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第五次和我面對面地坐著了。從他走進來,選擇那個位子坐下去,他就那么端坐著,臉色沉郁,一言不發。五次了,他似乎早已做好了準備,讓這個數字不斷被刷新,或者就這樣繼續坐下去。
“我有的是時間……但是,沒道理嘛!”他直起身,斬釘截鉄地打破了自己長時間的緘默。身下的皮質沙發隨著他身體的扭動發出細細的聲響,仿佛是無意間配置卻絕妙無比的背景音樂。
他說的是他的肋骨。左側,第十二肋。
兩年多以前,它還是他身體的一部分,和右側的第十二肋一起,對稱地存在于他的身體里。后來的一天,他在趕集回家的路上遭遇了一場嚴重的車禍,他和他所乘坐的客車一起飛下了一個很高的懸崖。他的第十二個胸椎體嚴重粉碎性骨折,那些可惡的骨碎塊擠占了它們庇護著的脊髓,他截癱了。
那時候,他的雙腿仿佛沒有了筋骨,就那么軟塌塌地連綴在他的身體上。他躺在床上,靜靜地聽我給他講起他的第十二胸椎,講起如何疏通他被碎了的第十二胸椎體強行擠占了的椎管,以為他的截癱提供恢復必須的基礎和可能。
那是春天。臨窗的那棵桃樹正掛滿殷紅的桃花,不時有一朵一朵的花瓣,迎著溫暖的陽光,從樹枝上飛飛揚揚地滑落下來。他揚起汗珠密布的臉,不停地點著頭。“醫生,就麻煩你了。”他說。透過窗戶鉆進來的陽光映著他慘白的臉,亮晶晶的,泛著隱隱的卻刺目的光。
在住院部,我幾乎每天都會見到這樣的臉龐和光芒。他們以各種不同的原因帶著各自的傷痛走進這里,然后將自己完全呈現在我面前。很多時候,我被他們捧成了“救星”。我知道,這其中很大程度源自他們對我的期望。因為這份沉甸甸的期望,面對他們時,我心底就會禁不住生出強烈的神圣感來。
但我沒有和他們說起我的神圣感。我想如果我說出來,它就再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再不會如此濃烈和純粹了;更主要的,我說出來,對他們的傷痛實在沒有任何實質性的益處;有時候我還想,如果我真的說出來了,說不定他們當中就有人會暗地里偷笑我的迂腐和不可理喻了。
在《正常人體解剖學》上,第十二胸椎和第十二肋,通過一個叫關節面的結構緊密連接在一起。第十二肋有另外一個更加名副其實的名字:浮肋——作為人體最末一根肋骨,它們分置左右,又與其他的伙伴保持著固定的距離。如果單獨來看,左右兩側的第十二肋,從連接它們的第十二胸椎向前伸出,總讓我想到一個人張開來隨時準備將你環抱的雙臂。而事實上,它們分別懷抱的是胃腔和大動脈血管、肝臟和大靜脈血管,除此而外,左側還有胰腺、脾臟、與胃腔相連的腸道,如果往上,就是胸腔,就是心和肺了。
就因為此,從我踏進手術室,學習如何精確地打開從而解除第十二胸椎骨折導致的脊髓壓迫那天開始,教授我的老師和我捧著的《骨科手術學》課本就都不約而同地告訴我:解剖基礎和骨折部位決定手術方式;而對于粉碎的第十二胸椎,比較而言,從左側進入,切下左側第十二肋,必要時將它植入粉碎后的胸椎體,以最大可能地恢復胸椎的形狀和功能,才是相對簡便、快捷因而也是相對恰當的一種方式。我的老師們這樣做了,我跟著這樣做了。結果證明,這樣的做法,盡管不能說就是完美,但絕對是行之有效的。
手術后不久,他軟塌塌的雙腿開始有了動彈的力氣。
三個月以后,他便坐上輪椅,去看病室外的風景了。
而他第一次和我面對面地坐著,是在手術后六個月,他出院后第一次來復診。
那已是深秋,他拄著雙拐,咚、咚、咚的聲響越來越清晰地在我的辦公室外響起。我抬起頭,一下就撞見他堆滿笑意的臉。
事實上,從始至終我都不敢確信,手術過后他就一定能夠站起來。在他之前和以后,我又見著了若干個同樣的傷者,以同樣的方式手術過后,他們大多沒能免去終生與輪椅為伴的結局。而在手術之前,我相信他們和我一樣,都有著美好的期望。我們是同一陣營里的賭徒,我們拿出自己所有的本領。賭局結束,我們還是我們。終于輪到他時,我和他,我們共同攜手制造了一起出人意料的大勝。
看著他在妻子的攙扶下,在我身旁的椅子上坐下去,說:“謝謝啊——”我便跟著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那一刻,要不是在辦公室,要不是身著白大褂,我真想蹦過去,像所有激情時刻的勝利者一樣,緊緊地擁抱他。
但是,為什么呢?
這話由他說出,是我始料未及的。都說時間是一劑最好的良藥,一年多過去了,他的截癱看起來恢復得相當不錯。至少他可以舉著一張攝自他胸部的X光片,站著,沖我說話了。可他的語氣帶著強烈的興師問罪的意味,仿佛有個天大的秘密終于為他發現了似的。我一下僵在那里,看著他手里的X光片和他的身體一起,不住地搖晃著,薄薄的X光片在他手里發出嘩嘩的聲響。我注意到那一刻,他的手竟在微微地發抖。
X光片是在他所在的那個縣人民醫院拍攝的,片子附帶的報告明白無誤地寫著:左側第十二肋缺如。而缺如的原因,自然是因為一年多前的那次手術,因為那次手術本身的需要。這一點,從他同意手術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是再明確不過的事情了。
我不明白,僅僅一年多的時間,為什么會讓他“突然”變成這樣?我望著他,我想我的目光一定充滿了驚奇和詫異;要不,我望著他時,他就不會那么無聲而詭秘地笑了一下,然后死死地盯著我,仿佛我是個可怕的怪物,或者我臉上掛著某種模糊難辨的標簽,他要仔細看清它似的。
他的身邊站著一個西裝革履的青年男子。在他指著X光片右側(他清楚自己身體的左右,但在X光片上,他就左右不分了),問我為什么的時候,青年男子打開腋下的公文包,取出一張名片和一張蓋著鮮章的介紹信。上面分別寫明了青年男子的身份和他們此行的目的:青年男子是某律師事務所首席律師;他們是專程為他“不翼而飛”的第十二肋來的。
見我沒說話,他掃了青年男子一眼。他的目光恍若他剛剛住進這里來時的樣子,有一種顯而易見的祈求和虔誠,像忠貞的信徒面對自己的上帝。不知道此刻,他是否真把青年男子當做了自己的上帝?
“我骨折的是第十二胸椎,為什么會沒有了第十二肋?”他接著就問。他的聲音聽起來那么洪亮,想來是剛剛那一瞥,讓他從青年男子身上獲取了自己需要的東西,從而信心倍增。
這一下,我是真的被驚住了。我張開嘴,想再次(就像手術之前那樣)對他說他的第十二肋的去處:作為手術必須的一個步驟,它被切下來以后,大部分被斷成了大小不等、長短不一的塊狀,變成了重新塑造第十二胸椎的材料,所以他的第十二胸椎才得以恢復得像它本來的樣子,所以他才有可能像現在這樣,站在我面前,和我說話。
但是,很明顯的,他在自己的第十二胸椎和第十二肋之間,深深地切了一刀,這樣一來,他的第十二胸椎和第十二肋就被生生地割裂開來了;這樣,他的第十二肋似乎就和第十二胸椎,甚至也就和他曾經的截癱,再沒有任何關系了。
他似乎是個健忘的人。善于遺忘是好的,特別是對于痛苦的過去,我們不能總是沉浸其中。我不明白的是,當他把自己的第十二胸椎和第十二根肋骨切割開來的時候,他真的就能把自己一年多前遭遇的那次車禍,把他的截癱徹底遺忘了嗎?
我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醫療事故鑒定會不久后在市區和省城相繼舉行。
他照例舉著那張X光片,指著右側胸部說,我骨折的是第十二胸椎,可我左側的第十二肋被平白無故地切掉了。他的言語和他高舉X光片的雙手一樣,總是微微地顫抖著。說完,他就沉默下去了。仿佛一泓被石塊激起波瀾的湖面,波瀾過后便是無邊的平靜。
隨后,他就變成了“當事人”,一次次從首席律師唾沫飛濺的口中蹦出。作為律師,青年男子的口才是毋庸置疑的好。除了他的當事人的第十二胸椎骨折和“不翼而飛”的左側第十二肋,他甚至說到了他的當事人并不富裕的家庭,和漫長的下半生。他將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一一組織起來,化作一串串爆竹一樣的語言,源源不斷地從他不斷開合的唇間奔涌而出。
他環抱著雙手,坐在青年男子身邊,不住地點著頭。他的臉看起來是那么平靜,偶爾有一絲絲不易覺察的微笑浮現出來,但瞬間就消隱了。和著臉上依稀可見的皺紋,他儼然就是一位成竹在胸的智者。
市里的鑒定結論在不久后下達:青年男子的好口才沒能為他換來希望的結果。他敗訴了。
第二次鑒定就在不久前。現場的情形幾乎就是第一次的翻版:他依舊舉著拍攝自他胸部的X光片,說他“不翼而飛”的第十二肋骨。只是,他的話語和雙手已不再顫抖。然后,他就環抱著雙手,不再說話,他皺紋漸深的臉上也不再有微笑揚起。他就那么安安穩穩地坐著,在首席律師唾沫飛濺的時候,不時輕輕地點一下頭。
他是在我拿到第二次鑒定結論后幾天來醫院的。
他終于站起身,一絲絕望的目光在他眼睛里一閃而過。隨后,他“刷——”一下解開自己的上衣,露出腰部那條長長的手術疤痕。
“我有的是時間。隨便你們……”他狠狠地說。
然后他就第一次提到他的下半生、他的妻子、正在讀書的孩子和兩位年事已高的老人,除此而外,他還提到我所在的醫院和炸藥。他說,為了請個好律師,為了兩次鑒定,四處往返,他花掉了不下兩萬塊錢,他一個大字不識幾個的農民,現在又沒有了一根肋骨,他以后的生活該怎么過呀。他頓了一下,又說,如果需要,只要他一個電話,就可以拉來幾大卡車人,實在不行,他就抱個炸藥包來,活不下去就不活了,但他不想那么做,他有的是時間……他的話盡管雜而且亂,但卻有一種決絕的狠勁,有一種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氣勢。
我有些懷疑,在說出之前,他是否真正想到過自己的下半生,以及劇烈爆炸過后的可怕場景。但他說出來了。這就是麻煩所在。
有些事,我們可以海闊天空地想象,通常也只存在于我們的想象里,有時候我們會因為自己的想象高興或者害怕,但當我們說出的時候,它也就只是我們說出的話,就什么也不是了。
我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胸。還好,我的第十二肋還在,我還完好如初生時的樣子。我就想,趁著我的身體還完好無損,接下來的日子,我該怎樣和我的第十二肋,相依為命?
責任編輯 聶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