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布羅茨基的說法,詩人原則上是“高于”散文作家的,他認為詩人從散文寫作那里所獲寥寥,而散文將從詩歌那里學會如何慎重地對待每一個詞語,如何舍棄那些不言自明的事物和疲倦的線形結構,如何賦予每一個細節以生命,如何看待高漲的情緒里面隱藏著的危險。更重要的是,詩歌將促進散文對形而上的渴望,藉此散文將區別于單純的美文而上升為一部“藝術作品”。我想,張羊羊的散文之所以如此稠密、如此沉靜、如此地飽含著對大地和自然的膜拜、如此平等地“與萬物榮辱與共”,正是因為他始終是一個沉醉而憂郁、激憤又篤定的詩人,當他決絕地暫時舍棄在詩歌創作上的求索,而“義無反顧”地投身到散文這個飽受世俗蹂躪和詩學誤解的領地之時,就注定了他的宿命:詩人散文家,一個尷尬卻充滿了無窮動的詩學空間的命名。張羊羊的散文創作是其詩歌情懷的一種折射,而我們時代的散文因此又一次打開了自己隱秘的心臟,打開了一扇通向寧靜、恬淡卻又徘徊著憂思與傷痛的“無主之地”的大門。
在文學森嚴的等級制中,散文似乎始終是一種“權宜之計”,一種與天才缺失和歲月之殤伴隨著的懶惰的選擇,原因并非是散文無力容納那些天才們的詩學抱負,而是時代如此粗鄙、如此迅疾、如此貪戀著時光的每一秒的空洞卻絢爛的經驗,它總是選擇散文這個看似隨意、簡單的文學體裁作為遮羞布,報紙、雜志、網絡……到處是散文沿街賣笑的媚俗神態,或者是那些點綴著些許生活智慧的老氣橫秋的文學掮客們的游戲,一個散文的時代卻讓散文因此失去了尊嚴。只有詩人們的散文,我指的是類似于張羊羊這樣的傾注著抵制俗世、向往自然、諦聽生命的熱情的詩人們的散文,將成為一種標識,標志著文學在這樣一個功利和邊緣化的時代將承擔起什么樣的使命。
在我模糊的視線里突然出現一條彩色的綢帶,具體是幾種顏色,我能肯定我的肉眼無法給予準確的判斷,那是顏色之間的過渡并粘合在一起。它就隨著我的視線不斷地移動、延伸著。更確切地說,它對于我是靜止的,它的力量把我的渺小凸現了出來。這該是我認識的最早最真實的一個早晨:2005年3月24日凌晨5點35分(秒數未有記錄),華北平原的一角。這條彩色的綢帶經過20分鐘左右的時間,把顏色的布局——明朗起來。它是一條線,如同抿和的嘴唇,上半是天,下半是地。(《鳥巢》,2006年第1期《散文》)
這是張羊羊散文的一個瞬間的切面,與眾不同的地方很鮮明,詩歌的優勢被恰當地運用于其中,而不顯生硬。此時,散文的骨骼變得十分具有立體感,溫厚而靜穆,觀物的耐性在瞬間凝固了時間之流的匆忙與嘈切,個體與自然呈現出了一種互相靜觀與諦聽、互相參照與融合的韻致,人與自然的隔膜被參透神秘的好奇心牽引著,匍匐潛行,軌道時而平行時而交叉。通過詞語的特殊強度與情感的適當流溢,散文擺脫了簡單的生活流再現的慵懶之態,也從知識堆砌的虛妄智慧中抽身而出,片斷、偶然、被忽視的事物、卑微的生命都將成為張羊羊的訴說之物,這一切都是從他的詩歌之中提煉而來的,在散文這里獲得了如蘇珊·桑塔格所說的“特殊的味道、密度、速度、肌理”,被時代精神遺棄的物象變得鮮活、生動,有著強勁的啟示與警醒的色彩,同時也交織著叩問、自省與尋覓返鄉之路的內在沖突。譬如童年、村莊、爺爺、母親,還有鬧鐘、卑微的麻雀、溫煦的羊群、謙卑而友善的驢、一棵樹、一只狗、一頭豬……他(它)們是默默無聞的存在,是迅疾而焦慮的生活的殉葬品,而對于張羊羊來說,這一切是他虔誠致敬的“散發著生命活力的具體事物”。在這種致敬之中,我們可以觸摸到張羊羊心靈里緩慢上升的一種信仰,這一信仰催生了他作為一個詩人,或者說作為一個詩人散文家的使命感。
它的力量在我面前微不足道,但我現在相信,在它身體僵硬前,它蓬亂的羽毛顯示出對我的無比仇恨。這是刻骨銘心的一幕……(《麻雀》,2006年第7期《中華散文》)
在它即將死去的那個瞬間,它在想些什么?是情竇初開時給它溫情一吻的戀人還是令它飽受分娩之痛的孩子?是真心照顧過它的奶奶還是像我這樣從小玩到大的老伙計?它是否很想再見上我們一面,想想在這人世間走過一遭的冷暖,它閉上眼時是否淌下了兩顆渾濁的熱淚?(《關于另一條狗》,2009年第3期《天津文學》)
母親的鬧鐘依然準時響著,響的時候,她又開始了反復的勞作。母親的鬧鐘響的時候,我就得結束這一天的寫作開始我的睡眠。我不會讓她看見我,我怕她心疼,我睡著的時候她也不寂寞,她說有燕子會在屋檐下唱歌,它們好像是從老家趕來看看她的。(《屋里屋外》,2006年第4期《散文》)
我們總是把“使命”曲解,認為這是一種重壓,總是指向一種普世的拯救。事實上,沒有那么嚴重,有的時候“使命”甚至是自私的,是一種躲避自身的私語。在張羊羊的散文里,使命感實際上就是對生命的愛的召喚,從他挽歌式的回憶與體驗之中,各種生命成為我們身邊的聚攏之物,讓我們在僵硬而冰冷的現實之外找到溫柔的棲息地,就像是冬天里的爐火,張羊羊是一個不倦的砍柴人,他要讓自己的文字成為維持燃燒的薪火,這是他的宿命,也是他的“使命”。
“詩人的散文,主要是關于做一個詩人。而寫這樣一種自傳,寫如何成為一個詩人,就需要一種關于自我的神話。被描述的自我是詩人的自我,日常的自我(和其他自我)常常因此被無情地犧牲。詩人的自我是那個真正的自我,另一個自我則是承載者;而當詩人的自我死了,這個人也就死了。”蘇珊·桑塔格的這一判定,似乎無損于一個散文家的獨創性,也不是對散文這一文體的輕蔑,而是把散文與一種永恒的詩性打通了。張羊羊的散文也正是這樣一種自傳,一種激情的自傳,“一種普羅米修斯式的詩學”,盡管他是沉潛的、溫存的,但卻也是對現實的一種尖銳的質問,一種對隨時逼近的險惡的強有力的抗拒,激情被隱藏在緩慢的回憶與追悼之中,纏繞在他的單純、善良、充滿正義感的自我之上。但這種通過散文的自我顯現無疑是一把雙刃劍,自然成為庇護之所、往事成為隱遁之地、生命成為死亡的參照之境并不能真正地解救自我,面對現實的脆弱與無奈因此反而會更加嚴重,這種嚴重的后果可以是頹敗,可以是淺薄的激憤,可以是更沉寂地躲避到自然之中,也可以是更強烈地燃燒……
我想,張羊羊應該是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