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我的家鄉經常有一首首蒙古族民歌在收音機里播放,激越、粗獷、奔放。而我第一次觀賞在舞臺上表演蒙古歌,還是在草原小鎮那座人頭攢動的劇場里,馬頭琴的弓弦間流淌出蒼勁優美的旋律,把每個人的心撞擊得無法平靜。穿著鮮艷民族服裝的小伙和姑娘們,列隊縱情歡唱:“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哦,藍藍的天空上飄著那白云……”
高亢、清麗的歌聲,仿佛喚著我的靈魂,不由自主地飛進那個遙遠、神秘而又充滿詩意的地方。我喜歡蒙古族民歌那氣勢恢弘、風情濃郁的深遠意境,每每聽到就覺得那聲音像草地上的綠茵一片片地涌來。后來,我的同事告訴我,這些蒙古族民歌,就誕生在科爾沁草原上。此后,科爾沁草原上的牧場、歌聲便織成了我的夢。
1971年,我調到旗文化館工作,終于有了深入民歌之鄉的機會。盛夏,我如愿前往科爾沁草原上的珠日河牧場。沿著馬頭琴那長長的弦音跨過西拉木倫河,穿越綠色草海,一路上,幾乎所有的地方都能聽到優美的歌聲。藍藍的天空,白白的云彩,淌綠流翠的草地,起伏翻涌的羊群……在這奇美壯觀的景色里,坐在馬背上的牧人手搖長鞭,亮開嗓門唱《努恩吉雅》,是那樣的悠揚而自豪。他們對草原的熱愛,對未來的向往,通過歌聲表達得淋漓盡致,聽得人像痛飲了馬奶酒那樣火熱。草原是望不到邊際的,歌聲是無限寬廣的,這里果真是生長民歌的地方。
次日凌晨,從珠日河牧場的場部出發,我們的目的地是一百多里外的哈日胡碩鹿場。那神奇的梅花鹿的傳說還在想象中,璀燦的霞光轉眼就籠罩了一切。茫茫草原上撒滿了薩日朗花,它們一朵朵玲瓏剔透,淺蘸著清風晨照,一路為我們把盞接風。一條河靜靜地從眼前流過,霞光花影浮滿水面,真像一條閃亮的五彩哈達。路雖然轉入荒漠,車窗外綠蔥蔥的沙棘,仍頑強地擺動著柔嫩的丫杈,在陽光下搖曳著或者粉紅或者雪白的繁密花朵。正在這樣瀏覽著的時候,汽車戛然停下了。順著雪亮的陽光望去,只見公路上有兩只野雞在嬉鬧。汽車來了,也見慣不驚地在流瀉的霞光中游走,慢慢才讓到路邊。駕車者雙手倚著方向盤,饒有興致地觀看著,直到野雞完全隱入樹叢才重新轟響油門。我探身一望,車輛的后邊,竟然還有幾只不知名的鳥雀在追逐。
我們終于來到了哈日胡碩。這里水是綠的,地是綠的,太陽和風也仿佛是綠的。綠色不由分說地染深了我一腔的愛戀。我們虔誠地拜訪了民歌手巴達瑪老人。巴達瑪老人的牧包很漂亮,像倒扣的銀杯潔白閃光。包后堆放著毫無氣味的牛糞柴,包前是拴馬樁和勒勒車,那豎立的套馬桿支撐著一塊天空。老人的臉上刀刻似的皺紋里擠滿了歲月的風霜和深情。她是草原上頗有名氣的長調歌手,她傳唱的長調走進每處牧鋪,謳歌著刻骨銘心的愛情,也用這長調祈禱生命、祝福草原。
科爾沁草原于我,此生最幸運的也許就是在牧場上能聽到那些古老民歌。夜里,敖包山上的月亮升起來了,在薩日朗花盛開的草灘,大家聚到一起,點燃了篝火,跟巴達瑪老人一起唱《達那巴拉》。清悠悠的西拉木倫河水,在那些愛歌唱的老人身邊蕩漾。紅通通的火光中,青年男女相擁跳起安代舞,老阿爸老阿媽就著馬奶酒高唱著悠揚的長調,歡躍的孩子揮舞吉祥的紅綢像草原上的一匹匹馬駒般奔跑。一首首民歌使草原沸騰了,所有的眼睛都亮成了天上的星星。我從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夜里,躺在蒙古包里,我難以入睡,被震撼的心靈久久不能平靜。
從前,我曾經渴望跨上駿馬,漫步在無邊的草原上,或奔走在雄渾的大漠之中,暢飲飄香的奶酒,高擎圣潔的哈達,我曾經認為這就是蒙古族文化的全部。如今,在科爾沁草原上一聽起那美妙的歌聲,伴隨著馬頭琴蒼勁深沉的音色,感受蒙古民族歷史的蒼茫悠遠,聲勢威雄,了解蒙古人的粗獷與豪放。我深深地感到,民歌,特別是蒙古民歌,才是人們全面解讀蒙古族的歷史源流、了解蒙古民族文化全貌、認識馬背民族精神的金鑰匙。透過美妙的歌聲,可以探尋到蒙古民族遠古起源、艱辛崛起的歷程及創立的輝煌歷史;可以用心感受到蒙古人勇往直前的民族性格,百折不撓,堅韌不屈的偉大豪情;聆聽到悠然輝煌的蒙古族文化以坦蕩的胸襟,海納百川,融入中華母親懷抱黃鐘大呂般的呼喚。
我不禁回想起在征集蒙古族民歌的工作中,曾經領略的被稱為“達爾罕歌王”的查干巴拉的演唱風采。他站在臺上,不須任何伴奏,只要一碗白酒做潤喉之用,一唱就是三四個小時,聲音之嘹亮,感情之充沛,曲調之委婉,令人嘆為觀止。
在科爾沁草原上行走,無論是藍天白云的爽心,還是草色青青的悅目;也不管是坐看大漠孤煙的壯觀,還是蹲在蒙古包里喝著飄香的美酒……只要聽到那種歌聲,似乎就有無數把馬頭琴在我心頭撞擊,絲絲縷縷,我的情緒立即被激蕩得沸沸揚揚,定格在草原如血的夕陽里,如癡如醉,如夢如幻。
這就是科爾沁民歌,一種來自天堂的草原戀歌。只有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草原,才能盛下那種遼闊和悠遠……高亢、清冽的歌聲,在茂盛的草叢低低滑落、穿行,然后又如一只只孤鶴哀鴻,躍地而起,氣沖霄漢——“草原是民歌的家”,科爾沁民歌就“挑”著她全部的家當,含著飽滿的青草之汁,甘霖雨露般又“大珠小珠”地墜落。望著面前碧草如茵,滿目青蔥,我陡然疑心一定是那天意憐芳草,才使這科爾沁民歌平添了一絲憂郁。此時,我真想給草原撒一場春雨,讓草原的草兒倏然長深長高:一望無際的風吹草動,一望無涯的如浪如潮……通通透透地抽走歌聲中那一縷浸透骨髓的憂傷!
“遼闊無際的草原,是哺育我的搖籃……”在珠日河牧場空曠的院落里,科爾沁民歌,更顯音色純凈,意境深遠。一座座潔白的氈房讓一個民族得以生存和自由,他們的心靈在被歌聲震撼時,當然會覺察出這是一個游牧民族在用一種獨有的方式哺育著一個個陌生的靈魂。也許,民歌中那渾厚、剛毅與堅強的音色又把這些草原人的熱血澆灌得滾燙滾燙,讓他們飛騰、大氣,學會深深感恩……
站在科爾沁草原,透過歷史風雨的帷幕,這里的科爾沁民歌不僅僅是象征,它曾真切地包裹過一個民族的雄心,一個帝國的輝煌。
縱橫天下,征服一切的一個王朝是多么適宜于生長那雄渾豪放的民歌啊!
是的,科爾沁民歌分明就誕生在這兒,分明還在大漠清流的隙縫,從那灰飛煙滅的戰馬的嘶鳴里低低迂回,最后像無數只雄鷹振翅而起,盤旋在浩瀚的大漠、遼闊的藍天和無際的草原……
浩如煙海的蒙古族民歌演繹著一部蒙古族文化簡史。
有人說,蒙古族民歌是北方草原文化中的“活化石”,蒙古族的文化載體可以說主要依賴于民歌來傳承。這種民歌反映社會生活層面之廣、蘊含情感層次之豐、包容萬象之全實屬世界罕有。“蒙古高原遞相興起的諸游牧之族,音樂始終伴隨著他們的歷史。他們的悲歡離合、勝敗興衰往往寄托在音樂的語言之中。”在這些“音樂的語言”當中,唯民歌與人們的生活最貼近而直接,始終伴隨著一個民族歷史興衰的發展全程。從某種意義來說,蒙古族民歌與蒙古族歷史一樣久遠。同伴告訴我,經常聽到的《努恩吉雅》,就是老哈河畔流傳已久的一首蒙古族民歌,那濃烈甘醇的情感和催人淚下的曲調,如泣如述地敘說了蒙古族姑娘努恩吉雅美麗動人而又悲切凄婉的故事,展示了古老草原悠遠的歷史底蘊與風俗民情,為草原增添了又一種芬芳。
歷史的更迭、草原的孤寂,還有芬芳的奶酒與香茶……科爾沁草原,就這樣成了科爾沁民歌的發源地,成了茫茫草原那最令人銷魂蝕魄、蕩氣回腸的部分——誰說科爾沁民歌僅僅只是牧人奶茶中的“鹽”,蒙古人宴席中的“烈酒”?科爾沁民歌,這來自天堂的歌聲無處不在、無時不有的激情滋潤,才將草原上一切生命照亮。
我們應邀到鹿場去參觀。一路上,依然是此起彼伏的歌聲纏繞在彎曲的草原小路上。藍天上忽地飄來了一朵白云,有絲絲細雨輕輕灑下,陽光銀箔般延展,一道絢麗的彩虹倏忽飛臨,給科爾沁草原戴上一個別致的發卡。沐浴著陽光細雨,我們按照場長的指點,急切地尋望著那群姿意尋歡的梅花鹿,隨行的記者多角度地拍攝一個又一個鏡頭。在幾個養鹿姑娘的介紹中,我們知道鹿是最怕驚擾的動物,但是由于長期被人參觀,也見怪不怪了。
踏上高坡上薩日郎花織成的錦緞,我干脆褪了鞋襪,打起了赤腳。當奶汁般的露水漫過腳背的時候,悠揚的民歌又一次響起,是鹿場的姑娘們為我們的到來舉行歡迎儀式。歌聲伴著雪白的哈達,茵茵的綠草,燦爛的笑容傾訴著牧場的未來。在這迷人的歌聲里,我感覺自己正在被一片美麗徹底消融。
呵,科爾沁民歌,當我真切地聽懂你時,你的溫暖讓我淚流滿面。
責任編輯:黃艷秋插圖: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