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美國那邊剛咳嗽,世界跟著就打噴嚏患感冒。這世界真他媽奇怪,看著是各過各的日子,跨海隔洋,八竿子打不著,到頭來卻是一根繩上的螞蚱,拴在一起的。
羅列坐在他的日雜店里,面朝馬路,兩眼發呆,跟個傻子似的,半天才眨巴一下。幾天前他的日雜店還人來人往門庭若市,他是董事長、總經理、營業員、會計一身兼,忙起來手腳不停,恨不能變成千手觀音。那時他就想抽空子去人才市場看看,有順眼的招一個回來做幫手。掙不完的鈔票做不完的瑣事,既然當了老板,就不能把自己困在瑣事里。后來出去一趟,到南方進一次貨,把這事耽擱下來。不想才幾天,國際風云變幻。他的小店就變得門可羅雀,生意一下子蕭條起來,一天的收入不夠付一天的房子租金,還真的應了電視里說的全球一體化了。過去聽這話,羅列沒朝心里去,當搞電視的人嘩眾取寵胡說八道,有意把芝麻說成西瓜,目的是引起人們注意,增加收視率。今天看人家那是登高望遠,具有國際眼光。麻雀不尿尿,各有各的道道,不佩服不行。羅列對著熙來攘往的人群瞅望,望久了,眼睛里動漫似的全是漸離漸遠的后腦勺。這后腦勺有長發有短發,有白發有光頭,沒一個是正面的。羅列暗罵一句:“我操!”站起身,滿心煩躁地走在貨物間。回想前幾天去廠家進貨,所到之處聽到的都是叫苦聲哭窮聲,說他們的日子每況愈下捉襟見肘,看賬面是祖國山河一片紅(赤字),想與他結清貨物款。羅列拍著他們的肩膀說,跑了和尚跑不了廟,還怕我賴你們那幾個小錢咋的?我們是老客戶,按照協議來嘛!廠家被他說得不好意思,但是發貨遠沒有往日痛快。現在想這就是信號。羅列老驢推磨似的繞著貨物轉圈圈,轉久了還頭暈,他伸手將幾盞吸頂燈關掉,走出來,“嘩啦”一聲拉下卷簾門,鎖好了甩手走人。站到馬路對面,羅列抬頭打量他的店鋪,啟功的集字:“太平洋日雜用品有限公司”,一方漂亮的噴繪固定在門楣上方,很招眼。想當初剛做好這塊招牌,好多人跑來打聽價碼,問他通過什么路子搞到啟功的墨寶,一定花了不少銀子。被問急了,羅列舉手晃一晃。“五萬?”問的人窮追不舍,想討到實底兒。羅列滿臉曖昧,笑而不答。問話者見羅列默認,說道:“招牌是臉面。好鋼用在刀刃上,這錢花得值!”其實羅列那手語的意思是五百,噴繪的花銷。既然人家要往高處抬,那就順水推舟,將錯就錯吧。這也是抬高自己的一次大好機會,生意場上需要這個。民間有句俗語:人要是走運,跌個跟頭都能撿到大元寶。這塊招牌給羅列帶來意想不到的好處,出門辦事是一路綠燈。別人的營業證、稅務證一周才能辦好,而他僅用兩天全部擺平。辦事途中,那些人都用別樣的眼光看他,態度和藹說話可親,他仿佛真的成了上帝。羅列知道,這些都是招牌上那十一個字帶給他的。是啊,一個小地方的人能討到啟功的墨寶,可見他的路子有多厲害。羅列一不做二不休,把招牌字又印到名片上,出門辦事見人就散,還謙虛地說,請多關照!把自己搞得像個日本人似的。
彈指一揮間,日子像長了翅膀,幾年呼嚕一下就飛過去了。
羅列做的是日雜用品,業務包羅萬象,跟生活掛上鉤的都做。羅列的店名起得好,前面是“太平洋”,振聾發聵,有站在小城放眼世界的意思;后面是“有限公司”,一看就是股份制企業,不用說,羅列本人就是董事長了。名人的墨寶加上頭銜,羅列如虎添翼,在商道上披荊斬棘,一路順風。
剛開始羅列做得比較隱蔽,跟個地下工作似的全是暗地操作,那時他還吃著皇糧,是腳站兩只船。后來看市場行情好,月收入遠遠超出工資,就天不怕地不怕了。又過幾個月,行情依然好,他毅然辭去工作,一心做生意。
那時人是多么純潔,又是多么善良啊。羅列去蘇南考察,在百貨商場看電飯鍋款式新穎,比自己家里的好看,就去廠家洽談。廠家正在打市場,想把新產品銷往全國各地,見有人上門洽談,看名片,來者是董事長兼總經理,高規格地接待他。通過談判,廠家一讓再讓,最后簽訂銷售協議。是代銷,賣后付款。羅列慢條斯理地把協議書裝進公文包,內心竊喜不已——這就是民間說的空手套白狼啊!不要預付資金,這是拿別人的錢做自己的事,生意哪有不發之理?這樣的生意傻子也會做。舉一反三,由電飯鍋而其他,羅列馬不停蹄,到景德鎮進陶瓷,去浙江永康購鐵鍋,還到一些不出名的廠家,大到電冰箱、洗衣機,小到電水壺、碗筷瓢勺、燈泡電線……貨購得差不多了,就花錢托運回來。貨物上架,他的日雜店就名堂繁多、琳瑯滿目了。
羅列做生意有一個原則:大型貨物不多進,小貓釣魚,一次一件足矣,售完再進;小物件適量考慮,總價從不超過五千元。羅列這樣做有自己的考慮,因為銷售協議上寫明,五千元是底數,超出部分要現鈔結算。貨物還沒售出,他可不愿掏錢墊付。羅列本是吃皇糧的,手中沒幾個積蓄。話又說回來,即便有現金,存進銀行長利息,也比付給廠家強。
廠家也有廠家的考慮:產品還沒熱銷,沒有形成品牌,多一個人銷售,產品就會多一條出路。五千元墊付資金就當是花錢做廣告。話說回來,墊出去的錢最終還要收回來。這一放一收,等于沒花錢,而且同樣起到宣傳的效果,事半功倍啊。這是廠家的明智之舉!
廠家與銷售商簽訂協議后,不是放手不管,他們有專人定期下去走訪,書面語叫聽取意見,改進工作,提高產品質量。廠家來人多是先打電話,告知到達時間。羅列心中有數,在來人抵達之前做好各項工作。
這一天,羅列把全家人都調動起來,父親母親齊上陣,一個蘿卜一個坑,每個人都在自己的崗位上待著。羅列雖有點弄虛作假,但他的心是誠的。羅列這么做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贏得廠家信賴,他要和他們長期合作下去。
來人說來就來。是蜻蜓點水式的,最多半天,短則一兩個小時,看看貨物,翻翻臺賬,也不吃請,抽支煙喝杯茶抬腳走人。羅列是盛情的,強拉硬拽,百般挽留,當著客人的面打電話訂餐。店是名店,菜是淮揚菜,全國有名的。羅列對客人說,淮揚菜上過國宴,建國時周恩來總理用此菜招待貴賓。來人一邊握別一邊說,謝謝羅董事長!你的心意我們領了,但是飯不能吃,這是廠規!手拉手來到門外,依依不舍地送走客人,羅列心中的石頭轟然落地。
這年年終,廠家召開銷售人員座談會,羅列受到邀請。會期兩天,表彰先進個人時,廠長親自頒發獎牌。輪到羅列上臺領獎,廠長拍著他的肩膀,說他好樣的。羅列明白,廠長的話含有兩層意思:一、因為他是董事長兼總經理,單位雖小,他大小是個頭,與其他銷售人員有明顯區別;二、他的銷售成績斐然,一年不到,售出幾百只電飯鍋,自己掙了票子,廠家也賺了錢,是雙贏。
這年底盤點貨物,核對賬目,羅列凈賺三萬元。看過去比現在,一年趕上過去三年的收入——這不就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說過的多、快、好、省嗎!乖乖,這條道是陽光大道,羅列算是走對了!
天有不測風云,好日子還沒有過足,就遇上了國際金融風暴。羅列想風暴就是強臺風,刮兩天就會過去,到時就會云開日出,重見光明。第二天羅列照常營業,他沒有等來顧客,電話倒是叮鈴鈴地響了。羅列抓起一聽,是廠家打來的,說他們已面臨停產,工人拿不到工資,工廠只發電飯鍋、電水壺,請他務必結清貨款。后來羅列又接到幾個電話,全是供貨廠家打來的,意思都差不多。掛上電話,羅列有虛脫之感,好像要地震。他害怕電話再次響起,于是趕緊關門走人。
羅列想此路可能不再通暢,他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趕緊轉行。幾年在生意場里摸爬滾打,羅列雖沒富到缽滿盆溢,但也是腰纏萬貫。這“萬貫”里有一部分是廠家的墊底,如果刨除這個,他的“萬貫”就要瘦身縮水——這比割他的肉還要疼痛。羅列與廠家打過幾年交道,不說知根知底,也是了解一二——打電話的人有點夸大其詞,危言聳聽了,那么大一個企業咋會捉襟見肘呢?他們是駱駝,瘦死了也比馬大。遂做出決定:不結貨物資金,把自己從他們的視野中蒸發掉!此舉不是羅列本意,而是形勢所迫。
羅列做出決定后,一邊甩賣貨物,一邊轉讓門面。處理完這兩件事,便更改手機號和電話號碼,把自己真正蒸發掉。羅列相信廠家是不會為區區五千元把他送上法庭的,更不會派人追討他。既然捉襟見肘了,就不會花這瞎眼錢。羅列有這個把握。
這是羅列挖到的第一桶金,他要保住,不能有一星半點流失。
二
隨后幾天,羅列成了忙人,他走街串巷,考察市場,尋找第二桶金。
羅列經商幾年,沒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跑,算是見過一些世面。冷靜思考,羅列想他之所以沒能將“太平洋日雜用品有限公司”進行到底,關鍵是他“體弱”,一直靠別人輸血給氧,缺乏抗震和抵御風險的能力,所以美國那邊剛咳嗽,他就跟著打噴嚏患感冒。這就嚴重影響自身的發展和壯大。亡羊補牢,為時不晚。羅列想他今后的選擇和定位,要在操作性、實用性、智慧性、長期性上動腦筋,而且要風險小有保障。不圖一時,但求長遠。
開始羅列對娛樂業有興趣,想辦個網吧或者游戲廳,抑或酒吧、棋牌室什么的。跑了兩天,了解到這一行業的艱辛——他們掙的是辛苦錢,如果遇上流氓,或者工商、稅務、公安、消防等等能管上你的人來這里消費,別說掙錢,鬧不好還得小二姐倒貼——賠本,遂改變主意。最后羅列把目光鎖定在“文化”這一新興產業上。
這是后來幾天考察的重大收獲。
在任何一條街道,只要用心,都能看到不同名稱的文化公司。起初,羅列當是一家連鎖店,就像肯德基、麥當勞、大娘水餃等等吃食店那樣的。既然出來考察,就要弄個水落石出清楚明白。羅列把自己扮成客戶,煞有介事地與人家交談,從交談中獲取信息。幾家跑下來,羅列心中有了底——所謂文化公司,說白了就是廣告公司。他們都依附一家媒體,靠廣告吃飯。這是他們的共同點。不同點視依附的媒體而定。品牌報刊,在社會上有一定知名度的偏重發行;想打開市場,進入讀者視野的講究時效,注重特大新聞;理論性強的則靠山吃山,聘請“槍手”,守株待兔,為不同職業的人撰寫論文,論文按字收取版面費……條條大路通北京,大家為了掙錢這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一條道上來了。見一斑而知全豹,從“黑馬文化公司”出來,羅列“噗噗”一聲樂了:什么文化公司?全他媽的掛羊頭賣狗肉,剝皮見核,說白了就是拉廣告掙鈔票。這世道不管白貓黑貓,能抓到老鼠就是好貓。看他們活得都挺精神,既沒打噴嚏也沒患感冒,羅列動心了。讓羅列動心的另一個原因是,從事“文化”,無疑就與文化結了緣,受其熏染,創辦者也就脫胎換骨成了文化人。還有就是辦文化公司不需大的投入,租一間房,置一張老板桌、一把老板椅、一臺電腦、一部電話,就能開門營業。他考察多家都是這樣,一個模子拓出似的。當然了,手頭寬裕者可以租大一點的房子,室內配置的檔次可以高一些。東西是自己的,肉在鍋里,它們又不會長腿跑到別人家里去。換句話說,這也是王婆賣瓜自賣自夸、向客戶展示實力的最好機會。有真知灼見、想把事業做大做強的人應該有這個氣魄。問題是羅列目前還是門外漢,對這一行當一竅不通。當然了。像羅列這樣在生意場上摸爬滾打過的人,是不會被尿憋死的。嘴巴是老師,眼睛是老師,社會是老師,不會可以問可以看可以學。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羅列信心十足,想不要多久,他就會崛起,被社會所知。
目標明確,干事就有了奔頭。羅列想走捷徑,早日打出自己的品牌,于是別出心裁地把自己的名字與公司的名稱融為一體。不幾天,一家名叫“羅列文化傳播公司”在這座城市的一條重要街道掛牌成立了。
這個名字好啊,古意典雅,朗朗上口,與文化水乳交融,一看就非同凡響。這是智慧的象征。
辦“太平洋日雜用品有限公司”時,羅列手頭緊,注冊資金三萬元,其中一萬元還是求哥拜姐借來的。現在注冊資金要十萬,羅列不求人也拿得出。過去辦過這事,現在再辦是輕車熟路。也是兩天,營業證、稅務證就順利到手。招牌字羅列沒再用啟功的,老先生前幾年仙逝,用了怕別人說三道四,說他做假討故人便宜,牽扯到過去,壞了名聲那可劃不來。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層皮,有損自己聲譽形象的事不能干。既然人了新行當,就要左看右看,取人之長,為我所用。
走上街頭,羅列發現好多招牌字都出自當地書法家之手。請書法家寫字要付潤筆費,一個字要幾百元,名氣大的要上千元。羅列不想花這冤枉錢。那天他上網,在百度里搜索,看到開國總理周恩來的字,心頭一動,有了想法。總理是偉人,是世界名人,書法儒雅文氣,美觀大方。羅列就上網搜尋,很快就把他所要的幾個字找齊了。接下來是下載、存盤。
羅列用偉人的字做招牌,熱了一街人的眼,其影響比過去用啟功的字還要大。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同行中有人說,此人是“文化”產業界的一匹黑馬,大伙提防點,別被他踢著。
說話者很有預見性,不久就有人被他踢著了。
三
“羅列文化傳播公司”坐落在健康路首,離市委和政府的辦公地點僅幾百米。擇址這里,羅列有著自己的考慮:首先,市委和政府是一個地方的最高權力機構,也是政治和文化中心,像北京一樣,是人們仰望和向往的地方。羅列從報紙和網絡了解到,好多從事文化和文藝的人都是先到北京漂泊打拼,后來才成名成家,否則很難有今天的名氣。從這一點說,去“中心”打拼是一條捷徑。其次,既然從事“文化”事業,就得靠近“中心”,多經受政治和文化的熏陶,熏陶多了,耳濡目染,文化的氣味就會濃郁,古人說的近朱者赤就是這個意思。第三,靠近“中心”,毋須多言,可信度自然也高。有了可信度,事業才會發展,財源才能旺盛。羅列的謀略,業內無人可比。
還有一件事羅列做得也很高明。他考察過多家公司,格局大同小異:進門一張老板桌,桌上放置一臺電腦、一部電話等辦公設施,正面墻壁上掛一幅字或是山水畫做裝飾。羅列稍稍變化,品味一下子就凸現出來。羅列經商時,見多了商人,一些商人書沒讀過幾本,渾身銅臭,窮得只剩下錢了,卻附庸風雅,花高價購買名人字畫,把客廳裝點得花花綠綠,像個拍賣行,庸俗得很。受此啟發,羅列獨出心裁,改字畫為地圖,一張中國的,一張世界的,并排掛到墻上,簡潔大方,氣勢磅礴,給人一種站在中國放眼世界的胸襟和氣度。
大事辦得差不多了。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東風就是媒體,到底與誰合作,讓羅列頗費躊躇。羅列是這樣理解的:找媒體等同于姑娘找婆家,好媒體就是好婆家。找到好婆家才會日月富裕,幸福一生。誰是好婆家,當然是影響大有地位的強勢媒體了。眼下媒體多如牛毛,要找最低也是省級、最好是國家級的。奶大壓娃臉,級別高了,水漲船高,自己的身價也高,出門辦事人家才會買你的賬。
第一步是定位,位定準了,綱舉目張,下面的工作就好開展了。就像中醫看病,首先是把脈,脈搏把準了,才好對癥下藥。直覺告訴羅列,做言論類報刊的代言人比較適合他。這一行初看像溫吞水,餓不死撐不昏,門前冷落車馬稀,不如新聞類報刊門庭若市,日進斗金。但是用發展眼光看,這一塊頗具市場潛力,很有發展前途,有點像他過去經營的日雜用品,是萬金油,人人都需要。社會進步了,愈來愈注重學歷、職稱。拿學位要論文,評職稱要論文,論文的寫作和發表的陣地會逐漸被社會重視,被人們看好。用商人的眼光看,他選擇這一行,不會錯。關鍵要有好“槍手”。“槍手”是品牌,是搖錢樹。這事不難,可以高薪聘請。錢是梧桐樹,有了梧桐樹,不愁金鳳凰。
時間就是鈔票,想好了就干。羅列上網尋找,發現省委某機關有一本《務實》,月刊,全國公開發行,其中有幾個欄目發論文。這本刊物名頭很大,看文章的作者,好多都是政界人物。羅列激動得一拍大腿——真乃眾里尋他千百度,得來全不費工夫。他當機立斷:就是它了!羅列拿起電話想咨詢一下。看他們是否有這方面的考慮。電話撥了一半又放下,想還是上門去,像過去做生意那樣,多跑腿多動嘴。說話不蝕本,舌頭打個滾。人家見你有誠意,才會信賴你,和你建立合作關系。
比預想的順利。出門時羅列擔心文化人清高,不食人間煙火,不想他們也與時俱進,兩眼關注窗外事。編輯部主任是個大胖子,他見有人想在基層建工作站,為他們搞創收,立馬來了精神,如果沒有眼鏡擋著,眼珠都能飛出來。他握著羅列的手,大嘴喜得合不攏:“好啊好啊,搞好了我們是雙贏啊!走,我帶你見老總去!”
老總很有城府,讓人摸不透他心里想的什么。胖主任匯報完這事,他面無表情地說:“我們吃的財政飯,又不等米下鍋,建什么站?”
羅列一聽心涼了半截。
胖主任見羅列在身旁,有話不好說,叫羅列回避一下,待一會給他答復。羅列走出來,到胖主任辦公的地方等待結果。不一會胖主任過來叫他,說老總想聽聽他的意見。羅列一聽,轉憂為喜。
羅列是有備而來。打的是有準備之仗,他條理分明地把自己的想法和做法說出來。老總一邊聽一邊點頭,他認可了,雙方很快簽訂合作協議。辦完這事,老總說他還有事,指示胖主任招待羅列吃午飯。羅列有點受寵若驚,說:“時間還早,不打攪了。”老總說:“簽過協議,就是一家人了,客氣啥!”羅列聽這話,心里暖烘烘的,于是就待下不走了。
飯后握別胖主任,羅列把上午的事前后一琢磨,發現老總的城府也不是深不可測。老總開始對他冷,純粹是做做樣子,婊子立牌坊,擺個姿態,一切都是為后來的熱作鋪墊。就像寫文章,要跌宕起伏、承傳轉合,不能小河流水平鋪直敘,這樣才能吊起讀者胃口,產生閱讀興趣。《務實》是吃皇糧的,日月滋潤,不為糧米憂愁,但是多一個合作者就會多一條生財之路。油多不壞菜,存糧防荒年,會過日子的人都懂這個道理,誰當老總都不會放著錢不要。琢磨透老總的心理,羅列一不做二不休,又去另一家期刊社,沒費多少口舌就與他們談妥條件。
從省城滿載而歸,羅列抱著一試的心理,給北京的《天下》雜志總編室打電話。羅列很慎重,他把要說的話寫到紙上,電話接通后便不慌不忙地說起來。羅列像個評論家,從《天下》的裝幀說起,由外到內循序漸進,談設計、說欄目、講內文、言品味,好話說了一籮筐。好話是開心果,羅列雖然看不到,但他能感覺出接電話的人一定是笑逐顏開,很有成就感的。接著他換一種語氣說話,說他想說說《天下》的遺憾。說后就打住,靜等對方反應。接電話的人胃口被吊起來,見他半途停下。敦促他有何高見都毫無保留地說出來,他們一定改進,力爭把《天下》辦成一本讀者愛不釋手的好雜志。羅列是正話反說,他說的遺憾還是好話。他說這么一本費盡總編心血的雜志,他所在的城市卻買不到,讀者想看只能上網!接電話的人松出一口氣,不無遺憾地說:“是啊,我們為這事動過不少腦筋,也走過書商的‘二渠道’,到頭來往往是事倍功半!”羅列一聽,趕緊獻計,說他有個不成熟的想法,不知有無可取之處。接電話的人說:“但講無妨!”羅列把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接電話的人聞后說:“想法很好!”接著問:“有無材料?傳過來看看。”材料就在手中,但羅列沒急著傳。他說:“我今晚加班形成文字,明天傳過去。”
第二天,羅列把材料傳真過去,一來二去,雙方就簽訂了合作協議。
《天下》比《務實》高一個檔次,做它代理,羅列感覺自己比同行業的人高出一頭。
四
手中有三家期刊,這是一筆豐富的資源,于是羅列著手開采他的第二桶金。
但是真的開采起來卻遠非想象的那么輕松。
開業第二天,羅列正在琢磨如何開展業務時,《務實》雜志的胖主任打來電話,說出刊在即,問他能否找一版彩色廣告。羅列一頭霧水,想也沒想就說:“我們協議書里簽的是論文,沒有廣告啊。”
胖主任說:“拾到籃子里的都是菜,論文廣告是一家。你個傻瓜,我們老總是給機會讓你發大財呢!”
羅列頭腦里一片空白,不知財在哪里,又不好明說,就含含糊糊地答應下來。他問胖主任一版廣告多少錢,胖主任想也不想就說:“我們是開飯店的不怕肚子大,五千元保底,上不封頂。獎勵政策與專欄文章一樣,到賬后五五分成。”胖主任給羅列一周時間,要他抓緊點,越快越好。聽胖主任口氣,他們好像有點等米下鍋的意思。
這是羅列開業后要做的第一件事,這事關系到他今后的發展。如此說,這件事只能成功,不可失敗。
時間像個快腿小伙子,邁著輕盈的腳步嘀嗒嘀嗒地往前走,羅列坐在老板桌前不停地抓頭,桌面上落下一層頭發,一天就這么過去了。
過去賣日雜用品,羅列是摸著石頭過河,邊做邊學,不懂就問,靠的是眾人拾柴,慢慢地積累并壯大起來。羅列白天想的這事,夜里琢磨的還是這事。萬事同理,羅列打算還照過去的老路走,不想老路卻布滿荊棘不再通暢,同行者見到他嘴巴像上了封條,頭搖成撥浪鼓。一問三不知。同行是冤家,羅列知道他們不說是想擠兌他,讓他不戰自敗,狼狽退出。羅列想他們是癡心妄想,他想他不但不會退出,而且要將革命進行到底。走在大街上,羅列頭腦靈光一閃,想起小時候看過的一部戰斗故事片——急行軍中,我軍突然迷失方向,一時陷于絕境。這是很危險的事情。我軍指揮官鎮定自若臨危不懼,他雙目如炬,聲音似鐵,鏗鏘有力地對身邊的士兵說:“深入敵區,抓個舌頭來!”一轉眼一個舌頭被抓來了,于是化險為夷轉危為安。受此啟發,羅列也想抓個“舌頭”來。當然這“舌頭”不是敵人,而是廣告從業人員。
廣告界里有一個名叫余蓮的女人,羅列考察市場時就聞聽她的大名,如雷貫耳,但一直未能謀面。此人原在報社工作,端的是鐵飯碗,吃的是安穩飯,后嫌報社規矩多,無法施展才華,毅然辭職,應聘到“黑馬廣告公司”,當起廣告人。“黑馬”有她是如虎添翼,她也因“黑馬”而如魚得水。他們互為因果。她無堅不摧,攻關克難是馬到成功,“黑馬”的年利潤一半以上都是她的功績。羅列想把此人挖過來,為己所用。民間語說,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有錢能使鬼推磨,無錢就做推磨鬼。羅列打算出重金,把價提得高出“黑馬”。人為財而奔波,鳥為食而忙碌。只要下血本,不怕她不動心。
一番周折,周日下午,羅列終于和余蓮在一家名叫“南國風情”的咖啡館見了面。
服務生送上咖啡,余蓮用勺子在杯子里輕輕攪動,眼睛看著杯子里裊娜而上的熱氣,雅意而耐心。羅列端起咖啡輕呷一口,苦,于是放下杯子開始說事。余蓮停止攪動,尖起耳朵聆聽。羅列言辭誠懇,話語間流露出求賢若渴的迫切心情。話畢,靜等余蓮表態。余蓮爽快,說話不拖泥帶水,她對羅列如此抬愛表示感謝。羅列心里暗暗喜悅,心想他的事有望了。哪知余蓮話語一轉闡明自己的態度:
“我離開報社進入‘黑馬’,時隔不久再次跳槽,外界會有議論。這一行最講究名聲,名聲不好,工作難做。”羅列胸有成竹,說出自己的優厚條件,甚至還允諾年終時,公司將拿出一半年利潤獎勵她。余蓮聞后粲然一笑,輕輕搖頭。羅列看出,他的豐厚條件沒能打動面前這個女人。這個女人不簡單!羅列在心里長嘆一聲,感覺有點黔驢技窮了。
余蓮端起杯子開始品咖啡,喝了兩口,對羅列說:“初入道的人都這樣,小貓捉刺猬,感覺無從下手。剛干這行時我還哭過鼻子呢,不提多丟人了。”余蓮像講故事,把她從業后親身經歷的幾件尷尬事一一說給羅列聽。最后總結出一句話,12個字,說完便起身告辭。羅列一個人坐在咖啡館里,喝著苦咖啡,回味余蓮說過的每一句話,直到天黑才回公司。
人雖然沒有挖到,但羅列已經知道今后的路該怎么走——余蓮沒有明說,但她的人生故事已給他指出一條道路。
真是個善良的女人,羅列很感激她。
五
這天上午,羅列沒到公司來,而是到人才市場,他要招聘一名助手。工作需要,這名助手必須是女性,而且是漂亮女性。
三只腳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人多的是,這年頭最不缺的就是這個。人才市場里人頭攢動,熙來攘往。羅列在人群里走了一圈,眼前就有了目標。
這是個百里挑一的漂亮女孩,看她的神態舉止就知道涉世不深,清純得像田間帶著晨露的小花。此刻,女孩睜大眼睛在看一家單位的招聘廣告,看后輕輕地搖搖頭,顯然對這家單位不滿意。女孩又去看另一家招聘廣告,看后又離開。羅列看出女孩心情孤傲,非常挑剔。羅列抱著試試看的想法迎頭走上去,問女孩想找什么樣的工作。女孩眼睫很長,眨動如帷幕開合,拒人千里。她看一眼羅列,面無表情,警惕地離開去。羅列十分尷尬,微笑僵在臉上,心里暗罵:“給鼻子上臉,不知好歹!”罵后心里平衡一些,于是開始新一輪尋找。
這是個與余蓮年齡仿佛的女人,五官尚好,形態端莊、成熟,一看就是個攻關高手。羅列上前搭話,女人挺實際,開口問工資,還要求試用期滿為她交納養老金。羅列笑說:“還沒合作就提條件,哪家老板敢聘你?”女人認真地說:“沒有金剛鉆,不攬瓷器活。我敢提條件,就知道會有老板聘我。”羅列問:“何以見得?”女人自信地說:“你的眼睛告訴我的。”羅列在搭話前從不同角度對女人進行觀察,女人早就發現了。這是個敏感睿智的女人。羅列欣賞這樣的人。兩個人一拍即合。
女人名字很好聽,叫談花。羅列和她開玩笑,說:“談花,你千萬別‘曇花一現’啊,那樣對人對己都不好。”
談花說:“我‘曇花一現’,別人沒什么,最多多跑一次人才市場,對己倒是有損失。你們男人有所不知,我們女人把找單位看成是找婆家,換一次單位等于離一次婚,挺叫人傷感的。”
兩個人說著話來到公司。羅列坐到老板桌前,向談花交代工作。談花聽著聽著臉上的微笑不見了,肩上卻有了重量,仿佛壓著石頭,沉甸甸的。談花跑過保險干過文秘,買過藥品搞過傳銷。傳銷來錢快,后來知道這事犯法才洗手不干,唯獨沒進過廣告公司。談花清楚,廣告這碗飯不好吃。沒想到“羅列文化傳播公司”做的就是廣告業務。開弓沒有回頭箭,談花想不干已磨不開面子,只有駝子挑擔——硬撐著。進門時談花看出,羅列的公司剛開張:同時還看出羅列是一名新兵,對這一行知之甚少。這樣一想,談花肩上的石頭更沉了,壓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來。現在是五天工作制,談花掐指一算,
《務實》給他們的時間已經過半,在剩下的一半時間里他們必須完成胖主任交辦的任務,這關系到羅列今后的發展,當然也關系到她——自從談花跨進這個門,她和眼前這個名字叫羅列的老總已拴在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了。
羅列交代完工作,談花想了想才說:“羅總,據我所知,跑廣告不能單兵作戰,要兩個人,就像說相聲,捧逗結合,一唱一和,成功率才高。”
人的問題好辦。羅列想,他和談花外出,還是“混合雙打”呢。
談花見羅列親自上陣,擔心他吃不了苦,更擔心他放不下面子。但是時間緊迫,權宜之計,也只能如此。
一個下午,他們馬不停蹄,連跑三家單位,都被人家婉言拒絕。第二天依然如此。在他們走過的地方,羅列聽到的都是“黑馬”,問起“羅列文化傳播公司”,回答是聞所未聞。羅列看出來,這一行是欺生的。
時間只剩下一天,明天必須和胖主任有個交代。羅列知道跑下去也不會有好結果,于是咬咬牙,決定破點小財。談花一聽叫起來,說:“羅總,不能啊,寧愿不做也不能自掏腰包啊!”羅列搖搖頭說:“與人家初次合作,要講信譽。再者說,我這么做也是花小錢提升自己的知名度,劃算。”談花瞪大眼睛說:“五千元還是小錢?”羅列說:“你有所不知,我和他們是五五分成。我把五千打過去,他們返回兩千五呢。”這么一說,談花就緘口不語了。
羅列心急失言,一不小心把實底透露給了談花。說話如潑水,羅列來不及后悔,便著手準備宣傳所用的圖片與文字。
胖主任接到羅列從網上發過去的資料,一看是宣傳羅列自己公司的,他不知羅列工作的難,卻擔心宣傳費用,與羅列通電話,拐彎抹角流露出這一層意思。羅列聽出來,直截了當地說:“請你和主編放心,我一定遵守協議。一會就把錢匯過去!”胖主任一聽心里踏實了,話說得也順耳:“羅總啊,你把我的話理解偏了。哪能不信任你呢?你和《務實》是一家,我信任你如同信任我自己。”
放下電話,羅列出了一口長氣。
六
在等待《務實》出版之際,羅列交給談花一本通訊錄,讓她多打電話,多說“黑馬”的不是,說他們宣傳失真,搞虛假報道有償新聞,在社會上產生惡劣影響云云。羅列這么做很不地道,也不合行規。余蓮是“黑馬”的人,幾天前還給他面授機宜指點迷津。算是他的師傅,他這么做是教會徒弟打師傅,外界知道,一定會指著他的鼻梁骨說他不是。羅列分析過,如果他不出此下策,只能眼睜睜地餓死。羅列還分析過,如果他因此成活而“黑馬”死去,說不準余蓮會投他而來。羅列這么做,是形勢所迫,不得已而為之。
《務實》如期出版,羅列的廣告登在封二,打開就看到,設計挺漂亮。聽胖主任說,本來安排的是內插,他從中斡旋,才調整到封二。如此說,羅列就欠了胖主任的情。胖主任很大度,說情不要羅列還,他今后努力工作就是對他們最好的回報。羅列心說,不努力行嗎,我得吃飯穿衣,還得給談花發薪水呢!
有雜志在手,羅列感覺底氣十足。讓羅列底氣十足的另一個原因是他和談花都有《務實》的記者證。他們的證件是胖主任幫忙辦理的,美中不足的是沒有新聞出版署的章,網上也查不到。但此證可以當工作證和身份證使用。話說回來,不干這一行,誰又能了解得那么透?記者是無冕之王,有了它,出門辦事就硬氣多了。
羅列和談花都印了名片。羅列的頭銜是總經理,談花是編輯部主任。
有證件就是不一樣。這天,羅列和談花再次到煙廠洽談合作事宜,就順利地進了門。煙廠在全市的位置好比美國于世界,它一跺腳全世界都跟著鬧地震,是全市經濟的擎天柱,牛上了天,一般人連大門都進不去。羅列和談花幾天前就吃過閉門羹,熱臉碰人家冷屁股,說破嘴也沒進得去。今天把記者證亮出來,保安那硬如鋼鐵般的臂膀就軟下來,乖乖地放了行。走進廠長堂皇闊大的辦公室,談花上前介紹羅列,并呈現記者證和名片。廠長從文件上移過目光,輕描淡寫地掃一眼,頭都不抬。林子大什么鳥都愛往這里飛,廠長顯然是見多識廣,未拿他們當回事。羅列心里發虛,怕廠長識破他們的證件,底氣像漏氣的舊輪胎,遠沒有出門時那么足,對此行不敢抱太大的希望。談花抓住機會,從包里拿出《務實》,及時遞上去。羅列捕捉到,廠長看到封二時,眼睛亮了一下,停頓幾秒抬起頭,對羅列和談花說:“坐吧坐吧!”
全市很少有人不知道廠長大名的,談花莞爾一笑,不失禮貌地說:“謝謝孟廠長,打攪您了!”說后款款坐下。
孟廠長打電話到宣傳處,張處長聞聲過來。孟廠長交代說:“兩位客人你接待一下。”又對羅列說:“宣傳上的事你們和張處談。”說后又低頭看文件。張處把羅列和談花領到宣傳處。落座后,談花把羅列介紹給他。張處伸出手與羅列輕輕一握,說:“你好!”羅列也禮節性地問候他一聲。見兩個男人握手很“外交”,談花怕節外生枝,煮熟的鴨子飛走了,就找一些閑話說,把氣氛搞得熱鬧些。他們來前用心謀劃過,底線是不落空,三家刊物任其選擇,做一次宣傳。談花的努力效果不錯,張處的臉上有了笑容,和羅列說話也多起來。談花聽出,羅列想把話題引到宣傳上,而張處卻東拉西扯有意避之。不過羅列也有欣慰的地方,不管在孟廠長那里,還是與張處閑聊,他們都沒有提“黑馬”。這說明,談花幾天前打的電話已起了作用。時間在他們閑談中消逝,時針指向11點,還有半小時張處就將下班。羅列著急起來,怕再坐下去張處懷疑他倆想蹭飯吃,示意談花快刀斬亂麻,把他們此行的想法告訴張處。張處是明白人,談花剛開口,他就說:“不急不急,我們飯桌上聊。”羅列和談花都是大姑娘坐轎頭一回,沒經歷過這種事,不明張處葫蘆里賣的什么。不過事已至此,也只好瞎子放驢隨它去。
午飯安排在煙廠食堂。羅列隨張處往外走,說:“食堂好,吃工作餐節省時間。”待走進餐廳,羅列倒吸一口氣,再也不敢多嘴多舌了。羅列過去走南闖北,算是見過一些場面,天下叫做食堂的很多,但像眼前這么高檔次的他還是第一次見到:桌椅餐具全部仿古,墻壁古色古香,連服務小姐也身著古裝,初進門,讓他不知今夕何夕。
老話說,出門十里路,各地各風俗。本地人喝酒最怕客人欠量,以讓客人喝好甚至喝高為最佳。喝酒喝酒,歪歪扭扭,喝高才顯示出主人大方。了解此地喝酒風俗的人,對酒店門前那些摟摟抱抱、大話連篇、腳底打晃的漢子們的醉態是不足為怪的。由于彼此知道酒桌上的規矩,開始時能躲則躲,把自己埋伏起來,省下力量留待沖鋒陷陣時用。酒場如戰場,沖鋒時那可是刺刀見紅,真刀真槍地干。喝紅了眼酒就是水,以碗代杯,兩碗一碰,干!來而不往非禮也,你敬我一碗,我回敬你一碗。這一喝就高了。高了好啊,主人高興,客人盡興,皆大歡喜。
羅列和談花今天到煙廠來是有求于人。張處把他倆留下,飯桌上談工作。飯桌即酒桌。羅列懂,所以喝酒時就不好打埋伏。開場的兩杯酒帶有禮節性,大家共同舉杯,是大呼隆。放在往日,羅列是喝一半留一半,有點應付的意思。今天他沒有這么做,而是端起杯一飲而盡,喝完了還將酒杯倒過來,讓人知道他滴酒不剩。張處酒杯在手,看羅列喝得痛快,也是一飲而盡。兩杯酒喝下肚,張處開始介紹,讓賓主相互認識。大家對上號了,喝酒才拉開序幕。
喝酒人喜歡雙數,意為好事成雙,主客互敬,一來一往就是四杯,桌上的人一個不落,喝完算一輪。酒量小的喝下一輪就舉手投降,寧做狗熊不當英雄。今天的酒桌上無人做狗熊,一個個摩拳擦掌情緒高漲,準備喝第二輪。桌上就談花一個女人,羅列是第一次見她喝酒,不知她的量,怕她喝多了誤事,就為她打掩護,說:“張處,男女有別,請你高抬貴手,放談記者一碼吧。”張處搖手說:“看來羅總是男權主義者,瞧不起女同志,我代表桌上的同志向你抗議!”張處話音剛落,除羅列和談花外,其他人都附和,說羅列憐香惜玉,關懷下屬,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羅列是大齡青年,這幾年忙于創業,婚姻之事被擱置一邊,至今還是單身。單身人臉皮薄,聽了眾人一席話,羅列的臉紅得像龍蝦。既然大家不同意,談花自己也沒舉手投降,那就喝唄。第二輪下來,羅列感到頭重腳輕,兩眼發花,喝第三輪時心里有點發憷。他抬眼看談花,談花正好也在看他,還對他微笑,意思是沒問題。沒問題就好。喝酒有兩怕:一怕扎辮子的,二怕揣藥片的。前者是女人,后者為口袋里揣著藥片,喝酒前拿自己的身體說事。這兩類人往往不被人注意,但是酒到高潮處,他們的威風就出來了,一對一拼殺無人是對手。
張處久經沙場,酒桌上的事見得多,他看出羅列的酒已喝到八成,談花還有潛力,于是讓眾人停下,聽他說事。他說:“羅總和談記者為宣傳的事到我們廠里來,今天你們把酒喝好事情也就定了。”羅列剛才感覺酒有點多,聽了張處一席話,酒像退潮似的跑得無影無蹤。羅列抖擻起精神,問張處如何喝。張處看一眼酒杯,笑笑說:“喝下一打,我出五千元!”一打是10杯,也就是說喝下10杯酒,煙廠給他們五千元!這買賣可做,哪怕當場喝趴下也不能放過這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羅列頭腦很清醒,他想還是把話說死了再喝。酒桌上無真言,如果他把酒喝下肚,張處反悔了,他可沒地方說理去。羅列把身體靠近張處,追問道:“此話當真?”張處拍胸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喝后開票!”羅列不再懷疑,咬咬牙端杯喝酒。關鍵時刻談花挺身而出,搶過杯子就喝,一口氣喝下三打!乖乖,三打就是一萬五啊!談花意猶未盡,嚷嚷著讓人繼續斟酒,羅列伸手攔下。羅列說:“張處,談記者已喝下三打,到此為止吧。”張處看談花喝酒像喝水,一杯一杯往嘴里倒,吃不準這個女人的量有多大。張處算細賬,把一打分解開,就是說談花每喝下一杯酒,就有五百元流進他們的賬戶。這個數字很驚人!羅列說到此為止。他正好就坡下驢,中止游戲。
談花喝高了,走路腳底像踩著棉花,和張處告別后,他們打車回公司。回到公司,談花趴在老板桌上睡了。羅列心里升起一股暖意,他感激談花,今天若不是她沖鋒陷陣,趴在這里的就是他了。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一次醉酒換回一萬五,劃算!
七
十網打魚九網空,想不到在煙廠逮了一條大魚——談花喝下三打酒,一萬五千元順利到賬。
到底是大企業,人家誠信待人,說話一言九鼎、一諾千金。飲水思源,羅列應該感謝張處。蝦有蝦路,行有行規。不管在哪個行當里謀事,都不能見利忘義見錢眼開。便宜是好東西,誰都想要,一方在得到的同時,把另一方給得罪甚至傷害了。由此說,便宜是一把雙刃箭,損害對方,也傷了自己。要想把事業做大做好,就得有長遠眼光,放長線釣大魚。羅列算了一筆細賬,他打算匯五千元給《務實》,剩余加上返還那部分,賬面上有一萬多,他準備提出五千元送給張處。他想張處只要接收,今后的事將會是一路綠燈。有財大家發,有錢大家花,這才和諧。
除了《務實》,羅列另外還代理《人才》和《天下》。前者為省人事廳機關刊物,后者是中央某部刊物,兩家都給羅列打過電話,敦促他組稿。所謂組稿,主要是圖片。圖片為形象宣傳,有視覺沖擊力,掙錢快。其次才是論文。為方便工作,羅列請求兩家單位為他和談花辦理記者證。《人才》回答爽快,與《務實》一樣,也是內部的;《天下》說有難度,他們的記者證全部由新聞出版署核發。內部證件也不好辦,知法違法的事他們不做。強扭的瓜不甜。《天下》把話說到這個份上,羅列就無話可說了。世上無難事,只要肯動腦。羅列頭腦一轉悠,想起街頭巷尾那些亂貼亂寫的小廣告。對呀,為何不找他們呢?羅列跑出門,照著貼在電線桿上的小廣告,一個電話打過去,沒兩天,蓋有新聞出版署大紅印章的兩本記者證,就在約定地點一手錢一手貨地成交了,真他媽省事!目送送貨人鬼鬼祟祟地消失在人群里,羅列想這世道真是好啊,只要腦子好,舍得掏鈔票,什么事都可以擺平。
有了這本記者證,另外兩本證件羅列就不再用。雖說此證是假的,但看起來跟真的一樣。沒有搏擊風浪的好體力,是不能下水游泳的;沒有以假亂真的真本領,也不敢在這個行當里混飯吃。羅列和談花揣著假證件,腰桿挺得比往日直,這個百萬人口的大城市,沒有他們進不去的地方。
一天,羅列在早餐店吃飯,聽鄰桌的食客說國土局談勇局長“雙規”一周后,昨天下午安然無恙地出來了。談勇是站著進去,也是站著出來的。走出“雙規”地,返回國土局,全局張燈結彩鞭炮齊鳴,紅地毯從大門外一直鋪進他的辦公室。談勇走在上面,一路揮手向迎接他的人致意。
談勇進去時羅列聽說過,那時全城街談巷議一片嘩然,輿論一邊倒,都說他罪有應得。時隔一周,談勇柳暗花明絕處逢生,神氣活現地走出來。羅列想,如果食客的消息是真,那么談勇將再一次成為熱門話題。
吃完飯回到公司,羅列打開電腦上網搜索,果不其然,好事者已將談勇走在紅地毯上的照片發到網上,網民的帖子跟了幾個頁面,罵娘的叫好的都有。看著看著,羅列興奮地一拍大腿。談花剛上班,見了問:“羅總,什么事這么開心,走路拾到金元寶啦?”羅列指著電腦說:“還真被你說著了,跟拾到金元寶差不多。快來看,我們發財機會來啦!”談花伸頭一看,大叫起來:“哇噻!我哥出來啦,我得趕緊打電話祝賀!”羅列一頭霧水,問:“你哥,我咋沒聽你說起過?”談花有點不好意思,說:“是堂哥,遠房的。”羅列聽明白了,對談花擺手說:“趕緊放下,別打了,我們上門去祝賀!”
未出所料,羅列此行收獲很大。國土局肥得流油,指縫里漏下幾滴水,對羅列這樣的文化公司來說都是傾盆大雨。談花和談勇雖然不是嫡親兄妹,但是同宗同族,且是平輩。有了這層關系,事情就好辦了。談勇大難無恙,社會上的人對此議論頗多,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網上也跟著煽風點火,把他罵得一無是處狗屎不如。非常時期,談勇需要媒體為他正名,弘揚主旋律,把影響挽回來。在這節骨眼上,羅列和談花找上門來,可謂槌打鼓心正逢其時。他倆剛把話題引到宣傳上面,談勇積極響應,當場表態三家刊物同時上,他要遍地開花連續轟炸。宣傳費好說,先轉五萬元過去,不夠年底再補。羅列一聽,心在喉嚨口直蹦達:乖乖,國土局真他媽有錢,出手比煙廠還要大方!回去的路上,談花看羅列還沉浸在喜悅里,就給他潑冷水,說:“我哥雖然逃過一劫,但這并不等于說他就沒有問題。據我了解,網上說的事并非捕風捉影,大部分都是真的。”羅列不以為然:“真的又如何?只要他出來了,就說明他沒問題,是好同志!”談花提醒說:“人無完人,金無足赤。宣傳時你要把握好尺度,不能把他拔得太高,拔高了刊物不給登。”羅列笑說:“你別杞人憂天了。告訴你,這年頭只要肯花錢,把黑的說成白的,死的說成活的,誰都不會管你。”談花驚訝道:“照你這么說,世道不是亂套了嗎?”羅列說:“亂了好,渾水好摸魚。哈哈!”
八
“黑馬”被羅列踢著了,自談花打出的電話生效后,他們是一日不如一日,書面語叫做每況愈下。“黑馬”是本城第一家成立的個體廣告公司,靠代理市報中縫廣告挖到第一桶金,積累了一定的資金和經驗,又參與投標,把公交車的車身廣告吃了下來。別小看這車身廣告,它可是活的媒體,每一輛公交車就是一條魚,從早到晚暢游在城市的海洋里。車身上做了廣告,車子也就成了彩色的魚,非常搶眼。廣告如同書籍一樣要有讀者,讀者愈多傳播愈廣,所產生的經濟效益也就愈高。商人的嗅覺比狗鼻子靈敏,他們信任“黑馬”,不惜重金,要求上最熱的線路。一時間,車體成了商人們博弈的戰場。數百輛公交車,一張市報,成了“黑馬”的雙翼。“黑馬”天馬行空,志得意滿。天有不測風云,“黑馬”沒有料到,羅列成了他們的克星。
智者生存,物競天擇,誰也不能扭轉。
羅列這天剛進早餐店,手機響了。羅列看號碼似曾相識,但一時又想不起是誰,就沒有接聽。
羅列把手機放進包里,還沒挪步,鈴聲又一次響起。羅列一看還是那個號碼。接吧,若是客戶打來的,不接就誤事了。想不到是余蓮找他,開口就問羅列是否還記得她。羅列說:“烙在腦子里呢,一輩子也忘不了。”余蓮一聽驚喜道:“羅總啊,你不會騙我吧?告訴你,我這個人反話也會當著真話聽的。”羅列言歸正傳,問她找他有何要事。余蓮說想還他人情,請他到“南國風情”喝咖啡。羅列笑說:“我還沒吃早飯呢。喝什么咖啡?”余蓮一聽高興地說:“巧了,我也空著肚子!羅總你在哪里,我這就過去,我們共進早餐!”
余蓮急著見羅列,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黑馬”茍延殘喘,樹倒猢猻散,同事們四處尋找飯碗。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余蓮也開始為自己的未來著想。良禽擇木而棲,余蓮想投奔羅列。
幾個月前,羅列想挖余蓮,并允以優厚的待遇,余蓮沒有動心。但余蓮給羅列指了路,羅列有今天,余蓮是有功者。今天余蓮約他,是想投奔他,羅列一聽臉上有了笑,高興地說:“歡迎,我的大門隨時向你敞開!”
這頓早餐,羅列表現出紳士風度,沒讓余蓮付款。余蓮不好意思,說:“羅總啊,我這不是蹭飯吃嗎?”羅列給余蓮一個臺階,說:“想花錢好辦,下次你請我喝咖啡吧!”余蓮高興地說:“一言為定!”
“黑馬”的人不只余蓮,另外還有兩個人也加盟“羅列文化傳播公司”。羅列手里的人多了,來的都是強手,特別是余蓮,在廣告行業里打拼這么多年,積累了一身經驗,處理問題、應變能力都在談花之上。羅列沒有厚此薄彼,而是把她倆看成左膀右臂。過去公司只有羅列和談花兩個人,事無巨細,每件事都要羅列親自上陣。現在他是兵強馬壯,就想變換一下工作方法,講一點領導藝術,學會彈鋼琴。用人之長,羅列讓余蓮負責廣告部,談花未動。另外兩個人,一個分給余蓮,一個跟了談花。比較而言,談花的工作輕松一些。“三刊”的專欄文章好組織,想評職稱的人很多。評職稱必須發論文,版面費明碼標價,姜太公釣魚,不要談花費太多口舌。
廣告部的工作有難度,余蓮沒來之前,“三刊”經常來電催稿,火燒眉毛似的,搞得羅列寢食不安。現在是家有余糧,心中不慌。余蓮很有辦法,過去“黑馬”的客戶都被她拉了過來,在此基礎上,又開辟新領地。
供電公司就是過去的供電局,總經理也就是過去的供電局長,換湯不換藥,職與權是一樣的。電是老虎,老虎屁股摸不得,羅列一直在謀劃打虎良策。昨天,羅列親耳聽到余蓮給供電公司總經理打電話,說隔日去采訪。聽他們說話彼此好像很熟,事成之后羅列才知道,他們過去連面都沒見過。這是一份大單,供電公司出資12萬,在《天下》封底做全年廣告。
這就是余蓮!
羅列高興,想請大家小聚,以示慶賀。余蓮提前約請羅列喝咖啡。
羅列問:“是全體嗎?”
余蓮說:“就我們倆。”說后又補充一句,“請不要忘記,你是答應過我的。”
羅列記得自己說過的話,不能出爾反爾,于是同意了。
他們去的還是“南國風情”,選擇一個小廳,二人對面而坐。耳聽柔情音樂,口品濃郁咖啡,心軟得仿佛要融化。服務生悄然離去,門無聲地關上。廳內只有他們倆,余蓮說:“上次來這里,我還在‘黑馬’,這次來我們已是一家人了。”
羅列實話實說:“那次是我請你,想把你從‘黑馬’挖走,我沒能如愿,但你的12個字讓我受益匪淺。”
余蓮明知故問:“我說什么了?”
羅列說:“摸清對手,投其所好,對癥下藥。”
余蓮有點不好意思,說:“羅總好記性,也是有心人。”
話題由此展開,剖腹掏心,不帶水不摻假,句句都是干貨。他們談工作說生活,最后說他們自己。余蓮問:“羅總,事業上你是成功者,為何至今還單身?”
羅列想了想說:“這幾年我一直忙于擇業、創業,沒敢多想個人的事。男大當婚,今后我會考慮的。”
余蓮舀起一勺咖啡喝下,似有難以啟齒的話,半晌才說:“我冒昧問一句,你有過性體驗嗎?”
羅列的心跳得像跑火車,臉也熱得燙手。這個余蓮,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都什么年代了,還問這么幼稚的問題。開日雜店那會,經常去南方進貨,有天夜里一個小姐進了他的房,三說兩說就膩上他。干柴烈火,他沒管住自己,與她有了一夜情。第二天那個小姐伸手跟他要錢,羅列掏口袋時怕她獅子大開口,不想小姐也遵守職業道德,只拿二百元,多給不要。小姐收下錢就與他貨款兩訖,跟個陌生人似的開門出去。羅列當是做夢,想想夜里的事又是真的。二百元不算多,只當少賣幾個電飯鍋、幾只電熱水壺。掙錢為什么,不就是花嘛。從那以后,羅列出差,只要有小姐敲門或是半夜打電話,他就開門迎接。那幾年,他閱人無數,嘗盡人間美色,瀟灑極了。這是他個人秘密,誰都不知道。現在余蓮問起這個,要說沒有性體驗,她顯然不會相信,但要是和盤托出,又張不開嘴,猶豫半天就說了第一次。余蓮聞后說:“那不是你的錯,特殊環境特定地點,誰都會偷嘗禁果的。”余蓮也未婚,既然她問羅列這個,羅列反過來也問她。余蓮沒有直接回答,卻說起“黑馬”的老總。“黑馬”的老總人面獸心,是只色狼,眼睛里有兩條小毒蛇,一見有姿色的女人就嗖嗖地吐毒信,叫人渾身起疙瘩。為了少與他接觸,余蓮和她的姐妹們就拼命工作。想不到歪打正著,倒成就了“黑馬”……羅列的心提了起來,打斷余蓮的話,問:“他的小毒蛇咬著你們沒有?”余蓮嘻嘻一笑,說:“我們又不是賓館里的小姐,憑什么讓他咬?”羅列鬧個大紅臉,話卡住了。余蓮似有不覺,繼續說:“上次你約我來這里喝咖啡,我特別注意你的眼睛,里面沒有小毒蛇。你目光溫情,就像早春的陽光,跟你在一起讓人舒適、溫暖、放心。那天我和你說了許多,就是因為對你有好感。”羅列恢復常態,說:“別給我戴高帽,貓都愛吃腥,你防著點!”余蓮的目光像暮歸的小鳥在羅列的臉上飛來飛去。羅列沒有接納小鳥,他拿起勺子喝咖啡,小鳥尋不著棲身之地,拍著翅膀飛走了。
羅列有自己的做事原則,不管現在還是將來,他都不會打余蓮、談花她們的主意。她們是他的員工,也是同事,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何況是人!
“黑馬”是一面鏡子,他會常照自己。
余蓮不會想到,羅列今天答應她來喝咖啡,是另有所圖。上次來這里,羅列得到12個字,這次他想得到更多。除此,他還要把談花和另外兩個人也叫到這里來。咖啡這東西好,跟酒差不多,喝多了話就稠,她們一人說一句,對他來說都是寶貴財富。這財富金錢難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