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童養媳 母題 生成 嬗變 價值
摘要:“童養媳”制度是20世紀前半葉較突出的社會現象。這一社會現象轉化為文學創作母題具有特殊的歷史背景,它與20世紀初的文學革命大背景以及作家的心理創作機制不無關系。而這一創作母題在文化發展的歷史長河中,經過流變,映射出不同的文化符號和價值。
童養媳制度的形成,最早應推及到周代。“童養媳”的名稱由來,則起于宋代。元明清時普及于社會,到近代則成為濫觴。對于這一社會現象,黃遵憲在他1899年創作的《乙亥雜詩》中也有所談及:“反哺難期婦乳姑,系纓竟占女從夫。雙雙錦褓鴛鴦小,絕好朱陳嫁娶圖。”大意為男方早早便將女孩娶了過來,有時甚至要做婆婆的用乳汁喂養,如同撫養自家孩子一樣。在其自注中說得更為明確:“多養童養媳,有彌月即抱去,食其姑乳者。”他在《山歌》中也感嘆:“嫁郎已嫁十三年,今日梳頭儂自憐。記得初來同食乳,同在阿婆懷里眠。”也是說這種怪異常見的社會婚姻風俗。
“世界總是永遠一樣的,一些情境會經常重現。”{1}某種情境或現象頻繁地出現在特定的區域和時間內,它在人類的文化心理結構中就會漸漸地沉凝為一種文化甚或文學母題,而對人們的文學藝術活動發生深刻的影響。童養媳文化母題就是這種歷史長河中大浪淘沙的沉積物。“童養媳”創作母題,最早走入文學創作領域,并不是現代的事情。這一創作母題被大面積地植入文學作品中來,卻是在“五四”新文學以來的事情,表征為這一時期驟然出現了許多反映或關涉童養媳命運的作品。
“文學作為某一社會文化的一部分,只能發生在某一社會的環境中。”{2}童養媳這一現象成為現代文學創作母題,是特定社會和文化背景下的產物。這種由古代延續下來的婚姻制度,到了近代并沒有因為受到西方文明的導化而出現頹勢,相反,在某些地區特別是江浙一帶愈演愈烈,直至建國后才遽然消亡。某種意義上說,童養媳制度到了近現代是其生命形式終結的一次回光返照。貧困使得千百年來的中國農民并未擺脫非人的野蠻蒙昧的生存狀態。童養媳現象的出現往往是與其家庭的貧窮或突然遭遇不幸勾連到一起的。或是因為農村經濟的破產,生活變得艱辛困頓;或是因為家庭的意外變故,自小就失去了父母。因此,不少女孩出生不久就送給人家做了童養媳,往往換回的竟然是一點糧食,一捆柴。就這樣,她們在雙方達成的似乎很合理的交易中,不自主地成為了這種畸形婚姻制度的犧牲品。
社會現象轉化為文學創作的母題一定有其外在與內在的動因。首先,這一文學現象與20世紀初期的文學革命的宣揚不無關系。1918年周作人先是發表了《人的文學》,從人道主義的角度,提出文學內容的革新問題。之后,周作人又發表了《平民文學》,提出“我們不必英雄豪杰的事業,才子佳人的幸福,只應記載世間普通男女的悲歡成敗”{3}。而20世紀20年代初期,沈雁冰提倡“血和淚”的文學,明確指出:“新思想要求他們注意社會問題,同情于‘被損害與被侮辱者’。”{4}這種理論價值導向使得中國現代文學作家開始積極關注社會底層民眾的死生。在廣大的農村群落,農民處于社會的底層,本來就屬于弱勢群體,而處于這個群體系統下方的,無疑是婦女,因為她們經濟不能獨立,生活上要完全依托男性來養活,因而女性就成為了男性的附庸,悲劇就會更多地降臨到她們身上。而童養媳無疑處于當時女性群體的最底層,她們的悲苦生活、凄慘命運走入作家的創作視閾,成為文學作品描寫的客體也是客觀必然的。
童養媳母題的生成與作家的心理構成和創作的思維機制也不無關系。中國現代作家大都有過在城鄉之間游移的經歷,有著強固的鄉土文化心理積淀與陌生化的城市生活體驗,他們在親歷了兩種文明沖突下鄉村原始文明的衰敗之后,急切渴望返回故里而暫且不能,因而只能在筆紙間去構筑自己的精神還鄉。于是,一方面他們沉迷于故鄉恬淡迷人的風光,另一方面又對鄉村的封閉、落后而痛心疾首。中國現代作家的這種情感傾向也決定了其創作的價值取向。即在其小說創作中,一面由衷贊美鄉村田園牧歌式的生活,呼喚重建理想的鄉村文明;一面又批判鄉村落后、狹隘的生活方式及現代都市文明侵蝕后形成的畸形文化心態。一定社會歷史時期,風氣習俗、文化形態對于當時人們的思想行為狀態的影響是巨大的,但作為當局者,甚至是旁觀者的時人,對于千百年來流傳浸潤下來的文化本質內涵的認識又往往是模糊的。甚至對于這種因襲下來傳統意識形態持認同態度,或欣賞備至,因為生活于閉塞文化環境中的一代代的農民,其視界和心靈自然是狹隘和委瑣的。而時過境遷,具有“現代啟蒙思想”的現代作家經過客觀冷靜的文化反思之后,重新審視這一特殊的文化現象時,不免驚詫于時人的封閉、愚鈍和麻木,創作的沖動便會油然而生。中國現代作家群體中,和童養媳制度發生密切聯系的就有許多:郁達夫的姐姐郁鳳九歲時就做了人家的童養媳,王西彥的母親駱寶球和他的三個姐姐也都是童養媳,李金發的妻子朱亞鳳也是童養媳。可以說,他們都是童養媳制度直接的受害者,經歷過童養媳制度帶來的無法撫平的傷痛,從骨子里,對這個畸形的婚姻制度形態深惡痛絕。因而,中國現代作家對這一現象投入了更多的情感和觀照。
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童養媳作品承載著作家對社會價值的批判責任,也演繹著千古未變的女性悲劇事實。艾青的詩歌《大堰河——我的保姆》中大堰河,有著了數不盡的悲哀和凄苦。王西彥的《樂土·楝喜》中:四個女兒“都變成了人家的丫頭或童養媳,拖著根黃辮子,在人家的打罵之下半凍半餓地過日子”。陸蠡散文《水碓》中的童養媳:“她是一根稗草,無緣無故落到這塊天里,長大起來的”,“她承受了凡是童養媳所應受的虐待和苛遇:饑餓,鞭撻……凡是十五歲不應做的事都做了。”而最后“在一個將近除夕的冬夜里,被石杵卷進臼里,和糕餅粉搗成了肉醬”。曹石清的小說《蘭順之死》在展示女性的悲慘命運方面更是令人震撼的。蘭順四歲時,便做了童養媳。婆婆對她像牛馬一樣,常常因為很小的事情,就用竹根鞭抽打她,用鋒利的鉆錐錐她,轉瞬間就體無完膚。但即便如此,她仍舊沒有逃脫被賣進妓院而最終又被老鴇圖財害死的厄運。冰心的小說《最后的安息》更是寫出了童養媳的悲苦,翠兒是在她父母死后,四歲時來到“婆家”的,受弟弟的欺辱,婆婆的打罵。甚至有一次婆婆竟然“跑到廚房端起半鍋開水,望翠兒臉上潑去”,翠兒要跑,婆婆就把她打成重傷,最后不得醫治永遠地安息了。正像曹石清在小說《蘭順之死》所議論的:“這是必然的,無論那一個女孩子,一到別人家做小媳婦,在我們中國的貴國里面,是不免要吃一世苦的。”童養媳制度是封建社會的產物。誠然,這種長久沉滯于鄉間的風俗已成為人們生活的一部分,但它反過來又會影響鄉村的生存方式、人們的人格以及心理的健全發展。中國舊式婦女本是男權中心社會的受害者。然而,在這個男權中心社會,身為受害者的女人竟然聯合施虐者,成為舊制度的幫兇,一起欺侮別的女人。而本來應該和睦相處的婆媳關系也就凸現為虐待和被虐待的赤裸關系。作品中對蘭順、翠兒施行殘暴行為的恰恰都是女性,其魔鬼一樣的令人發指的的種種惡行又反映出中國鄉村女性被壓制與被扭曲的人性。在她們的身上,我們既可以看到魯迅指出的部分國民卑劣的品性:“自然是受強者的蹂躪所致的,但他們卻不很向強者反抗,而反在弱者身上發泄”{5},“他們是羊,同時也是兇獸;但遇見比他更兇的兇獸時便現羊樣,遇見比他更弱的羊時便現兇獸樣”{6},中國傳統文化觀念中所沉積下來的女人“溫、良、恭、儉”的品性,被其自身殘酷的命運和強大的風俗勢力沖蝕殆盡,使之退化到猙獰可怕、禽獸不如的駭人地步。
令人奇怪的是在童養媳家庭中,缺失了婆婆或暫時沒有婆婆的管束,童養媳們的命運竟然要好得多。沈從文的《一個女人》中的“三翠”是所有童養媳中較幸運的一個。因為“稍不同的是許多童養媳成天在打罵折辱中過日子,她卻是間或被做家長的教訓罷了”。為什么這樣幸福?“因為她能做事,治家,同時不缺少一個逗人心寬的圓臉。”又“因為上面只有一個爹爹”。而葉紹鈞的《阿鳳》中阿鳳也只有婆婆外出后,才覺得“生命自由、快樂,而且是永遠的”。“男尊女卑”的傳統觀念,決定了鄉村女性的地位和悲劇命運。在“童養媳”的家庭構架中,公公和“丈夫”應該是權威金字塔的頂端,童養媳處于最底層,但由于公媳的“授受不親”,年幼的“丈夫”還不知道行使自己的特權,婆婆就自然而然地成為了罪惡的執行者,她們是童養媳最大的敵人和壓迫者。但作為經由千百年來固有的傳統文化熏染的被壓迫者——童養媳們竟然以難以置信的忍耐力,默默地忍受著一切,而不敢或不愿反抗,這不能不說是當時女性最大的悲哀。
童養媳婚姻是一種特殊的婚姻形式,是封建社會的一大怪胎,它以無形的雙手摧殘著無辜的男男女女。新文學作家注意到了這一點,因此這類作品還從兩性關系上探究了童養媳制度給男女雙方帶來精神上的重軛和負累。在這一組組強制的婚姻罪惡的光暈下,折射出對男女雙方身心的極大傷害,因為這種童養媳婚姻和其他不同形式的包辦婚姻的實質是一樣的,是一種無愛強行的肉體結合。在這種婚姻的構架中,丈夫往往尚處于童年之際,妻子已是完全發育成熟,年齡、生理的巨大差距常常造成強烈的性壓抑,以至于使她們走上從婚外尋求身心滿足的異途。沈從文的《蕭蕭》中的蕭蕭“紅杏出墻”,而“丈夫”卻懵懂一無所知。張資平的《梅嶺之春》的主人公段保瑛不滿意無愛的婚姻生活,經受不住性的苦悶和壓抑,竟和自己的吉叔父發生畸形的戀情。孔厥的《苦人兒》則寫的是童養媳與年老無能丈夫的生活悲劇。郁達夫的《微雪的早晨》中的朱雅儒的妻子不滿意自己的童養媳,乃把自己的感情寄托于父親好友的女兒惠英身上。無疑,這種強行撮合包辦的無愛婚姻,對于男女雙方的心靈都造成了極大傷害,是對人性最瘋狂的圍剿與虐殺。
20世紀的城市文明或多或少地也浸染到了當時農村的腹地,盡管它沒有給農村帶來較大影響,但很多人已經開始意識到山外有一個神秘異樣的世界,因此,他們也有時產生對外界的朦朧向往,將自己的或許根本就不存在的未來處境想象和那本來不太熟悉的城市文明對等起來,給自己編織美好的朦朧的理想花環。在這一點上,身處這個世界最黑暗處的童養媳也不例外。顯然,新文學作家在“童養媳”作品中展示鄉間封閉、愚昧、野蠻的同時,也表現了鄉村童養媳對現代文明的向往,以及對光明未來的憧憬。沈從文的《蕭蕭》中的蕭蕭更是對城里的女學生的生活懷有神往。王西彥的《黃昏》中福田媳婦卻經常望著“火車路”,“期望的那東西來到的時刻”,給自己帶來意外的驚喜。但她們的這些希望或幻想的萌生,其實是其在現實生活中不能把握自己命運無奈境況的外在反映,是一種自我滿足的迷茫的精神寄托,是在飽受痛苦煎熬后夢中的笑靨,也是對那個罪惡時代所發出的一聲聲的強烈控訴。
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童養媳母題作品關注的焦點發生了明顯的位移。歷史的車輪在炮火連天的艱難歲月中前行著,社會的性質和形態悄然地發生了變化。社會的演化也決定了文學創作的母題也隨之生變。因為日益上升的民族矛盾、戰時的特殊歷史環境,要求作家的思維方式、創作心態、審美趨向需要急遽變革。因而,此時的童養媳母題作品不再是單純地表現其悲劇命運,發掘其悲劇的根源,而是開始關涉其精神成長的歷程,即童養媳的現實出路在何方的問題。作家不僅寫出了她們的悲慘遭遇和痛苦人生,而且還賦予了她們理想的精神閃光。樓建南的小說《愛蘭》中的主人公愛蘭也是個童養媳,她大膽愛上了青年頌華,向著自由幸福之路邁出了堅實的第一步。20世紀三四十年代,解放區涉及童養媳的小說,則把童養媳的命運和民族解放結合在了一起。馬克思說過:“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制約著整個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過程。”{7}特殊的時代和生產方式也會促使人們精神世界的裂變。減租減息運動,大生產運動,以及土地改革運動使得這些社會底層的人們受到鼓舞和激勵,她們的思想意識和精神面貌也在發生著前所未有的變化,開始打碎束縛自己的精神枷鎖,沖破囿于自己的封建家庭牢獄,表現出了反抗者的原始強力。孔厥的《一個女人翻身的故事》中的折聚英在逼婚時逃走,幾經周折和一紅軍副團長結了婚,完成了由童養媳向“紅色女郎”的轉變。由于思想上的飛躍進步,她先被保送到黨校和女子大學深造,后被選為邊區參議員,實現了人生質的飛躍和歷史性的偉大蛻變。可見,這類作品不僅寫出了童養媳主體意識的覺醒,還展示了其在宏大的歷史潮流中不斷進取脫胎換骨的曲折的革命歷程。
童養媳母題作品的現實意義就是在理性的批判中,突顯了遠離現代文明的鄉村落后陳舊愚昧的婚姻方式,是對人物文化生態與心態的一種客觀剖析。正像魯迅在形容中國人幾千年來的生存狀態時所指出的:“陷入瞞和騙的大澤中”{8},難于自拔和解脫。童養媳作品著重表現了鄉村文化中農民及小鎮市民的保守性和封閉性,作家此時對鄉村的批判已不是簡單的否定和指責,字里行間還透露著對弱小者的同情和企望,呼喚質樸純美的鄉村文明秩序的建立。
作為一種文學現象的童養媳母題作品,也有著共同的審美理想和文化意義。它們同一般的鄉土小說一樣,大都在展示“自然的美好,人事的丑陋”,“把情感給了景色,卻把憎恨給了人物”{9}。以丑的暴露為主導的美學傾向,是童養媳母題作品共同的審美取向。這類作品通過對畸形的原生態的婚姻本相的揭示,通過對古老鄉村群體生存方式的批判,展示了籠罩在“合理”法則光環下的女性悲劇,以及鄉村的落后、閉塞、狹隘和殘酷。但令我們振聾發聵的是作家抒寫這種婚姻現象所帶來的悲劇時,不僅僅展示女性個體的悲劇,而是強調整個社會歷史的悲劇。因為這種封閉的返祖式鄉村文化習俗,已經導致了農民作為“人”的性格裂變、生命的退化。童養媳作品帶給世人的內心沖擊和震撼是巨大的,這種力透紙背的審美力在當時的同類鄉土小說中是有其共性的。這正是這類作品所要揭示的主體思想和審美內蘊。
基金項目:黑龍江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項目資助,項目編號:11542246;牡丹江師范學院人文社科項目,編號:RY2008011
作者簡介:孫玉生,文學碩士,黑龍江省牡丹江師范學院中文系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① 朱光潛譯:《歌德談話錄》,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54頁。
② 勒內·韋勒克奧斯汀·沃倫著:《文學理論》,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14頁。
③ 仲密(周作人):《平民文學》,《每周評論》,第5號,1919年1月。
④ 沈雁冰:《自然主義與中國現代小說》,《小說月報》,第13卷第7號,1922年7月。
⑤ 魯迅:《墳·雜憶》,《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225頁。
⑥ 魯迅:《華蓋集·忽然想到(七)》,《魯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60頁。
⑦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二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2年版,第82頁。
⑧ 魯迅:《墳·論睜了眼看》,《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241頁。
⑨ 李健吾:《里門拾記》,《咀華集·咀華二集》,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06頁-第107頁。
(責任編輯:張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