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鐵佛,往仁壽方向繼續前行,十多分鐘就可以看到羅泉古鎮。
如果說鐵佛是一個倚山而建的山鎮,那么羅泉則是一個傍水而居的水鎮。通往仁壽的縣級公路從鎮后的山間經過,站在公路上鳥瞰,只見一條涓細的小河自山坳中逶迤而來,一派青瓦屋頂沿著河畔婉轉延伸,宛如一條伴水騰挪的青色游龍。當地人便很形象地將羅泉古鎮直接叫做龍鎮。
龍與水自然是不可分離,龍鎮因水而生,濱河而長;小河名叫珠溪河,是沱江的一條小小支流。單是聽名字而展開聯想——蛟龍戲珠,羅泉鎮與珠溪河就應該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絕配。然而事實卻不像想象的這么簡單,羅泉鎮雖然的確是因水而催生滋長,亦因水而繁衍壯大,它的由來以及發展都靠的是水,但這化育之水卻不是來自珠溪河。如果細心一點,從“羅泉”這個名字就可以發現,雖然它名中帶水,但卻與珠溪河了不相干。那么,這個名字以及由之命名的古鎮究竟從何而來呢?在進入古鎮之前,先將羅泉的出生背景作一個簡略的了解,應該是非常必要的。
關于羅泉古鎮的由來,傳說有多個版本。流傳最廣的一個版本說的是三國蜀漢時期,蜀相諸葛亮率軍南征,曾在此地的營盤山扎下大營。因連日干旱,山上水源枯竭,諸葛亮便派兵到山下珠溪河畔掘井取水。蜀軍一共掘了4口大井,取出之水皆清澈甘爽。諸葛亮得飲甘泉心頭高興,遂親自來到井邊觀看,他看到每個井口都如籮筐般大小,泉水自井底汩汩涌出,便信口將其命名為“籮泉井”。蜀軍在營盤山上駐扎了兩年多,需要購買軍需及日常生活用品,可當地沒有集市,于是諸葛亮又派兵造房建市,組織附近百姓住進去生活經營。集市形成后,人們沿用諸葛亮給井水的取名,把集市也叫做“籮泉井”。往后直到清朝,當地出了一個姓羅的府官,而州官則姓竹,羅認為正是因為竹壓在他頭上才使他官兒當不大,便將“籮”字上的竹頭去掉,改“籮泉井”為“羅泉井”。又后來,人們漸漸將“井”字省掉,此地的名稱就變成了“羅泉”。
根據《資中縣志》,羅泉建鎮已有1700多年歷史,與傳說中的三國時代相當,因此羅泉不僅是四川歷史文化名鎮,還是全國100個千年古鎮之一。然而傳說畢竟是傳說,真實性無從稽考,至少上述版本有一個重大缺陷,就是沒有提到珠溪河。試問,守著一條彎彎的河水,為何還要去費力打井呢?這個疑問所幸在另一個版本中給出了答案,若按這另一版本,羅泉古鎮的建立還要上推900多年,其創建的功臣也是一位歷史名相,那就是春秋時代的齊相管仲。關于這個故事,留待后面再敘。
了解了羅泉古鎮的由來,可以到鎮子里面去實地看看了。
縣道側旁,一條簡短的土建公路可以將車一直開到古鎮西頭跨越珠溪河的子來橋畔。羅泉古鎮的五里長街就緊連著子來橋,也就是說從踏上這座橋開始,古鎮的觀光也就開始了。而古鎮的人文景觀,也得從子來橋說起。
這是一座看似尋常的道橋,長40來米,寬10多米,兩旁用條石砌成欄桿。就在石欄的兩端,四座碩大的石雕透露了此橋的來頭:北端是兩個張口含珠的龍頭,南端為麒麟神獸。石雕的龍、獸皆昂首南向,造型威怒而生猛,顯然擔當著鎮邪護橋的神圣重任。從石雕綠苔泛青與猶帶殘缺的歲月痕跡,可知它們已經年紀不輕。事實上,它們也歷經過如同人間的滄桑磨難與風雨變遷。早先,珠溪河上并無一座正規的橋,只有一個由一組石墩構成的“踏水橋”。每逢漲水時節,河水漫過橋石,人們過河只能跣足涉水,十分不便。而羅泉自古產鹽,大量的鹽需要外運,對于運鹽的騾馬以及腳夫,踏水過河就更是艱難而且危險。清朝嘉慶元年(公元1796年),鹽場官司張少牧召集鹽商及當地居民商議,在珠溪河上造一座正式的石橋。大家響應張少牧的倡議,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共籌措白銀三千余兩,組織勞工五千余人,用半年時間造起了一座長40米、寬12米的大石橋。石橋竣工開通之日,張少牧邀請資州趙官人前來踩橋(相當于剪彩)。其時趙官人的妻子正懷孕即將分娩,恰在來踩橋的前夜,他夢見老婆給他生了個胖小子。新橋誕生又兼趙官人的添丁之喜,兩者都值得慶賀加紀念,于是此橋便獲得了一個吉祥的名字——子來橋。
津渡要道歷來是經商的好口岸,子來橋建成后,橋兩端逐漸增加了許多商鋪。每到夜晚,店家點起盞盞油燈,燈光映入橋下的水中,猶如點點繁星倒懸天河,別有一番景致。人們將此番景象稱做“子橋夜燈”,列為羅泉一景。
到了1985年,歷時近200年的子來橋因為河床淤積抬高,河道泄洪能量降低,巨大的橋墩在夏季洪水時成了排水的阻礙,常常導致水淹古鎮。1934年的一場洪水,還將橋頭石雕龍頭、神獸等沖進了河中。又由于長年水流沖刷,橋基日漸破壞,頗有危橋之虞。時由羅泉鎮人民政府決定:拆除舊橋,重建新橋。
利用拆橋的時機,羅泉人想到了把當年沖到河里的石雕打撈起來。據說那一天本來晴空萬里,可就當吊車將龍頭提出水面時,陡然間風云突變,傾盆大雨伴著隆隆巨雷自天而下,一道閃電劈過,龍頭上竟冒出了一股青煙……對此,當地百姓解釋說,這是罹難多年的龍神終于獲得了解救,上天去向玉皇大帝稟報。玉皇大帝則吩咐龍神服從羅泉政府的安排,繼續鎮守橋頭。于是,如今我們看到重修的子來橋頭,龍神和他的麒麟伙伴就依然忠實地守衛在那里,保護著一方生靈的幸福平安。
這一段小小的插曲,無疑又為兩百年的子來橋平添了一則民間文學的現代花絮。
跨過子來橋,便進入了古鎮的五里長街。作為長街東頭的起點,也是羅泉古鎮的第一大看點,就是橋東的鹽神廟。之所以說鹽神廟是第一大看點,那是因為,它是迄今全國保留最為完好、專門供奉鹽神的廟宇。而這,又要牽引出羅泉悠久的產鹽歷史及其厚重的鹽文化內涵。
羅泉是一個因水而生的古鎮,同時又是一個因鹽而興的古鎮,在羅泉由來的另一個傳說版本中,它就不僅與水有關,更是與鹽有關。據說那是在公元前700多年的春秋時代,一個名叫管仲的外地人經商來到羅泉。到此不久,管仲的同伴就突然生病死去了,他同時發現當地還死了不少人,就像是瘟疫流行一般。管仲驚恐不安,夜不能寐,輾轉反側間恍惚有人告訴他此地食物有毒,驚覺躍起,卻原來是一個夢。次日,管仲四處查看食物,并未發現可疑之處。又累又渴的管仲來到珠溪河邊,想喝一口河水解乏,忽然看到珠溪河兩岸都長著茂密的馬桑樹,樹枝垂在河面上,大量的樹葉、果籽掉進河里腐爛變質,河水遭到了嚴重污染。他恍然大悟,原來是不良水質導致了食物中毒!管仲趕緊告誡人們不能再吃河水,又用八卦測定方位叫人打井取水。正當人們將井里打出的水放在陶皿中燒開時,外面嚷嚷又有人死了,燒水人跑出去觀看,回來發現水已燒干,皿底積淀了一層白色晶體。這意外出現的東西令人們備感新奇,不知為何物,用手指蘸了舔嘗,其味甚咸。問管仲,管仲答曰:既然是八卦測出的水,又用陶皿燒干而成,就取“卦”和“皿”之組合,叫做“鹽”吧。既獲得了飲水,又找到了食鹽,管仲樂,眾人也樂,這口井就被命名為“樂泉井”,它也是傳說中的第一口鹽井。而管仲,在這個傳說中,也就成了發現井鹽的第一人。“樂泉井”后來也成了當地的地名,久而久之,“樂泉”又變成了“羅泉”。
相較于前一個傳說,這后一個傳說似乎更有意味,它直接為羅泉的鹽文化開啟了源頭。尤其有趣的是,若按這個傳說,鹽就是管仲發現的,而且由他命名,在此之前人們還不知道鹽為何物。而管仲發現鹽是在羅泉,那么羅泉的鹽井就是天下第一井了。因此,羅泉理所應當擁有世界上最堂皇的鹽神廟,而廟里供奉的“鹽神”,也就當之無愧的應該是采鹽的鼻祖——管仲了。這是一種民間文學有關事物起源傳說的典型敘事模式,姑且撇開民間想象的樸素幼稚,它至少傳遞了兩個信息:其一,羅泉是我國內陸最早的產鹽地之一;其二,管仲對于我國鹽業發展所起的作用和巨大影響是值得人們永遠紀念的。事實上,管仲雖然肯定不是最早發現食鹽的人,但卻是我國歷史上制定第一部鹽政大法的人。此管仲不是別人,乃是輔佐齊桓公成就霸業的“春秋第一相”,古代著名的政治家、軍事家,亦是杰出的經濟學家。管仲意識到鹽業對于國計民生和國家經濟的重要性,在其著作《管子·海王篇》里,首次將鹽作為政府專營的產業,提出了實行國家專賣、課收鹽稅、禁止私鹽等措施,百姓食鹽則按人口定量配給。此后歷朝歷代鹽業都為政府所控制,成為不可忽視的重要產業。從這個意義上說,管仲即便不是制鹽的鼻祖,也是鹽政管理的祖師爺。至于管仲是否到過羅泉,羅泉產鹽是否為內陸最早,傳說中的細節就不必去深究了。
根據史料記載,羅泉產鹽的歷史至少可以追溯到秦代。《資中縣志·鹽法志》說:“資州羅泉井,古廠也,創于秦。”又說,羅泉井鹽“始于秦,興于宋,衰于明,復于清”。這說明羅泉鎮的建立也應該從秦代就開始了,遠遠早于三國時期,它的興衰是與鹽業的發展緊密連在一起的。在鼎盛時期的清代,羅泉的鹽井多到1515口,鹽區面積方圓覆蓋100多公里,極盛時年產鹽2252噸。那也是羅泉古鎮最繁榮風光的年代,珠溪河兩岸井架林立,五里長街上坐落著多家外省會館,會聚著形形色色的販鹽客商,飯鋪、茶房、旅舍比比皆是,戲樓無數,連妓院都有20多家。為了有效地管理產銷和課收鹽稅,雍正八年(公元1730年)資州政府還在羅泉設立分州府。那時候的羅泉儼然成為了輻射川南諸縣的一個小小的區域經濟中心。歷經2000多年的開采,隨著鹽泉的枯竭,進入民國,羅泉的鹽井日趨式微,昔日的風華一如珠溪河畔漸次消失的井架,不知不覺間退出了古鎮的歷史。但是,一座巍峨的鹽神廟和一條容顏如昨的五里長街,盡管又經歷了近百年風雨飄零,至今還為古鎮保存著關于鹽文化的珍貴記憶。
不踏進鹽神廟與之親密接觸,單憑想象是無論如何也體會不到它的奧妙的。
建于清朝雍正七年的鹽神廟,建筑面積2700多平方米,按中軸線南北縱深東西對稱布局。迎面正殿高踞于13級石臺階之上,兩側廂房回廊環繞,至南端正門處托起一座戲臺與正殿遙相對應。軒敞的正殿中央,4根金龍木柱護著一方神臺,臺上供奉著鹽神管仲塑像;管仲身后,火神和關公分列左右。這是一組很有意味的造型:火神與關公,他們原本都有自己的廟宇——火神廟和關帝廟,在民間歷來享受著獨尊一方的待遇,但在鹽神廟中他們卻成了管仲的左右輔弼。從這一組神像設置,可以窺見羅泉古代制鹽人的神佑觀念。管仲對于鹽業的重要性已不須再說。配祭火神,蓋因為鹽系助燃物,熬鹽的灶房極易失火,想必在兩千多年的原始制鹽工藝史上,因失火而引發的災難應是不計其數,將火神請進鹽神廟,透露的正是這一信息。而關公,民間尊崇的是其大義,尤其是民間幫會組織,無不以義字作為凝聚力,幫會間的糾葛紛爭也往往靠義字觀念來平衡協調。鹽業是一個幫會林立的行業,利益沖突在所難免,鹽神廟敬奉關公,反映了制鹽人希望以義氣制約利害矛盾的道德訴求。說鹽神廟是一座建構獨特的廟宇,它里面的神靈配置也同樣獨出心裁,這獨特的表象之下,蘊藏著的是羅泉制鹽人豐富而奇妙的心靈世界。
與正殿相對的戲臺,面積132平方米,由8根渾圓碩大的木柱支撐,雄起于門樓之上。戲臺兩側樓下當街為店鋪,是鹽商聚集洽談生意和休息的場所,樓上為居室,專供戲班子使用。左右回廊連接正殿,戲臺、回廊與正殿之間,平整的青石板鋪出一塊方形的大壩,占地305平方米。大壩連同切入正殿的13級臺階,構成可容納千人看戲的半露天劇場。可以想象,往昔每逢廟會、節慶,殿上香煙繚繞,殿下人頭攢動,戲臺上昆高胡彈鑼鼓喧天,一座鹽神廟將神圣與世俗熔于一爐,古鎮的歷史與現實便在這特定的空間歡快地演繹。
在羅泉的五里長街上,還有一座“廟子”具有重大的紀念意義,但它不是我國傳統宗教的神廟,而是一座基督教的福音堂。長街的中段,珠溪河水流到一個叫觀音沱的地方忽然來了個大轉彎,長街也就隨著河岸的曲折而扭轉,就在街道的轉角處,一座中西式結合的教堂建筑顯得格外引人注目。公元1911年8月4日深夜,一群鹽商模樣的漢子聚集在福音堂,秘密地舉行了一個會議。會議的內容是關于四川保路運動的下一步行動,核心在于將單純的保路維權轉化為對清朝政府的武裝斗爭,“保路同志會”更名為“保路同志軍”,并策劃在四川各地發動武裝起義。這就是中國近代史上著名的“羅泉會議”,會議的組織策劃者為同盟會員龍鳴劍,與會者皆為在川同盟會員和各地袍哥首領。“羅泉會議”之后,保路運動從本質上發生了改變,揭開了武裝起義推翻清王朝的序幕,點燃了辛亥革命的導火索。正如孫中山先生的評價:“若沒有四川保路同志會的起義,武昌革命或者要推遲一年半載的。”
近百年過去了,歷史的腥風血雨早已被歲月抹去,不留一絲痕跡,當年的革命先驅也早就魂歸西天,但這座見證了歷史的福音堂還基本完整地保留在那里,供人們緬懷和追思。與鹽神廟一樣,福音堂也被四川省人民政府列為了省級文物保護單位。
責任編輯 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