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瘋

楊萍姐的故事在我嘴里，她什么事都對我說，因為我與她是比親姐妹還要親的姐妹。她比我大一歲，故她是姐姐。

記不清是哪年，我只記得15歲時隨我爹從山東老區來到這座江邊城市，那時我們山東人就一批又一批來到這座城市做蔬菜生意。到現在，山東蔬菜攤位差不多盤踞了全城的菜場，鄉下人進城還成就了古城的一大景觀;這里的城里人稱我們是山東侉子，或叫“山東吉卜賽”。我與楊萍在老家就是一個李莊的，自小就是好朋友，是小學﹑初中的同學，又是同一年出來做生意;所以，我倆只要一有空就在一起說掏心窩子的話。現在我與丈夫經營著一家小飯店，就在她家的攤位上買蔬菜。如沒特殊情況，我天天都能見到她。

我與楊萍真心相處，最重要的原因，是她幫助我說動了我的父親，同意讓我嫁給現在的丈夫阿宏。因文學的共同愛好，我與古城當廚師的阿宏貼心貼肺地戀愛，爹說什么也不同意，我不敢違抗爹，可楊萍支持我，認定初戀最純情也最難得，我死活不肯放棄。爹有他的理由:我是獨生女，娘死得早，全靠他又當爹又當娘地把我拉扯大的，做女兒的得聽他的，要嫁就得嫁個山東小老鄉;他認定，城里人是不可靠，與鄉下人習性相背，嫁不得的。沒想到過了兩年，爹得了不治之癥，彌留之際他認了沒爹的楊萍做干女兒，要她照顧我這個妹妹。楊萍見機行事，在我爹床前長跪不起，苦苦為我的婚事求情。我爹見她如此講義氣，心一軟也就答應了我的婚事。我有今天的幸福，之所以當了10歲女兒的媽與飯店老板娘，從根上說，還真是虧了楊萍姐呢。

楊萍不幸福，似乎命中注定她就是個不幸的女人。

對一般人來說，男女初戀僅是一生情感生活的小小序曲，很容易隨時間流逝而淡忘;可對楊萍來說，初戀卻刻骨銘心，像一根扯不斷的紅絲線，左右她的一生。在老家小鎮上初中時，她當外語課代表，就與年輕的外語老師鐘亦夫師生戀，一個非她不娶，一個非他不嫁;男的說不管遇到什么情況，都一定娶她。后來楊萍的肚子大了，此事再也瞞不住，鬧得滿鎮風雨滿鄉婦孺皆知。她爹死后由她娘做主，說什么也不能讓她跟那個自稱揚州人的老師鬼混;再說她娘與楊萍在老家也沒法呆下去，簡直要被鄉親們的唾沫活活淹死。楊萍生下私生女之后，她娘也沒讓她看一眼，就把可憐的嬰兒送給了小鎮上一戶沒子女的人家。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就這樣，母女倆也隨鄉親們來到古城做生意了。

剛來不久，楊萍的不幸接踵而來。世界上什么最狠?錢最狠。幾個追債的親戚追到古城來要債，就為追還她爹死前治病的那2000塊錢，她娘只有打女兒的主意，一來還債，二來早點把楊萍嫁個男人，免得再鬧出什么沒臉面子的事。女兒心里還藏著那個“揚州人”，不管女兒哭得死去活來，她娘還是狠心把她嫁給了現在這個本不相識﹑出錢還債的老鄉王大柱。說是嫁，其實就是賣身，其實也就是同居;像多數南漂人一樣，也沒領結婚證。

這個沒討過老婆的光棍，比她大28歲。在老鄉們的眼里，王大柱是個傳奇人物。聽說，在高中一年級的時候，他英語考試得了58分，認為任課老師故意不給他及格，就到校長室大鬧，打破了校長室的幾塊玻璃。“文革”初期，他因此就成了反資產階級教育的“英雄”，理所當然地當上了學校紅衛兵“縱隊司令”。大串聯的時候，他居然冒充大學生混到北京一所大學的造反派里造反，還當了一年的沒人肯干的“牛棚司令”。重點對18位國家級的“反動學術權威”實施重點“專政”。后來，他又在武漢廣州哈爾濱等地跟著造反派“武斗”與“打砸搶”，在江湖上混跡了兩年，直到“文革”的清理階段，他哪兒也站不住腳，才無奈回山東老家。那時幾個姐妹先后出嫁，后來爹娘都沒了，他做點小買賣混日子，也沒娶上媳婦。據說他有怪癖，一個人獨處的時候，喜歡揮舞著兩只手，動著兩只耳朵，嘴里總是嘟噥著什么;鄉親們都說他有精神病，到底什么病，誰也說不清。

楊萍跟了這樣一個男人是她娘的錯，如今她娘死了，再也看不到女兒所遭受的凄苦。大柱應該知足，楊萍為他生了兩個可愛的女兒;她每天從大早起就守著攤位做生意，還邊照顧孩子帶燒飯，一天下來累得骨頭散了架;而每到晚上，五大三粗的男人喝足吃飽，就做他的功課，在她的裸體上發泄欲火，更是發泄內心莫名其妙的情緒，直到他發泄完了為止。有時候楊萍不答應，他會沖著她動巴掌，還會跑到三里橋建筑工地附近的“快餐店”，花二三十元買個女人打炮。或者，他就跟幾個賭徒賭一夜，把身上的錢輸個精光。楊萍認命，看在孩子的份上，聽憑性魔這么折騰著過日子。其實，兩人磕磕碰碰，還多為做生意的事。楊萍總是以誠信為本，按質按量按價做買賣，決不讓顧客吃虧。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靠她的臉蛋與微笑做生意。她跟她當年的英語老師學會了英語會話，有時還吸引老外來買她的菜和水果。大柱呢卻不，他學會了商人的唯利是圖與奸詐，對顧客偏要短斤少兩，或者以次充好，尤其見了那些前來買菜的官太太，他更要宰她們。在他眼里顧客好像都是敵人，滿腔是恨，背地里罵道:他娘的，對這些城里人，你不宰他宰誰，他們憑什么吃的住的用的比俺強?俺憑什么在這鬼地方賣菜還受窮?我經常見到，顧客回過頭來跟他算賬，這時他總是動著耳朵，與顧客強詞奪理。遇到認吃虧的也就不跟他吵了。遇到不肯罷休的，就跟他理論。這個時候楊萍總是跟顧客賠禮道歉，退錢或者補菜，糾正他的欺詐行為。她愈是向顧客賠禮，他大柱就越愈是暴跳如雷，經常還當著顧客的面打罵楊萍。就說前些時吧，我檢查從大柱手上買回的菜，青菜蘿卜洋蔥刀豆什么的，樣樣量都不足，平均每斤摳三兩。我也火了，打電話問楊萍，才知道原來大柱在電子秤上做了手腳。他搶過話機跟我說誤會誤會，算是打過招呼，還死皮賴臉地說:“你也是有錢的城里人，有錢的就該宰，我不宰你就是別人宰你嘛!”

我越來越感到楊萍的精神要垮，30歲剛出頭的人倒像40歲了。她也想按城里女人打扮自己，他男人卻要她做安分的鄉下女人，不讓她美容養顏;只準用一元一瓶的雪花膏，只準穿素色的舊衣服，一年四季只準在家擦浴，就連女浴室也不讓她去。大柱說女人打扮自己是妖，就是賣騷。按他的說法我就是“騷女人”了，阿宏總是買好的化妝品給我，還花1000元在美容院買年票，包了全年的足底按摩。這些楊萍也想，就是那個男人不準許。其實，準確地說楊萍是得了抑郁癥。原因是，她心里還活著她的情魔，即那個她深愛的老師，還時常想著那個被遺棄的女兒。她犯傻似的，一有點空閑居然還默默自學英語，是因為她心里總是懷有一個早已絕望了的守望。也怪，大柱只有一件事不管束她，那就是讓她自由地學英語。

楊萍的夢還真地醒了，沒想到她所守望的鐘亦夫忽然來古城找她。他當年一個名牌大學外語系的高材生，響應政府號召，滿懷支持貧困地區的熱情到山東來，沒想到命運跟他開了個玩笑，卻把一個光榮的積極分子變成“強奸犯”，可恥地被學校開除。他跑了廣州﹑珠海﹑南寧﹑福州，最后在深圳落腳，開了一家pingping翻譯公司，慢慢地發展并發達起來。他幾下山東，前些時終于打聽到楊萍的下落。他先找到我說要見楊萍。他明知道她已有老公與孩子，還是堅持要見她。楊萍先是猶豫，后來卻說:“我答應過等他，我失信了，一輩子都欠他的情。我沒有不見他的道理。”

亦夫與楊萍在唐人街賓館見面。真的見面，兩人就好像在夢中，一時驚呆，對視好久不說話不動作，此時無聲勝有聲。還是男的先說:“是我害苦了你。”女的說:“是我對不起你。”于是兩人相擁而哭，哭完了，兩人又開懷大笑。這時楊萍對著鏡子看自己，發現自己還是那個15年前的自己，那大而明亮的眼睛還是脈脈含情，那杏果臉還是白晰而細膩，那頭發還是黃而微卷，奇了，怎么沒變?面前的男人除了留了兩鬢的絡腮胡子外，還是15年前的外語老師。她又回到從前少女時代的感覺。對她來說，15年前的那種愛與被愛的感覺此刻又回來了，而且迅速膨脹起來。亦夫抓著她的手細端詳，心疼這雙賣菜的手失去女人的光澤而有些粗糙，眼睛濕潤起來。憑她過去的經驗，他一抓住她的手，就要吻她;這時他也會意識到該做什么。楊萍聽憑亦夫吻她，她感到他從來不是她的老師，而是她的大哥更是她的男人，當年給她的那種安全感與依戀感此刻又回到全身的血液里。她感到，他對她動作的輕柔里，充滿了疼愛與欣賞。而不像大柱那么粗魯與強暴，那個男人從來不吻她也沒欣賞過她。她被亦夫輕吻時，她才真正感到自己是個女人，是一個被男人疼愛的女人。他在鏡子里看她，是世界上最美的中國女模特，任何畫家都畫不出的美人。他告訴她:他結過一次婚，第一個女人不想生孩子，背著他偷足了錢，就跟他鬧離婚了。后來他跟一個川妹子同居一年，她破譯了一張銀卡的密碼，偷了他10萬元就失蹤了。

“你愛我，就是因為我的的身材好看嗎?”她問。

他回答:“是的。但不全是，我更愛你那顆心，單純﹑善良而又溫柔。”

“可我不是你過去喜歡的小妮子了，老了，看肚皮也花啦。”

“不，你沒老，愛情會使人年輕!”

阿宏找到朋友的一套空房，當他倆臨時的“愛窩”。楊萍背著大柱與亦夫幽會纏綿。亦夫想帶她走。她是想跟他遠走高飛，但她是娘又丟不下兩個女兒，心里充滿矛盾。深圳與古城畢竟相距數千里，兩城戀畢竟有太多的相思之苦。亦夫每次見楊萍，都催她盡快離開大柱，并且答應把兩個女兒也帶到深圳。而楊萍覺得就這樣帶走孩子，對做爹的大柱也不很公平，他也不會善罷甘休。她苦惱極了，這樣偷偷與亦夫保持著情人關系，覺得對大柱特別歉疚。也怪，自從跟亦夫見面之后，楊萍變了一個人:氣色好，心情好，同時她被大柱打得也更多更狠了。她挨打，是她要為亦夫守身，晚上總是不讓這個男人進她的身子，一見他扒她的褲子就惡心，有時吐得男人滿身都臟。即便如此，男人還是不顧她的喊叫，不顧左鄰右舍的安寧，甚至不顧小房間里睡覺的女兒，發瘋似地強暴她。她感到自己是一頭被他宰殺的羊，嘴里只能無奈地“你是豬”、“你是豬”的罵，任他千刀萬剮，那痛感直連她的心窩。她受不了他的性虐待，覺得對這個男人的一點愧疚感，也因他的一次次暴力而蕩然無存。楊萍終于有了她離他而去的想法。

那一天，亦夫打電話給我，要我約楊萍在我家見面，說有一件禮物要當著我的面給她，我很疑惑，你們約會不去“愛窩”，干嗎到我家?送楊萍的禮物為何還要當著我與阿宏的面呢?

誰也想不到，亦夫帶了一個叫季杏兒的姑娘來，徑直走到楊萍面前說:“這是你媽媽，認你的母親吧。”我們都驚詫不已!這十五六歲的姑娘，亭亭玉立，活脫脫一個少女時代的楊萍，臉蛋，眼睛，鼻子，身材，沒有一點不像。只是那眼神眉宇間透露出來的聰明與機智與寬厚，完完全全地像亦夫。從她生下來，姥姥就沒讓她娘多看幾眼就把她送了人，這對一個母親來說，還有什么比這更愧疚的呢。楊萍差不多昏厥了過去……可女兒哭聲中一聲又一聲“媽媽”的叫喚，又讓她清醒過來。她淚如泉涌，緊緊把女兒摟在懷里，一個勁兒地吻她，時而又捧起女兒滿是淚水的臉左看右看。她這才想起，這珍貴的禮物給她的不僅僅是無比驚喜，而且是無比的幸福!這個從天上掉下的女兒，是她與亦夫初戀時愛的創造。她又把亦夫拉過來吻著，吻得亦夫淚流滿腮，她發瘋地吻父女倆，全然不管我與阿宏的存在。

愛，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有一種觀點說:男人更迷戀女人的身體，女人更迷戀男人的溫情。這話也許有道理，但亦夫經過“強奸犯”的磨難之后，有了一般男人所少有的愛的責任心。他下決心要找到杏兒。也巧，那養父母家在抱養杏兒三年之后，養母居然一胎三鳳，生下三個女兒。養父母說，是杏兒這個“壓頭女兒”，帶給一家人好運。她像親生女兒一樣，得到養父母的寵愛。亦夫去認領的時候，養父母自然不肯;但亦夫反復說明:杏兒還是你們的女兒，認領她只為找到她的母親，而且他要跟她的母親正式結婚。養父母早就認識這位鐘老師，對他“強奸犯”的故事耳熟能詳，因此被他的責任心所感動，最后答應了他，而且謝絕他給的20萬元經濟補償。天底下的情觴有著驚人的相似。亦夫含淚說了他與楊萍重演了他父母親的悲情故事:他父親年輕時戴著右派分子的帽子，發配到蘇北一個窮縣城當中學語文老師，也與他的學生——縣城“走資派的女兒”初戀而生下他;一對有情人，遭遇當時的“文革”環境的迫害而生生離散。3年后“強奸犯”的父親從監獄里出來，才找到亦夫;父親卻沒有兒子幸運，再也沒有找到亦夫的母親。她，因父親的牽連而早就被造反派折磨致死。

亦夫說著，從懷里掏出一枚藍寶石的戒指來，慢慢走到楊萍面前說:“這是我母親的唯一遺物，是我父親給我母親的定情之物。母親死前又托人轉交給了父親。現在給你。”他說完，杏兒接過戒指，給媽媽戴上。然后誰也沒想到，懂事的女兒撲通一聲跪下說:“媽媽，你就答應跟爸爸結婚吧……”

這次見到杏兒之后，楊萍暗自下決心要離開大柱了，再說，她又懷上了亦夫的第二個孩子。就在亦夫到深圳安排杏兒讀書期間，她琢磨著怎樣跟大柱提出分手的問題。她這么決定了，她也就開始跟我學打扮了，搽粉霜，抹口紅，畫眉毛，穿起時尚的春裝。她這么做，等于公開向大柱宣戰。就在她打扮的第一天，她菜攤上的生意就紅火起來。化妝這玩意兒還真是女人的法寶，它讓楊萍憑添了幾分靚麗，吸引男人的眼球那是自然，女人也喜歡美麗的女人，也都到她攤兒上買菜來了。一天下來比平時多賺了三四倍。大柱開始一直心里犯嘀咕，這娘兒春騷什么勁，看我怎么整治你。可眼看著因她的化妝，錢就花花地從他手里過，誰還跟錢有仇呢，他也就樂了。

晚上，大柱因多賺了錢也就多喝了幾杯酒。喝酒的時候，他心里特興奮。他娘的，你想打扮就打扮吧，能賺到錢俺就不鬧心了，再說，你變俊俏了還能讓我多長了精神呢。他走到床前，嘻笑著對楊萍說:“今晚好好樂一樂。”說著，就動手扒她的衣服，還沒等她反應，女人就哇一聲嘔吐起來了。等她吐完了，楊萍更清醒了，沒錯，確認自己懷孕一個多月了。大柱再動手的時候，她自己只感到全身勇氣直接從喉嚨里噴出來，火辣辣地變成了她的吼叫:“住手!強奸犯!”她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脖子，怎么把平時男人動粗時的那句“你是豬”，忽然變成了“強奸犯”呢?那肚子里的孩子告訴她，是亦夫給了她與眼前男人說“不”的底氣，大柱再也沒有他隨便蹂躪自己的自由與權利了。大柱壓根兒沒想到她會對他吼叫，反而冷靜下來，說:“你弄弄清楚，你是我老婆，我想干你就干你!”又動起手來，說:“不依我，就掐死你!”他做夢也沒想到，話剛說完，他得到的她回答，不再是往日的逆來順受，而是啪啪的兩個響亮耳光。大柱從沒受過她如此強烈的反抗，自然又是狠打她一頓。男的問:“你看上哪個男人啦?”女的居然反了臉了，出奇地平靜，回答:“我早有男人了，敢對我怎么樣?”男的不信她的話，說:“你敢跟哪個男人睡，我要他的命，也把你的命搭上。”女的說:“你管不著。我跟你離了!”聽到“離了”兩個字，大柱歇斯底里地發作起來，把兩個女兒嚇得從床上爬起來，偎著媽媽直哭。對楊萍又打又罵之后，大柱還沒解心頭之恨，你不是要跟我離嘛，看老子現在就把你做了!他脫了褂子又想脫褲衩……楊萍抱緊兩個女兒，立即吼了起來:“王大柱，你不是人，是個畜牲!”他這才注意到兩個孩子恐懼而又怨恨的眼睛，這才想到自己還是兩個女兒的爹，做爹的尊嚴還是不可丟的。于是他嘴里只得念叨著，“反了。對，造反有理。”他這才把沖著楊萍咳出的一口濃痰，咽了回去，悻悻地出門了。

當王大柱終于弄明白，這個臭婆娘鐵了心要跟著一個“強奸犯”破鏡重圓，而且真要離開他的時候，他覺得這個社會故意跟他作對，整個世界的人都是他的敵人。他求我做楊萍的工作，讓她離開亦夫，我沒理他，他把那口咽回去的痰吐到阿宏臉上。后來我還聽說，他找那幫賭徒酒友發泄，他們居然也說他跟楊萍沒夫妻相，更說他沒有男人心。他們說:像你這樣不疼老婆，只拿老婆當出氣筒，就是有十個老婆也留不住。他通過一個酒友的關系，找到一位律師為自己維權，感覺那律師不像知識分子，也與楊萍有一腿的樣子，盡為臭女人說話。律師說:按新婚姻法，你兩個沒結婚登記，沒領結婚證，屬于同居，不合法，故不受法律保護;既然是同居關系，只要一方要求解除同居關系，就財產子女等問題，經過雙方協商解決后就算解除了。律師最后說:“她楊萍是自由的，她跟誰戀愛結婚，哪怕現在就跟哪個男人跑了，你王大柱管不了也沒法阻止，法律不支持你王大柱。”他聽懂了，他娘的，法律也故意跟他作對。他精氣神一下蔫了。

后來的故事讓我匪夷所思，似乎所有故事中的人都發瘋了。

楊萍恐懼得要瘋。自從跟大柱挑明要解除同居關系之后，她害怕大柱要殺了她和兩個女兒。可他一反常態，一不打她，二不罵她，三不跟她說話，只是時時沖著她迸射出迷惘的目光。愈是這樣，愈讓楊萍惶惶不可終日。有一次她發現大柱一個人在房間里喝酒，發瘋似的舞動著他“文革”的紀念物——一根橡皮棍，還打自己的耳光，嘴里念叨著:我到底招誰惹誰啦，誰都跟我過不去……什么世道啊，統統是個鳥，是個屁，是個夢!他嗚嗚瘋哭起來……鐘亦夫又一次到這座江邊城市后，追著我與大柱聯系，跟他談解除與楊萍同居關系的事;他說，大柱提什么條件都可以答應。什么都可以答應，他要你一條腿能給嗎?這個知識分子做了10多年生意還是那么迂腐，也確實是瘋了。

真的叫大柱提條件，他似乎一點也不蔫了，不過有了一點紳士的派頭。他跟我說，鐘亦夫得賠償他經濟損失精神損失18萬元;兩個女兒由他帶走并撫養，得培養她們上大學、讀研究生，將來做知識分子;鐘亦夫與楊萍得把他這里當娘家，得認娘家這個王大柱的大哥。因此鐘亦夫得對他王大柱行大禮:送18條中華煙﹑18斤龍井茶﹑18瓶五糧液酒到他門上，才能把楊萍接走。怪了，都是18，他鐘情這個數字。對這些條件，亦夫一一答應。他先辦了一張內有18萬元的中國銀行卡，托我給大柱送去。事情進行得如此順利，感覺有些出人意料。楊萍特感激大柱能讓她帶走兩個孩子，但她又疑惑他的寬宏大度，是真還是假?

行大禮的日子到了。那是端午節后的一天下午，氣氛熱烈，像過節似的。我與阿宏趕來的時候，大柱的一些朋友，以及看熱鬧的鄰居造擠滿了一屋子。大柱想裝一回紳士，給兩個女兒買了新衣服，花100塊錢從地攤上給自己買了一套西裝穿上，人模人樣地坐在客廳中央。亦夫將專賣店送來的中華煙﹑龍井茶﹑五糧液酒，都按條﹑斤﹑瓶的計量單位，按大柱指定的18這個數字，像做孫子似的，低三下四，委曲求全地一一送到大柱的面前。“大哥，不成敬意，請收下吧。”亦夫發出了幾乎是哀求大柱的聲音。也真是太難為他了。他就是求客戶做生意，只不過是在價格與回扣上討價還價，人格總是平等的，聯絡感情也就是請對方吃飯喝咖啡什么的，沒什么太多禮節的講究，從沒送過什么禮品。可為了楊萍能順利離開眼前這個男人，今天他得忍，得心窩上架上一把刀。

大柱拆了一包中華，向看熱鬧的人發煙打招呼:“一家人要說說話，請大家散了。”他安排兩個孩子在鄰居家等著，讓我這個楊萍的干妹妹單獨留下，也算是家里人。等他把大門“嘭”一聲關上，屋里的空氣就像凝固了似的。他開了一瓶五糧液倒在碗里喝起來，又點上煙，他這才拿起電話說了兩個字“好了”。沒過幾分鐘，就進來三個壯漢，動作麻利地就把鐘亦夫﹑楊萍，用麻繩捆在兩張靠背椅子上，然后三人就走了。我這才如夢初醒，我們都進了王大柱預設的套子中了。在這幾分鐘里，亦夫﹑楊萍嚇懵了，不說話不反抗就被束手就擒。等我冷靜下來的時候，才注意到亦夫后悔的眼神。我想，活該，你跟流氓無賴講溫良恭謙，就等于送上門接受他的羞辱。我問:“王大柱，你想干什么?”

王大柱笑笑說:“你們對我行大禮，承認我是你們的大哥，我就得行使我一家之長教訓你們的權力!”說完，他端起酒碗咕咕喝完。我上前阻止他，差一點把我撩倒。他又倒滿一碗，一口氣又干了。他脫了那套裝紳士的人皮，只穿褲衩，赤膊上陣了。只見他兩眼通紅，脖子上的幾根青筋暴跳起來，簡直是個發狂的瘋子。我恨自己不是個男人，要不然揍他，殺了他。我不能救助他們倆個而自卑，只能萬般無奈地當一個看客。他走到楊萍面前，呲呲牙說:“你在沒走出我的大門之前，你楊萍這會兒還是我王大柱的老婆，我還要可以實施你男人的權力。”他不管楊萍嘴里“豬”“畜牲”“王八蛋”“虐待狂”怎么的罵他，兩手抓住她的上衣一撕，胸部就露了，再抓住胸罩左右一扯，白皙的兩乳就暴露無遺。他兩手各抓一個乳粗暴揉捏，一連串臟話就出來了。你是什么東西，你把自個兒看的看得很尊貴是吧，錯，錯，錯啦!告訴你，你是雞，是娼婦，是騷炮眼兒，你跟娛樂場所的坐臺的小姐，馬路邊叫賣的雞婆一路貨。你，我玩膩了的一個騷東西，把這塊破抹布扔給姓鐘的我高興……楊萍已叫罵得有氣無力，亦夫也在椅子上叫罵得聲音嘶啞。“嘩”一聲，王大柱又撕開了楊萍的褲子……

我想，阻止事態的發展只有我了。我假猩猩地裝著勸阻的樣子，走近大柱身邊左“大哥”右“大哥”的叫喚著，就伺機實施我的救助行動。阿宏告訴我:女人在遭遇流氓強暴的時候，自救的最好辦法就是也耍流氓手段，就是使勁抓勒他的下身。我不能讓楊萍當著亦夫的面接受這樣的凌辱，只好以牙還牙，出此下策，義憤激發了我當流氓的勇氣。乘其不備，我使勁“襲擊”了他的要害。大柱喝高了!酒力起了麻醉作用!沒見他對我的突然“襲擊”做出反應，更沒有見他疼痛難忍的表情。怪了。但這一擊，我肯定讓他蔫了，因為他走開了，終止了他的下流行動。我以為惡夢就此結束。可王大柱拿起橡皮棍，搖搖晃晃地又走到鐘亦夫的面前。

“我得好好教訓你!”他舞動了橡皮棍。舞動的時候，我估計當年“牛棚司令”的感覺又在這會兒復活了。可想，他面前浮動著那18張“反動學術權威”接受他訓斥的面影，也許那些教授科學家落魄的狼狽相，又使當年大快人意的感覺充盈他的神經。我確認他是醉了，兩只耳朵一上一下地動，一連串酒后的胡話就出來了。數學家﹑化學家﹑物理學家﹑天文學家﹑哲學，還有文學家﹑社會學家，你們是了不起，但是我可以教訓你們，實行專政!你，鐘亦夫是什么東西?強奸犯!賊!今天老子就得教訓你，你偷了我的老婆，還要霸占我的老婆，我后悔當年沒有揍死你他媽的那些祖師爺!他說著就叭叭叭地抽起來了。幾乎同時亦夫喊叫著“別打啦別打啦”。聽到皮棍聲與亦夫喊叫聲，楊萍兩眼緊閉，口吐白沫，驚嚇得昏死過去了。我這才算看清了，這一下一下的皮棍，不是落向亦夫，而是落在大柱的身上。他嚎哭起來，邊自殘邊哭。他沖著我與亦夫說:“我用這根棍子揍過走資派，但沒碰過18位權威，因為我沒資格碰。”他點根煙，自說自話羞辱他自己了:我是什么?是豬，是畜牲，是王八蛋虐待狂，是流氓無賴!我該死，死了也活該!可誰又知道我啊……這個時候他從房間里拿出一個瓶子來，再沒說什么，頭一仰喝完了里面的藥水。他就倒下了。

亦夫提醒我，我才撥120急救中心電話。就在這時，阿宏估計會出事，故在門外報警并帶著警察沖了進來。見到屋里的情景，警車直接把大柱送到醫院急救。因他喝的是烈性農藥，倒下就沒再清醒過;醫生雖然給他清洗了腸胃，還是沒能救活他。第二天在他西裝的袋里，發現了那張18萬的銀卡，還有一個10萬多元的活期存折。在整理遺物時，我還發現了他那份保存了40多年的那份淚跡斑斑的英語試卷，老師用紅筆批了58分。王大柱還留了個條子，上面寫著“鐘老弟，這些錢留給我的兩個女兒。”當楊萍蘇醒過來的時候，她見亦夫沒事，大笑一陣之后卻變得瘋瘋傻傻。她聽說大柱自殺死了，她說了一句“我害了他”，就大哭，哭完就不再說話了。亦夫堅信她會好起來的。他自信地說，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定會叫喚醒她的媽媽。

最后在殯儀館送大柱走的時候，我看到大柱臉部肌肉有些扭曲;但表情給我的整體感覺坦然而且安祥。人們都說，生者觸摸死者的靈棺，可以帶走身上的病魔以求萬福。于是我跟在亦夫、阿宏等人的后面去摸，輪到我時，剛伸出手靈棺偏偏就被推走了。我忽然懷疑起我的突然“襲擊”，是否真的對大柱起了遏制作用?也許，他本來就打算自己收手。我對大柱懷著深深的歉疚。因為他畢竟沒強暴我，而我倒是實實在在地當了一回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