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集體無意識 家族觀念 原型
摘要:對家族題材的關注是中國現代文學中很重要的一個文學現象,它具有非常深刻的文化內涵。借用原型批評的方法對這一現象進行解讀,把走不出的“鐵屋子”、走不出的“家”的敘述結構,理解為一種20世紀中國文藝乃至中國傳統文化的原型心理結構,以此來看中國現代作家的集體無意識——家族觀念,從中來探討中國現代作家因受這種獨特的家族文化情結所影響的敘事情感矛盾。
中國新文學在文學主題上雖然保持著與時代主潮的同步,但現代作家對舊家庭的衰落始終表現出持久關注的熱情,家族小說比比皆是。這些作品不僅能通過某一家族的興衰成敗和人物的命運浮沉來反映一個時代的變遷,而且家族敘事對揭示家族個體存在狀態、個體與群體的關系也有很深遠的意義。就像“老國王被新國王,新國王又被后來的新國王所殺的循環模式”一樣,說明“家”和“鐵屋子”的故事和情景已深深地植入了種族的記憶之中,可以說是在我們身體上打上了印記。其中所蘊涵的原型力量和文化精神是任何一個現代作家都無法忽視的。
榮格說:“創造過程,就我們所能理解的來說,包含著對某一原型意象的無意識的激活,以及將該意象精雕細琢地鑄造到整個作品中去。藝術家把握住這些意象,把它們無意識的深淵中發掘出來,賦以意識的價值,并經過轉化使之能為他同時代人的心靈所理解和接受。”可見作家的創作活動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一種集體無意識的影響,而集體無意識的存在完全出自遺傳,而它的內容則主要是“原型”。
原型概念對集體無意識觀念是不可缺少的,它指出了精神中各種確定形式的存在,這些形式無論在何時何地都普遍地存在著。神話原型批評學者弗萊指出:“原型就是一個象征,通常是一個意象。它常常在文學中出現,并可被辨認出作為一個人的整個文學經驗的一個組成部分。”①而榮格也說過:“原始意象……是同一類型的無數經驗的心理殘跡”,“每一個原始意象中都有著人類精神和人類命運的一塊碎片,都有著在我們祖先的歷史中重復了無數次的歡樂和悲哀的殘片,并且總的來說始終遵循同樣的路線。它就像心理中的一道深深開掘過的河床,生命之流在這條河床中突然奔涌成一條大江,而不是像從前那樣在寬闊清淺的溪流中向前漫淌。”②
那么他們的意思也就是說,原始神話傳說故事里面出現的一些人物、一些故事,甚至與一些敘述模式,當他們成為我們祖先的一種記憶之后會以一種密碼遺傳——也就是集體無意識的方式——儲存在我們頭腦當中,并在人類文明發展進程當中,在人類的記憶當中反復出現。按榮格的說法,為什么我們看到某一些藝術作品會產生共鳴,會激動,至少從某種角度看,就是因為藝術作品喚起了我們一種原始的記憶,也就是說——我們看到了原型。
從現代文學史上,白話小說的開山之作《狂人日記》開始,中國現代文學就意在暴露家族制度與禮教的弊害。魯迅以其憂憤深廣的批判精神塑造了中國小說史上第一個反叛封建宗法家族的狂人形象。自此之后,取材于大家庭生活的創作便從未中斷。走不出的“鐵屋子”,同時也是走不出的“家”,作為一種特有的意象,一種敘事主題,廣泛而長遠地存在于現代文學的敘事模式中。雖然家族題材作為一種敘事模式在整個文學創作領域早已屢見不鮮了。像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托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中國的如《金瓶梅》《紅樓夢》等。為什么在新舊文化轉型的“五四”時期,中國現代知識分子一方面以《新青年》為陣地,熱情宣傳民主與科學,激烈地批判封建道德,批判以孔孟綱常為核心的家族制度,一方面又徘徊留戀于既是“鐵屋子”又是“家”的家族敘事模式?
借用結構主義的神話原型批評方法,我們不妨把現代文學大量的家族題材的小說中反復出現的“家”或“鐵屋子”,理解為一種20世紀中國文藝乃至中國傳統文化的原型心理結構,從中可以窺視出中國人、中國作家的一種集體無意識——家族觀念。
錢穆先生曾說過:“‘家族’是中國文化的一個最主要的柱石,我們幾乎可以說,中國文化,全部都從家族觀念上筑起,先有家族觀念乃有人道觀念,先有人道觀念乃有其他的一切。”③可見,家庭在傳統中國人的觀念中具有相當重要的意義。
每一個人從出生到死亡都不可避免地要扮演不同的家庭角色,承擔自己對家族的責任與義務,即便是沒有接受過正規文化教育、無家可歸的流浪者,也一樣會在思想、精神與行為上流露出較明顯的家族意識。這種觀念一代代地傳下來,早已固若金湯。
如果說宗教對西方人的思想、心理、行為乃至整個社會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那么,在中國,人們更多地接受的是家族文化的價值觀念,從某種意義上說,家族文化是中國人的一種集體無意識。“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啟蒙知識分子屢屢把批判傳統的矛頭對準家族制度與家族倫理,但又因為知識分子本身就出自這個家,這種批判常常顯得極為矛盾猶豫。理智上的徹底決絕的批判和反叛與感情上千絲萬縷的聯系和依戀形成為激烈的沖突——理智與情感的沖突。這種沖突被大量地反映在他們的創作中,從中可以透視出民族文化的某些原型意義,表達出民族心理內容與精神活動的基本觀念形態。
魯迅作為封建沒落世家的長孫,家族情感是他最敏銳且始終無法擺脫的情結,他終生都在擺脫而最終也沒有擺脫對家庭的情感記憶。正是由于難以擺脫,所以他才既有像《狂人日記》《傷逝》《離婚》《祝福》這樣對家族制度對中國整個家族史劍拔弩張的抒寫,憤慨身處“鐵屋子”,萬難破毀。也有對“家”對傳統生活方式不無留戀眷顧的描寫,像《朝花夕拾》這樣的回憶性文字和《故鄉》這樣的散文化的小說。“帶露折花,色香自然要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夠。”“舊事重提,時時肩負著黑暗閘門,沉痛也不間隙的流露出童趣,你不無憐憫的想起他也是個凡人。”④這里李歐梵曾提到了“追溯抒情”的技巧,“在小說中回溯自己過去足跡的過程也是自己發現一系列道德教訓的過程。”他認為是魯迅有意安排于其藝術中的一種“局限”。張愛玲小說創作中,家族敘事也占了相當的比例,她成長的年代恰恰是晚清最后一代貴族徹底衰落的年代,她親身感受到了她父母兩大家族的沒落與衰敗,仿佛刻意要留下見證似的,她的小說多寫寄居上海中國近代的舊家族的生活場景,及暫居香港的官宦世家,像《第一爐香》中的梁家,《傾城之戀》中的白家。她以一種女性化的敏銳細膩的筆觸,將時代、國家、革命等一切大題目濃縮在家庭生活的一幕或一角,從人在日常生活的狀態來奏響生的自由和欲的苦悶的旋律。和魯迅小說中的“鐵屋子”相比,張愛玲筆下的“家”更像是一座“鐵閨閣”,多表現在宗法父權體制之下,女性在深閨固門中被置于內囿的處境,她的《金鎖記》就主要刻畫了宗法家庭的殘酷和不幸的婚姻導致了一個女人怎樣的心理變化。幾乎還沒有哪個中國作家,能將一種女性的心理渲染到如此令人顫栗的程度。但從感情上,她同樣擺脫不了舊家庭的影響,由于在破碎的、沒有愛的家庭中長大,張愛玲在精神上總有一種無家可歸的漂泊感,對家族親情有一種潛意識的渴望。以全景式的家族生活為題材,描寫中國家族制度在形式上走向徹底衰落的是巴金的長篇系列小說激流三部曲《家》《春》《秋》。作者以反映封建宗法家族解體過程中知識分子的精神變遷為目的,描敘了知識分子與封建宗法家族之間關系的各個層面,及知識分子的精神特征。而這些都是與巴金少年時代從封建家庭中獲得真實的生命體驗與情感積累的生活印象分不開的。除此之外,現代文學從長篇小說丁玲的《母親》、路翎的《財主底兒女們》、林語堂的《京華煙云》;到中篇小說巴金的《憩園》、吳組緗的《一千八百擔》、梅娘的《蟹》;再到戲劇如曹禺的《雷雨》《原野》《北京人》以及其他大量的家族題材的作品,我們都能感受到現代作家這種獨特的家族文化情結所影響的敘事情感的矛盾。他們在作品中一方面把舊家庭看作專制王國,沉睡的“鐵屋子”,禮教的堡壘。可同時在感情上又走不出舊家的包圍,對舊家的解體流露出無法自抑的感傷與眷念。
正如榮格所說的那樣,“一旦原型的意境發生,我們會突然獲得一種不尋常的輕松感,仿佛被一種強大的力量運載或超度。在這一瞬間,我們不再是個人,而是整個族類,全人類的聲音一齊在我們心中回響。”⑤誰講到了原始意象誰就道出了一千個人的聲音。借此,我們正可以解釋這類家族敘事的作品之所以能引起現代作家共鳴的原因,正是因為潛藏在文藝作品表層結構背后的這種凝聚了祖先的某些典型經驗的集體無意識。由此可見,家族文化對現代文學創作來說,不只是提供了一種文化背景,同時它也是現代作家創作的一個重要母題。正如家族本位是中國社會的特質,家族文化是傳統文化的有機組成部分一樣,對封建家族制度、家族倫理的批判同樣是中國現代社會的主流話語。
基金項目:該文系四川省青年基金項目《現代作家的家族意識研究》的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唐霞,四川職業技術學院文化傳播系講師,四川大學碩士研究生。
① 弗萊:《批評的解剖》,普林頓大學出版社,1957年版,第365頁。
② 《榮格文集》,馮川編譯,改革出版社,1997年版,第497頁。
③ 錢穆:《中國文化史導論》(修訂本),商務印書館,1994年版,第51頁。
④ 李歐梵:《鐵屋中的吶喊》,尹慧珉譯,岳麓書社,1999年版,第77頁。
⑤ 榮格:《心理學與文學》,北京三聯書店,1987年版,第121頁。
(責任編輯:張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