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位攝影愛好者那里,一張攝影照片令我怦然心動:以水為背景,稀疏的植物延伸著站到水中,靠岸的正抽枝長葉,越往水里的綠越少,但末稈的頂上息著一只鳥兒,美麗安詳,卻叫不出她的名目,攝者命名其“使者”。
“如果沒有那只鳥,你會拍嗎?”“拍!這處景致在岸水之間,由嫩綠到枯黃,富有層次感,而且綠意逐漸向水中延展,有種枯而復蘇的希望,給人以安慰、期待和莫名的啟發。至于鳥兒,當時遠看,只看見一個點,一洗出來,原來是只褐羽紅爪白腹灰背的鳥兒,我就像撿到了天上掉下的餡餅,不得意都不行。”
看他情不自禁的樣子,不由得想起汪曾祺的那句話:“美,多少要含一點偶然。”這些不期而遇的發現和捕捉,透露出無限的喜悅和幸運。其實這種情景可能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會發生,只是不被我們遇著罷了,一旦幸運地碰著,便終生難忘,不僅獲得了心靈的悸動,還可能成就一幅絕妙的畫、一篇絕佳的文、一個久傳不衰的故事。但這種機遇,往往是行者常得,和一切成功的道理一樣,是等不來的;美景,她只會闖進尋找她的人們的眼睛和記憶。這只鳥兒,我只視她為一種偶然,一個驚喜,一次回報。
因為深深打動我的是那些稀疏的植物,它們不是草不是葦,是些無名的植物,似乎可有可無。如果沒有它們照樣有這處水土,但荒涼死寂,毫無生氣,不會有鳥兒的光顧停棲,更不會被選做“風景”,也就不會有激動人心的美。而有了它們,頓時有了生氣,就像荒山有了人煙,沙漠中聽見駝鈴。也正因為有了這處美的風景,不僅激動了攝影者,也激動了我,以及看到這幅攝影的人,正如日本畫家、散文家東山魁夷所說“既然人們的心是相通的,那么我的風景也可能成為我們的風景”。一個發現或發明都有著普惠的意義,因為人們心中有相通的需求。他還說:“內心沒有感情的激動,就不可能把風景看成是美的。”我還要說沒有美的風景就沒有內心的感情激動,內蓄外激,外激才內發。
但這處景致不是氣勢恢弘的壯景,也不是流光溢彩的艷麗和芬芳,也沒有小橋流水的清幽安適,但它們仍然讓人激動和難忘。為什么呢?是這些植物站到水里,讓你覺著這里水淺沒有危險,少了些許的恐懼?是枯萎中有了綠的延展,就感覺不到衰敗?那種枯黃只是生命的蟄伏,是對環境的暫時的妥協,短時的休整,暫時的低潮,讓人感受到活著的頑強和希望。似乎在無聲地證明:既然出生無可選擇,我就選擇活著;既然我是無腳的植物,我就選擇頑強。不管是水里還是岸上,都要嘗試著生存,勇敢面對。哪怕這里的春天十分短暫,只要站起來,就是我存在;只要長出綠葉來就是我的精彩。沒有奢望鳥兒光臨、人的欣賞;有,是一種意外的收獲。
我忽然明白,人們為什么欽敬艱難歲月中的人們,驚奇蠻荒絕域的點點綠色,絕境但不絕望,就是在絕境中創造奇跡!哪怕他們是那樣渺小。所以東山魁夷感慨說:“我打心里熱愛自然,我是強烈感受到它的生命力的。”
我私下想:因為庸常,因為一無所獲,我們在尋找生存的理由和自我的肯定,所以一看到這樣的生命現象就感慨激動,可是那些成就巨大、名聲顯赫的強者又為什么也欣賞他們呢!離離原上草、石縫中的生命、戰地的黃花……他們嘆賞不已。原來強者有強者的爭斗,還有生不逢時,更有力不能及的地方、善所不防的伎倆。所以也有困頓和脆弱;弱者有弱者的艱難,能小力微,但一勺水就能飽飲,所以顯得堅韌。強弱都有困頓和迷惘,張愛玲說:“人生在世,沒有哪個人心靈不是千瘡百孔”,所以都需要撫慰、鼓勵和引領,逆境中這樣的植物的堅忍和頑強就是對生命的這種啟迪和激發。人生失意常八九,有誰不需要安慰和鼓勵呢?
照這樣看來,那只鳥兒停棲在這里,也是對這些植物的安慰和鼓勵,她們都是生命的美麗使者。
東山魁夷說:風景,可以說是人的心靈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