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夢是一個謎
人總是要做夢的。一個人活在世上幾十年,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時間是睡著的。睡了便可能入夢成為夢境的俘虜。
人是夢的主人嗎?也是,也不是。說是,因為夢畢竟是個人化,以至個性化的。你的夢和我的夢各不相同,不可能服從于統一的規格,像思想改造年代那樣打上統一的烙印。但夢又不完全聽命于人清醒時的主觀意志,身不由己,夢是無法導演,不聽指揮的,夢是自由主義者。好心人在睡覺前祝福道:“愿你今晚做一個好夢”。卻常常不靈。因而,人未必就是自己夢的主人,且常常是它的俘虜,無法逃脫的俘虜,精神的俘虜。
誠然,夢是一種生理現象,卻更是一種心理現象。因為它的運行,活動,流轉,主要受心理狀態的制約和支配。人生活在社會上,醒著的全部思想行為,處處被社會牽引和約束,個人的自由度是極有限的。在自然人和社會人之間,有許多矛盾沖突,區區個人,渺小個人,社會上的小小老百姓,弱者之流,其煩惱與苦悶,不一而足。這些,醒著時得不到渲泄,有些便曲折地隱藏,掩映在潛意識中,從夢里似有若無地露出一鱗半爪。人性,被扭曲的人性,被擠軋的人性,亦能從夢里依稀地浮現出零散碎片。我因而便說,夢是人性的自留地,夢是人靈魂偷渡的隱秘渡口,夢是人的心理世界神秘活動時不自覺留下的一盤錄音,暗夜里,閉上眼,神不知鬼不覺地在腦中模模糊糊地隱現神秘的刻痕,有如唱片上刻痕的回轉。
是這樣的么?只不過是我的一種印象和感覺而已。活了幾十年,在夢之園中的旅痕若是復印出來,怕也大有可觀了。然而沒有,夢是稍縱即逝的。科學技術如此發達,卻無法讓夢在行進時留下一點點可資回憶的影跡,沒有。夢太詭秘,這真是人類文明的一大損失。
俱往矣,一切的夢。我是一個夢的過來人,或許,還是一個夢的戀者。似苦于才疏學拙,對于夢竟不能說出稍有意味的見解。夢太深奧,太復雜,太神秘了,夢是一個謎。
二、永遠的黃昏感
夢是暗色調的,陰冷昏灰,永遠的黃昏感。夢是屬于黑夜的,即使午睡,做白日夢,由于閉上眼,進入夢境,也便走進黃昏去了。這種感覺是它的基調,至少,對我如此。仿佛夢里從沒有輝煌的白晝,耀眼的陽光。東方文化的陰陽對立說中,夢歸屬于負陰背陽的“陰間”,應是無疑的了。
再便是恍惚,朦朧的煙霧式迷離,仿佛也是幾乎所有夢境的特征,如同身在搖籃,在行進著的船上,在顛簸的馬背。
“睡眠是一次小小的死。而夢,是靈魂
的偷渡和逃亡。
搖晃,搖晃,身不由己,
搖晃,搖晃,夢是我們乘坐的一艘船。
(會把我們搖向何處去呢?)
這是我在《搖晃、搖晃,夢的船》里描繪的一種感覺。
“搖晃,搖晃,冬天還沒有走遠,
陰沉沉的黑燕子,飛著,飛著,黑的雪。
全世界都在下著黑的雪,道路嚴寒。
靈魂偷渡,我和我的馬,能走得脫嗎?”
在另一章散文詩里,我寫的是騎在馬上的感覺,無論在水在陸地,搖晃感一樣。讓人不無遺憾的是,不論是喜是悲,所有的夢都是短暫的。當她逗引了你,迷醉了你,讓你感同身受地沉浸在悲或喜的感情中時,夢忽然醒了。“我被卸在醒著的岸上,”這時候,便有一種悵然若失之感,難以釋除,這便是夢帶給人的一種煩惱了,尤其是那種“要相見除非是夢里團圓”的“好夢”。人們每將對于逝去或遠離的愛者、親人、好友的見面,寄托于夢。這原是極可憐的“安慰”,但夢并不由人自主,不能“召之即來”,卻必“揮之即去”。我曾在夢中和一久別的摯友相逢,剛沉浸于喜悅和幸福感中,夢便“斷”了。醒來的失落感卻久留不去。我曾以四句詩記下了這種感覺:
夢里悲歡難再得,
柔情似水各西東。
溶溶一月歸山去,
更向何處覓飛蹤?
三、靈魂的偷渡
在科技化、商品化社會,在社會共性吞噬著人的個性、千篇一律日益成為明顯時代特征的今天,夢便是一個難能可貴的“桃花源”了。可惜的是,它的自由度其實也很有限。夢中人在情欲的撩撥、精神的渴望中苦苦尋找一盞燈,卻總走不出自身思維形成的重重煙霧。想得的難以獲得,怕什么偏遇什么。我做得最多的夢是考試,是失業,是迷路,是找不到家,是深陷泥潭、迷宮,是地獄般的恐怖,是找不到愛者與親人的失落。所有這一切,并不是完整、清晰、紀實性的生活翻版,不,不是。夢的結構與圖像的展開,不取新聞報道的形式,報告文學的形式,而是打碎后重組,而是點滴的閃現,而是意識的流動,而是似真猶幻的變形,而是曲曲折折地反映。夢與現實的關系,正是如此創造性地濃縮,奇妙地連接著的。
一只“黑盒子”,一只現代人用以“孤芳自賞”或“聊以自慰”的“黑盒子”,在一切都“公共化”了的現代社會里唯一保留著的“孤獨藏身所”的“黑盒子”。
說一個我自己的夢吧。
有人讓我突擊抄寫一份公文,長長的密密麻麻的字,要得好急。誰讓抄的?當然是上級,上級。一種緊迫感,匆忙感,驚懼感。窗子外面又下著雨,雨打濕了窗紙,打濕了我還在抄寫著的稿紙,模糊了墨跡。而又沒有一盞燈,午飯前必須趕出來,送過去。
出門,屋外是一片廢墟。天光出奇地蒼白如一些驚慌失措的眼睛,坍塌的墻垣,瓦礫與柵欄。廢了的門,東倒西歪像是一場轟炸一場戰爭一場擔驚更怕的災難降臨。
偏遠處可以望見一座褪了色的朱門,剝落了,好像一座古廟之門。
我走過去,踩著滿地泥濘,拔不動腿。
我俯身撿拾泥水中被風飄走的紙碎片,那便是我趕抄了一上午的“公文”……
(對于一個小人物,對于一個卑賤的靈魂,命運便這樣來開你的玩笑。)
你能夠將那泥濘中的幾千個字的碎片拼起來嗎?
當然,夢中出現的情節是虛構的,不是生活的實錄,但它反映的心理真實,完全是我俱備的。只有曾經當過小職員角色的人才會有這種畏縮、卑賤的誠惶誠恐式“小媳婦”心態。
另一個夢更短小,情節更“離譜”,距真實性更遠了,但所反映的小人物心態,也同樣真實而傳神。
我手中拎著一只籃子,里面盛滿了水,干凈的銀子樣閃亮的水,在滾動。忽然間,一條魚從水中跳了出來,跳出籃子便化為一支劍,佩在將軍的腰間了。
雄姿英發的將軍在校場檢閱。他忽然向我走了過來,笑容可掬。
我緊張極了。一種機遇感,一種榮耀感,油然而生。我想伸出手迎接他恩賜的一握,但是手里拎著一籃子水呀,怎么辦呢?我竟愚蠢得忘了扔掉它而把手伸出去。
心慌意亂,檢閱式早已結束,將軍和他的劍,握手的機遇,統統煙消云散了。
籃子里的水漏失一空,這是個隱喻吧?機遇錯失,小人物的心態暴露無遺了。靈魂深處的猥瑣和卑賤,一種精神創傷的反映。
四、現實與現實的超越
重溫舊夢,感慨萬千。雖然我自己的夢,卻不是我的“作品”。不知道夢到底是如何組織,結構成型,而又自然而然地以意識流的形式自動化“放映”,一如打開電視機觀看電視劇那般地“習以為常”。對于這些夢的“問世”,我深感神秘,它們的“創作”比許多平庸和低俗的文學藝術作品遠為高明,值得我認真地體味,琢磨,研究,學習。
我想得最多的是夢與現實的關系。它的來源緣于現實,即使是情節怪誕的夢,也能追尋出其隱秘的現實根源,這是毋需一一求證的。值得借鑒的,乃是它源于現實而又超越現實的寶貴經驗,至少,從我所體認的最精彩的夢境里,我覺得其超現實主義藝術手法的運用,是很成熟和高明的。
對我來說,夢是小說,是意識流,是荒誕派,是黑色幽默,是朦朧詩,是隨意性,是電視劇,唯獨不是千篇一律套話連篇的“報道”,也不是導向“正確”、概念化教條的復制品。就藝術手法來說,意象、隱喻、象征,錯位、變形、夸張、朦朧、恍惚、動蕩、模糊、意識流和細節真實的跨時空組合、拼貼,情節的變幻莫測離奇荒誕甚至魔幻恐怖,幾乎都有成功的運作,卻總保留著一種復雜的心理真實,準確或曲折地反映了人世間本質的真實。不妨以一個夢境的構成加以說明。
從一間屋走進另一間屋,電視機開著,音樂似一些小蟲滿地爬行。
我在掃地,卻看不清他們銀色的滾動。
我在掃地……
忽然間電視機不亮了,主人們魚貫而入,多如過江之鯽。
我走出去,我的任務已告完成。
夢中的這一情節是跨時空的“自動組合”。當然,它不是現實生活的直接摹寫。但確有現實的影子。我在少年時當過學徒和小店員,“掃地”的營生以及見“主人們魚貫而入”便慌忙“閃出去”的那種經歷與心態,便來自于幾十年前的“現實”。但那時是沒有電視機的,夢中的這一情節,便是“超現實”的虛構了。
然而夢還未完。“我走出去”之后,出現了更大的“跨越”,鏡頭移向了“野外”:
我把我自己掃出了夢境,走到一條長河的盡頭,兩岸高樹,不長葉子,枝椏上聚滿了銀白色羽毛的雞,眼睛像一粒鈕扣,冷冷地藍色。
她們一齊以陰森的目光向我逼視:
“你是誰?”
這個情節的出現完全是夢的創造者的“神來之筆”,凜冽清冷的黎明河邊,尤其是那“白色羽毛的雞,眼睛像一粒鈕扣,冷冷地藍色”,實在美,美得令人心悸。我見過這種藍眼睛的雞么?見過,也許在生活中,也許便是在那夢里。
我格外欣賞此夢的原因,恰恰在于她的自然組合,在于意想不到的色調轉換,在于清冽的黎明與藍眼睛的雞所體現的那種孤獨感的冷雋和美。它也許隱喻著什么,也許不過是一種美的閃現,便已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