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井好水在寨子東北邊坳口上。
三棵老柏樹守護在它的左邊,一株香樟樹守護在它的右邊。水井不深,兩邊用青石板圍了,上面也用青石巖板蓋住,一個方方的井門豎起來,親乎乎地濃人;清亮亮的水已經(jīng)滿到井口,汨汨淙淙地漫溢出來,在井門前光光的石板上淺淺地瀉淌。
山泉雖多,不過,真正被寨子里的人當生活水飲用的,卻只有這一個,所以才被人們用心地保護起來,圍上石板,再在石板上履一層厚厚的土,旁邊還要栽上幾棵風水樹——柏子樹和樟木樹,陪伴這養(yǎng)育生命的泉水,成為一個永恒的標志。井邊的樹大概已栽了百來年了吧,柏子樹每株都有一抱粗,而香樟樹則要兩三個人才能合圍了。萬物有靈,寨人認為水井或山泉都是有靈氣的東西,你善待它,它也回報你。過年時,家家戶戶都搶著前來給水井燒點香紙,感謝它一年來無私地給他們飲用。寨里也有人家把命里五行缺水的孩子拜繼給它,保佑孩子健康成長。若是有人家要接龍祈福了,也要請來七八個年輕美麗的女子穿著華麗的接龍服,轉(zhuǎn)著花花傘在水井前面跳舞,把他們認為棲身井中的祥龍逗引出來,接到家里去保佑他們幸福吉祥。
我摘來三張桐樹葉,做成一個綠色的桐葉小碗,舀出一碗水來,輕抿一口,頓時一股純純的甘甜伴著桐樹葉子的芳香酒一般流遍全身。我一口氣連喝三碗,感覺就真的醉了,擦干嘴巴在香樟樹下坐著,這個地方正對著井口,我可以清楚地看陽光從密密的樹葉間篩下來,再徐徐地從井口投射進去,然后我就看見清澈的泉水在陽光下閃動起五彩的光斑,晃得人眼發(fā)花。一絲絲的水汽也在此時從水面上漫漫生長起來,欲飛未飛,纏纏綿綿。幾只小蝦從井壁上的一叢綠水藻中爬出,透明的身子在透明的泉水中彈來游去,悠閑得就像神話中的龍王三太子在他們家的水晶宮里嬉玩,顯著高貴,透著優(yōu)雅。
思緒就在這時變得深邃起來。我們苗家最經(jīng)典的一句形容詞此刻跳進了我的大腦中——瑪汝務翠(max rut ub ceib),直譯的意思就是“良好的清澈的水”。此刻它正一點點地鑲?cè)胛业撵`魂中,用一種不動聲色的透明感動著我——
我反復念叨著這個經(jīng)典的詞句,感覺到頓悟一種事物生成后深深的幸福。我看見我們的苗巫師金魁巴岱雄的身影終于在我面前變得清晰,他的帶著濃濃的泥土味富于哲理的箴言由遠而近。
那是一個清晨,金魁巴岱雄在他們家的屋邊等我,他說要帶我去看一個地方后,才能向我解釋得清他的法事巫辭,于是我跟他去了那個地方。我們沿著一條碎石山道往寨子的東邊走,然后開始爬山。金魁巴岱雄指著東邊的天空和天空下的群山對我說,你看見群山后邊那七井好水了嗎?我擦了好幾次眼睛仔細觀看,但就是沒有看見金魁巴岱雄所說的七井好水,我使勁地向他搖著頭。
他的眼睛盯住我看,目光里現(xiàn)出少有的自信,嘴里唱歌一般輕輕地說,把你心靈的窗口打開吧,向著東方敞開!東方的七井好水,是瑪汝務翠啊,是萬物生成的良好構(gòu)架啊!只要我們的靈魂擁有這七井好水,我們的心胸就會像大海一樣恢宏寬廣,我們的氣度就會像群山一樣深邃悠遠。這樣,懷著寬闊的胸懷,帶著純潔的靈魂,我們?nèi)ジ盼骞龋覀內(nèi)シN植莊嫁,我們所接觸的一切——駿馬,巖羊、蜜蜂、大豆、小米、稻谷、棉花,都會跟著變好,一樣受益。它們會像親人一樣,早上晚上都和我們做伴,晴天雨天都不會離開……
有時候,一個人思索一生也無法頓悟的東西,在某一天的某一時某一刻,早晨或者黃昏,由一件很小的事,讓你感覺突然像陽光一般從眼晴照進心靈,使你一下子就明白了。插圖:劉松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