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圖上旅行

立過秋，天氣變涼的時候，閑下來的母親吩咐我去把外公叫到家里小住。聽了母親的話，我就套上架子車和母親一起出發了。母親50多歲了，身體還算不錯，從我們天堂村到外公的天河鎮有20多里路，她基本當天去當天就可以返回來，當然這要看家里有無重要事情時她才會這樣做。過去常常是，只要她去到天河鎮一次，就算是回了趟娘家，所以就要在那里多停留幾天。雖然外婆早就去世了，可是還有外公一個人在那里留守。沒有其他親人在身邊的時候，母親當然要盡到自己做女兒的孝道，經常到外公家里小住，或者把外公接到我們家里小住，所以這次也不例外。那天，當母親吩咐我去接外公時，她便在窗子下簡單收拾一下，坐上我已經套好的架子車，就和我一起出發了。

上午出發，晚上回來，去時拉著母親，回來拉著外公，等我輕車慢步地從天河鎮把外公接到我們家，已經是當天傍晚的事情了。外公的到來，讓我們家有了不同凡響的感覺，這感覺很快就體現出來了。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還沒有起床的鄰居們，就可以隔著幾個院子，聽到我們家院子里傳出很響的老人的咳嗽聲，“咔咔、咔咔!”這是外公早起后要出門的前奏。外公年輕時愛睡大覺，老了老了，卻養成了早睡早起的習慣，并把這個習慣也同樣帶到了天堂村的我們家，于是鄰居們都知道我們家來了一個不同尋常的客人，這個客人就是我母親的父親，我的外公。

這是一個清爽得像棵桐樹一樣的老頭，年過80歲了，腰板雖然稍顯彎曲，但是精神矍鑠，穿著一身黑布衣褲，嘴里噙桿一尺多長的旱煙袋，步履輕松地走出門去，在因為季節的原因有點蕭條的村街上散步。遇到我們村子里的人，他就會主動走上前去，笑呵呵地揮著手里的旱煙袋，指點江山似地打著招呼，于是，誰都把我外公當成了一個和善可藹的老人。

外公來自具有幾百年歷史的天河鎮，知道的東西多，過去的歷史，現在社會上的奇聞趣事都能讓講得活色生香，因此說起話來滔滔不絕，總是顯得意猶未盡的樣子，而且講得風趣幽默，常常讓人禁不住哈哈發笑，這樣大家也就樂意聽他說話。外公和他們說起家常話的樣子，隨便極了，就像是和我們在一個村子里住了很久的鄰居那樣，一點也看不出陌生和拘束的樣子。看，外公在我們家過得多悠閑呀!

最悠閑的還是下午。由于季節的緣故，天氣變得既冷又短，就像天上的太陽，八九點鐘才從東邊云層里拱出來，還沒讓人領略到他的溫暖之處，晃一下身子，就過午了，就變成了天邊的夕陽，再晃一下身子就不見了影子。外邊天冷，呆不住人，無事可干的時候，人們喜歡到處跑著串門子，扯閑篇，抬抬腿，邁邁步，就從這家走到了那家，言談舉止間，就把無聊的日子給打發了。于是，就有那些上把子年紀的人來到我們家，聽外公講天河鎮上的事情，講外公積攢了一肚子的見解。這時候，外公坐在我家那把已經有些漆面斑駁的木制圈椅里，臉上漾著一層金紅，他的面前是座用土坯盤成的泥爐子，泥爐子靠墻壁擺放著，墻壁上貼了張母親專為外公買回來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地圖，地圖很大，貼在那里，幾乎快把我家的一面墻壁給遮蓋住了。坐在距離地圖很近的位置上，外公從后衣領里取出旱煙袋，捉住煙布袋，把黃銅煙鍋伸進去挖了一陣兒，裝好一鍋煙，然后用火柴點著后，抽起了那桿用竹桿根做成的旱煙袋。外公一邊抽，一邊讓一縷藍色的煙霧在臉前彌漫著，然后瞇縫著眼睛，趴在那里辨認著地圖上的文字，認真的樣子就像一個花眼老太太在那里認著一根怎么也穿不進去的針線。

見有人去，外公一改上午在村街上見到他們的樣子，并不和他們多說什么，只是象征性地讓座、遞煙，或者吩咐坐在他旁邊的我，給來人倒上一杯白開水，而后他就如雕像似地坐在那里，一邊看著墻壁上的地圖，一邊用從嘴巴里拔出來的旱煙袋，指點著地圖上的某一個地方問來串門的人說，你去過青島沒有?當得到來人不知所云地說的一句“沒有”時，外公故意重重地咳嗽一聲說，“該去!青島是多有名的地方，一個臨著大海的城市，干凈得就像從來沒有落過一粒塵土，這樣的地方你說該去不該去?”接著又問，西安去過嗎?當得知被問的人回答說西安也沒有去過時，外公于是就又咳嗽著說了一句，西安該去，那是一個多么古老的地方呀，秦始皇、漢劉邦、李世民當皇帝的地方，大雁塔、華清池、秦皇陵……到處都是老建筑，那可真正是歷史，應該去那里看看。還有，北京去過嗎?哦!北京也沒去過?那就更應該去了，北京是什么地方，咱們國家的首都啊，從元朝開始就是國都，經過了明朝、清朝、民國等等，一直到現在，幾百年了，別的不說，光清朝的皇帝就在那里坐了多少年?現在國家領導人還在那里坐，天子們呆的地方，不簡單啊!天津去過嗎?怎么?天津也沒去過?天津過去叫天津衛，有名的港口城市，民國時候，那里可是北京的外城墻啊，在那里發生的事情可太多了……還有狗不理包子，那是多有名的地方，真是該去!上海呢?上海也沒去過?哎呀!上海可是個熱鬧的大城市，上海灘多有名，舊社會時候，那里是黑幫橫行、英雄輩出的地方，還有黃浦江……都是大上海的標志，能到那里走走看看，這一輩子就算沒有白過，可惜你沒有去過……看來你什么地方都沒有去過，這不行，你這沒出過門的樣子，外邊的什么世面也看不到，不是太說不過去了嗎?說吧，都去過什么地方?梅海去過嗎?當聽來人說去過梅海市時，外公臉上一凜，表現出不屑一顧的樣子，馬上點評說，梅海太不值得去了，一個出煤的地方，城市太小不說，到處是煤灰，臟得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一出大門，回去都是一臉黑……干啥去的?拉煤!哎喲!那可太辛苦了，從你們天堂村到梅海市有一百多里地，要走上兩天吧?差不多。我覺得也差不多，別說去梅海市，那時候，我去青島、去西安、去北京、去天津，都是坐的火車，火車你知道吧，幾十節比人還高的大車廂連在一起，一條長龍似的順著鐵路跑，一個小時能跑六七十里路，夠快了吧!比騎馬都快，冒著黑煙，一路上瘋跑起來，嘿嘿，就這樣的速度還要跑上兩三天才能到，怎么樣?我去的地方多不多，夠遠了吧!

外公坐在那里抽著煙，把話說得輕輕松松的，這個時候，他臉上的皺紋作業本紙似地舒展開來，那樣子那神情，就像他從那些地方周游了一圈剛剛回來似的，此時完全沉浸于對那些地方的回憶和留戀之中。

看外公這樣，被問到的串門者，臉上僵出一層灰色，不由從心里升出一絲崇敬，無端地覺得自己是那么渺小，是那么沒有見過世面，更沒有出過一次像外公說的那樣一些地方的遠門，就像長在墻角落里的一棵小草皮，不覺有些萎縮下去，身子越發地小了，瘦了。而此時，外公面前的泥爐子里，火燃得正旺，門外的天空越發地昏暗下去，時光開始變得像夜色一樣濃重起來。

外公就是這樣，早上出門，到村邊的田野里轉上一圈，就相當于他在天河鎮上散了一會兒步。到了上午，他就會迎著一輪玉米面餅子似的黃顏色太陽，走到村子的大街上，和藹可親地與人們打著招呼扯閑話，一到下午，便不再出門，而是縮在我們家，守著一個泥爐子，瞇縫起眼睛在那里看地圖。地圖上的線路從一個點上開始出發，長長短短，粗粗細細地向周圍四通八達的地方到處伸展，那樣子既像一棵老樹的根須，又像一張撒在水面上的魚網，把外公的目光罩進去，再也無法拔出來。外公就那么把自己沉進去，目光順著地圖上的路線向前爬行，他已經把自己的身體投在了地圖上，每向前一步，就像一個旅行家似的，不由自主地停下來，好好看一看，以使自己對這個地點觀察得更仔細一些，最好是在這里做個標記，寫上幾筆，給今后留下一些可以回憶的東西，然后起身上路，目光順著國道、省道、主干道、次干道、縣級道路、鄉級道路，繼續一條條地走過去，就看到了一路別人看不到的風景。于是，無形之中，外公成了一個足不出戶就能知曉天下事的人物。

外公家里開著車馬店，年輕的時候，他是一個紈绔子弟，家里的事情不用操心，有當掌柜的父親在那里料理，自己落得一身清閑，無事可干的時候，就會到處走一走，看一看。那時候，天河鎮的風景不錯，周圍有山，鎮外有河，有樹有水，還有四周那個扯著吊橋，圍著高低錯落瓦屋草屋的厚厚寨墻，鎮子里店鋪林立，車水馬龍，人勤春早，民風淳樸，安樂太平，那真真是方圓幾百里之內有名的古老大鎮，可是外公卻不喜歡看那里的風景，只想能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開一開眼界，豐富一下自己，于是他就把心思用在了如何走出天河鎮，去外面開眼界的事情上。

從天河鎮到梅南縣城有60多里路，坐上一輛馬車，半天工夫就可以到達那個繁華的地方。再從梅南縣城去梅海市、去省城，去往其他地方就要坐汽車火車了，所以外公一出門，差不多需要半個多月的時間，在外邊看夠了，這才打道回了天河鎮。回到天河鎮的外公便有了講不完的故事，很少走出天河鎮的人幾乎都成了外公的聽眾，聽他講外面的世界，什么地方又有了新的變化，國家又要進行什么樣的重大改革等等，但是他卻閉口不提城里那些煙花柳巷，青樓妓院，煙館酒肆，只撿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講，再加上他的臨場發揮，聽得全鎮人目瞪口呆，張著一張張露出黃板牙，吐出污濁氣息的無知大嘴巴，常常不知道自己的眼珠子該往什么地方放了。

可惜的是，外公家道中落，等到他從游手好閑中清醒過來，要振作精神東山再起，努力改變現實的面貌時，世道變了，變得就像頭頂那片難以琢磨的天空，不知道什么時候刮風，什么時候下雨，什么時候說不定還會來一場冰雹或者霜雪一樣。家產沒了，兒子去了外地，女兒遠嫁鄉下，昔日無限風光的外公，守著一處破敗不堪而又殘缺不全的老宅，成了很少有人過問的孤家寡人。關于外公的家境和身世，我們村子里的人差不多都知道，那多半是從我母親的嘴巴里斷斷續續講出去的。我母親并不是一個愛炫耀的人，她說起這些，目有是為了喚起人們對外公的注意，不致讓孤寂的外公感到落寞。

外公來到我們天堂村，巴掌大的天堂村就變成了外公傳經布道的地方。那些天，到我們家串門的人也格外多，他們就像是在聽一個云游和尚傳經上課一樣，聽著外公講解員似的敘述，在安靜得像一潭水似的村子里激起浪花一樣的喧嘩與騷動。當著來我們家串門人的面，外公揮舞著手里的旱煙袋，講著自己的見聞。說得最多的，還是他年輕時去過的那些地方，比如青島，比如西安，比如北京、天津，還有上海，再比如還有一些大家只聽說過名字，但是連在哪個省，什么地方都不知道的那個城市里的情況。每到這個時候，看著圍坐在面前的串門者那一張張困惑苦焦的臉，外公就會嘴巴里時不時地噙著那桿旱煙袋抽兩口，一邊吞云吐霧地抽煙，一邊搖著一顆白花花的頭，用他仍然洪亮的聲音感嘆地說，外面世界那么大，你們真該去看看的，不了解一些地理可不行，長了這么大，你們什么地方都沒有去過，說出來，會讓人笑話的。盡管他把一群上門串門的文盲說得如此不可理喻，但是大家仍然一臉迷茫地坐在那里，認真聽外公講著外面的世界，仿佛一聽我外公的講解，自己就像也出去旅游了一次那樣。他們的目的很簡單，就是想借助我外公的話，好一點點地開化自己那個被稱為愚笨得像榆木疙瘩似的腦袋瓜子。

時間就這么一天天地過去了，外公也在我們家度過了整整一個季度，看看到了年關，家家戶戶都開始準備過年的東西了，外公也該離開我們家，回到天河鎮他那屬于一個人清寂的家里了。盡管母親依依不舍，總是感到自己還沒有完全盡到女兒的一片孝心，可是時間和當地的風俗都已經不允許了，所以在她無奈的吩咐下，我又一次套上架子車，順著那條能騰起一條土龍似的鄉間道路，拉著外公從天堂村出來，一路踩踏著搖搖晃晃的步子往天河鎮進發。

每年秋冬時節都是這樣，母親吩咐我把外公接到天堂村的家里住上幾個月，然后再把外公送回去，這已經成了我這連續五六年來的必修功課。盡管那個時候，我已經讀了初中，對外界的事物知道得還不是太多，也就是外公在我家的時候，我才能像來我家串門的鄰居們那樣，在他旁邊聽他講解外面的世界。

那個時候，我常常想，什么時候我才能像外公那樣經常坐著火車，意氣風發地到青島、到西安、到北京、天津、上海那些城市里走一走看一看，把外面的世界裝進自己的眼睛里，回來后就可以像外公那樣，到處講經似地告訴給更多的人們，該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呀!可是我卻沒有這樣的機會，甚至有時候我還幻想著，有朝一日，在外公的指點下，順著他經常在地圖上走過的路線，從哪里出發，到哪里停留，好好地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可是我卻一直沒有找到這樣的機會。我所能做的，就是像外公那樣，沒事的時候，盯住地圖，順著地圖上結成蜘蛛網似的路線，把自己的目光無限地向四周伸展，直至到達那些天堂村以外的陌生之處，開開眼界，看看外面的世界。

為了讓自己的理想盡快得以實現，沒事的時候，我常常會把《中國地理》和《中國歷史》課本拿出來看一看，把這兩本書當成自己了解世界的窗口，看看外公說的海濱城市青島在什么地方，看看西安的建筑什么樣子，看看座落在祖國北方的北京和天津這兩個歷史名城，還有那個熱鬧繁華的大上海，又是怎樣聞名遐邇，名揚世界的。這個時候，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像外公那樣作一次真正的實地考察或者旅行，不是在一張平面地圖上，而是在自己的一雙腿上，去周游世界各地，去觀看那里的風景。可是這樣的機會卻總是找不到。

過年的腳步一天天地臨近了，鞭炮在天空中東一下西一下地炸響著，就像一個從暗處偷偷溜出來的賊一樣在四處窺視著什么，這個時候的世界上，無論哪里，到處都洋溢出過年時的喜慶。可是這個時候，不知道怎么了，身體一直不錯的外公因為一場小小的感冒，居然會一病不起，而且病情很重。當信兒捎到我們家時，正在準備過年物品的母親像被什么蟄了一下，僵在了彌漫著一團油炸味兒香氣很濃的灶房里。

外公是母親最重要的親人，什么事情也沒有外公的身體重要，因此，在這個時候，手里再重要的事情也要停下來，向后推一推。

那天下午，當我和母親匆匆忙忙地趕到天河鎮的外公家里時，外公躺在一張木板床上，身上蓋著一條薄薄的被子，那桿早已熄滅的旱煙袋就在他的手邊冷著，冷著的還有他的那張白紙一樣的面孔，和面孔上像關閉著門窗一樣的眼簾，這時他的嘴巴里已經說不出話來了。聽見我們到了床邊，外公打開沉重的眼皮，就像打開了兩扇塵封已久的門窗，我看到了一雙混沌失神的眼睛。

外公平躺在木板床上，張著空洞的嘴巴翕動了幾下，卻沒有發出聲音。我盯著外公慘白的面孔，急切地等待著，停了好長時間，他才慢慢地抬起干枯的右手，哆哆嗦嗦地指著自己的枕邊向我母親示意。順著外公的手指看過去，我發現外公的枕頭旁邊是一張折疊起來的地圖，地圖已經發黃，周邊已經起毛卷邊，中間有幾道幾乎快要被折斷的痕跡。我拿過來打開一看，是一張中國地圖出版社1982版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地圖，地圖上滿是圈圈點點的符號，其中最顯眼最醒目的地方是青島、西安、北京和天津，還有上海。

我不知道外公為什么要在地圖上標出這些城市的地名，我拿過地圖看了看，不解地輕聲問母親，母親望著我手里的地圖沒有回答，只是站在外公的床邊嘆著氣不住地流淚。過了一會兒，她趁外公不注意，悄悄把我拉到一邊，看離外公遠了，母親這才揩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嘆著氣地告訴我說，孩子，你還小，你什么都不懂，難道連這一點都看不出來嗎?看我茫然地搖了下頭，母親又接著輕聲告訴我說，你外公的意思是，他“走”之后，要咱們把這張地圖給他放進墳墓里帶走。聽了母親的話，我還是有些不解，于是母親就再一次抬起手揩著臉上的淚水哽咽起來了。她一邊揩眼淚，一邊輕輕地告訴我說，其實你哪里知道，你外公是個既愛面子又愛想像的人，除了梅南縣城，他哪里也沒有去過，他說的青島、西安、北京、上海那些城市，只不過是他經常想去而沒有去成的地方，他一直在梅南縣城的煙花柳巷或者煙館里，過著虛度年華的生活。唉!你外公這一輩子，只不過是靠著一張地圖旅行了一生，從年輕到現在，他從沒有到過那些地方看看，真是太委曲他了……

聽了母親的話，我側過臉去，昏暗的房間里，我再次看到外公那張布滿皺紋的面孔，雖然那樣熟悉，可是我卻突然間感到有些陌生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