栗,經常來何峰書房的人自然是何姍了。
肖勁又咕嚕嚕地笑了兩聲,說,你的話對也錯,我和何姍有些交往,知道她的筆跡……先放下這個問題,還說那枚飛鏢,作案者具有極大的反偵查能力,那枚刺殺何峰的飛鏢上沒留下一絲痕跡,這除了說作案者狡猾,沒有一番功夫萬萬做不到的……“文革”時,何峰在祥鎮混不下去了跑出去游走四方,去過少林、上過武當,沒出家為僧,卻也有些本事。
瓢兒說,那刺殺何峰的是一個江湖女俠?
肖勁走到床前,抱起枕頭貼在鼻子上聞了聞遞給了瓢兒,說,一股脂粉氣……也就是說,何峰睡在書房里的概率幾乎接近零……哎——瓢兒,不妨順著你的思路說下去,圍著何峰轉的有幾個女人?
瓢兒抱著枕頭說,何……何姍,金荷,還有艾馨……那倒是一個神神秘秘的小女子。艾馨是何氏集團的部門經理,家在縣城,經過正常招聘渠道進入何氏集團……我沒有經驗可說,卻相信自己的直覺,人一旦把所謂的智謀運用于不良行為往往都會偽裝。據我所知,艾馨不常來何家大院,就是來也和別人一起,多是向何峰請示或匯報工作。
有理!直覺有時候也能拓寬偵探思路,或為撲朔迷離的案子破開一道戳入的縫隙。傻生不知道仨多倆少,能做的也只是打掃庭院之類的事情,卻忠心保主,不可能謀殺何峰。
你是說金荷?瓢兒放下枕頭小心翼翼地說,何峰被害后,金荷也失蹤了難道不蹊蹺嗎?
你是祥鎮人比我清楚,金荷是何峰的表姐,祖父一直為何峰的祖父在天津打理商鋪,告老還鄉后在祥鎮安居。金荷和何峰也算青梅竹馬,卻陰差陽錯,屈嫁給一個小爐匠,無子嗣。小爐匠死后,何峰也成了一方名人,卻是獨身,金荷幫他打理生活,被祥鎮人戲稱為何峰的上炕老媽子,不是十分可信,可續舊緣心懷悲喜、保少主暗使陰招……我所說的少主自然是何姍,何峰的老婆死后,何姍和金荷情同母女,可何姍弒父于情于理都不通吧?那你說與金荷合作的是誰呢?
艾馨……瓢兒像小時候回答老師的提問,又說,可金荷是一個年近六十的老太婆,大半輩子都活在祥鎮,除了做夢上武當學功夫揚起飛鏢刺殺昔日情人,雇傭職業殺手別說她找不到道兒,沒銀子連夢都做不好吧?
哈哈哈——肖勁咧開大嘴笑著說,你不笨!可你別忘了,這是一起有組織、有預謀的兇殺案。哎,瓢兒,我聽說你上學時數學思維很另類,x+y=w不合章法,你卻能說出自己的道理是吧?
瓢兒訕笑著說,訛傳……訛傳,像上學時我抽不緊腰帶,同學們天天把我扔到舊社會一樣。
裝在鞋里的腳又不舒服了,瓢兒忙著蹲下身系了系鞋帶,站起身來肖勁早不見了。瓢兒嘿嘿地笑著說,難道何家大院里真的進來過江湖女俠?
二
鎮政府在鎮外,緊鄰著一條國道,鎮派出所在鎮政府樓旁邊,獨門獨院,兩層小樓和何氏集團大廈也只是一墻之隔。早晨,瓢兒騎著摩托車來到鎮派出所,把破金城安置好往小樓里走。一個小民警從警衛室里跑出來,緊緊跟著他身后伸出一只腳,用腳尖壓住了瓢兒的后鞋幫,瓢兒的一只腳出去了,鞋又丟在了地上。瓢兒回過頭來,小民警嬉笑著拿著地上的鞋遞給瓢兒說,所長讓你去他的辦公室……嘻嘻……成腕了瓢兒!
所長見到瓢兒問他是不是大偵探,連手機都不開……瓢兒忙從兜里掏出手機,發現手機電池和他腳上的鞋一樣,松松垮垮的總是接觸不良。
扔了吧。所長從抽屜里拿出一部新手機遞給瓢兒又說,剛才我接到肖勁的電話,你被他安排在了“7·14”專案組,從今天開始一切行動聽從肖隊的調遣,這部手機是我送給你的……先謝我吧。
瓢兒唯唯諾諾地點著頭,所長又從抽屜里拿出一把鑰匙,說,所里那輛面包破點,開起來還行,玩去吧。
瓢兒駕著破面包行在公路上心情很不錯,往北二十里是紅星鎮,過了紅星鎮是山區。瓢兒駕車離開祥鎮地界不久天又陰了,到了紅星鎮飄起了蒙蒙細雨,街上有些冷清。瓢兒慢悠悠地駕著破面包行在街上有些后悔自己的一時興起,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他的視線里,卻只在他眼前一閃就上了一輛中巴車往北去了。瓢兒急忙用腳指揮著鞋踩著油門還斷定,他剛才看見就是金荷。
出了紅星鎮群山起伏,公路卻平坦,載著金荷的中巴走走停停,乘客們上上下下,瓢兒也亦步亦趨地緊緊尾隨著,像小尾巴一樣追隨著中巴到了胡家凹才看見走下車的金荷。金荷拎著大包小包走得很從容,穿過公路順著一條小水泥路往胡家凹走去了。
金荷的妹妹金賢嫁到胡家凹,倆人相差一歲像孿生姐妹。金荷快六十的人了一頭白發總是梳得光溜溜的,從瓢兒記事起好像沒見金荷穿過有褶子的衣服……瓢兒加大油門眨眼貼近了金荷,一只手搖開車窗要看個究竟,一個與金荷相向走過來的娘兒們喊著金賢問她去哪兒了……瓢兒賊一樣掉轉車頭回到公路上,卻把車停了下來。
山區通了公路就不一般了,公路兩邊也是酒店、超市、洗頭發、影碟店什么的,還有一家小旅館。瓢兒重新發動破面包開進一家小旅館的后院,登記了房子,肚子咕嚕嚕叫了起來,小旅館是三層小樓,樓后是一個大院子,樓下是飯店。瓢兒走進飯店正是午飯時刻,飯店里吵吵嚷嚷的。瓢兒看見幾個粗黑的男人坐在離他不遠的餐桌上大吃大喝、大吵大鬧的,像那樣的人全中國到處都是,要不警察也要下崗了。
吃飽喝足了,瓢兒回到樓上房間里睡了一大覺,睜開眼雨停了,天色卻更加黯淡了。瓢兒在鞋里塞了兩團衛生紙才離開小旅館。
胡家凹鄰著一條河,河邊是茂密的蘆葦地,北面是一座山,也就是幾十戶人家。瓢兒順著小水泥路走到胡家凹村頭,看見一個老頭兒坐在路邊,草地上跑著一群啃草的羊。
瓢兒和老頭兒坐在一起說起了金賢,老頭兒說他們是街坊。瓢兒又問老頭兒金賢家是不是來了親戚,老頭兒說金賢家好像是來過一個親戚,說是她姐姐……可誰也沒見過。
老頭兒突然陌生地打量著瓢兒,問,你是干什么的?
瓢兒說,做生意……我是做生意的,住在旅館里才吃了飯出來里溜溜食兒。
老頭兒起身趕著羊群走了,瓢兒覺得金荷在胡家凹肯定大有文章,似是很隨意地走進了胡家凹南邊的蘆葦地里,直到轉得暈頭轉向了,天也黑透了。瓢兒跟自己捉迷藏一樣走出蘆葦地,一口氣還憋在心里,罵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打算返回旅館,突然有一個身影出現了,那個身影從胡家凹出來離開小水泥路,順著一條土路往北邊走去了。瓢兒看見那個身影像一個女人,斷定她就是金荷,悄悄尾隨著卻像掉進了霧里。金荷挎著一個小竹籃,亦步亦趨地走在小土路上不住地東張西望。
山上林木繁茂,瓢兒緊緊地尾隨著,金荷上了山順著一條蜿蜒、崎嶇的小山路往上走,三轉兩轉就不見了。瓢兒急得汗刷刷地從額頭上流了下來,腳下的山路卻分了岔。瓢兒瘋狗一樣在山上轉了好久才回到小旅館,脫了鞋和衣躺在床上又睡成了死狗。
午夜時分,旅館外突然響起了一陣刺耳的警笛聲,緊接著瓢兒的手機也叫了起來。肖勁問瓢兒在哪兒,瓢兒如實回答。肖勁厲聲命令瓢兒緊著下去,瓢兒沒來得及系緊鞋帶就跑出了小旅館,四輛警車從胡家凹開出來停在了小旅館門前,肖勁從一輛警車里跳下來,看見還摸著黑找鞋的瓢兒,一把把他揪進了警車,瓢兒搶先坦白。
肖勁咕嚕嚕地笑著說,可你跟蹤的人被殺死在了床上!
瓢兒驚訝地說,金荷被人殺死了?
肖勁說,是金荷她妹妹金賢。
明白了……瓢兒咂著嘴說,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肖勁陌生地看著瓢兒,瓢兒嘿嘿地笑著投給肖勁的眼神除了陌生,還多了一份狐疑。
肖勁說,我相信你的判斷或直覺,可金賢被殺很說明問題,金荷在何峰被害后逃離祥鎮說明她是知情者,不,是參與者,與她合謀的人想殺人滅口,卻弄了一個陰差陽錯……
肯定是陰差陽錯!瓢兒想起在旅館飯店里遇到了那幾個粗黑的男人很響地咂著嘴說。
肖勁瞪著瓢兒說,你跟蹤的那個女人是不是金荷?
瓢兒點點頭,說,肯定沒錯。
肖勁說,那金荷肯定還在胡家凹?
瓢兒搖了搖頭,說,也許是我看走了眼,金荷和妹妹都快六十歲的人了,一歲之差不會太明顯,何況……何況……
肖勁說,何況什么?
瓢兒的嗓子眼里也像鴿子一樣咕嚕嚕響了幾聲,又說了一遍他在胡家凹的遭遇,卻把跟蹤金荷——要真的是金荷,上山的那一節省略了。此時,瓢兒越來越堅信自己的判斷或直覺,可他要解開的決不是金荷自己為自己綰的這個小小的雙花扣。
肖勁說,“7·14”謀殺案變得越來越復雜了……不過,艾馨,也就是那個在何氏集團總是傲氣沖天的小女子一開始她就有作案嫌疑。僅憑兩點,那本做過筆記的《社會關系交換與權力》,還有枕頭上的脂粉味……據我最近的調查,艾馨夜里常悄悄住進何家大院,就睡在何峰的書房里……
瓢兒驚異地問,艾馨和何峰有什么關系?
肖勁說,金荷失蹤與今天的兇殺案聯系在一起就很明顯了,艾馨不是江湖女俠,可她只要有錢去基地請本·拉登不太可能,找一個黑幫殺手不難。傻生忠心保主卻有智障,這為艾馨和金荷合作謀殺何峰提供了非常便利的條件。進一步說,艾馨和金荷謀劃好后,誘惑何峰睡在了書房里,再實施謀殺,再殺人滅口,金賢就替金荷死了。
瓢兒像兒子向爹討教一樣說,為什么不在何峰的臥室里實施謀殺?
笨!謀殺地點是有機動性的……主要是機會,可遇不可求。
那艾馨和何峰有那個關系?瓢兒的問話越來越天真。
哈哈哈……肖勁扭動鑰匙發動著警車,說,何峰匪了半大輩子,老了該做大善人了,像二三十年代上海灘上的黑幫主們,成就大業后都是慈善家。滾——
瓢兒跑下警車,肖勁踩動了油門又拉開車門喊住瓢兒說,記住,你是“7·14”專案組的編外警察卻也是警察,老老實實滾回祥鎮,隨時聽候我的調遣。
三
傍晚,瓢兒把破面包停在公路邊上,看著燈火輝煌的何氏大廈咂著嘴想不出要干什么,手機突然叫了起來。
肖勁咕嚕嚕地笑著卻很壓抑地說,打開車門。
瓢兒忙著回身拉開車門,肖勁從公路邊溝里躥了出來,賊一樣鉆進了破面包。瓢兒打開車里的燈,一身農民打扮的肖勁瞪著瓢兒說,把燈關了……我從市區跟蹤艾馨,直到她回到何氏集團一直神神秘秘的,我在這里等她好久了,她還沒出來。
瓢兒有些不解地看著肖勁,說,艾馨為什么要殺害何峰?
肖勁伸出手捂住了瓢兒的嘴,瓢兒噤了聲扭頭看見從何氏集團里開出一輛凱迪拉克,向東一打方向盤上了那條通往市區的公路。肖勁命令瓢兒緊緊尾隨。瓢兒不敢怠慢,尾巴一樣追隨著凱迪拉克,說,肖隊,坐在卡迪拉克里的是何姍吧?
肖勁說,笨!何氏集團是大財團,何姍是新舵主,能開凱迪拉克?再說,你是不是也殺過親爹?
公路上不時有大貨車閃電一樣飛馳而過,車燈刷刷地閃得瓢兒很難穩穩地駕駛破面包。肖勁死死地盯著前邊的凱迪拉克又說,這條公路通往市區,再往前走一段有一個岔口,往右拐是去縣城的……我算死了艾馨一定會往右拐,本縣最大的黑幫幫主許潘就是她的靠山。
肖勁好像遙控著艾馨,過一道水泥橋就到了那個岔口,艾馨果然往右拐了。瓢兒加大油門緊緊尾隨著艾馨,到了一個拐彎處艾馨突然加大油門。瓢兒在鞋里塞了兩團棉花,被汗浸透了十根腳指頭也不聽使喚,原要踩油門,卻踩住了剎車,破面包嘎的一聲停在了路邊。肖勁死死地盯著瓢兒不說話,瓢兒心神不寧,再發動了車開得還是不穩,卻不肯放掉艾馨。四十分鐘后,瓢兒駕車追到縣城,艾馨駕駛的凱迪拉克匯入車流眨眼就不見了。
肖勁指揮著瓢兒轉遍了縣城的大街小巷,又圍著環城路轉。環城路上也有好多家酒店,卻都是大制作、大氣派,燈紅酒綠、歌舞升平,值班的保安們像看守不安分的媳婦,死死地盯著一輛比一輛豪華的轎車。瓢兒看見一家酒店的對過有一家小飯館,才要說話,肖勁突然說,咱去那家小飯館里吃飯。
小飯館里很清靜,肖勁和瓢兒坐在臨窗的餐桌旁,吃著喝著倆眼卻不放過酒店門前進進出出的人。瓢兒喝了一杯啤酒也發現了酒店門前的凱迪拉克,很討好地笑著說,肖隊果真是神探!
扯吧你……肖勁說著突然站起來又說,走——
瓢兒也看見了被一群男人圍著的許潘走出酒店,走在他身邊的就是艾馨。許潘和肖勁曾在一個刑警隊里共事,腰帶沒系緊,栽在一個女人手里,脫了警服脫胎成了黑老大。肖勁絕對相信許潘遇到什么都鎮定自若,和艾馨走在一起說說笑笑的像兄妹又像父女。
瓢兒問肖勁是不是把許潘逮起來,一切不都真相大白了嗎?
肖勁看著各自上了車的許潘和艾馨又咕嚕嚕地笑著說,執法不懂法,棒槌!
瓢兒追著肖勁離開小飯館上了破面包,發動了車等候肖勁的指令。肖勁伸出一只手指著慢慢離開的凱迪拉克,瓢兒踩動油門又緊緊尾隨了。
艾馨家住在縣城中心地帶一個很富貴的小區里,肖勁兜里揣著證件和瓢兒進入小區自然不在話下。艾馨好像很累了,把車放進車庫被人追著一樣跑上了樓。肖勁和瓢兒坐在破面包里看見二樓一戶的陽臺上站著一個細高個女人,四十多歲,焦急地拉開陽臺的推拉窗向下張望。工夫不大,艾馨跑上樓去了陽臺,兩個一大一小的女人抱在了一起,大女人好像氣囊囊的,小女人嬌里嬌氣的……
肖勁繃著臉說,撤——
瓢兒把肖勁送到公安局家屬樓前才說,肖隊,一切都合乎情理了吧?
肖勁說,為什么?
瓢兒說,今天,你跟蹤艾馨到市區,艾馨肯定察覺到了,直到回到何氏集團還沒甩掉你才向許潘求援對吧?
肖勁瞇著眼靠在車座背上,說,往深里說。
瓢兒說,艾馨和許潘有瓜葛無疑,那她聯手許潘謀害何峰……可她為什么謀害何峰呢?
肖勁哈哈一笑說,不知道了吧?艾馨的母親郁爽自小能歌善舞,“文革”時開批斗會、文藝會演她都是主角。升入初中,郁爽出脫成了傻子看了都垂涎的美女。縣劇團去鎮中學挑演員,郁爽順利地被招進縣評劇團。那時候,郁爽才十六七歲,八十年代中期縣評劇團解散,郁爽被調到縣文化館,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后來,經人介紹,郁爽和一個現役軍人結了婚。婚后兩年,郁爽的丈夫在一次軍事行動中不幸犧牲……這就該說艾馨了。
瓢兒呱唧著眼說,那……那艾馨才謀殺何峰?
屬螞蚱的你?瞎蹦!郁爽和丈夫婚后兩年,除了去部隊,丈夫也回來探親,有一個女兒也合乎情理,可令我生疑的是,郁爽至今獨身。何氏集團起步于八十年代初期,八十年代中期公司有了規模,捐款、修路、出書立傳,接受各大媒體的采訪,頻頻出現在媒體上,也成了縣府的座上賓。那些年,縣城的文化活動很多,郁爽是每次文藝晚會的鐵桿主持人,號稱本縣的倪萍……何峰在老婆自殺后也一直獨身。據我掌握的信息表明,何峰與郁爽一直保持著神秘的情人關系,這就關系到了艾馨的身世。何峰被害后,我們通過電信部門查閱了艾馨的手機通話記錄,從去年起,也就是艾馨進入何氏集團半年后就和北京一家律師事務所的律師保持聯系,她是何峰的私生女,有權利繼承,也就是與何姍分割何氏集團。
證據……瓢兒激動地說,何峰早被燒成灰了,艾馨想做DNA也不行吧?
哈哈哈——肖勁說,這就是何峰被害前,艾馨為什么總是神秘出入何家大院的原因。
瓢兒說,肖隊,我還是不明白,艾馨知道何峰是她的生身父親,為什么還要謀害他呢?
何姍坐鎮何氏大廈早成事實,何況,牽扯到艾馨,那是何峰難以啟齒的隱私,艾馨暗中得到何峰的回報還不甘心,惱羞成怒,殺何峰嫁禍于人,以了結一段恩怨情仇!
艾馨嫁禍于何姍?瓢兒問得又有點天真。
用已知求證未知,卻決不是x+y=w……肖勁拉開車門走下車又回過頭來說,你回去后,繼續監視艾馨,隨時向我報告,滾吧——
四
瓢兒決定當一回隱形偵探,讓老婆胖香找出陳年的舊衣服,戴上她從大街上撿來的一頂黑鴨舌帽,卻還要趿拉著鞋走路。瓢兒扔掉破面包,邋里邋遢地在何氏大廈周圍轉來轉去。肖勁身在縣城,卻一直遙控著瓢兒,在手機里一再叮囑瓢兒,時刻監視艾馨的一舉一動。瓢兒在一天傍晚,意外地看見從大廈里走出來的何姍又覺得沒有什么意外。
何姍與瓢兒同歲,兩個人從小學到初中一直在一個班。瓢兒小時候穿大姐做的合腳的千層底布鞋,上初中了鼻子溝卻常糊滿干鼻涕饹馇、袖口、衣襟上也沒干凈過。何姍家里有一臺蝴蝶牌縫紉機,她媽做出的衣服在祥鎮總是出類拔萃的。何姍家還有好多服裝雜志,卻都是蘇聯的……瓢兒初中畢業后永遠留在了祥鎮,何姍讀高中、上大學,又出國留學,歲月流逝,留在何姍身上的仿佛只有那一臉的冷艷。
瓢兒坐在一片麥地旁,瞅一眼浸泡在暮色里的何姍突然生發了一段近乎于夢囈般的聯想——從站在暮色里的何姍身上,瓢兒看到了另一個女人的影子。何姍呆呆地在路邊站了大概二十多分鐘的樣子轉身離去了,也是何姍轉身的一瞬間,瓢兒看到了那個走進何家大院的女人,一個用灰、黑色衣服扼殺美麗的女人,也就是何姍的母親……瓢兒卻決定繼續尋找金荷。
大太陽好像也很討厭瓢兒,看瓢兒一眼忙隱到云里,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吧嗒吧嗒地掉眼淚。瓢兒坐上去胡家凹的班車把黑鴨舌帽拉得低低的。坐在瓢兒身邊的幾個老娘兒們是胡家凹的,一路上說了東家扯西家,班車離開紅星鎮后,幾個娘兒們才說起金賢為什么平白招來殺身之禍……瓢兒瞇著眼卻把耳朵豎了起來,可她們說的也不過是一個不是謎的謎。
班車只是路過胡家凹,瓢兒隨著幾個娘兒們下了車,大太陽好像也忘不了金賢,噼里啪啦地掉著眼淚。走在最前邊的一個瘦高個娘兒們突然收住腳,回過頭來神經兮兮地說,金賢死的當天傍晚,我上山看自家種的樹,一個女人從樹林走了出來,看見我慌忙縮了回去眨眼就不見了……天黑糊糊的,可我看見的分明是金賢,她賊一樣躲著我干什么呀?蹊蹺吧?
一個娘兒們推了那個說話的人一把,回頭看一眼縮頭縮腦的瓢兒,幾個人呼啦啦地往胡家凹走去了。瓢兒照著那天上山的路線一路走來,雨還在刷啦啦地下著。瓢兒走得安靜卻艱難,直到上了山到了那條小路的岔口突然收住了腳。
舉起手來,繳槍不殺——
瓢兒聽到樹叢嘩啦啦響著回過頭來,看見戴著用柳條編成的帽子、舉著木棍的傻生嘿嘿地笑著,說,想抽煙了吧?
看后影就知道你是瓢兒……哈哈哈——
傻生扔掉木棍,流著哈喇子伸出了兩只手,瓢兒掏出煙又抬頭看著不住落雨的天,又把煙忙著塞回兜里。傻生好像明白了,拉起瓢兒急急地往山上走去。
傻生棲身的小石屋在半山腰上,石屋前是一片桃樹,桃樹上只掛著幾片枯黃的葉子,周圍是才成樹形的松林。石屋里有一張木板床,上邊鋪著一層干草,傻生拉著瓢兒走進石屋猴兒一樣躥了上去又伸出了兩只手。瓢兒拿出煙和打火機遞給傻生,傻生忙著把煙叼到嘴上點燃了,抽一口還不住地吧唧嘴,好像八輩子都沒抽過煙似的。
瓢兒站在木板床前,環顧著石屋里的一切,煙油味和里面摻雜著一股潮霉的味道,石屋里曾住過看果園的男人無疑。瓢兒不知道雨是什么時候住的,大太陽看不見瓢兒心情也舒暢了,刺眼的光線刷地照進小石屋。瓢兒眼前閃了一下,發現那束反射的光來自小石屋的一角,忙著走過去彎腰撿起一個小圓鏡子,邊框很舊了,背面是一個女明星的玉照,瓢兒猜測是八十年代的物件……瓢兒拿著小圓鏡沖著還不住地吧唧嘴的傻生,說,你撿的?
傻生不住地搖頭,還拼命地吧唧嘴。
瓢兒說,你怎么跑到這里來了?
傻生伸長脖子長出了一口氣,說,媽的……媽的你不知道,可嚇死我了瓢兒,這么著……嗖……嗖的一聲,咔嚓——
傻生說著咕咚躺在了木板床上,翻著白眼哈喇子不住地往外冒。瓢兒才要說話,傻生騰地坐了起來又說,半夜起來去茅房,媽的一泡尿沒撒完,一個黑影刷地飛了進來,落在院子里沒有一點聲音,媽的跟毛……毛……
跟雞毛似的?瓢兒坐在了傻生身邊,說,是男的還是女的?
傻生搖搖頭忙著抽一口煙吧唧著嘴說,不知道……那么黑,又包得嚴嚴實實的……我跑回屋才躺在床上,聽人啊的一聲大叫,鬼似的,我忙跑過去,到處都是……媽的,血,嘩嘩地……鏢……還帶著紅布,咔嚓——
傻生說著咕咚又躺倒在了床上,瓢兒拉著翻著白眼的傻生,說,那你跑什么呀?
傻生啊了一聲坐起來愣怔怔地瞅著瓢兒,好半天才說,鬼……媽的,何家大院里有鬼,還是女鬼。
是艾馨?瓢兒把小圓鏡塞進兜里又說,就是那個喜歡把嘴唇抹成紫色的小娘兒們?
艾……艾……你是說大小姐?傻生不住地搖著頭說,大小姐白天常去何家大院……有時候,大小姐夜里也去,卻不知道睡不睡,我吃飽了就困。
艾馨睡嗎?瓢兒知道金荷喜歡管何姍叫大小姐。
傻生又愣怔怔地瞅了瓢兒一會兒,仿佛明白了什么,點點頭說,都是夜深了的時候,金……金荷去找大小姐在大廈里說話,我給艾……艾……打開院門,她和何峰在書房里看書說……說話……媽的一說老半天,艾……艾走……走了,何峰就睡在書房里。
傻生過足了煙癮四仰八叉地躺在木床上,瓢兒看見地上有一個沒啃完的大冬瓜,還沒咂摸出傻生藏身在小石屋里的滋味,突然看見石屋前的桃樹枝劇烈地搖動了起來。大太陽仿佛窺視到石屋里的瓢兒,噌地躥回云層。小石屋沒門,后窗也只是一個石窟窿,瓢兒不必躲避瞇著眼咂摸滋味的傻生,從后窗跳了出來,幾個粗粗壯壯的男人也闖進了小石屋。
小石屋的后山墻上有好多大大小小的窟窿,瓢兒把一只眼貼在墻窟窿上。那幾個男人把傻生揪了起來,問了好多話,諸如姓名、家庭住址、職業、為什么待在這里……瓢兒好像在胡家凹公路邊上的旅館飯店里看見過眼前那幾個男人,可他們的問話和架勢像警察又不像……傻生先是站著,幾個男人看見慢慢軟在地上、褲管里不住地流尿湯的傻生嘿嘿地笑著呼啦啦地走了。
瓢兒把才裝進兜兒里的小圓鏡掏出來,手機又叫了。
肖勁說,報告你現在的位置。
瓢兒說,祥鎮。
情況?肖勁狠著聲說。
瓢兒說,一切正常,可一切正常說明一切都不正常。
哈哈哈……肖勁說,你不笨!前天,我暗訪了何家大院周圍的鄰居,有一個老頭兒提供了一條非常重要的線索,何峰被害的那天晚上,他半夜去茅房,看見一個黑影跳進了何家大院,看身形像一個女人……他說的時間與何峰被害的時間基本吻合,那何峰被害的過程就很簡單了。
你是說艾馨?瓢兒說,我生來就矮小,說手無縛雞之力一點都不過,可伸手拿下艾馨那樣弱不禁風的小女子等同兒戲。
肖勁說,又笨了不是?艾馨是何峰的私生女只有三個人知道,何峰不能讓艾馨分割財產,卻不能不許以重金,艾馨有一定的財勢不是什么秘密,天天開著一輛舊凱迪拉克不過是做給何姍看的……有錢能使鬼推磨的話你不該不知道吧?
是,肖隊,那我們眼下是不是尋找那個江湖女俠,或找到那枚飛鏢的來路?
肖勁沉默了片刻說,證據,證據很重要,不過,艾馨謀殺何峰的嫌疑越來越明顯了,你繼續監視艾馨,隨時向我報告。
是……瓢兒掛了手機,掂著一直拿在手里的小圓鏡吧唧嘴,還沒咂摸出滋味,突然聽到傻生媽呀一聲大叫又像遇到了鬼。瓢兒揣上手機和小圓鏡跑到小石屋前,傻生丟了魂一樣一頭扎進了桃園。
五
傻生魂飛魄散地趴在一個小桃樹下不住地啊啊大叫,真的遇到鬼一樣。瓢兒拉著傻生回到祥鎮犯難了,卻沒想到何姍很寬容地安排傻生打掃衛生,還給他安排了一間宿舍……瓢兒突然有點擔心傻生的未來,可除了何氏大廈真的沒一個合適的地方安頓傻生。
何姍和肖勁都追問過瓢兒在哪里遇到了傻生,瓢兒謊稱在祥鎮南的槐林里,好在傻生走到哪兒都說不清他在哪里一概說在祥鎮。瓢兒懷里一直揣著在那間小石屋里撿到的小圓鏡,斷定那幾個沖進小石屋里的男人追殺的是金荷,那謀殺何峰的元兇正慢慢浮出水面。
傻生在一天晚上突然跑到瓢兒家,瓢兒正在看電視,看見闖進去的傻生忙拿出煙,坐在一邊等著傻生說話。傻生過足了煙癮,張開嘴啪地甩出一口黏痰,說,媽的你不知道瓢兒,我天天找大小姐,可他們不讓我見。傍黑兒,我看見大小姐從車里鉆了出來追過去,大小姐不答理我……你說瓢兒,媽的是不是……為什么呀瓢兒?
瓢兒笑著說,找她干什么呀?
唉——媽的……大……大廈是押犯人的地方?他們給我吃喝,讓我掃地,就是不讓我出來……我跑出來,他們還用電棍電……媽的,我……我翻墻……翻墻……哈哈哈——
六十周年國慶大典過去了,電視上卻還天天播放開國元勛們的片子。傻生看見屏幕上的毛澤東忙忙地站起來,說,毛主席還在北京吧?我回家找毛主席像章。
瓢兒追著傻生跑出家門,傻生一蹦一躥地早跑遠了。傻生家離瓢兒家不遠,三家房子是祖上留下的土坯房,歪歪斜斜的仿佛吹一口氣就塌了。瓢兒跑到傻生家門前,傻生早跑進了土坯屋,院門從來不上鎖,傻生在何家大院和金荷鬧點別扭跑回來狗一樣縮一宿。院子里積滿的干柴爛草,還有好多鳥糞,瓢兒嘩啦啦地走在院里突然聽傻生在屋里大聲地說,媽的,怎么沒有了?
瓢兒走進土坯屋,傻生黑燈瞎火地在屋里翻箱倒柜。瓢兒掏出打火機,點著了破柜子上的一段蠟燭。傻生打開一個破箱子又翻找了一會兒,大喊著拿出一枚主席像章舉在手里蹦蹦跳跳地唱著“東方紅”,可他嘴里的太陽還沒升起來又往大海里蹦。
瓢兒也準備離開了,突然看見土炕上扔著一頁紙,像是從書上撕下來的。瓢兒喜歡過文學,上初中的時候還寫過幾首詩,讀過不少名著,對書有一種近乎于偏執的熱愛。瓢兒拿起那頁書斷定是五十年代出版的《簡·愛》,本不該有什么稀奇的,可上面寫著好多同樣的數字——1966317……除了那些數字還在宋體字之間寫滿了一個人的名字——胡延……書頁發黃了,鋼筆字跡模糊了卻還能看出字體的清秀,肯定出自女人之手,奇怪了吧?
瓢兒問傻生,傻生把毛主席像章戴在胸前,盯著瓢兒手里的那張書頁,吧唧著嘴哈喇子流了好長才說,去茅房沒紙,在何峰的床上看見一本舊書……媽的,我還得回去,明天還要掃地。
傻生蹦蹦跳跳地跑了,瓢兒知道傻生干什么都是敬業的,至于手里的這張被折疊過的書頁,白天還是黑夜、何峰在不在何家大院、為什么會丟在自家土炕上等一系列問題是傻生省略的。瓢兒把傻生話語里的省略號轉換成文字不是很有信心,卻得出了一個很結實的結論——書頁上的文字和數字出自何姍的母親之手,牽扯到的很可能是一段亂世情緣。
瓢兒是家里的最小,和大姐相差二十多歲,爹媽早逝,大姐把妹子兄弟們安置好了,又把瓢兒拉扯成人才嫁給鄰村一個長她十幾歲的鰥夫,如今兒女滿堂,卻早寡居了。
瓢兒第二天開著破面包找到大姐,大姐買酒買肉招待瓢兒,瓢兒吃著喝著慢慢地說到了何姍的家事。
你這么說我也想起來了,那件事在我心里壓了好多年……大姐捋著花白的頭發,說,何姍她媽比我大一歲,卻比我聰明,祖上都是念書的,家里也藏著好多書,解放了被拉去教我們識字……我記不起誰叫胡延,卻知道五八年鎮里有一個干部是上海小伙子,軍隊轉業的,見了人就阿拉阿拉地說話。那時候,鎮政府在何家大院里,何姍她媽除了教我們識字,還常去鎮政府幫那個上海干部寫標語、編快板書,拉著好多人演呀唱呀的……不是大躍進嗎?
那個上海干部什么時候離開祥鎮的?瓢兒有些激動。
這個嘛……大姐咂著嘴說,好像是“文革”那年……對……就是媽生你的那年春天,何姍她姥姥給你接的生。生你的第三天,媽讓我拎著雞蛋、蛋糕什么的去謝何姍她姥姥,何姍她媽一個人扎在屋里流眼淚,日子不多就嫁給了何峰,當年生了何姍,何姍的生日是臘月三十……巧吧?也不巧……
那何姍她媽是懷著孩子嫁給何峰的……瓢兒咕咚一口把杯里的酒喝掉,說,那后來何姍她媽上吊自殺是不是和那個上海干部有關?
慢點喝……大姐伸手拍在瓢兒的腦袋,說,這我就說不清了。那時候,何峰正倒霉,扔下老婆孩子到處瞎逛。有時候,我去看何姍她媽,每次都看見她抱著一本書看……
是不是《簡·愛》?
瓢兒說完自己先笑了起來,大姐也笑著說,我不知道什么愛不愛的,卻知道何峰愛老婆,可我每次看見抱著書坐在家里的何姍她媽那樣子都知道,何峰肯定回了祥鎮。何姍她媽上吊前,她在咱家睡了一宿,脫了衣裳我看見她身上好多傷,紅一道、紫一道的,有新的也舊的……唉——都是死人的事情了,老嘀咕他們干什么呀,快吃飯吧。
暈暈乎乎駕著破面包回到祥鎮的瓢兒一直在求證兩個問題,艾馨是何峰的私生女、何姍不是何峰的親骨肉;艾馨殺父報怨、何姍殺養父為母為己……瓢兒的腦子飛快地轉著啪地短路了,手機叫了起來。肖勁命令瓢兒,立即趕赴縣局接受訊問……
六
瓢兒駕著破面包飛進縣局,正好撞見了從辦公大樓里走出來的肖勁。瓢兒踩住剎車,破面包和肖勁的距離可按厘米計算。肖勁瞪著坐在車里的瓢兒,拉開車門鉆進來,說,走吧。
瓢兒看一眼一臉冰冷的肖勁沒敢說話,肖勁直到走進縣醫院一張大嘴還緊緊地閉著。瓢兒是有預感的,可他跟在肖勁身后,看見躺在重癥監護室里的傻生還不愿意相信,活蹦亂跳的傻生眨眼變得遍體鱗傷了,那枚毛主席像章還別在傻生的胸前……瓢兒大膽地預言,毛主席他老人家很可能是傻生遭受此劫的唯一目擊者。
昨天晚上,你見過傻生嗎瓢兒?
瓢兒像做錯了事的兒子被爹逮住了一樣,低著頭說,見……見了,傻生跑到我家問我毛主席還在不在北京,又跑回家找毛主席像章……
就這么簡單?肖勁像真的訊問嫌疑人一樣說,傻生在何氏大廈門前被一輛摩托車撞倒在地,何氏集團里的保安看見一輛摩托車從傻生身上飛了過去眨眼就不見了。傻生先被送到鎮醫院又轉到了這里……唉——死不了也植物人了。
肖勁丟下瓢兒離開了病房,傻生還在昏迷,何姍除了承擔傻生的醫療費,還花錢雇了護工,傻生從此過上了“好日子”,可留在他身上或何家大院的疑點一直像蒼蠅一樣騷擾著瓢兒。瓢兒像小尾巴一樣跟著肖勁離開縣醫院大樓突然說,肖隊,讓傻生變成植物人是不是許潘的人干的?傻生畢竟是第一個走進謀殺現場的人。
肖勁突然收住腳,回過身來沖著瓢兒咕嚕嚕笑著說,聰明了瓢兒……為什么呢?
我認為,金荷失蹤了,傻生說起何峰的案子也是一知半解,卻不可能不為警方提供一些可利用的細節。艾馨聯合許潘作案本來覺得做得天衣無縫,可不把傻生的嘴堵死,他們也不會安生是吧?
肖勁伸出一只大手摸著瓢兒的腦袋說,有道理……哎——那天你在紅星鎮看到的那個女人真是金荷?
可能走了眼吧?可我斷定謀殺者在胡家凹看見金賢錯把她當成了金荷……肖隊,把許潘扳倒了不就什么都明白了嗎?
笨——肖勁決定步行回縣局,走了兩步又回過身來,說,瓢兒,他們冒險封住了傻生的嘴說明肯定有什么證據留在了何家大院,你立刻回祥鎮,繼續監視艾馨,一旦有情況要理智處理,不妨玩玩欲擒故縱。
是該玩玩欲擒故縱了……瓢兒像娶媳婦一樣心里開著花鉆進破面包,出了縣城又和破面包一起飛了起來。
瓢兒堅信,在祥鎮暗中有好多雙眼睛盯著他的一舉一動,一個編外警察進入“7·14”專案組本身就不合章法?;叵殒偟穆飞掀泼姘隽斯收?,又是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瓢兒鼓搗得滿頭是汗能駕車回家了,也到了舉起雙手都不見十指的時候了。
瓢兒繞道把破面包開到大姐家,步行著回祥鎮來到何家大院門前,借著墻邊上的一棵槐樹跳了進去才覺得自己的智商還不如傻生,何峰的臥室、書房和小廳的門都上了鎖,就是四門大開,那本牽扯到一段恩怨情仇的《簡愛》也不會隨便扔在什么地方吧?
瓢兒黑燈瞎火地站在前院,肚子忽然脹得厲害,忙著跑到后院。瓢兒等不及跑進茅廁就把一泡尿撒在了一片雜草里,舒舒服服地出了一口氣,走進池塘邊的小亭子下邊坐在石椅上,腳像被什么硌了一下,忙彎下腰摸到一個MP3。小亭子周圍長滿了雜草,天氣一天天涼了,雜草也慢慢枯萎。瓢兒打亮打火機,手里的MP3上沾滿了泥,還有一片干黃草葉。
一個黑影突然越上了何家大院的高墻,瓢兒忙隱身到離小亭子不遠的一片芍藥花叢里,芍藥花沒了枝杈卻還是很繁茂的。瓢兒趴在芍藥枝杈下死死地盯著高墻上的那團黑影,那團黑影不是很靈活,忽忽悠悠地跳下來又分成了兩團。瓢兒睜大眼才看清兩個人向小亭子走了過來,四雙眼不住地在草叢里搜索著。
你確定是丟在這里了嗎艾馨?
走在前邊男人走到小亭下邊好像很累了,喘著氣坐在了石椅上,艾馨走在雜草里用腳搜索著說,不會有錯的許哥,一個MP3本來不是很金貴的物件,可我越來越擔心會不會無意打開了MP3的錄音設置,要是那樣就麻煩了。
哈哈哈……粗壯的男人大咧咧地笑著說,我許潘黑道、白道混了這么多年,也破過好多案子,這么巧的事情都是編電視劇的人瞎琢磨的……走吧,肖勁那個王八蛋一直揪著我不放,他畢竟跑在白道上……跟我去泰國吧艾馨,那里也有我的兄弟們。
艾馨賭氣般地也坐在了石椅上,說,我又沒殺人,憑什么走?
哈哈哈……許潘很輕松地笑著說,我早勸過你,和何姍斗你不行,那個一臉冷艷的娘兒們腦袋好使,又會籠絡人心。肖勁是個土包子警察,干起事來一根筋,可他那根筋要是被何姍捏軟乎了什么事情都好辦知道吧?哎——那天晚上你在這里和何峰說話的時候拿著MP3來?
是……沒錯……艾馨站起身,蹲在石桌下伸手在地上摸來摸去得一無所獲,站起來拍著手又說,那天晚上,何峰喝了不少酒,絮絮叨叨地說了過去說未來,跟皇帝留遺囑似的,怎么說何姍也是女太子……我聽他說話的時候,無聊地擺弄MP3,媽的!
許潘也站起身說,可你走晚了一步,趁著何峰還有一口氣做一個DNA不就行了?何姍繼承何氏集團成了定式,你想翻案,難……可有人比咱們先走了一步,我的人潛入何家大院后,死在鏢下的人卻是何峰……怪,到現在我還覺得怪怪的。
何家大院西墻外突然咚地響了一聲,許潘拉起艾馨跑到東墻邊,攔腰抱起艾馨躥了上去……趴在芍藥花叢里的瓢兒驚出了一身冷汗,等何家大院內外安靜了才摸索著來到西墻邊上,順著一棵小榆樹爬上高墻,又順著那棵槐樹往下出溜,腳還沒落地,突然有人一把把他從槐樹上薅了下來。
肖勁咕嚕嚕的不是笑是喘,像是剛從何家大院的東墻那邊跑回來。
瓢兒爬起來看清肖勁嘿嘿笑著說,肖隊……
肖勁氣急敗壞地揪住瓢兒的衣領子說,剛才有人進去嗎?
許潘和艾馨才跳進了何家大院。好像是……可他們不可能把飛鏢丟在何家大院呀?
媽的!許潘練過輕功,有點草上飛的本事……啊……他跑了還有尾巴攥在我手里。肖勁喘勻了氣又說,最近,我派人去北京調查取證,艾馨在北京聘請律師準備以何峰的私生女的身份和何姍對簿公堂……那艾馨和許潘的合作是外,金荷是里,里應外合才實施謀殺……現在,關鍵的問題是查找那枚飛鏢的出處和持鏢人。我斷定許潘重金收買的是一個精通暗器的武林中人,他和縣南那家武術學校交往甚密,那里有幾個在少林寺修行過的武林中人,真正殺死何峰的人就藏在那里也未可知。
肖勁丟下瓢兒走了,瓢兒追上肖勁說,我還監視艾馨嗎?
肖勁冷地回過頭來說,當然,一旦掌握了充足的證據,立刻拒捕艾馨和許潘……這些天你不許離開祥鎮,尤其盯緊何氏大廈,艾馨有可能畏罪潛逃!
肖勁很干脆又丟下瓢兒走了,至于他怎么離開祥鎮不是瓢兒擔心的。瓢兒擺弄不了MP3,回到家看見在縣中上學的閨女放假回家像見了大救星,閨女看了瓢兒撿到的MP3后卻說廢了……瓢兒覺得也該廢了,藏在草棵里風吹雨淋的,可MP3是艾馨的無疑、傻生突然變成植物人也沒任何懸念,謀殺何峰的元兇也不用再怎么推理,卻像肖勁說的一樣,證據,一切都需要證據!
七
瓢兒跑到縣醫院來看傻生盲目卻心存僥幸,腦袋上沒毛的男護工是“生個子”,像沒有熟的柿子,硬、澀,天天像翻柜子一樣把傻生當成一件舊衣服。瓢兒駕著破面包到了縣醫院,天黑了,護工一邊伺候傻生一邊打手機,看見走進病房的瓢兒,像遇到了大救星一樣,說,你倆是一個鎮的吧?四樓死了一個老頭兒,我得去幫看太平間的老劉收拾尸體……十幾分鐘就成。
男護工急火火地跑了,瓢兒坐在病床前,傻生的嘴突然動了一下。瓢兒激動地站了起來,傻生才睜著的眼慢慢閉上了。瓢兒失望地坐在椅子上,耷拉著腦袋、瞇著眼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
午夜時分,瓢兒被一陣刺耳的警笛聲驚醒。郵電局和縣醫院隔著一條街,傻生的病房對著的卻是郵電局宿舍樓。瓢兒走到窗前,看見鳴著警笛的警車停在街上,好多荷槍實彈的警察包圍了郵電局宿舍樓。
房門咣的一聲被人撞開了,縣局刑警隊的齊勝和一個抱著狙擊槍的特警走了進去。肖勁一直在追查許潘的黑幫犯罪證據,今晚決定抓捕許潘,許潘似有所覺察,可肖勁早封鎖了縣城的各個交通要道。許潘備足槍支彈藥,糾集嘍啰們盤踞在他們的老巢里要和肖勁拼一個魚死網破……
特警打開窗戶找到最佳射擊位置,瓢兒忽然有了一個大膽的預測,許潘今天晚上必死無疑……結果被瓢兒言中了,三個小時的激戰,躲在病房里的特警用狙擊槍射中的也只是許潘的幾個嘍啰,卻沒齊勝說的那么邪乎。許潘手里有槍不假,僥幸活下來的嘍啰們大多自愿束手就擒,許潘被肖勁逼到了樓頂上。傻生的病房在七樓,郵電局宿舍樓才六層,間隔不是很寬,醫院樓上的霓虹燈也不是很明亮,瓢兒站在持槍的特警身后卻也能看出一個大致——肖勁擊斃許潘前,有一個黑糊糊的像手槍一樣的東西在空中翻轉了三周半落了下去……這是一個讓瓢兒非常在意的細節。許潘有武功在身,與肖勁不相上下,卻知道寡不敵眾才丟掉武器舉手投降……這是瓢兒的推測,也是很快將被證實的事實。
第二天早晨,男護工才跑回病房。瓢兒跑出醫院樓被拿著水管澆花的老頭兒噴了一身水,有人跑出來說老頭兒患有舞蹈癥……瓢兒無話,卻必須說。
肖勁在手機里狠著聲說,你他媽天天像老鼠一樣到處亂竄是不是?許潘完蛋了,艾馨肯定會落荒而逃,立刻滾回去!
瓢兒說完是,肖勁卻又改口說,你滾到縣局來。
肖勁坐鎮辦公室,指揮各路警察嚴守各個交通要道,在電話里一再強調,艾馨很可能擁有武器,她要負隅頑抗當場擊斃!瓢兒站在肖勁面前大氣都不敢出,肖勁啪地放下電話才看見一身是水的瓢兒,鴿子一樣咕嚕嚕地笑著說,冬泳去了?
肖勁不等瓢兒解釋,拿起電話把齊勝叫了過來,說,我連石鎮派出所的人都調了過來,還有一條路被我忽視了,你倆去那里看守著,讓瓢兒做你的助手。
瓢兒哎了一聲正要跟著齊勝離開,肖勁又喊住瓢兒,讓他把衣架上的一套警服換上。瓢兒覺得不合適,肖勁很干脆地說,非常時期,沒什么合不合適的。
瓢兒眨眼變成了編內警察,和齊勝守住的一條通往鄰縣的小公路。小公路年久失修很寂寞,齊勝把警車停在路邊拿著槍坐在車里,一旦有動靜瓢兒自動跑下去,攔住過往車輛,先敬禮,再檢查車上的人和司機的證件,很警察的。
瓢兒回到車上,齊勝說他像穿著巡警服的三毛,瓢兒覺得也像,肖勁人高馬大,他的警服穿在瓢兒身上肥大胛寬的。瓢兒和齊勝還沒笑出聲來,突然看見一個騎著摩托車的男人慌慌張張地要沖過去,齊勝拉起瓢兒跳下警車,卻先瓢兒一步攔住了那輛摩托車,騎車的男人甩掉摩托往小公路旁邊的麥地里跑。齊勝當武警時在邊防派出所干過三年,拿下一個心懷鬼胎的男人自然不在話下。被齊勝銬上的男人也巴望著坦白從寬,瓢兒聽說他前些天在祥鎮何氏大廈門前撞倒了一個人,很警察地說,這不是普通的交通肇事……拉回縣局。
傍晚時分,瓢兒才離開縣局。被送到縣局的男人知道抗拒從嚴,可肖勁的訊問結果只能算作交通肇事逃逸,肇事者沒任何背景,也沒人指使,酒后駕車導致傻生變成了植物人。
瓢兒把警服還給肖勁,肖勁命令瓢兒回到祥鎮后一定緊密配合派出所的行動。艾馨有可能藏匿在縣城,卻也有可能在許潘被擊斃前就逃離了。
肖隊——瓢兒謹慎地說,艾馨謀殺何峰究竟是什么意圖?
肖勁很鄭重地說,抓捕許潘前,我找艾馨的母親郁爽談過幾次話,她基本上承認了和何峰之間的曖昧關系,也就是說,艾馨的確是何峰的私生女。據郁爽說,艾馨知道自己的身世后一直和何峰糾纏財產繼承的問題。郁爽曾阻止過艾馨,艾馨卻倔著要和何姍爭個高低……由此可以推斷,艾馨想通過法律途徑達不到目的,孤注一擲,投身在許潘的懷抱,策劃了一場驚世駭俗的謀殺案。
那究竟誰是持鏢人呢?瓢兒有點犯上了。
肖勁愣怔片刻才說,啊……逮住艾馨一切都會真相大白,許潘是江湖中人,找一個玩轉飛鏢的人不很難……回去吧,記住,二十四小時不要關機,隨時與我保持聯系。
瓢兒回到家,才吃完飯的胖香盤腿臥腳地坐在床上剔著牙,說,有人找……電話響了半天。
電話又叫了,瓢兒拿起電話,對方說,見一面吧瓢兒?
瓢兒跑出家門,一直藏在他家房后的艾馨走了出來。
瓢兒把穿著一身男裝的艾馨領到家,讓胖香去院里,請艾馨坐在床上,說,我早有預料,“7·14”兇殺案絕對沒肖勁說得那么簡單。
肖勁對我的偵查邏輯嚴密,似乎也無懈可擊,可他能想到我藏身的地方,卻想不到在他圍剿許潘之前我早離開了縣城……也不會想到我會找你。
瓢兒說,為什么?
艾馨說,燈下黑……我卻走不出祥鎮,肖勁決不會輕易放過我。
潛逃?瓢兒很警察地說,潛逃前想找一個人申訴?
艾馨摘下頭上的鴨舌帽,綰起的一頭秀發瀑布一樣散開了,卻低著頭說,可我一旦驚動警方……就……唉——
瓢兒說,你也想把真正的兇手揪出來,可你是不是參與者?
艾馨說,我是何峰的私生女不再是秘密,我委身于許潘也千真萬確,可許潘的人進入何家大院是在何峰被害十分鐘后,也就是說,有人先一步進入何家大院對何峰實施了謀殺。
瓢兒起身從寫字臺的抽屜里拿出從何家大院里撿來的MP3,說,這個你認識吧?
艾馨驚而不慌地說,當然……也相信肖勁肯定不知道你找到了我丟的MP3。
瓢兒點點頭說,傻生遭難前,我們說過何峰的被害案,他的話斷斷續續卻有好多細節是可以參照的,比如你常深夜去何家大院,有時候睡在何峰的書房……有一個很有力的證據,你在何峰的書房里常翻看一本叫《社會關系交換與權力》的書。
何以見得?
瓢兒瞅著變得一臉鎮靜的艾馨,說,你在上邊做了不少筆記,何姍和我是同學,我當然熟悉她的字體,再說她的字早就公眾了,尤其是像簽名之類的文字。
啊……艾馨長出了一口氣,說,是這樣呀……你是鎮派出所的協勤員,也是一個被好多人忽視的編外警察,像一棵長在犄角旮旯里的小草,不受任何利益熏染……我才……相信你。肖勁一開始把偵探目標鎖定許潘和我有他的圖謀,可他一直在為何峰的被害案放煙幕彈,你的頭腦卻清醒,憑你一直攥在手里的MP3。
瓢兒咧開嘴笑笑,說,那你的謀殺目標是誰?
何姍……人在利令智昏的時候往往是愚蠢的,我也不例外。
瓢兒說,陰差陽錯?你們摸清了何姍睡在何峰的書房里才實施謀殺對吧?
艾馨說,那天,許潘派出的一個嘍啰帶回的是一個錯誤信息。傍晚時分,何姍的確回了何家大院。何峰被害前暗示過,他準備在何姍和我之間斡旋,父女倆很可能談話失敗后何姍離開了……也就是說,置何峰于死地的兇手想殺死的是我。
瓢兒說,你經常睡在何峰的書房里?
艾馨搖搖頭說,有時候……不過,我的身體不是很好,去何峰的書房常半躺在床上聽他說話……太晚了也睡過,都是在金荷不在何家大院的時候,卻相信一直有一雙眼睛盯著我在何家大院的一舉一動。
瓢兒問,那何峰為什么睡在書房里?
艾馨說,我自小喜歡讀書,讀了大學后尤其偏愛哲學著作。何峰對書房有一種近乎于偏執的喜愛……這還不重要,我本無意闖進何氏家族。何峰遇到我后不久,突然把我請到何家大院也是一個殘酷故事的開始。我知道自己的身世后,何姍似有覺察,在工作上百般刁難,不少次唆使人對我實施恐嚇。何峰和我母親有過一段秘密情緣,卻留下了我這個很糟糕的隱患。我直言不諱,何峰也處在兩難境地,可他表達的也不過是對我們母女的懺悔和不安。何峰的身體也不好,我看他疲憊不堪卻還有好多話要說就把床讓給他。往往在他迷迷糊糊地睡了,我才悄悄離開。傻生分不清我是誰,一概叫大小姐。那時候,金荷在何氏大廈里和何姍在一起,沒有那樣的時機我輕易也不敢走進何家大院。可我斷定他們對何峰,準確地說是對我實施謀殺前,肯定知道了我在何家大院里的行跡,向何姍提供情報的只有金荷……
瓢兒說,許潘的小嘍啰看見的是何姍,金荷看見的是你……也就是說,何峰被害前,你和何姍一前一后地出現在了何峰的書房里對吧?
艾馨點點頭說,何峰被害的那天晚上,我們的確見過一面,他也的確睡在了書房里,可何姍和我一樣只是授意并不參與,那樣的機會難得也稍縱即逝,卻不是掌握在我們手里,為了彼此的安全案發前幾乎斷絕聯系。
瓢兒疑惑地看著艾馨說,何姍見何峰在前,你在后,首先得到信息的是許潘,為什么先一步進入何家大院的是肖勁的人呢?
艾馨輕輕一笑說,肖勁的人先許潘的人潛伏在祥鎮,許潘的人得到信息后從縣城出發抵達祥鎮最快要一個半小時,而我和何姍前后出現在何家大院里間隔不足一個小時,我和何峰談話的時間多說也不過十分鐘就不歡而散了,肖勁的人不可能時刻潛伏在何家大院周圍,那我留給他們的謀殺時間幾乎是零。
胖香突然跑進屋拉滅了屋里的燈,說,我隱隱聽到鎮外公路上響著警笛聲,閨女快走吧。
瓢兒還沒說話,兜里的手機叫了起來。肖勁問瓢兒在哪兒,瓢兒如實答話,又問肖勁在哪兒,肖勁說在瓢兒家門外……瓢兒掛了手機看著艾馨說,你該知道怎么辦。
艾馨說,當然……我早就想過,可肖勁在本縣樹大遮天呀!
胖香等不及了忙著拽起艾馨,說,別怕,常話說,燈下黑。
胖香拉著艾馨去了一間閑屋,瓢兒往外走著還在想胖香的話,肖勁說話的聲音震得瓢兒的心像地震,卻堅信找到金荷一切都會真相大白于天下。
八
瓢兒走出家門又聽到了肖勁咕嚕嚕的笑聲,卻是在手機里。肖勁說他現在在鎮派出所,當然是在瓢兒的家門前。瓢兒嘿嘿笑著無話,肖勁又說,臨離開縣城,我突然有預感,警方要抓的人就在祥鎮,現在,祥鎮被我包圍得水泄不通,你暗地里走走,一旦有情況立即向我匯報。
瓢兒掛了手機又想起來了胖香的話——燈下黑……燈下黑嗎?鎮街上黑糊糊的,燈光從一戶戶人家里射出來,卻是把夜色當成布的刀子。瓢兒拐進一條小胡同,冷冰冰的槍口突然戳在了他的腦袋上。
瓢兒忙舉起手來說,我是瓢兒,別誤會。
用槍口戳著瓢兒的人嘿嘿地笑著,瓢兒聽出是齊勝的聲音心臟跳動才平穩了。和齊勝在一起的還有幾個縣局的刑警,都像看怪物一樣看著瓢兒嘻嘻地笑著走了。瓢兒長出了一口氣突然意識到自己走進了一個人設的圈套,卻義無反顧。
金荷家在這條小胡同的底部,有一個不小的后院,房子卻是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土坯房。金荷和丈夫無子嗣,也沒有整修家園的興趣,丈夫死了金荷投在了何峰的門下,家一天天破敗了。院門上的鐵鎖銹跡斑斑了,后院圍墻卻不是很嚴謹,瓢兒輕易地從一段殘缺的圍墻上跳了進去。走在長滿雜草的后院里,瓢兒突然聽到有什么東西落地的聲音,卻像是地下發出來的,很悶。
后院有一口水井,水井旁有一棵粗粗的柳樹。瓢兒走到柳樹下被凸出的樹根絆了腳,倆腿一軟咚地坐在了地上,屁股上又像按了彈簧噌地彈了起來。
瓢兒趴在了地上,扒拉開一層干草,摸到了一塊木板,用手輕輕地敲著,斷定下邊是地窖。蓋地窖的木板是由小木條拼成的,上面留著好多縫隙。瓢兒趴在木板上透過那些縫隙看見地窖里閃動著一縷光亮,卻眨眼又消失了。瓢兒抖著手拽開木板,順著木梯子爬下大概八九米的樣子,隱約看見一個用石頭砌起來的拱口。瓢兒用打火機制造的一束光亮,沉寂這么多日子的謎團瞬息消失了。
金荷縮在地窖的角落里,委身在一地干草上,身邊的竹籃子里放著幾個盛著水的啤酒瓶和一些吃剩下的餅干。金荷兩眼呆滯,衣服和頭發一樣凌亂,看見瓢兒長出了一口氣,說,我知道你早就跟蹤我。
瓢兒用打火機點著了窖壁凹槽里的蠟燭,說,也不算跟蹤,只是覺得發生在何家大院里的事情有些蹊蹺。
金荷說,是有些蹊蹺。索性也這樣了,我把自己知道的都說給你,要殺要剮隨他們吧。
也就是說,你參與了謀殺對吧?
瓢兒的話很直,金荷卻很平靜地說,我與何峰有過一段情緣不假,對他存有怨恨也不是祥鎮人的訛傳,可我們都到了這把歲數,再敘舊情也沒什么意思了。何峰的死還要說說何姍。何姍從小和何峰的感情是很好的,從國外回來接管了何氏集團,要是沒有艾馨,何家的日子會穩穩當當的。何峰和郁爽有一腿也不是秘密,卻不知道他和郁爽留下一個閨女,就是后來常趁我不在何家大院來見何峰的艾馨。何姍知道這個秘密是我偷聽了艾馨和何峰在書房里說話后,何姍當然不會容忍艾馨,她知道艾馨找律師和她打官司后,當然不會穩坐釣魚臺。
瓢兒說,何姍怎么知道艾馨要和她打官司?
肖勁……除了他別人沒那本事。金荷說著很緊張地往窖口張望著又說,何姍越來越覺得艾馨絕對會糾纏她,是她捋清了母親的一段情緣。何姍的母親和一個來祥鎮的上海干部黏糊在一起的事情我早知道,卻不知道她和那個上海干部懷上了何姍……連我都沒想到,何姍早就從母親留下的一本書里看出了問題。
是不是《簡·愛》?瓢兒問完了也覺得奇怪,又說,那本書怎么會落到何峰的手里?
金荷咧開嘴苦笑著說,我讀過幾本書,識字卻不是很多,也看不懂外國的書,好像是吧。何姍特意去了上海,真的找到了那個叫胡延的男人,老頭兒有家有室,也是兒女滿堂,可何姍沒讓他回避和母親那段感情,還做了DNA鑒定,何姍沒認那個爹,卻不能回避她和何峰的關系。母親自盡時,八歲的何姍不知道母親為什么死,卻知道要好好保存那本叫……什么愛的書。直到何姍長大成人,她一直把那本書帶在身邊,心里也揣著自己的身世之謎。何家出現了一個艾馨,何姍又翻起了自己的身世舊賬,在辦公室里常翻看那本書……至于何峰怎么得到的,按我和何姍的猜測,何峰也一直懷疑何姍的身世,悄悄買通何姍身邊的人盜取那本書也未可知,可何姍并沒打算殺死何峰,沒有血緣畢竟還有一段難棄的父女情嘛。
何姍想殺死艾馨對吧?
瓢兒突然變得平靜了起來,金荷卻急急地說,那是何姍和肖勁一起謀劃的。何姍拉上肖勁是為了何氏集團有人保駕,先是給錢,再……再給他……唉——男人和女人反正也就那么點事。那天晚上,我瞅準了艾馨晚上來到何家大院,悄悄打手機用暗語聯絡肖勁,隨后躲到了何氏集團大廈。早有準備的肖勁帶人闖進何家大院也就是十幾分鐘的時間,誰知道艾馨走了,睡在床上的是何峰……唉——我歲數越來越大,無依無靠,把何姍當成了親閨女,走上這條路誰也不怨呀!
那你妹妹怨誰呢?瓢兒掏出在胡家凹撿到的小圓鏡,說,你知道誰是兇手嗎?
金荷從瓢兒手里拿過小圓鏡,流著眼淚顫著嘴唇,說,怨……怨我……何峰死后,肖勁明是調查艾馨,不過想找一個替他遮著的幌子,更想殺人滅口。我躲到胡家凹后就后悔了,可一時走不出來。肖勁明是警察,暗地里聯絡市區黑幫,他們知道胡家凹有我一個妹妹,那幾個男人天天圍著胡家凹轉,我才躲到了山上,可在那間小石屋里住著心里也不踏實。妹妹被害那天晚上,我從山上下來繞道回了祥鎮,沒想到他們錯把我妹妹……
瓢兒說,也就是,那天晚上,我在胡家凹看見的那個上山的人就是你對吧?
金荷點點頭說,我不放心妹妹趁黑去了她家,也是我發現你在跟蹤我上山才跑回了祥鎮,不是都說燈下黑嗎?
瓢兒坐在金荷身邊說,你怎么知道追殺你的人是肖勁派去的?
肖勁帶著那些人去過何家大院,明是拜訪何峰,實際上勘查地形,好伺機作案。肖勁說他們是警察,我信,也記住了幾個人的面目,在胡家凹我暗地里看見過他們……不會有錯的。
瓢兒想起那幾個在胡家凹北邊的山上偷襲傻生的男人又長出了一口氣,地窖上突然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金荷和瓢兒都緊張地站了起來。瓢兒還沒作出相應的反應,肖勁率先跳下地窖,槍口對準一臉惶恐的金荷,卻對瓢兒,說,閃開——不過,我必須感謝你這個向導!
瓢兒用身體擋住了金荷,說,肖勁,是不是也像許潘一樣把金荷當場擊斃呀?
肖勁又咕嚕嚕地笑著說,瓢兒果然是不凡的偵探,說說看?
瓢兒鎮靜地說,從一開始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掩人耳目,尋找機會當場擊斃許潘,再設法滅掉艾馨,還有一直里應外合配合你的金荷。你和何姍都高枕無憂了,“7·14”兇殺案也順利結案,你殺人滅口有一條名正言順的理由,嫌疑人拒捕,當場擊斃。
哈哈哈——肖勁變態地大笑著說,你以為自己真的是大偵探嗎?
瓢兒搖搖頭說,不是。你一開始拉上我就有自己的目的——死死地把我圈在你設的圈套里,成為你掐斷案件線索的向導,比如今天……在鎮派出所里沒人愿意卷進這場錯綜復雜的謀殺案,只有我……可我干預何峰被殺案是出于一時好奇,卻被你撞見了。從我在何家大院門前遇到你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不會有好結果,橫豎都不好,可我為什么助紂為虐呢?開槍吧肖勁,你可以說我和金荷拒捕被當場擊斃,也可以說我窩藏嫌疑人,艾馨就在我家,可我相信,在我離開家門后,她一定會通過手機向市局投案自首。
地窖上又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肖勁突然掉轉槍口對準了瓢兒,金荷轉身吹滅了窖壁上的蠟燭,肖勁手里的槍也響了。瓢兒把金荷撲倒在干草上躲過了飛來的子彈,幾個黑影跳下來把肖勁撲倒在地,咔嚓一聲,肖勁的手腕上戴上了锃亮的手銬。
肖勁大聲地問壓住他的人是誰,那人站起來說,于鐸。
于鐸是市局刑警隊隊長。
祥鎮的夜是黑的,瓢兒心里卻是亮的,站在擠滿人群的鎮街上,看著拉著肖勁、金荷和艾馨離去的警車品出了好多滋味,解開的這個雙花扣無疑又是一場人間悲劇。胖香突然撲過來要拉瓢兒回家,瓢兒身子一搖,腳也揚了起來,一只鞋飛了出去。瓢兒推開胖香,趿拉著一只鞋還沒有追上另一只鞋,手機響了。
伴著一陣時隱時現的警笛聲,何姍說,瓢兒,你真是一棵長在犄角旮旯里的毛毛草,誰也想不到你也會如此鮮艷奪目,可我把福爾摩斯的桂冠送給你還是覺得有點可惜……真的……不過,我還是希望你好好活下去……才在肖勁得到你找到金荷的消息后打電話給于鐸,我們是高中同學……可他接到我的手機后已經接近祥鎮了……我也算是投案自首吧?
瓢兒咧開嘴笑著無語,手機里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音之后,又是咔嚓一聲……瓢兒堅信,戴上手銬的何姍接下來的戲絕不是《戴手銬的旅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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