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的力氣是在一瞬間被瓦解的。在一瞬間,九發現自己其實是那么的綿軟無力。躺在地上,九發現自己被一些奇怪的聲音跟蹤了。那是一群不懷好意的腳步。先是嘀嘀嘟嘟的聲音,九懷疑這是一輛汽車。凝神諦聽了一會,那嘀嘀嘟嘟的聲音就變成了噼噼啪啪的聲音。九懷疑那是一只鯉魚在睡夢里打挺的聲音然而又不確定。凝神諦聽了一會兒,九方才明白那是煙囪的聲音。那是一個煙囪在黑夜里得意的歌唱。是一個侵略者的歌唱。剛聽明白不久,噼噼啪啪的聲音就變成了嗨喲嗨喲的聲音。九不用諦聽就能夠明白,這陣嗨喲嗨喲的聲音來自于一群趕海的泥螺。這是由一群趕海的泥螺發出的聲音。此刻,卻演變成一種期期艾艾的聲音了。它們把淺海的魚群趕入了深海,把淺灘的艾草埋進了沙地,用鋼筋和水泥圍起了一片堤岸。遠道而來的潮水日夜哭泣驚濤拍岸雨打潮水寂寞回。它們是不管這群潮水有多寂寞的。它們在改造這片屬于魚群和潮水的沙灘。九聽見這群泥螺興奮的聲音期期艾艾地傳得很遠,就如同一群幼小的森林能在深夜里把雨的聲音傳得很遠一樣。然而不久,九就在這片叢林背后聽見了哭泣的藤蔓。那是一種期期艾艾的藤蔓,它從一個細處開始了自己絲絲綿綿糾纏不休的生長,沒用多長時間就受了巫師的蠱惑一般磅礴浩瀚。九張開了自己的嘴巴想要安慰這些哭泣的藤蔓,它想說你們為什么要這樣的傻呢要知道沒有什么比耳朵的潔凈更重要的事情了可是它張開了自己的嘴巴卻難發一言。
九這時候突然意識到自己是被這些跟蹤著自己的腳步綁架了。它發不出任何聲音了。它看見遠處那些寂寞的潮水里自己的倒影,像一只失魂落魄的小黃魚在遠離潮水的陸地上暴曬。它昂著自己失水的頭顱一言不發無法動彈。一言不發無法動彈的九徒勞地開合著自己的嘴巴卻發不出一絲聲響。它只好繼續諦聽。它聽到了嘩啦嘩啦的腳手架的聲音,那是它們在建設化工廠。它聽到了夯夯夯夯的號子聲,那是它們在給建設中的化工廠奠基。它聽到了噼里啪啦的聲音,那是它們建設的化工廠開始生產時候的一片叫好聲,恍如驚雷滾滾而來。九分辨不清那是什么又為什么會這樣。九無法掙脫的是那些哭泣,此刻像深夜里會歌唱的石頭那般的妖嬈,似近似遠,忽遠忽近,不可名說,無可名狀,隱約難喻,令人疼痛。躺在地上,九發現自己被這些聲音綁架了。
被這些聲音綁架倒也罷了。誰能保證自己一直不被綁架呢。最讓九想要發狂殺人的是即使是被綁架了那陣哭聲仍然一直期期艾艾的跟蹤在自己身后,不即不離然而又羞羞澀澀。九就是在那陣絲絲綿綿的哭泣聲里崩潰的。那何止是哭泣啊。那簡直就是嘶喊啊。就是控訴啊。那是從空中傳來的裂帛之聲啊,動人心魄。九這棵大樹就是被這些陰郁哭泣的藤蔓啃噬空的。
除了被這些腳步跟蹤,九還被一群鼻子跟蹤了。九在冬天的陽光下休憩,那群鼻子就來了九的面前。九睜大了自己的眼睛,看清楚了它們是豬大糞的鼻子,臭雞蛋的鼻子,爛腳丫的鼻子,九閉著自己的眼睛睡著了。那些鼻子就飄到九的睡夢里來了。在九的睡夢里,豬大糞臭雞蛋爛腳丫個個憤怒異常,它們把九送上了味道的法庭。九這才發現作為被告的自己犯了誹謗的罪行。從睡夢中醒來的九依然是恍恍惚惚。一群跟蹤著九的鼻子這時候已經來到了秋天的陽光下。它們用無孔不入的姿勢進行著自己的舞蹈。那群鼻子不僅跟蹤九還跟蹤所有的鼻子。所有它們能找到的鼻子它們全部都要跟蹤。那群鼻子除了跟蹤所有的鼻子就是進行瘋狂的舞蹈,像從所羅門的瓶子里出逃的煙霧,在一瞬間就還原成魔鬼的原形。在一瞬間就從鬼鬼祟祟變成了明目張膽又由明目張膽變成了狂妄自大然后又由狂妄自大變成了不可一世。九這才明白原來一直跟蹤著自己的哪是一群鼻子啊,那分明是一群魔鬼啊,分明是一群瘋狂舞蹈的魔鬼。
坐在秋天的中央,九清清楚楚地看見這群鼻子白天而降。把歹毒的腳步停留在樹枝中央。停留在麥穗的中央。停留在野蘆葦的中央。停留在鯉魚家的客廳中央。停留在哭泣的人群中央。停留在水中央。停留在夢里。
而那些不懈的哭泣卻像一朵一直罩在你頭頂的云。先是哽咽難平,接著就是抽抽噎噎,再接著是放聲大哭,到了最后簡直就是嚎啕了。九看見先是自己的手指腐爛了。接著是自己的腳步腐爛了。然后是鼻子、嘴唇、耳朵、眼睛都腐爛了。聲音也腐爛了。九摸摸自己的心,幸虧心還在。好好地在胸腔里跳躍著。過了不久九就看見自己的眼睛開始流血。耳朵開始流血。鼻孔開始流血。九摸摸自己的心,幸虧心還在,好好的在胸腔里跳躍著。可是心卻慢慢地堅硬起來。比黑暗還堅硬。九這時候知道了,原來那是一群為了即將到來的腐爛而哭泣的腳步啊。原來那是一群早已預知了腐爛的腳步啊。這么想著的時候九就看見自己的心一片一片地堅成了化石,又一搭一搭地軟了下來,一滴一滴的膿水開始流淌,就像從那些干涸的眼睛流淌下來一樣。九就掙掙扎扎地想要站起來,一陣青煙從它的胸前縷起來,裊裊娜娜。它無聲地倒地了。消解了。地上只剩下一個紐扣。那是一枚無法被化學分子式消解的紐扣。
伍用一只手把被消解了的九裝進了一個口袋。這是一個世界上最小最小的口袋。隨同九被放進這個口袋的還有一枚石子。一只蠶。一粒稻種。一支鮮艷的玫瑰。一把看不見的刀子。沒有了身體的九在這個口袋繼續忍受著一群腳步和鼻子的跟蹤,繼續忍受著一群腳步和鼻子的綁架,繼續忍受著那些生生不息的哭泣。
而九是多么懷念從前的那個口袋啊。從前的那個口袋春天繁花似錦。鳥在繁花間啼鳴。唱出一條錦繡如緞的彩帶,美女和才子沿著彩帶的指引從天庭來到人間。一些美麗的香味像美麗的肉體相互纏繞。農人的家里堆滿了艷麗的玫瑰,比少婦的嘴唇還紅艷。夏天的時候綠樹成陰像少女的頭發在路上流淌。遠處的海水里有魚美人在和漁夫談戀愛,談著談著就會在陽光下來一陣不倦的親吻,然后化作泡沫消失在天空無怨無悔。白顏色的貝殼用舒展的姿勢來到沙灘,那么的善解人意。還有比露珠還要新鮮的蝦蟹,在堤岸上吐出悠揚的泡沫,裝點了整個夜晚。狗們伸出自己的舌頭,臥在槐樹底下,把自己的肚子一起一伏地散熱。人世是這么的久長。秋天的時候一片誘人的金黃,稻穗的聲浪此起彼伏,光芒燦燦。漁夫和農人們一起坐在稻田的中央,與青蛙喝酒聊天,追逐蚊蠅嬉戲,還有細碎淡紫的苦楝花,如約來到村莊的夢境,裝點了一個美酒般甘醇的秋季。許久不來的巧云也來到了天上,它們在天上舒卷,舞蹈作樂,變幻莫測,比海底的游魚還要自在萬分。然后是棉花,被農人的手指捕捉而變得出奇的乖巧和安靜。不在農人手指上的時候,它們柔軟的腰肢流出了棉莢,像一個在母親手里伸懶腰的嬰孩。冬天來了。冬天來了的時候小孩子們都抱著乖乖的貓咪,在夢一樣繚繞在村莊里的米酒香味里走來走去,曬太陽。
這一切都被綁架了。伍用一個錐子把這個口袋錐破了。伍就是這個口袋里的錐子。它終于如愿以償地破壞了這個口袋。九的力氣是在一瞬間被瓦解的。在一瞬間,九發現自己其實是那么的綿軟無力。
伍用一只手把被消解了的九裝進了一個口袋。這是一個世界上最小最小的口袋。隨同九被放進這個口袋的還有一枚石子。一只蠶。一粒稻種。一支鮮艷的玫瑰。一把看不見的刀子。沒有了身體的九在這個口袋里繼續忍受著一群腳步和鼻子的跟蹤,繼續忍受著一群腳步和鼻子的綁架,繼續忍受著那些生生不息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