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
我要去北京出差,同事建議我買一部二手手機,再買個北京的卡,這樣就不是漫游了,就可以省錢。他拿出他才買的二手貨給我看,我一看,像新的一樣。我問他,通話質量怎樣?我之所以這樣問,是因為我的手機聲音非常小,在嘈雜的地方,我根本聽不清。聽不清,我就要開通免提,免提后聲音大是大了,但是對方的話語里夾雜著吱吱啦啦的響聲,很刺耳,而且身邊的人也能聽到,保密性非常差。同事說:通話質量好,聲音響,而且非常圓潤。說著,他把手機遞到我手上,對我說,你拿著,到樓下去,我給你打電話。我來到樓下,手里的小家伙急不可待地叫喚了,號碼當然是我那位同事的座機。把手機放在耳朵邊,響亮的聲音很清晰地傳入我的耳朵,果然是圓潤,只能用“圓潤”兩字才能形容這種效果。
為了進一步證實通話效果,我又讓他拿我的手機和我通話,電話撥通了,我這邊效果非常好,而他在手機里說:你的聲音像蚊子哼哼。在還給我手機的時候他說:這破手機早該扔了。
說實話,我有些動心了。我們約好明天去縣城買一部二手手機,要知道只需要100多塊錢啊。我現在用的手機是飛利浦的,當時我崇洋媚外,不相信國產的東西,花了兩千多塊錢,可是目前,它的優勢和魅力慢慢消失:當時就是看中了它的手寫功能才買的,可是不到三年時間,手寫已經失靈。發件箱打不開,無法查看已發郵件。短信儲存量銳減,不及時刪除短信就無法接收等等。我早就想換了,可是老婆堅決反對,她說,這么貴的手機扔了多可惜,再說,它還可以使用。有的時候,我真想把它扔了,我可以撒謊,說我的手機被小偷偷了。可是,我還是沒有下定決心。
男人都喜歡新的東西,也容易被誘惑。我的這位同事就是這樣。他在我們單位總是領導新潮流。電腦他是第一個買的,BP機也是,等我們有BP機的時候,他已經擁有手機了,我們沒有不羨慕他的理由。等我們有電腦的時候,他有了筆記本,雖然是二手貨。他總是比我們新潮,沒有辦法。現在,他又瞄上了二手貨,花極少的錢能買到很好的手機,這又領先了我們一步。
我的手機像一個過時的婦人,魅力大打折扣了,我對她的喜歡程度也必將隨之大打折扣。我決定去買一部二手貨。
第二天,我動搖了,上班的時候,我閉口不提買手機的事情。同事覺得有些奇怪,他終于忍不住了,來找我。我突然覺得我不應該買二手貨。這種手機來路不明,說白了就是偷來的。我買這種手機,就成了小偷的同謀和幫兇,就是鼓勵小偷把手伸進別人的腰間,就是助紂為虐。我把這種想法說出來的時候,同事很驚訝,然后放聲大笑。你搞錯了,他說,這種手機進貨渠道不一樣,所以才便宜,哪像你想的那樣。他也不愿意承認這種東西是偷來的,他知道我不能接受,一時也說服不了我,所以他回避那個問題。他越是回避,我越要提出這個問題來,不是要刺激他,而是想駁倒他,為我不買二手貨也為我的出爾反爾找個有力的理由。
他終于生氣了:就算是偷來的又怎么樣?你不買也不能阻止這種行為的發生。
至少我良心上過得去。
得了吧。再說了,你只要花100多塊錢,就能買一部比花2000多塊錢買的手機還要好幾倍的手機,你還想怎么著?
我無語。
你看看你那手機,破破爛爛的,昨天我拿你的手機,根本聽不清啊。
我的手機有四個地方掉漆了,我用女兒的貼花粘在上面裝飾一下,有點破破爛爛的味道。經同事一點,我又想到手機那蚊子一樣微小的聲音,買二手手機的念頭重新涌上心頭。不就100多塊錢嘛,還是買吧。
我和同事坐車去了縣城。路上,我很感激那位同事,他是個熱心人啊,你說他憑什么要幫我買手機,他又不是開二手手機店的。
乙
下了車,走幾步就到了,這里并排全是賣二手貨的小店。跟同事來到一個小店,我們到的時候,剛從里面出來幾個青年人,臉上掛著滿足的笑容。唔,看來生意不錯。柜臺里面放了許多手機,各種款式,價格都在200元上下。我要同事買的那種手機,可是沒有貨了,那位小姐隨手拿了幾部手機讓我挑選。每一部手機都像妓院里的女子,向我展示她們的妖媚。我相中了一款波導牌手機,有八成新,屏幕比較大,還是滑蓋的,輕輕一推,就打了蓋板,手感很好。另外,功能比較多,很好玩。關鍵是通話質量,我把我的手機卡取出來,換上,然后,同事讓我打給他,他迅速地跑到了離我較遠的地方。這部手機的聲音不如同事的手機響亮,但還算清晰和圓潤。我又試了其他幾部手機,都不能讓我滿意。我還是選中了這款波導手機。同事幫我討價還價,小姐不松口,她答應給我一個充電器,還給我一個內存卡。我也不好說什么,就用150塊錢買下了。
小姐說,如果不好使再來換。她的意思是,玩夠了就來換新的,像玩具一樣,只付一次錢就可以了。我想,這倒不錯。
回來的路上,我把玩著二手貨,再看原來的那部手機,怎么看都不順眼,我決定從北京回來就把它送給剛上初中的兒子。同事很高興,似乎他做了一件有益于人民的大好事。他說,我從今往后不買新手機了,把二手貨進行到底。我向他投去贊許的目光,我覺得自己已經成了二手貨手機的銷售員,成了他的同謀。
回到家,我迫不及待地把二手貨拿出來給老婆看,可是她對我的做法很不以為然,她對我換手機一直持反對態度,我多次提出再買一部手機的要求,她都要說出許多理由阻止我,就像有的時候她拒絕和我做愛一樣,總能找出一些理由。我不理她,貨都拿到手了,嘮叨個屁呀。我興致勃勃地查看波導的各種功能。
很顯然,這手機是被別人用過的,從手機的樣式看,一定是個男人,我對它原來的主人是一團模糊的印象。那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他從事什么職業,長什么樣?性格如何?多大歲數?是工廠里的工人還是部隊的軍人?是大學生還是農民?是教授還是殺豬的?是黑社會的老大還是公安局局長的?是省長還是部長?我喜歡做出種種猜測,對未知格外有興趣。我覺得上述的種種可能都是存在的。不過,當我翻看里面的短信息時,這些問題似乎可以看出一些蛛絲馬跡了。它原來的主人極有可能是一個很平凡的人,手機里存了許多短信,我一條一條翻閱,失主可能是W城人,因為許多話的最后面帶有“唦”,這是W城方言。看來這部手機是在遙遠的W城偷到的,也許是W城人來我們這兒被本地的小偷偷了。發送和接收短信的時間大都集中在2007年初到2008年5月這段時間,由于這些短信內容繁雜,在這里,我只好向讀者籠統地介紹一下。手機的主人開始是和一個女孩子交往,手機里都是情意綿綿的話語,后來,他們的短信開始涉及婚嫁和房屋裝修方面的事情,什么木料啦,黃沙水泥啦,還有木匠啦,家具啦。接著,他們結婚了,是在一個叫大富豪的酒店擺的酒席。再后來,他們的孩子出生了,他告訴父親,給孩子取名叫春生。后來,手機的短信多是和一個女人有關,很明顯,這個女人肯定不是春生的母親,短信內容相當纏綿,還有海誓山盟的表露。我不知道春生他爹這么短時間里為什么會移情別戀,也搞不懂為什么把這些短信都儲存起來并不刪除它們,不怕他妻子看到嗎?短信實在太多了,我沒有看完,就帶著它登上了開往北京的火車。
睡在臥鋪上,我閑著沒事接著讀那些短信,像看一部長篇小說,我很關心故事的結局,但我又不想一下子看到結局。我希望能延長閱讀的快感,讓那個結局來得慢些,再慢些,就像這趟火車,永遠開下去,不要到終點站。我有點慶幸,如果不買這部手機,我永遠不可能知道這些事情,我甚至開始感謝我的那位同事了。100塊錢買了一部手機,外帶一部有點朦朧的還有幾分懸疑的愛情小說。說它朦朧和懸疑是因為后面的短信我要經過猜測和推理才能看懂,看了發送的信息還要看接收的信息,這樣才能對上,把我弄得非常疲憊。用一句時下的話來說,這是一個典型的婚外戀故事,非常遺憾,它是一個沒有結局的故事,因為小偷下手早而沒有讓這個故事發展下去。那些短信都是情意綿綿的話語,并非那種相互轉發的短信(據說有人專門寫那種東西,我覺得那些文字有些矯情,很膚淺)。我開始對春生的父親有了好感。
來到北京,我買了一張當地的卡,便把兩部手機塞在屁股后面的兩個口袋里,用老手機發短信,用二手貨打電話。有兩部手機的感覺還不錯,一個像老婆,一個像情人或者二奶什么的。
我打算將一些短信從手機里刪除,我既然閱讀完了,也就沒有必要讓它們存在于我的手機里。當我找到“全部刪除”就要按下“OK”鍵的時候,突然有些不忍,不知為什么,我如果刪除這些短信,它們將徹底地,永遠地消失,我猶豫了。就像當我看到一只怪模怪樣的蟲子在地板上快速爬行,我立刻產生的念頭是上前一腳踩死它。在我踩它的時候會想,我要讓它在這個世界上永遠消失嗎?它畢竟是一條生命啊。正在猶豫的時候,蟲子不見了蹤影。我在電腦前清理回收站的時候,當我找到“清空回收站”,準備按下鼠標時也會犯嘀咕:這一下所有東西都沒有了,它們中萬一有的東西是我需要的刪除豈不造成無可挽回的損失?所以我的電腦里有許多垃圾。我決定不刪了,一條也不刪。可是,就在這時,我一不小心按錯了鍵,按下了轉發鍵。等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時,短信已經發送成功。
丙
某人的手機響了,他打開一看,是一條短信息:黃沙和水泥準備好了,你聯系車子來拉吧。三哥。咦,奇怪了,三哥的這條短信息是半年前發給我的,現在的已經住進了新房,再說,他的手機出差時不是讓人偷了嗎?這個手機號是一個陌生的號碼,一看就是外地的,這么說來,發這條信息的人現在持有的手機肯定是三哥的那部丟失的手機,說不定正是那個小偷……
我發錯了短信后立刻想象出這樣一幕情形。當然,我的想象沒有現實來得豐富和生動。那個接到短信息的人立刻與三哥聯系了,三哥說,你打電話給他,問他,看他怎么回答——這可能是我的想象,更可能是事實。因為就在這時,我的手機不合時宜地響了。
一定是那個接到信息的人打的。我一看電話號碼,正是剛才那個,我不敢接,我讓電話響了許久。不接并不能阻止對方的好奇心和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的決心,他打了幾次,我不接,他后來改發短信了,一共發來了三條:
你是誰?這波導牌手機是你的嗎?
我三哥丟了手機,是被人偷走的,你不會是小偷吧?
為什么不說話?我會去移動公司查個水落石出的。你等著。
我確實害怕了,這要是讓他纏住我怎么辦?我對那個人的情況一點兒也不了解,這就意味著一切皆有可能,說不定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再說,畢竟我是買了二手貨,手機是人家的,真理不在我這一邊,我理虧,我心虛,我沒有底氣。我不接電話本身就證明了這一點。可是我又想,他從移動公司能查到我的地址嗎?是不是哄人的?再說,他能為了一部破手機千里迢迢地來我這兒嗎?除非他的腦子出了毛病。
我突然想到,這部手機是我在北京剛買的卡,沒有用戶名,他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查到我,這下我放心了。
過了一天,那個三哥也就是春生的爹親自找到了我,他打電話來,我看見是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但不是那個人(那個人的號碼我已經記得滾瓜爛熟了),我想可能是北京的朋友吧,于是就接了。對方的口音我聽不清,但“手機”、“波導”、“唦”幾個字眼我聽清了,我趕緊掛斷了。我想給他來個拒接,這樣手機短信就會自動退回,我就不會受到任何干擾了。可是,我最終還是沒有設成拒接,我覺得看看他的短信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三哥開始鍥而不舍地給我發短信了。這些信息讓我知道了三哥和這部手機的故事,像剛才一樣,我不可能一條一條地在這里為你講解,只好用歸納的方式做個粗略的勾劃。
原來,這位三哥在W城,比較年輕,今天30多歲。他在一次出差B城的時候丟了手機,而我在N城,這個小偷在作案后竟把手機賣到了第三座城市,這事真有點兒費解。三哥對這部手機非常珍惜,理由并不是它多么好,而是由于這部手機是他心愛的女人也就是后來那位女人為他買的,而保存在手機里的這些短信,是他和她愛情的見證,記錄著他們共同走過的一段路程,所以他一直沒有刪除這些信息。正像我猜測的那樣,他與妻子離婚了,直接原因就是這些短信,而更深層次的原因是,他一開始就不喜歡那個女人,這樁婚姻是父母之命。他愛的是另一個女人,也就是給他買手機的那個女人。他一直愛著她,上帝成全了他們,她后來也離婚了,他們如愿地結為夫妻。可是手機卻意外地丟了,三哥很難過,可是他怎么也沒有想到還能找到丟失的手機,手機的失而復得對他來說,真是一件非常值得慶幸的事。
丁
三哥用發短信的形式講述著他的愛情故事,終于打動了我。我的經歷和他幾乎一模一樣,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手機不過150塊錢嘛,為了他們的愛情,我立刻決定:把這個愛的信物還給他。我撥通了他的電話。在電話里,我介紹了手機的情況,這也進一步證實了手機的主人確實是他。我說,把你的地址告訴我,我把手機完璧歸趙。他說,你真夠義氣的,如果你同意,我去你那一趟,我們見個面,交個朋友。
我們各自堅持自己的做法,我不想把事情復雜化,說實在的,對他這個人我一點兒不了解,我覺得寄給他是比較簡潔的辦法。但是,好奇心還是讓我同意了他的主張:他來我這里,我們見面,交個朋友。
這真是一個很好玩的故事。一部二手手機,一條短信,一個男人的愛情故事,一對好朋友……
可是,為了穩妥起見,去車站接三哥的時候,我叫上幾個哥們和我一起去,讓他們躲在暗處,見機行事。
這天,我興致勃勃地去車站接三哥,來到出站口,我大老遠地就認出了他。他事先告訴過我,他穿一件深色短袖汗衫,牛仔褲,白色旅游鞋,個頭一米七五。但我還是不敢確定就是他,我想,再等等,看他如何行動,他找不到我就會主動與我聯系的。我想起了當年地下黨接頭的情形,覺得太好玩了。果然,他遲遲不見我的身影,就拿出手機,按了幾個鍵,然后把手機捂在耳朵上。我等待著口袋里手機的響聲,可是,沒有。我很納悶,一摸口袋,天哪,手機沒有了。再翻另外幾個口袋,都是癟的。我趕緊躲擋住臉,一頭鉆進了人群。
我那個二手貨手機再次被偷,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辦?
但我有一種預感,我和他的故事可能到此結束了,而同時,另一個故事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