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白山腹地旅行記

二道白河

我對于長白山的印象，不是高聳的山崗和原始森林，而是清冷的水。我是下午到的二道白河，這個小鎮沒特殊的地方，但鎮小名氣大，上長白山必須經過這里。在旅游季節，旅游公司的豪華大巴，載來一車車的穿著時尚的游人，一到黃昏變得熱鬧了。游山歸來的人，興奮勁仍然沒減，走出賓館逛一逛小鎮，買些土特產和紀念品，回去送一送朋友;走進美食街，吃一頓風味小吃。

我住的信達賓館，窗口正對著美人松公園。這是我第一次見美人松，過去是從電視、畫冊上看到的，從文字介紹上了解美人松的來歷和傳說。五月初的長白山區，氣溫還不那么高，風吹身上冷嗖嗖的，我打開窗子，不想讓玻璃阻礙觀賞美人松的視線，清爽的風流了進來。美人松挺拔的樹干，枝椏橫展，針葉翠綠，它像走臺的模特擎一把傘。纖細的腰身，身材單薄，很難相信在這性格豪放的山野，出落這么一個美麗的樹種。

在洗手間打開水籠頭，想洗去旅途上的灰塵和疲憊，水激得我渾身一抖，骨結仿佛開裂，人像回到寒冷的冬日。我情不自禁地說了一句:“真冷!”長白山的水洗去灰塵，也洗得我精神飽滿，急切地想認識小鎮。小時候很羨慕大人們，從長白山游玩帶回的是一塊塊奇形怪狀的、有蜂窩眼的石頭，這種石頭是由火山爆發造成的，人們大多用它搓腳。我對這樣的石頭好奇，那時的愿望是長大了，去長白山背一堆回來。

小鎮是滿、漢、朝雜居，從房屋上分辨不出民族特色的建筑，小鎮沒特點，與普通的城鎮一樣，只是清新的空氣和它的安靜，讓來的人感覺大自然的莊嚴和對它的仰慕之情。街頭上的三輪摩托車，像甲殼蟲似的跑來跑去，拉著零星的旅游散客，為他們尋找賓館。鎮上的人們神情淳厚，衣著樸素，走在街上有一種親近。我走進鎮上最大的商場，想探詢一下這里的生存狀況，商場里擺設得亂糟糟的，樓上樓下我看了個遍，服裝大多是中低檔品，也設高檔品牌專柜，一些紀念品和各處旅游景點出售得差不多，沒新鮮的東西。我想帶一點土特產的愿望破滅了，走出商場看著沒被污染的天空，倒有了一絲的安慰。這么偏僻的小鎮和外界聯系得緊密，商場邊上有一家照相館，我想買兩卷膠卷，為明天爬長白山準備。店小卻很時尚，墻上掛著新潮的結婚照，一對新人穿婚紗，滿含幸福注視我這遠道而來的人。一幅藝術照片在炫耀店主的攝影技術:清晨的長白山，濃霧繚繞，山峰隱隱約約，美麗的白樺樹，一條迭宕流淌的溪水。店主是個小姑娘，她發現我對這幅照片感興趣，主動上來向我介紹，她說，這是初秋的長白山，這樣的溪水在山上數不清的，水不用消毒，可直接飲用，含豐富的礦物質是天然的礦泉水。我想到賓館的水，刺骨的冰冷，沒有城市自來水那股濃濃的藥味。我感謝店主，買了兩卷“柯達100”出了照相館，天色漸黑了。

晚飯沒在賓館吃，朋友為了我體驗生活，請我到有民族風味的地方去。

這是一條美食街，不寬的街兩旁是一家家酒店，街道飄著烤羊肉串的香味。我們選擇了一家朝鮮族的飯館，門面沒明顯的標志，推門進去就有了變化，音樂是朝鮮族的傳統歌謠《阿里郎》，房間里是一鋪鋪炕，門是帶滑槽的拉門，進門要脫鞋。一張方桌擺好，我和朋友圍坐在方桌前，盤腿坐在炕上，很多年沒這樣了，腿僵硬特別別扭。菜很快地上來了，石頭鍋熱氣騰騰，燉的是水豆腐和明太魚，漂著辣椒油;一盤是醬牛肉和幾盤朝鮮族小菜，湯飯吃得我渾身冒汗，晚餐伴著《阿里郎》的音樂，讓我回到了許多年前。

長白山的夜晚安靜，賓館的客人很少，有幾個旅游團的人早早地入睡，儲養精神，等待登山的時刻。我在臺燈下，翻閱《長白山旅游辭典》，想明天的活動，通過少得可憐的文字，尋訪長白山的名勝古跡和文化背景。

晚飯吃得有些口渴，想起白天照相館女店主說的話，我拿起水杯，打開自來水的龍頭，接了滿滿的一杯，一口氣喝干了。天然的礦泉水，激得我毫無睡意，看著喝空的水杯，干干凈凈。

躺在床上，耳邊總有流動的水聲，我知道那是幻覺。那夜長白山無風，是一個晴朗的夜。

讀長白山自然博物館

長白山自然博物館，是一座普通的建筑，沒華麗的裝飾，也沒傳統建筑的雍容富貴。只是從門楣掛的匾牌，才能知道這就是長白山自然博物館。與周圍遠處的山崗相比，它像被丟棄在大地上的火柴盒，一段遺落的木塊。很難相信，不起眼的建筑物容下一山山色，我有一種失落感，這不是我想象中的博物館。

走進博物館是在下午，這時沒有游人，空蕩的大廳響著我的腳步聲。我想請一位導游，幫助我了解長白山的人文歷史，自然風貌。展廳里的一塊石頭，一株樹，一只飛禽，一頭走獸，彌漫山野的氣息。它們經過大自然的磨礪，是天地造化的神靈，我又不想讓陌生的聲音破壞虔誠的心境。大自然是要用生命感悟，不是格言式的解說詞解釋清楚的。我看著手中的門票，設計者只是隨心所欲地在電腦上做一下，放上一張展廳的圖片，票的背面是英、漢兩種文字的簡介。設計者沒用真情在這不大的紙片上表達情感，長白山不是每個人都能體悟出來的。

射燈發出藍幽幽的光線，渲染環境的險惡，風雨的痕跡蕩然無存，玻璃柜里的老虎標本依然兇猛無比。一只爪子踩著巖石，張大嘴巴，露著尖銳的牙齒，它一雙野性的眼睛警惕地搜尋獵物，我仿佛聽到撕裂空氣的嘯叫。黑熊，東北人叫它“黑瞎子”、“狗駝子”這種叫法親近，更形象，黑熊站立起身子，毛絨絨的爪子在空中舞動，暴露出白色的胸毛。憨厚的形態，滑稽的舉動，我覺得像東北“二人轉”中的丑角，這也合乎人們送它的外號。我很小的時候就聽過許多關于“熊瞎子”的故事，一個人獨自在山路上行走，遇身后有爪子搭在肩頭時千萬不要回頭，要想辦法擺脫黑熊。不能頂風要順風跑，那樣風吹落的毛礙事，使它不能盡快地追上。真碰上黑熊也不是沒有死里逃生的希望，不能硬碰硬，大聲呼喊救命，要馬上倒地裝死，一動不動。黑熊喜歡像孩子一樣游戲，折騰一陣子，感到沒意思會自己離開的，這樣的常識東北老少皆知。那時的大自然還沒像今天這樣遭到破壞，大量的砍伐林木，涌現一股股旅游的人流，人們過著樸素的生活，人、自然、動物和諧相處，發生了很多的事情。

第一次近距離地觀察鳥類，我感到親切和溫馨。我認識了大山雀、大杜鵑、交嘴雀、蒼鷺、翠鳥、短翅樹鶯……這么多的鳥兒我從沒聽說過，從沒見過。它們的神態各異，大小不同，卻都有大自然賦予的好嗓子，它們飲清泉喝露珠，風聲、雨聲、溪水聲是它們的伴唱，在長白山的大舞臺，上演一出出撼人心弦的歌舞劇。它們的嗓子未經過人為的馴化，祖先就是這樣傳下來了。它們的歌唱中有太多的童話般的夢想，單薄的羽翼舒展自如，搏擊風雨，觸摸陽光，穿越高聳的長白山，抵抗住冰雪嚴寒，不肯輕易遠離自己的故鄉。在展廳里感受不到暴風雨的侵襲，目睹不了春天萬物的蘇醒，夏日花繁葉茂，雨后天際懸掛的彩虹。鳥兒展翅卻不能飛翔，目光中流露出對自由、山野的憧憬，漂亮的翅膀向往天空。

長白山是我夢想中最美的山，不僅是它覆蓋的積雪，神秘的傳說，紅松闊葉林帶、岳樺林帶和高山苔原帶，它們使長白山有了情感，有了詩意的生命。一座山不在于多么高大，而在于它的靈性。原始的生態和自然資源的豐富，發源于長白山的圖們江、鴨綠江、松花江，像三只虎盤踞在東北的大地上。一條江河對土地的滋養是多么的重要，那么三條河使黑土地有了英雄的男人之氣。江水哺養了土地，這座山養育了一個強大的民族——滿族。以水族、地理、動物命名的滿語地名，在這片土地上到處可見，烏拉、汪清、琿春、和龍、安圖、敦化、通化、延吉、舒蘭……古老的文化像水浸透在每一寸土地里，在人的血脈中搏動山的野性。博物館是山的縮寫，它不可能裝下歷史和人文的精神，強烈、沖動、興奮、激動、一連串逼人的詞語，都沒燃起一堆讓血沸騰的情感的火。我這時的心境像山澗流動的溪水，纏繞這座神秘的長白山。博物館像一個小碼頭，連系遠處的長白山，我渴望讀懂山的語言，溪水的浪漫，野草的頑強，動物的勇敢。歲月的塵埃掩藏了先人的足跡，我用敬畏之情為他拂去浮塵，讓陽光照去陰濕的氣味。大自然塑造的青石雕像充滿了神的韻味，橫倒的樹木爬上了苔蘚，走在這樣的山上，人少了雜念和私欲。

走出長白山自然博物館，天色有些暗淡，我將保存好手中的門票，這是我終生難忘的紀念。

美人松林

有一條小路通往林中，原始森林像一座教堂，我走進去，推開笨重的木門。高聳的樹冠像教堂的拱頂，樹的每一個疤痕和凹凸的樹皮，經過大自然的觸摸有了靈性。靜穆、莊嚴，使人感到渺小，聽到了召喚的聲音，那聲音充滿了神奇的力量。我站在林中像皈依的教徒，身上塵世的俗氣抖落得一干二凈。

這兒是森林，靜得能聽清心跳似的。地氣回升，長白山的春天還有冬的痕跡，陽光穿不透茂密的林木，地上殘留的積雪，表層是硬殼，但下面已經松軟。林間幼小的松樹，樹葉變得翠綠，像一盞綠燈籠發出溫暖的光芒。森林上空的蔚藍，讓人想起大海，空氣清爽、安靜，沒有一點雜質的刺激味，林間樹木擁擠卻看不出陰暗，感受不到壓抑。每一株樹都像老朋友可以擁抱，敘說離別后的日子，深情地注視對方。森林中的樹木更具個性，在它的身上體現了淳樸、堅毅、寬厚、勇敢。長白山地理環境獨特，需要豪放的性格，隨時應付突變的天氣。漫長的冬天，冰天雪地，暴風雪像家常便飯說來就來，為了生存下去，每一株樹都要和同伴和睦相處形成默契，共同抗擊狂風挾雪的侵襲。森林的存在使山有了靈氣，有了神秘的氣息。如果山是一本翻開的樂譜本，那么森林是五線譜，溪水是跳動的音符，飛鳥是抒情的歌手。

林間倒臥一株粗大的美人松，干枯的枝椏像孤獨的靈魂，表現出它曾經有過的輝煌的日子。從樹的粗細看，這株樹至少有百年樹齡，如今脫離了大地，樹身上的樹皮在時間的熬磨中剝落，只是根的一側挨在地面爬滿了苔蘚。

我漫步林間，發現了這株倒樹。美人松曾經像漂亮的詩人，在清晨，在黃昏，朗誦精美的詩句，歌頌美好的四季。長白山給了它泉涌的才思，大地孕育它純粹的精神。在這里沒有浮躁的、貧血的語言，每一句話都被露珠浸潤，詩人用松枝做筆，蘸溪水釀出的墨水，書寫流利，寫不出矯情的文字。但是詩人畢竟有衰老的一天，在這莽莽的山野帶著微笑倒下。每一個游人從它的身旁走過，感受是不一樣的。

我在回味一種滋味，從不同的角度拍下了一組照片，記錄風雨蒼茫中的美人松。這是留給后來歲月的閱讀。

在林間

車子停在公路邊，從這里下車步行去看“地下森林”。入口的售票處是一座城市里到處都能見的房子，與幾步遠的原始森林極不諧調。為了游覽這一長白山奇景，我還是隨人流買了門票。

美人松林像印象派畫家筆下的畫，富于質感、清新，濕淋淋的彌漫顏料的氣味。森林一點點地推遠，縱深而幽靜，我平生還沒進入過這么廣闊的原始森林。美人松是長白山特有的樹種，樹干高聳，樹皮斑駁呈金黃色，樹冠像一朵碩大的蘑菇。長白山是一座令人回味的山，《長白山旅游辭典》寫到:“按照大自然規律，森林樹木都是長在地面上，或是巖石上，可奇怪的是在長白山中卻有一片生長在懸崖峭壁之下的‘地下森林’。”為了游人的方便，管區在崎嶇的山路上，鋪了一條厚木板的木道。當我走進森林，踏上木道，聽腳下作響的路。林間明澈，我睜大好奇的眼睛，不錯過一株樹，一片苔蘚，一塊凸起的巖石。這里聽不到雜亂的聲音，一陣舒緩的風，幾聲清脆的鳥兒啼，像山上的積雪一樣清凈，在林間我想一路狂奔。

木道隨地勢起伏，粗糙的木板，經過無數游人的踩踏磨得光滑。只是在陡坡處和險要的崖邊，有一段用碗口粗的松桿做的欄柵，防止游人發生不必要的事故，也可以扶一下，休憩勞累的身子。在走下十幾級木臺階后，前面有一片空地，溪水向林中延伸。

這時我走得渾身發熱，突然看見清亮、水流潺潺的溪水，我蹲在橋上，注視流淌的溪水，它是那么的文靜，沒有一點野性的恣肆。水質純凈，宕迭的流淌聲悠遠而深沉，它在訴說山的博大，還是古老的大自然的神奇。河床中間，有幾株橫下的倒木浸泡水中，水流到那里被阻擋一下，然后又歡快地向下游流去。

春天的林中，溪水兩岸覆蓋冰雪，雪已不是純白，像人的記憶有些模糊了。這一細節讓我有了說不清的感傷，我想到“流浪”這一詞所蘊藏的意義。一根枯枝在水中向遠處漂走，寒冷的冬天，鋪天蓋地的冰雪，咆哮的風暴都沒毀滅它。在春暖花開的日子，它在溪水溫柔的懷抱中，告別大山去遠方，它到哪里去?

我記住了小木橋，記住了這條溪水。是這座大山吸引我來這里，溪水和小木橋讓我有了懷念。

繚繞的山路

一條路通往遠方，它像流動的河，漂載往來的汽車。這條路通往長白山，陪伴多少游客走進山的懷抱，山的莊嚴、安穩，感動幾多旅人。

清晨下起了雨，雨絲細密像一杯醇香的清茶，溢出裊裊的香氣。這種情調傷感，想起古代驛道邊折柳送友人的告別。我在旅館的窗子前，觀望雨中的那條路，我將沿這條路，離開這夢一樣的長白山。

坐上汽車的瞬間我不忍心回頭，向那個方向望去。這座山像磁鐵吸引我心靈的指針，短暫的兩天相聚我又將離去。車子啟動了，我默默地和它告別，汽車駛出二道白河，淳樸的小鎮存在記憶中。公路兩邊的樹木多了，山崗起伏，鋸齒般地延伸，搖落車窗玻璃，濕潤的風撲了進來。山野的氣味，清新而強烈，使寂寞的旅途有了美好的想往。

去五鳳有兩條路:一條是平坦的公路，另一條是崎嶇、顛簸的繞山的泥土路。朋友為了我更多的領略山的風格，毅然把“桑塔納”開上了山路。在公路和山路的銜接處，車輪一接觸到泥濘的土路，人變得興奮了。山間寂靜，一望無際的林木，變化多端的景色對于我感觸很深。在熱鬧的城市里生活久的人來說，一棵野草，一滴露珠，一塊巖石，都是新奇的發現。人沉浸在驚喜與單純的快樂之中，雨中的春天在山野旅行，可謂是奢侈的享受。坑洼的路面，積存的雨水被濺起，擋風玻璃上落下了斑點的痕跡。車子的速度減慢，不可能像在公路上奔跑。車子向大山的腹地奔去，路向上盤升，霧在山頭纏繞，一絲絲，一縷縷，蓬蓬松松，人無法辨清山頭的形狀。

山路狹長，依山而筑，車子碾下的轍印，清晰地烙在路上。這條路如今很少有機動車行走，大多數是山里人進進出出，車上載的是采摘的野果，或是秋天收獲的山貨運到山外。牛車在路上慢悠悠地走，脖子上的鈴鐺聲在山野回響。清脆的鳥兒叫，像流浪的歌聲，聽后有了渴望和幻想。在無邊的大山中，鳥兒的鳴唱，讓人忘記了塵世的煩惱，有了浪漫的沖動。是太多的傳說，使山有了神秘，還是有了山的神秘，使山的傳說更久，更廣闊。

一棵樹像人一樣，有年齡，有情感，有生老病死。它是大自然中的一部厚書，每一次閱讀，我們都會讀出陽光的聲音，風的怒吼，夜的安靜，秋的浪漫，冬的凜冽。鳥兒畫下的符號是那么樸實，一株株樹木閃閃而過。

人和土地的關系不是故事的情節，那是生命與生命的相依。大山是親人，它不會背叛，人們有永遠不盡的思念。

長白山區的五月，正是金達萊盛開的時節，在春寒中開滿山崗，把春天送往季節的深處。

金達萊

一簇簇金達萊，在細雨中如一支火炬，燃燒成火的海洋。北國的春天透露獷悍的野性，聳立的山崗，像男人肌肉發達的脊背。一層層巖石的紋絡，像歷經滄桑的額紋，金達萊使堅硬的表情有了一縷溫情。

春寒，冷雨，沒有淋落金達萊的花瓣，它卻開得絢麗，鮮活，迎接濕漉漉的雨絲。在雨中，林木一點點豐富了，可以聽到鳥兒的聲音，很難見到身影，它們歌唱春天，懷念遠去的冬天。“桑塔納”停在路邊，我下了車，奔向山坡上的金達萊。

土路泥濘泡得松軟，我的鞋子粘滿了泥水，身后留下了一行腳印。金達萊散漫樸實的氣息，沒搽一點粉脂，完全是自然、健康的色澤。我觀注金達萊，觸碰濕潤的葉子，水珠在葉脈上流動。

我想起了少年時這個季節的街頭，放學回家的路上，我用僅有的一毛錢，買了一束結滿花骨朵的金達萊。賣花的女孩，年齡比我大不了多少，穿一件褪色的、打補丁的格子衣裳，春風吹紅她的臉。地上擺的筐中裝滿了從山上采來的金達萊，花枝的根部割斷的茬口，白得像冬天純凈的初雪，淌著鮮潤的汁液。很多人圍在她的身邊，她耐心地給買花的人講述，怎樣養金達萊。她說:“這花潑實，不嬌貴，給一點水就行了，不需要精心侍弄。”我按照她的指點，找了一個罐頭瓶子放上清水，把金達萊插了進去，擺在窗臺陽光多的地方。屋子里溫度高，光照充足，催生它比山中的花早放，我每天起來后什么事都不做，先趴在窗前看花骨朵的變化。那期盼是美好的，歡樂的時光只屬于童年和那個獨特的年代。各種各樣的事情像紛亂的煙云，在漫長的歲月中遺忘，一件普通的小事卻成了心事。金達萊開了幾朵，花期維持了幾天我記不清了。金達萊的根脫離了土地，依靠水生存，它的根不可能深扎。燦爛是短暫的，凋謝的花瓣丑陋不忍入目，充足的水份也無法恢復它的生機，枯枝支楞八翹失去了生氣和光澤。窗外閃電似的春天，像一輛金光四射的馬車，轟轟隆隆地在天空旅行。山里萬物復蘇，金達萊怒放。這一束金達萊沒和伙伴們，在節日一樣的日子共同慶祝、歡樂，像無家可歸的棄兒，過早地結束了生命，丟在院子中的柴垛，在風中抽干，后來當柴燒了。人到中年后，我想念那束命運悲慘的金達萊，它們一株株在我的記憶中，長成了茁壯的大樹，紅色的花葉像飛翔的鳥兒，陪伴我跋涉時間的莽野，度過了困苦的日子。很多次想找機會，到大山中尋找我生命中的金達萊。

金達萊開在山野中，枝干扎在大地上，它的血液中奔流野性的、質樸的激情。在這里沒嬌氣，沐浴風雨，感受陽光，大自然使它堅強，豐富了生命的閱歷。有一天，我在舊書攤上買了一本《朝鮮族民間故事選》，讀了那篇傳說的故事。傳說賦予了悲壯的色彩，寄托了人們對金達萊的贊美。

雨細細的，像古琴的弦絲，彈奏一曲高山流水。一滴雨珠輕輕地滑動，從葉子上滾落，像音符刻在大地上。

我注視，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