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乘著一列火車靠近鋼鐵的。我要靠近的城市因鋼鐵的存在而存在。它在陽光中散發(fā)著木棉樹一樣雄性的味道,沉淀著鋼鐵的氣息。還有,一個男人的味道。
我要乘坐的那輛火車從漫水灣出發(fā),經(jīng)過西昌,德昌,米易,然后到達我要去的城市。我常常從夜晚出發(fā),在天亮到達。像周漁的火車。那時候還沒有周漁,她飛揚的長發(fā),她的瓷器,她愛上的那個詩人。這樣的故事還沒有發(fā)生,或許在那時已經(jīng)發(fā)生,可是小說家還沒有把它寫出來?;疖囕d著我的故事,我的生存方式,我的懷疑,我的沉默以及想擺脫掉我工作的小鎮(zhèn)的所有夜晚的寂寞,去找一個男人,一個即將要娶我的男人?;疖囥@進山洞,前方一片黑暗。我看不見時間,他送給我的那只小小的漂亮的石英鐘,被我揣進了風衣的兜里,在擠上火車的那一瞬間被一個小偷偷走了。他偷走了我的時間,從那以后,他送給我的所有的禮物,都未能幸免地不是丟失,就是不小心損壞。而我為他添置的衣物,不是不小心留下污漬,就是掛了一個令人驚怵的口子。這是時間當初犯下的錯誤。
一個人的火車很寂寞,坐久了,在沒有厭倦之前,有沒有點什么事情呢?周漁說,我只想發(fā)生點什么。那是被一個人的舞蹈淹沒。小鎮(zhèn)在我的身后慢慢遠去,但在之前,在坐上火車之前,的確發(fā)生過些什么。我是一個容易發(fā)生故事的人。一個前來檢查工作的男人,檢查完了,以各種理由拖著不走,并住在我的房間隔壁的一個單身男人的寢室。夜里,那個單身男人來敲門,說是有人找。我驚怵地看見白天那個五官端正、俊美、身形甚至還有些偉岸的男人坐在一堆啤酒瓶子中間,他的神情有些頹廢。看到我,他似乎也沒有振作些,只是對我說,今夜沒有地方住。我愕然。他看著我的眼睛,問我,今夜我可以住在你的房間嗎?我也看著他的眼睛,回答他:不可以。然后,我退出來,我把門從我身后掩上了。
第二天,那單身男人告訴我說,白天那個男人后來又喝了許多酒,然后,騎自行車走了。不過,騎了兩步,掉進單位食堂門前的陰溝里,最后還是掙扎著走了。我對這個男人后來的事情,根本,完全沒有興趣,但是,單身男人告訴了我這件事情,使我有了一種復仇般的快意,也使我對那個單身男人有了一絲好感。
小鎮(zhèn)只有陰溝,沒有舞蹈。而火車很容易讓人遺忘掉自己生活中的那些疼痛和掙扎,并將它們遠遠地丟在身后。我坐著火車走了。幾年的時間內(nèi),發(fā)生了許多在我看來是驚天動地的事情。外表老實巴交一本正經(jīng)的公司經(jīng)理攜小蜜卷巨款潛逃,這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中國經(jīng)常發(fā)生的故事,也在我們的生活中發(fā)生了。我曾經(jīng)的單位被私人老板收購。那個經(jīng)理曾經(jīng)聽過我的課。縣總工會安排的?;緡楹突韭肪€。盡管他在許多時候是讓我想起來感到猥瑣的男人,但那時候在單位,他對我寄予了太多的希望。派我和副經(jīng)理去外地考察、取經(jīng),工作先是辦公室,后是財務科。可我還是走了。我后悔我沒有給他上過太多的課。那時我每周有兩次課,針對單位職工的,都在下午。我總是巴望著快點講完,然后,提了塑料桶,和一幫年輕人一起去安寧河旁邊的小河溝捉黃鱔,網(wǎng)魚。
我身邊的伙伴,一個叫做中興的陽光般的小伙子,隨后離開單位,買了輛車跑運輸,最后翻車而亡,尸骨不全,剩下他的老母親孤獨地在人世間哭泣。還有一個叫做田偉杰的小伙子,少年老成,隨后到過我所在的城市,留下過兩桶油漆,是樣品,后來再也沒有來取回。多年后才得知,他摔了一跤,把腦子摔壞了。他沒有察覺,隨后腦溢血死了。他們都很年輕,二十出頭,還沒有談過對象,尚不知道愛情的滋味。
而我的一些年輕的女友,一個叫楊云的,在她剛做了母親不久,就在機磚廠的廠房內(nèi)弄丟了一條腿。一個叫周艷紅的能唱會跳的姑娘,被她的當軍人的男友拋棄,嫁給一個陌生人,承包了一座果園,育下兩個兒子,然后離婚外出打工。
那個娶了我的男人在一家大型鋼鐵企業(yè)上班,很快,我也來到這家企業(yè),成為一名工人。我穿著藍色的工裝,將長發(fā)挽進安全帽內(nèi),腰間系上皮帶,皮帶上吊著電工包,里面有電筆,大大小小的搬手,還有一雙雪白的棉線手套。
每當我爬上窄窄的樓梯走進駕駛室,我的心便會“咚咚”狂跳。我用雪白的棉手套擦拭操作盤或駕駛室的玻璃,將它們擦得發(fā)亮,將手套擦得烏黑,借此掩飾我在空中俯看地面巨大的隆隆轟鳴著的龐然大物時的不安。三個操作盤同時在我手下運動,大車、小車以及被一根長長的鋼繩拴住的鋼絲在來來回回的高速運行之后準確地定定地穩(wěn)在某個目標的上方,等待指吊工的各種指令或掛鉤,然后吊運。在空中,我們用磁鐵吊將一截截鋼坯從火車上裝卸下來,然后看著操作工將它們一根根喂進加熱爐。我們還可以看到鋼坯是怎樣經(jīng)過加熱爐變成了一根長長的火龍,然后,經(jīng)過一組組的軋機,慢慢地變成了一圈圈細長的盤卷。
我要經(jīng)過半年的學習,才可以出徒自己獨立上崗操作。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在工廠,師徒關系是一個永恒的永遠不可打破的關系。只要你是工人,在車間組班干活,你就得經(jīng)過學徒這一關。在這里,工種復雜得足以讓你眼花繚亂。在這座工廠,我先后有過三個師傅。我的第一位師傅是位年輕的吊車工,據(jù)說她的活干得非常漂亮,細膩、輕、準確、周到。他們說的是她的技術。我跟了她兩個星期,她就到千山療養(yǎng)去了。她走后,誰來帶我,成了班組爭議的話題。誰都爭著帶我,他們似乎在暗中比試著什么,結果是誰都沒有正經(jīng)地帶我。
更衣室就在班組休息室的隔壁,每個人有一個用鐵皮做成的鐵柜子。里面用木板分成好幾個隔斷,最下面的那層放大頭鞋和安全帽,中間的那層放工具,最上層放工作服和更換的衣物,還有洗澡的用具,通常都是用一只小塑料桶裝著,洗發(fā)水,香皂、浴液等。我已習慣在別人面前裸露自己的身體,這是一個比較殘酷的過程。在工廠的更衣室、公共的大澡堂,個人的身體已經(jīng)沒有什么秘密可言。
我的到來,據(jù)后來的人講,曾引起過一陣小小的轟動。電工班的人說,我們車間來了一個漂亮的女孩兒。輿論驚動了部分女工,于是吊車班女工更衣間常常是人來人往。女工在下班的時候前來“呼朋引伴”,借機用挑剔嚴格的眼光將我的臉孔、還有幾乎赤裸的身體上上下下來來回回地打量。有人一言不發(fā)地走了,也有的人臨走前朝著我莫明其妙地丟下一句:我怎么沒有覺得有多漂亮呢?
在更衣室,我常常看到我那位年輕的師傅將吊車段胖胖的段長的工作鞋拎過來,放在自己的柜子前面,等有空的時候,就拎到外面簡易的水池旁邊去洗,可能還有衣服。印象最深的就是那雙綠色的男式軍用球鞋,還有她顯得落落大方實際卻并不大方的神色。這一切是那樣的暖昧、那樣的隱晦,像更衣間的電燈泡散發(fā)出來的幽暗的光暉。它在我心中投下了一道長長的影子。
胖胖的段長讓年輕的師傅交出手里做著的一些事情。比如核算工段各班的獎金、分發(fā)各種副利、給各班寫各種各樣的先進申報材料。做完這些事情,他總會當著全班的面請我吃飯,讓我年輕的師傅去食堂選菜,張羅著一切。但他看我的眼神并沒有什么特別,總是瞇縫著一對笑眼。
天氣很快地轉涼了,接著就有冬天的氣息。在這個城市,冬天和春天交替得很快,你還沒有感受到冷氣,春天就如約而至了。我也學徒期滿,可以獨立上崗操作了。
這天是大年三十,我上中班。是我在工廠度過的第一個春節(jié)。工友告訴我,要連著四年上四個這樣的中班,才可以調(diào)過來,才可以在家里吃上年夜飯。那天我們在休息室內(nèi)就餐,用工廠發(fā)給的餐卷換回一大堆食物。有鹵豬肉、豬手、豬排、豬肚和其它各種炒肉。胖胖的段長也來了,大家喜氣洋洋,室內(nèi)一派祥和。遠處傳來清晰或不清晰的鞭炮聲。那天不上車的人破格喝了一些酒,我也喝了一些。我感覺我的臉很燙,當我感覺我臉很燙的時候,我的臉一定是紅撲撲的。酒正酣處,胖段長看著我突然說:我給你說個事。說著就起身向外走去。我跟著他走出去,跟著他走進了隔壁的女更衣室。此時,女更衣室內(nèi)空無一人,門是大敞開的。他走到一堵衣柜邊站著,臉上的表情很嚴肅,又有些心神不寧。我面對著他,期待著他將要對我說些什么,結果他就說,從明天起,你不用上車了!他的這句話一說完,我的大腦就一片空白。半晌,我聽見我在說:我知道我的車還開得不夠好,我知道昨天我的鉤頭老是沒有到位,咳……地面的光線太強了,他用的吊線太細了……我又戴著眼鏡,車上的玻璃晃著,看不太清楚……那個地面工朝我伸出了一根手指頭,可我并沒有下去跟他吵,我已經(jīng)氣哭了……是陳霞下去罵了他,說,以后你女兒來頂班,說不定就干咱們這樣的活,我叫你牛……與其說我在那兒申辯,不如說我情不自禁地向他訴苦。我還在申辯的當口,他一把將我圈住,然后,在我紅撲撲的臉上狠狠地親了兩大口。說,你真傻!然后就若無其事地走出去了。
第二天我沒有上車,我躲著師傅,不敢看她,找了一個地方呆了一整天。我想,我不開車了,那我能做什么呢?我能像我的師傅那樣給胖段長洗解放鞋嗎?想好了以后,就去找胖段長。我告訴他說,我不喜歡呆在地面,我要上車。胖段長沒有說話,瞇縫著眼睛,他的笑容有些冷。我趕緊跑到車上,換下我的工友,并對我的工友說,今天我要一直干到下班,你不用來換我。那天在天車上,遠遠地我看見,胖段長騎著摩托車走了,后面坐著年輕的師傅。許多年以后,我讀到了李鐵的《工廠上空的雪》,我覺得那樣的一場雪在我的頭頂也曾經(jīng)那么憂傷地飄過。
我們向單位借了一間堆放設備的庫房安置我們的小家。那里白天有人上班,到下班的時候,我們就用一把碩大的鐵鎖將大鐵門鎖上,將我們自己鎖在庫房里。偶爾可以聽到一對遲走的甜蜜的男女離開后的鎖門聲。這個房間離建筑的堡坎很近,終日沒有一線陽光可以照進來,進房間必須點亮日光燈。日光燈下,我養(yǎng)了一盆水仙花,這是房間里除了我們之外唯一有生氣的東西。數(shù)一數(shù),八個花箭,花箭和葉子像蒜苗一樣瘋長,卻開不出一朵花。房間的隔壁是公共廁所,外邊是過道,堆放著橫七豎八的備件和各種各樣的木頭箱子以及它們投在過道中的陰影。夜晚,安靜得可以聽到金沙江的流水聲,更多的時候是聽到火車從我們居住的地下穿過?;疖噹е薮蟮霓Z鳴從遠方駛來,然后穿過我的身體又向遠方駛去?;疖嚨拇⒙曇淮未蔚剌d著我對龐大的未來和遙遠的事物的渴望奔向遠方,遠方卻以無情的現(xiàn)實將夢迅速粉碎,我看到我的生命正從列車的轟鳴聲中一點點地消失。每當夜晚來臨準備接下一個夜班的時候,我都會先坐在家里簡陋的床上哭泣上一陣子,發(fā)上一陣子的呆,然后抹干淚水走出門去。
對未來、前途、命運的恐懼絕不比一吊盤卷的重量輕。
從庫房到廠房,需要十分鐘的路程。道路七轉八拐,如果走捷徑,那么都是些坡坡坎坎,拾級而上的梯子隨處可見。再走一截路,又可以轉到公路上。這一帶是城市和鄉(xiāng)村的結合部,廠房的周圍是一個小小的居民區(qū),這是當初先建設、后生活的結果。公路的右邊拐一個彎,就是居民樓。白天的時候,有周圍的農(nóng)民和外邊的菜販會背了菜到樓下來賣,于是就形成了一個小小的菜市場,傍晚的時候又各自散去。除了上班,我走得最遠的地方就是這個菜市場。我知道要到外面熱鬧的街市上去需要坐很久的車,而且這車是一天只有兩班。得在早晨十點鐘的時候和下午二點鐘的時候按時趕車回來。否則就只好坐十元錢的摩托車回家。我不能上街,我知道除了買菜外,我每個月的工資一分錢都不能亂花,我們需要一臺電冰箱。沒有它,我們幾乎買不了鮮肉,鮮肉在這里是一大塊一大塊賣的,少了人家不賣,怎么央求都不行。要是稱上一塊至少都得十多斤。
順著公路一直走,就可以走到我勞作的廠房。這時候已是夜晚十一點多。遠處藍色的、青白色的光,讓我倍覺孤獨,讓我對將要去的地方充滿了某種戲劇性卻又包含著某種宿命的凄涼。深夜的風涼浸浸的,夾雜著鐵銹和煤塵甜腥的味道和路旁某種樹葉和青草的芳香,從我單薄的衣服下面穿過。遠在昭覺師范學校教書的女友給我寫信,問我:你過得好么?我想,我的生活就是從廠房到家,從家到廠房這短短十分鐘的路程,生活中沒有意外的驚喜,像一灘死水難以激起一絲波紋。不絕于耳的只有胖段長時不時讓我下崗的聲音。那幾年的時光里,我的心田干涸了,我甚至沒有寫出過一個字來。我只會寫信,而且寫得是那樣的潦草,我該怎樣對她說呢?我說:我的生活一年就是一天!她給我回信,那是一個十分寒冷的地方,在那里,漢人極少。只記得她來信說,交了一個男朋友,但那個人卻算計著她的家底,算計著她爸爸媽媽的錢。之后,我們再也沒有通信。大概我們知道我們無法拯救,遍體哀涼。
直到七年以后,我才搬到城市的另外一個地方,在稍長的距離內(nèi)作往復運動。我相信米蘭·昆德拉的那句話:生活總在別處。我從一個城市來到另外一個城市,生活并沒有發(fā)生實質(zhì)性的改變。
在天車上,我就是這個日夜運轉不舍晝夜的龐大工廠的一個小小的零部件。我就像一枚小小的鏍絲一樣,沉入鋼鐵這巨大的黑暗中。它帶著我瘋狂地運轉,我則在它剌耳的轟鳴聲中與它冷酷地對視。它一如既往地用各種不同的聲響給我死寂般的藐視。后來,我不再去躲它了,和鋼鐵相比,我很軟弱,力量很小。對于它,我好像無能為力,我想到了某些類似命運的東西。
有一天臨近中午的時候,我在天車上看見,幾乎封閉的廠房屋頂有一道裂開的縫隙,一縷陽光透進來,照射在那些沉默、冷酷的鋼鐵上。我看著那縷陽光,照射在鋼鐵的身上,像是把鋼鐵割開了一道鮮紅的傷口。那縷微芒的光亮,開始偏移,越來越靠近我,然后,它開始照射著我的臉和身。我想,我其實還很年輕,青春一定會本能地散發(fā)出色彩,正如這縷陽光一樣,稍微的一點縫隙,它就會坦然地投射進封閉的廠房,散發(fā)它本能的光亮。
當那線陽光第二次照在我臉上的時候,我下車去找個子高高的俊瘦的車間主任。我跟他說,我要調(diào)離天車崗位了,你放我走吧!我期待著他將我留下,然后,給我換一個其他的工種,隨便什么工種都行,只要不再開天車。我想他是可以的,他經(jīng)常把我借調(diào)到車間幫忙,寫材料,寫宣傳稿,還有各種標語。他還讓我?guī)退瓕戇^五封寫給國家主席的信,內(nèi)容都是一樣的,大概意思是說,他家門口種了一些果樹,還有葡萄架,但居委會卻要求砍掉,他說,他這樣情況的人家簡直太多了。我眷寫得非常工整,字跡也前所未有的漂亮。只是在抄寫的過程中想,他怎么把這些信交給他呢?那個娶了我的愛人看我抄這樣的信,就說:你這是在做傻事!他為什么叫你抄他自己不抄呢?他為什么不叫別人抄去?是啊,他為什么不自己抄呢?他為什么不叫別人抄去?他信任我嗎?
車間主任問我,為什么要走?我說,眼睛看不見,戴了眼鏡也看不見。他一遍又一遍地摸他的大背頭,在辦公室內(nèi)踱著步,然后下決心說,真舍不得你走,可惜了啊,不過,我這里的確沒有什么地方適合你,你還是走吧!他在我的調(diào)令上寫了兩個字:同意。
不管好壞,你愿不愿意,生活還在繼續(xù)。
我從空中回到地面,沒有轉身的時間,就一下子沉到地底下,成為一名油泵工。
像大多數(shù)工廠一樣,我所在工廠大面積的供油系統(tǒng)是在地底下。我從墊滿破布、麻袋、草墊的鐵梯走下去,像一只四季都需要冬眠的鼴鼠,遠離陽光、流動的空氣、植物的味道還有人聲的喧囂。事實上,在近似于封閉的廠房里,你似乎永遠都聽不到人的聲音,人的聲音像水蒸汽,一旦從嘴里飄出來,很快就會被機器沒收,刮走,像黑暗吸走了一滴墨,像一陣狂風卷走了一粒砂。在空中,你只看得見手勢,聽到哨聲,天車每制動一下,重物或危險物從設備和人的頭頂穿過,尖銳的笛聲被我一路響拉,讓底下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安全帽在安全處盡快隱蔽。
在空中傾聽鋼鐵的聲音,可以讓聽覺抵達鋼鐵的每一條紋路,抵達產(chǎn)生力量的支點在什么地方,同時又像沒有抵達??罩袀鱽砘芈暎癫粩嘣陔[藏什么,被隱蔽的部分總是讓人著迷。這種若即若離的聲音,它會使傾聽走向不可接近的狀態(tài),仿佛后面還有著一個神奇的空間,一個沒有疆界的空間。鋼鐵的聲音可以無限擴大,也可以無限縮小,但我更想借助那個神奇的空間,繼續(xù)行走。
地下空間狹小,擁擠,有一間工作室,有兩只碩大的油箱,密布著大大小小錯綜復雜的供油管道、閥門、電機、油泵。它們發(fā)出各種各樣令人不安的剌耳的顫聲。頭頂?shù)募t鋼像火龍,一只接著一只竄動,挾裹著軋機鏗鏘的風鳴雷擊,“轟轟轟轟……”低沉而雄渾的怒吼無休無止。似一列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的火車。
博爾赫斯讓虛弱不堪的胡安·達爾曼拾起匕首去迎接戰(zhàn)斗,也就是迎接不可逆轉的死亡的時候,他獲得了現(xiàn)實的寬廣。他用他一貫的語氣說道:如果說,達爾曼沒有了希望,那么,他也沒有了恐懼。
我用一天的時間學會了幾年時間內(nèi)操練著的生存技能,掌握了冷卻、介質(zhì)等毫無發(fā)揮的理論知識,并在隨后獲得了本崗位的技術能手榮譽。
我的師傅是位北方人,善良、樸實、敦厚,她具有所有中國婦女的一切美德。在她十幾年的工人生涯中,我是她膝下唯一的徒弟,這個關系被我們一直保持到現(xiàn)在。他的丈夫在建廠初期,由于生產(chǎn)工藝落后,一根紅鋼飛出了既定的軌道,從他的小腿中間穿過,他從此落下殘疾,病休在家。春節(jié)去師傅家拜年的時候,我看見到他用古怪的姿勢走到大門口,熱情得讓人想流淚地迎接我的到來。他們育有一女,上高中的她留著男孩子一樣的短發(fā),雙腿綁上旱冰鞋,在不大的房間的水泥地上,敏捷地從一個房間穿過另一個房間。我看見了父親的殘疾在她的心中留下的陰影。他的疼痛于他的家庭來說,曾經(jīng)尖銳而辛酸。事實上,像他這樣的傷,在工廠是何其的微不足道。我們經(jīng)常聽到有人受傷?;蜉p傷,或重傷,或者死亡。有人從高空墜地、有人被大面積燒傷,有人被軋機卷入,身體被軋成血肉模糊的肉餅,有的女工失去雙手,有的人倒在鋼軌下被機車來回輾壓,甚至有的人掉入沸騰的鋼水中,只化為一縷輕煙。在他們那個年齡段的工友,沒有一個人的腿上或手上沒有過燙傷的經(jīng)歷。他們疼痛的呻吟直入骨髓和靈魂,卻又被強大的時間和外力所遮蔽,一切都是那樣的無聲無息,沒有人會長久地記得起世界上還有那樣的一群人曾經(jīng)因為機器失去了肢體,甚至生命。我們記得的只有教訓。人的生命,在我們一次又一次的安全教育中被提起。這個人是誰,這個生命曾經(jīng)屬于誰,我們根本記不住,記住的只有事故本身。錯誤的總是人,機器永遠沉默不語。而人,最終是承受者和付出者。
這個崗位每班只安排一名操作工,它于我的最大的價值在于我無須與鋼鐵發(fā)生直接的對視,它使我遠離恐懼,感到安全。一個人被機器的轟鳴聲包圍著,卻又可以那么的從容安靜。機器巨大真切的轟鳴聲在頭頂響起,回憶卻可以在那里穿越一生的各個階段。夢想的植物是沒有深度的。只有來自鋼鐵之外的霧氣輕輕彌漫,像手指一樣梳理著我的臉部表情,以及胃中的氣息。這時候可以獨自站在岸邊,尋找那些接近面包感的詩篇,像抓住一盞能夠溫暖身體內(nèi)的水的燈一樣,隨手抓住了幾行文字。
先前的感覺回來了。大水漫上高地。一片裹著風的葉獨自輕舞去尋找一片森林。浪尖在地平線上舞蹈,身下就是閃光的大海。
那夜,我替守加熱爐液壓站,在可怕的讓人顫抖的噪聲中,寫下了我來到這個工廠后的第一首詩。從那天起,我從一首詩中獲得了自己。我擺脫掉了讓我哀哭不止的謎一般難言的對鋼鐵的憎恨和眷戀。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我長久地注視自己的內(nèi)心,撫摸與鋼鐵相處的每一個細節(jié),鋼鐵就是在我這樣的注視中獲得了生命力。我在鋼鐵中看到了我自己。我蘇醒。所以我看到了世界。我珍視自己,所以愛這世界,我寫作,我痛苦,我愛。鋼鐵漸漸充實飽滿,我被慢慢吮吸至空,我的心緊緊收縮,又變得超乎尋常地坦然。我知道,那是我順從自己的意愿塑造著我自己。我把痛苦、希望、秘密,把我看到的鋼質(zhì)的美麗,把我能分辨的鋼鐵從量變到質(zhì)變的過程、全部的精華和高貴,以及我的狹隘、我的疾病、忍耐、頓悟,輸入了那個形象之中,使之豐富充盈。從此,我和鋼鐵彼此擺脫掉了孤獨存在的命運。我與鋼鐵永遠在近處觀照,或相互夢見。
事情就是這樣。我和愛人之間不再有這樣的對話:“我想回去?!?/p>
“為什么要回去呢?”
“我在這里沒有一個同學、朋友、甚至親人……”
很快我就哭起來。我哭的原因是我不知道我究竟想要什么。我自己說出來的話,我都不知道它是不是就是我想要說的。
“小傻瓜,你怎么可以因為這個原因而不要我了呢?”哭聲被他的笑聲瓦解。我的心滿是悲涼。他是永遠也不可能了解我了。這個一直深愛著我的男人。
隨著夏日的來臨,天氣一天比一天炎熱,地下室悶熱起來。我的健康狀況一天比一天變得更壞。油箱里的美孚油散發(fā)出來的濃烈的味道讓我頭昏、想吐,回家后也吃不下東西,吃什么吐什么,只能喝白開水。夜晚我將值班室的木桌往外搬動一點,不讓它的一端靠近墻壁,在它與墻壁之間的空隙處搭上一塊木板,這樣,我就可以順利地躺在木桌上,將腿擱在木板上閉上眼睛小憩,一個小時起來巡視一次。值班室的一條鐵制的長椅讓給另一位老師傅休息。她會一小時出去一次,爬上陡而窄的鐵梯,到更遠的地面液壓站巡視。鐵梯頂端有一扇鐵門,夜晚是可以關上的,她每次回來的時候,就在鐵門的門角放上一塊鐵,如果有人查崗,這塊鐵就可以及時為我們拉響警報,而我們可以在查崗的人走下鐵梯的那段時間內(nèi)迅速爬起來,正襟危坐。夜里查崗的人可能怕麻煩也很少跨過熱氣騰騰的軋機光顧到這里。這條長椅因而也就不顯山不露水被完整地保留了下來。據(jù)說,就在不遠處的某處操作室,某車間主任將長椅從中間焊上了幾道鐵條,表面上是扶手,實則是害怕操作工或其他的人跑到那里偷睡。結果有一天就有一位女工因為忘記那里已經(jīng)焊上了鐵條,在沒有任何防備的情況下,背著身子猛坐下去,結果把下身撐開了一條口子,送到醫(yī)院去治療。
兩個月內(nèi),我瘦成了皮包骨頭。躺在木桌上,頭緊挨著值班內(nèi)那扇小小的窗戶,刺耳的聲音轟炸著我的神經(jīng)。我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將它打開或關上。打開是為了能夠時不時地透一透氣,關上則上可以掩耳盜鈴地感到安靜。往往是,我起身坐起來,長久地端坐在木桌前讀荷馬的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讀但丁的《神曲》。我平靜地迎來了我的第一個小生命的到來。他來到我的腹中,他投身在他所處的位置上——這不是別人所能置身的位置,也不是誰都可以輕易地將自己的影子投身到大裂谷的陽光深處,在鋼鐵的叢林中長大,在鋼鐵的深處萌動思想。每個人,都被上帝所安排,在每個人投身的一剎那開始,那個剎那決定了每個人一生一世出現(xiàn)或置身的地方。荷馬投身在遙遠的古代,所以他尋找到了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但丁投身到《神曲》之中去,他用一生短暫的時光一直在尋找著他幻覺中出現(xiàn)的那個女人……現(xiàn)在,零歲的他投身到他的母體中,他告訴我,從投身那一天起,他開始傾聽他的母語——鋼鐵的轟鳴……
我一直希望他是他,而不是她。這一直源于我對男性的眷戀。想一想吧!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對男性的依戀的呢?從我來到這個人世間,我就開始了對男性的依戀,我依戀的那個男性就是我的父親。我出生以后,他就在遠方與我們遙遙相望。對我來說,他是作為一個符號而存在著的。他是一個詞語。為了與他見上一面,三歲那年,我和母親坐上拉貨物的大卡車西行,仿佛穿越了整個冬天。他是多么的愛我。他用他的海歐牌照相機為我留下了許多珍貴的黑白瞬間。他在家里為我放電影。他用各種各樣透明的顏料畫成五顏六色的畫,插進一個神秘的黑乎乎的機器里,他告訴我那是幻燈機。幻燈機放出的那些美輪美奐的雪山草地、油菜花梯田童話般地讓我屏住了呼吸,他是為我制造無窮無盡幻想的魔法師。之后,我與他離別、再相見、再離別、再相見。這大概就是我眷戀他的原因之所在。在我開始背上書包上學的時候,魔法師又開始了一次一次地離家,一次比一次走得更遠。突然間,他又回來了。在回來之后的五年時光里,我,他的女兒,與他最相似的那個人,已經(jīng)開始了青春的叛逆。我們用最痛苦的方式折磨對方。我們愛著,又相互仇恨著。算起來,魔法師的一生只給了我五年的時間在他的身邊,其他的時間,都是用來思念和回憶。
所以,我開始了對第二個男人的眷戀,在他娶我之前和之后,我都從未告訴過他:我愛他。但就是這個男人,卻讓我的容貌和氣質(zhì)變得一天比一天更沉靜。
現(xiàn)在,我懷著他的孩子??擅鎸⒆拥慕蹬R,他卻沒有做好做父親的準備。他一次又一次地離家出差,或者在深夜的辦公室里畫他那永遠也畫不完的設計圖,那些圖紙堆成小山,圖紙上密密麻麻的線條和數(shù)字讓我看起來就頭發(fā)昏。這些線條和數(shù)字很快會變成一座座冰冷的或者血紅的鋼鐵。那是一個鋼鐵人或者一群鋼鐵人的熱情、理想和夢幻。它們的存在,是我們歡樂的理由,奮斗的動力。
我感到身體不適,獨自一人一次又一次地出入醫(yī)院。醫(yī)生告訴我說,肚子里孩子的情況不妙,你需要很好的休息。
雨飄起來了。冰冷的利器刺入我的身體。我的身體發(fā)出尖叫,淚水從我的兩鬢流進頭發(fā)。我有一個強烈的預感,我不會再有孩子了,一輩子不想再要孩子。沒有一個孩子,會比得上這個才兩個多月就夭折的孩子在我生命中的份量。在整個盛夏,我經(jīng)歷了徹夜不眠。
秋天就那樣來了,我的愛情在秋天開始。
他是一個足夠可以做我父親的人。我不是他的情人,也不是他的愛人。時空的交錯沒有為我們提供情欲的空間。我們沒有肌膚之親,唇齒之交,我們僅僅用語言和思想相互撫慰。然而,當我們之間說出那個字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意識到,我們已經(jīng)在開始告別。我們在一起時,總會感到悲哀。我指的在一起,只是漫長的交談,除了這個,我們沒有別的浪漫的范疇。疑問化為兩條相隔萬里的兩條河流上的烏云,顛覆著我們的道德、良知和情感及一切追問?,F(xiàn)實告訴我們,我們不可以相愛,我們不可以投入到愛的結局中去。這時,我又再次想起了周漁,想起了周漁和她的火車。她的瓷器。她愛的那個詩人。是詩本身還是人本身呢?我喜歡她的故事中展現(xiàn)人情感激昂的本身的同時更喜歡著那些糾纏著騷擾著人物質(zhì)疼痛本身的瑣屑。它是生活的本質(zhì)。是我們的生活。人生絕望的一次相遇,要多遙遠的距離,要多長的時間,才可以看到手心里生命的奧秘呢?我想起了魂斷藍橋,我看見瑪拉迎著開著的火車走過去,是一種無法回到原來的地方的絕望和哀傷。
我無法哭出來,因為我想哭的時候,其實我們已經(jīng)在告別。于是,我們一次又一次地告別,相互從彼此的生活中消失。兩個月,半年,甚至更久。而每一次召喚他的理由,總要從鋼鐵開始。而他每一次詢問我的理由,也總是從鋼鐵開始。我告訴他:工廠出了重大事故,一天夜里,生產(chǎn)現(xiàn)場發(fā)生了爆炸,我的工友一死一傷;工廠一天比一天不景氣,沒有生產(chǎn)原料,我們的生產(chǎn)已陷于停停打打;工廠可能要解散,我可能不再干我現(xiàn)在干著的工作。這些日常的,但又可以冒充于我來說是天大的事情,可以使我們在平靜的交談中掩蓋驚濤駭浪般的心境和憂傷。然后,我們又告訴自己,一定要永遠地告別。告別了幾十次以后,那一次他告訴我說,他成家了。這確實是一場堅決的告別!
那一夜,我披衣起床,給他發(fā)了最后的一個短信:我的工友從我工作著的樓房上空跳下去了。我們無法知道他的絕決和哀傷。西部的落后,鋼鐵的堅硬,時空的阻隔,一一灼痛我的心。你再也不能聽我的歌哭了!
就這樣,他從我的生活中永遠消失了。但我知道,他已牽著我的手穿越了一生,我在他的目光的注視下,在鋼鐵的叢林中穿越了生死、痛苦、焦慮、未來、前途與命運。我的手掌已留下了他溫熱的指紋,那是不可以被時間所剝離而去的溫馨方式永遠地存在著。我還將獨自在鋼鐵中生活,但我已不會再有痛苦。我生活在鋼鐵的一道道陰影中,當然,更多的是鋼鐵的光芒中。
在樣板室,我只需要事先在電腦上將我要切割的鐵片的樣子設計出來,然后,對一臺機床按下各種指令。機床上,鉬絲“滋滋”作響,冷卻液澆注下來,小小的火光閃動。鉬絲走著它復雜的路線,最后,一塊樣板切割出來。樣板室外,磨床發(fā)出“嘶嘶”的響聲,樣板被磨工緊緊地攥在手里,測試著軋輥的精度。我就是工廠的第一道工序,樣板切割的精度決定了隨后軋輥的精度及產(chǎn)品的質(zhì)量。我長久地注視著切割中的鐵,我知道,此時的它是柔軟的、脆弱的,是孤獨的,沉默的。同時,它又是美麗的,是一種叫人從心底發(fā)出贊嘆的剛柔相濟的物體。
在家里,我仍然被驚醒。夜晚的電話鈴聲就是工廠機器故障拉響的警報。精軋機壞了。接手斷了。鉤式運輸機不能運行了。身邊的人披衣起床,電話一個接著一個,把分散在城市每一個角落的夢中人逐一叫醒,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奔進工廠。無論再大的雨。無論再寒冷的夜。身邊人離家時那咚咚的腳步聲敲擊著夜的空寂和鋼鐵在不遠處的焦灼和等待。他們與桀傲的機器搏斗,將它們龐大的肢體一一解體、清理、修復、組裝。鋼鐵與他們通宵未眠。今夜無人入睡。最后,機器在他們有力的臂膀和不知疲倦的勞作中重新變得溫順起來,以最歡快的歌聲贊美辛勤的勞動。當爐火再次為工廠燦爛的希冀冒起歌唱的火焰,亮堂的不止是一雙雙眼睛,而是春花般盛開的鋼鐵理想。有誰能夠從爐腔中探出鋼鐵的深度?只有鋼鐵漢子,只有通過他們沾滿油污的臉和粗糙的雙手,我們才知道鋼鐵的深度,與我們的生活質(zhì)量同等。
成捆成卷的鋼鐵像飛翔的鳥兒,從頭頂飛過。鋼鐵那堅韌的羽翼、遼闊的美麗,已撼動所有的目光……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