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晌午時分,安寧騎著一輛破自行車進入小區(qū)大門時,被門口的保安叫住了:
——喂,收破爛的!來來來,過來!看什么看,說的就是你!
安寧只好掉轉(zhuǎn)車頭,惶惑不解地移到那個保安面前。保安的個子很矮,但頭昂得很高。高個子的安寧跟他說話有點居高臨下的意思,但他的語氣一點也不居高臨下,而是很客氣地問了一句,你叫我嗎?請問有什么吩咐?
他這一客氣,矮保安更神氣了:喂喂,你跑錯地方了吧?
……沒有啊?安寧說著,又往門外走了幾步,看見大門口確實掛著“安富居莊園”幾個金光閃閃的大字。
——看見沒有?你識字吧?這里是你隨便進的嗎?保安繼續(xù)訓(xùn)他。
我,我就住里面啊。安寧說。
你住里面?什么時候住的,啊?保安惡聲惡氣地問。
住一年多了。安寧說。
別胡說了,你住一年多,那我怎么不認(rèn)識你啊?
是這樣的……安寧想了想,不知怎么解釋好。原來,原來我是開小車的,就是那個,那輛奧迪A6,你還記得嗎?
哦,奧迪A6啊——保安兩眼頓時放出綠光來——怎么了?奧迪A6怎么了?車呢?出車禍了?
怎么說呢,差不多就這回事吧。安寧含含糊糊的,想含糊過去。他不想把這個倒霉的故事一天重復(fù)N遍。他總不能逢人就說:奧迪的主人X局長貪多了出事了玩完兒了;作為他的小車司機,也跟著一起玩完兒了;都說“私機”是首長的心腹,如今首長進去了,總不見得將心腹也帶進去吧?新首長又帶來了新的心腹,安寧我,一個合同工,理所當(dāng)然被解除了合同。
安寧咽下千言萬語,朝那個趾高氣揚的保安客氣地點了點頭,推車欲走時,卻又被叫住了:
——喂等等,我還沒問你呢,你住幾幢幾號?矮保安還不想放過他。
我,住,9幢303,安寧吞吞吐吐地說,哦不,現(xiàn)在,住14幢104……
——你到底住幾幢幾號?保安不耐煩了,一對懷疑的目光像兩把錐子,要把對方錐個穿心透。
都住,呵呵,都住。安寧含含糊糊的,想含糊過去。
他也不想把這個倒霉的故事一天重復(fù)N遍。他總不能逢人就說:我原先住9幢303,后來工作丟了,老婆離了,房子因為在老子的名下,所以總算保住了,現(xiàn)在不得不將它出租給別人,撈點生活費,自己卻委身于別人家的一間車庫……
但保安卻不放過他。看來,今天不把這個故事原原本本地講清楚、講詳細(xì)、講透徹,是不行了——不能過關(guān)了,不能脫身了……
保安在聽完他的故事之后,終于表示,準(zhǔn)備認(rèn)可他。保安一指小區(qū)大門西側(cè)的一家租借碟片的小店,說:照你這么說,那個開店的小嘉,就是你的老婆啰?
唉,前老婆,前老婆。安寧感到無地自容。
哦,就是跟小夯好的那個婆娘吧?另一個胖保安插嘴說。他一直坐在角落里曬太陽。
小夯?小夯是誰啊?安寧本能地問了一句。
呶,那個胖保安用手指了指小店門口。安寧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見那小店門口面對面坐著兩個人,在曬太陽、聊天,這兩個人,一個是他的前妻小嘉,另一個是男的,背對著他坐著,身上穿著保安制服……
這好辦這好辦,你跟我過去,讓那個婆娘當(dāng)面認(rèn)一下,一切不就清楚了?矮保安又出了個難題。這個難題不僅難,而且很刁。
這下安寧接受不了了。別說他現(xiàn)在混得鼻塌嘴歪,無臉見人,就算他混得人模狗樣的,有臉見人,也不想以這種方式去見自己的冤家——前老婆啊!何況,她和他離婚時,沒有得到什么財產(chǎn),一直想找他的麻煩,想找他秋后算賬呢!
安寧的臉一下子陰沉下來,一推車子,悶頭要走,不料矮保安很靈活,一把拉住了他的車后座:
——喂喂!就算你人住在里面,你這車,上戶口了嗎?
上什么戶口?安寧一臉的莫名其妙。
看你問的,怎么沒有一點法律常識呢?矮保安教訓(xùn)他說。人要上戶口,狗要上戶口,對不對?這車怎么就不需要上戶口呢?在我們小區(qū)過夜的車,不管是大車小車,不管是幾個轱轆的車,都要上戶口的。不上戶口就不能進小區(qū)。你以前開的那輛奧迪A6,不也上了戶口,我們保護得怎么樣?
奧迪A6那是公家的,是公家交錢。安寧耐著性子解釋說,這自行車呢,不是我的,我是借我爸的……
——我不管你的車是誰的,是偷來還是搶來的,我們都不管,只要這車進我們小區(qū),就要上戶口,掛我們的通行證。
那……好吧,安寧決定息事寧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失業(yè)以后的安寧脾氣出奇的好。他耐著性子問道:我這破車的戶口怎么上?
好辦,交72元錢,我馬上給你上個通行牌,你這車就暢通無阻了。
7……安寧像被山芋噎了一下,咕噥說,我這破車,被偷了也不值72元錢……
那你去換輛新車嘛,矮保安連諷帶刺、連手勢帶比劃地說:聽說德國產(chǎn)的山地車,一萬多元呢,你換了來,還是交72元,你不就賺了嗎?哈哈哈!
安寧再也不想和這個家伙理論下去了,他將自行車推出了大門,靠在圍墻上,鎖上鎖,心想,這輛破車,哪怕不上鎖,扔在馬路上都沒人撿,還用得著你們保安來保衛(wèi)它嗎?
他返身再進入小區(qū),看見那個矮保安氣得像只癩蛤蟆,肚子一鼓一鼓的,一雙眼睛錐子般惡狠狠地盯著他。安寧還是賠著笑臉跟他打了個招呼:我回家拿點東西,馬上就出來。
一直坐在角落里瞇著眼睛曬太陽的胖保安眼皮抬了一下,嘴角歪了一下,掠過一絲陰笑。
安寧被這絲陰笑搞得渾身不自在。他的背上一直冷嗖嗖的。他甚至有了某種不祥的預(yù)感……這幫物業(yè),這幫保安,個個如狼似虎的,下起手來心狠手辣……
安寧連奔帶跑的,回他的小窩拿了點東西,再趕到小區(qū)大門口——果然發(fā)現(xiàn):他的那輛破自行車不見了!
B
今天夜里輪到小夯巡邏。
天很冷。還下著小雨。小夯身上裹著一件棉大衣,一手打著傘,一手拿著手電,按規(guī)定路線轉(zhuǎn)了一圈。轉(zhuǎn)到小嘉的小店后門口,見里面還亮著光,便敲敲門,想進去歇一會兒。其實是想看看小嘉,和她說說笑笑,再看看影碟,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了。
但小嘉今天沒有開門。誰呀?我。小夯吧?有什么事嗎?沒,沒什么事。我睡下了。哦。想看影碟啊?明天再來吧。哦。
這個小女人,離了婚的小女人,家就是店,店就是家,挺可憐的。他心里想。
我這個窮保安,鄉(xiāng)下人,她看不上的。他心里又想。
于是繼續(xù)朝前走。
路兩邊停著各種各樣的小車。有公車,更多的是私家車。他的實際任務(wù)是,看好那些交錢的車,而在那些不肯交錢的車身上,至少劃出一道傷痕。
但后面這樣的事,他總是下不去手。
也怕萬一。萬一車主埋伏在車?yán)锩妫蛘甙惭b了攝像頭,你這樣干,不就等于送上門去,讓人家逮個現(xiàn)行么?
自從這個小區(qū)里多次出現(xiàn)小車被劃傷的事件后,不少車主都采取了相應(yīng)的對策。保安已經(jīng)成了他們重點防范的目標(biāo)。
就算人家車主沒有埋伏,可小夯知道,這一道痕劃下去,就是幾千元甚至幾萬元的事啊!你的手能不抖么,你的心能不抖么?
可這是隊長交待的任務(wù),又不能不干。每次匯報他都是硬著頭皮說謊,聲稱劃了幾輛,牌照號碼是多少?可是第二天,這些車的車主并沒有上物業(yè)公司來鬧事,隊長心里就有數(shù)了:這小子又耍滑頭了。
——你還想要工資么?你還想拿獎金么?你還想端這個飯碗么?
俗話說,端人家碗,受人家管,今天要是再不干點什么的話,恐怕就很難在這里混下去了……小夯想來想去,還是決定,輕輕的干那么一下子算了,意思一下算了……
于是,小夯收起手電筒,右手還打著傘,左手換上了一根事先準(zhǔn)備好的鋼釘,朝目標(biāo)悄悄靠了上去……
忽然,天空一個閃電,照得眼前一片慘白,小夯手一哆嗦,鋼釘便掉到了地上。小夯正拿不定主意,是尋找鋼釘,還是棄釘逃跑?忽然天空又是兩記閃電,雪白的光閃得他眼睛都花掉了。等他恢復(fù)視覺后,才發(fā)現(xiàn),原來剛才那雪白的光并不是閃電,而是照相機的閃光燈——雖然他不知道照相機的主人是誰——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即肯定不是好事!
小夯只覺得腦袋里嗡的一響——炸出一個聲音來:完了!
C
安寧深夜回到自己的小窩,聽見隔壁的車庫里有奇怪的動靜。細(xì)聽,是女人痛苦的呻吟聲。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做惡夢?以前他老婆小嘉經(jīng)常在半夜里做惡夢,折騰得他夠嗆,時間一長自己落下了失眠的毛病,老婆卻還是準(zhǔn)時做惡夢,做完了又呼呼睡去,還打鼾。
他還想到了第二種可能,那就是——生病了?發(fā)高燒?闌尾炎?痛經(jīng)?
安寧住的車庫與女人住的車庫是隔壁,也是同一個房東——同屬104領(lǐng)導(dǎo)。房東將兩間車庫后面的隔墻打通,建了個小衛(wèi)生間,也就是說,他可以通過衛(wèi)生間進入隔壁的車庫——假如她那邊的門沒有銷上的話。
隔壁女人剛搬來沒幾天。有一次,安寧上衛(wèi)生間時忘了從里面銷上她那間的門,結(jié)果那女的一頭撞了進來,鬧了個大紅臉,接著她在門外很不客氣地教訓(xùn)了他一頓。還有一次,安寧上衛(wèi)生間時怎么也推不開門,后來反應(yīng)過來:肯定是那女的從里面把門銷上了。好在那女的在家,聽到動靜,給他從里面開了門。
這幾天中,他和那女的就有過這兩次接觸。印象中那女的二十大幾歲,長得還不錯,滿臉脂粉,血盆小口,挺妖的那種。
為了慎重起見,安寧悄悄地進入衛(wèi)生間,將耳朵貼在她那扇門上,仔細(xì)聽了一會兒。這一聽,他終于聽出名堂來了:這不是“那個”的聲音嗎?他不由得狠狠地拍了自己一腦袋。
自從與老婆離婚以后——不,應(yīng)該說在離婚前半年,安寧就很少“那個”了。只是碰到朋友請客時,偶爾為之。時間一長,居然連“那個”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他又一次為自己感到悲哀起來,覺得自己真是一個被社會拋棄和遺忘的人。
安寧躡手躡腳退出了衛(wèi)生間,不敢發(fā)出響聲。按麻將城的風(fēng)俗,撞見別人“那個”是很倒霉的事。同樣,打擾人家“那個”,也不是什么光榮之舉吧?
……
下面可以想到的是:今夜安寧又失眠了。
隔壁的好事雖然早就結(jié)束了,但他們的聲音和動靜還占據(jù)著他的腦袋瓜子不走:尤其是那男的有節(jié)奏的、不停的、咬牙切齒的低吼聲:操死你、操死你、操死你!這個男的這樣對待自己的女朋友,真是變態(tài)啊。他反復(fù)地想。
直到天亮?xí)r分,安寧才勉強迷糊了一會兒??珊镁安婚L,他又被一陣奇怪的動靜吵醒了——還是男的有節(jié)奏的、不停的、咬牙切齒的低吼聲:爽死你、爽死你、爽死你!怎么?他們又干上了?小別勝新婚?還是干柴遇烈火?安寧的心情再也安寧不了了,不由得豎起耳朵細(xì)聽——這一聽,果然聽出了異樣。他發(fā)現(xiàn)這男的不是一個人,嗓音、節(jié)奏、字面……都與前一個不同……他越想覺得疑問越大。
最后他終于想通了——他猜到隔壁女人是個什么樣的女人了。
D
這天上午10點鐘左右,腫眼泡腮的安寧來到了小區(qū)的物業(yè)公司辦公室,要求面見經(jīng)理。
經(jīng)理室外間的一個秘書模樣的女人盤問了他好半天。安寧不得不掏出了那張假記者證,再將那幾張保安劃車的照片和事先打印好的一篇新聞稿擺在她面前,說,我是來核實情況的,這情況很嚴(yán)重,又有照片為證,事關(guān)重大,時間緊急,必須立刻見你們的經(jīng)理。
安寧的記者證說假也不是全假,至少是某某報社駐麻將城工作站發(fā)給他的,只有行內(nèi)人士才能從證件編號前的“特聘”兩字上,看出它的水份來。
女秘書當(dāng)然看不出。她只是一遍遍地說經(jīng)理不在,但她表示:她會盡快聯(lián)系他,盡快向他匯報。她又好奇拿起那幾張照片,反復(fù)問道:咦,這不是小夯嗎?這是哪個拍的?拍他干什么啊……
原來,安寧講了半天,這個女人竟然沒有聽懂(或者是裝糊涂?)。
安寧忽然覺得,這個女人很像和他同居車庫的那個暗娼。年齡、身材、臉型、說話的口氣……都很像。不會是同一個人吧?他在心里暗暗猜測,白天專業(yè)干明娼,夜里業(yè)余干暗娼?不會這樣巧合吧?再說,如果真是同一個人,她怎么會不認(rèn)識他?或者是裝著不認(rèn)識?
安寧壓著一肚子疑問,耐心地指點著照片,對她說:你別問哪個拍的,你看你們這個的保安在干什么?看,這是他手上的釘子;看,這是車上被劃的痕跡;看,這是釘子掉在地上了……小區(qū)的業(yè)主早就懷疑你們了,懷疑你們的保安在搞破壞,在劃車子,凡是沒有交保安費的車子,幾乎都被劃傷了……
為這事,小區(qū)的業(yè)主和物業(yè)公司鬧了很長時間了,打了好幾架,電視臺也來拍了好幾次,業(yè)主們報警的報警,告狀的告狀,最嚴(yán)重的一次,幾個業(yè)主聯(lián)合起來,將車堵在了小區(qū)大門口——可此舉對物業(yè)公司不起作用,受傷害的卻是小區(qū)的居民——無論是開大車還是騎小車的,都不能出門上班啦!安寧本來不想摻和進去,“兔子不吃窩邊草”嘛,可昨天他的自行車在小區(qū)門口短時間內(nèi)神秘失蹤,這件事對他的刺激不小。這說明,兔子急了,也真的會咬人的。
——誰讓他們不交保安費的?女秘書尖著嗓子叫起來:我們保安也是要吃飯的,不能白白為你們看車子吧?我們是物業(yè)公司,又不是學(xué)雷鋒、搞慈善的……
好好好,我不跟你說了,安寧站起身來,指點著新聞稿最后的署名“衛(wèi)士”和一串手機號說:請你們經(jīng)理在24小時之內(nèi)審核完畢,聯(lián)系我們,不然的話,這篇稿子明天就正常發(fā)稿了。
這些話,安寧已經(jīng)說了上百遍,已經(jīng)很熟練了。
E
8平米的小車庫里無法做飯。安寧一天三頓都是在外面瞎混。一有空就跑到父母家蹭飯。
這天中午安寧在街上草草填了一下肚子,像兔子一樣鉆進自己的小窩里,想睡個午覺,養(yǎng)養(yǎng)精神。不料剛躺下,隔壁那個熟悉的動靜又上演了。他捂上被子,卻捂不住隔壁男人悶悶的、氣喘如牛的、兔子打洞似的聲音,還有女人那機械而職業(yè)的呻吟聲……它們不再激起安寧想入非非的“性趣”,取而代之的,是一陣陣的焦躁和惡心……
不行,安寧再也忍受不了了,他決定向她攤牌。
等到隔壁的工作終于告一段落,女的開門送走了男人以后,安寧便從衛(wèi)生間里敲響了女人的“后門”。
開門后的女人衣衫不整、滿臉潮紅地站在他的面前,喘著氣問:什么事啊?
嗯,是這樣,安寧倒有些不好意思開口了:跟你商量一下,我這個人吧,神經(jīng)衰弱,失眠,昨天夜里,就一夜沒睡好,你能不能、嗯、不要把這里,作為、工作場所?安寧盡量把話說得婉轉(zhuǎn)一些,算是照顧她的面子。
神經(jīng)病。女的沖他忸怩一笑,隨手關(guān)上門,又鉆進被窩里去了。
安寧又敲了敲門,說,我是說真的,我是神經(jīng)衰弱,不是神經(jīng)病,我好幾天睡不著覺了,你曉得失眠的滋味和痛苦嗎?
見女人沒有反應(yīng),安寧只好撤回到了自己的被窩里。
冬天,在這陰暗低矮的車庫里,除了被窩,你還能往哪兒鉆呢?
打心里說,安寧對她們這種女人并無惡感,他甚至也從她們身上得到過快樂。他倒是為自己剛才的舉動感到惴惴不安了:人家干這行,也不容易,挺辛苦的,說到底也是靠自己的勞動掙錢,至于光榮不光榮,對一個餓著肚子的人來說,哪還顧得上呢?
這樣想著想著,謝天謝地,安寧終于迷糊過去了。接著他又迷迷糊糊地夢見,一個穿著內(nèi)衣的女人帶著那種特有的、暖烘烘的、曖昧的氣息,來到了他的床邊,并輕輕地掀開了他的被窩,像兔子一樣一聳一聳地往里鉆——狗屁的,沒出息,怎么會做這樣的夢?!
他揉了揉眼睛,好讓自己醒過來,卻突然發(fā)現(xiàn),身邊真的睡著一個女人!滿臉脂粉,血盆小口,正望著他吃吃地笑呢!不是她是誰?
安寧全身的血一下子都涌上了腦門。
——你,你不要亂來啊!他條件反射地?fù)纹鹕碜?,從床上坐起來,驚恐地望著她,好像她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個狐貍精或者白骨精。這個妖怪終于要對我下手了。
別假惺惺了,大哥,我請客還不行么?女人還是笑瞇瞇地望著他。
——請客?什么請客?哦,你別誤會啊,我可沒有這個意思啊!
別假惺惺了,大哥,女人開始伸手摸他,如果你真的沒有這個意思,為什么不把衛(wèi)生間的門拴上?
她很熟練地摸到了他的要害部位,整個身體帶著熱乎乎的香氣貼了上去。安寧渾身一軟,頹然倒在了床上,心底里好像有個聲音在掙扎:完了,完了,我要慘遭毒手了……
但男人最后的理智還是占了上風(fēng),他用雙手死死護著自己的要害部位,說:等等,等一等,我有話問你。
什么話,做完再問吧。大哥!
女的喊了好幾聲大哥,好幾次想掰開他的手,但都沒有得逞。這說明,強迫一個人干一件事不是那么容易的,尤其是女的強迫男的。
我就是想問,你想怎么樣?他吃力地問。
什么怎么樣?女的說。大哥呀,我能把你怎么樣?
請客總是有目的的,他喘著氣說,天上不會掉餡餅兒,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地請客——說吧,你請客的目的是什么?
我能有什么目的,大哥呀,我們都是淪落人,相逢有緣分,俗話說,500年才修得同船渡呢!……女人繼續(xù)她的感情攻勢。
我問你,你是不是還想、還想把這兒做工作場所?他索性把話挑明了問。
哎呀,大哥,你是不是嫌我不干凈?女的卻答非所問。我能害你嘛,你實在不放心,我就去拿個套子給你戴上……
謝謝,謝謝,安寧說,你要做就做吧,我從此不管你了,還不行么?
好好,我這就去拿。
女人誤解了他的意思,真的跑到她屋里去拿套子了。
安寧見狀,趕緊起床,將通往衛(wèi)生間門的插銷給插上了。
F
轉(zhuǎn)眼24小時過去了,安寧還沒有等到物業(yè)公司的答復(fù)。
這里的答復(fù),其實就是對方妥協(xié)的條件,說白了,就是“封口費”。這是安寧他們干這行真正的目的。如果只是將對方的丑事曝曝光,寫文章的記者只能得到二三十元錢稿費,叫他們喝西北風(fēng)去呀?工作站更是一無所得。所以,不到萬不得已,他們不會采取這樣的下下策。
安寧像只兔子,正在自己的小窩里焦慮地打轉(zhuǎn)轉(zhuǎn),忽然手機響了——是個陌生的號碼!他連忙抱著一線希望去接聽。
對方是個女的,聲音好像很熟悉的樣子:喂,你是報社的衛(wèi)士嗎?我是某某物業(yè)公司啊,我們老總賈先生、賈老總,要跟你說話。
安寧的心臟一陣狂跳:狐貍終于上套了!
——喂,我們老總說了,叫你立刻上我們公司來一趟,面談(還是剛才那個女人的聲音)。
好,我這就來。
——有門兒了!安寧的情緒立馬高漲了十倍。等的就是這一刻啊!俗話說,十網(wǎng)倒有一網(wǎng)空,撈到一網(wǎng)就成功!
他吹著口哨,面對鏡子,將自己打理、裝飾了一番,然后夾著那只名牌小皮包,走出門去。
這次他順利見到了物業(yè)公司的老總。
不過,老總嘴里說出的話,卻像一盆冷水將他從頭澆到腳:
——歡迎,歡迎啊,歡迎媒體監(jiān)督,歡迎記者調(diào)查,我正想搞清楚,這個搞破壞的兇手是哪個呢?賈總指著照片上的人問道。
——哪個?他不就是你們物業(yè)公司的保安小夯嗎?安寧說。
什么?我們公司的保安?你搞錯了吧,衛(wèi)士同志,如果他是我們公司的員工,我不可能不認(rèn)識吧?賈總不緊不慢地說。曝光是好事,但是曝錯了光,可是要負(fù)法律責(zé)任的哦?
這個事實很清楚,安寧說,他就是你們公司的保安小夯。我前天還在小區(qū)門口見過他呢。
哦,你認(rèn)識他?那好辦,你把他找來,人贓俱獲,一切不都清楚了嗎?那真是幫了我們的大忙了,我一定會好好獎賞你的。
賈總說完,對安寧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門邊的那個女秘書應(yīng)聲拉開了門……
可是怪得很,那個被稱為小夯的保安就像一滴水蒸汽,在大家的眼前消失了。好像他從來就沒有在這個地球上存在過。
安寧找了所有能找的地方,問了所有能問的人,都毫無結(jié)果。保安隊長和全體保安當(dāng)然都是矢口否認(rèn)。倒是小區(qū)里有不少人指著照片說,有這個人的,見過這個人的,可又說不出他的下落和來歷。還有個人提醒安寧:這個小夯好像和你家老婆——哦不,前妻,挺熟的,她應(yīng)該知道他的一些底細(xì)。
這個建議讓安寧犯了難。他太了解自己的前妻了,她就算知道一些小夯的線索,也不會告訴他的。何況她有可能早被小區(qū)的保安們收買了。
安寧只好放棄了這條線索,重新寫了一篇“安富居莊園”小區(qū)業(yè)主對物業(yè)公司及保安的種種意見、以及他們要求改選小區(qū)業(yè)主委員會、撤換物業(yè)公司的新聞,重新交給了賈總的那個女秘書。
G
又是24小時過去了。
在過去的24小時里,安寧既沒有等到他期待的賈總的電話,又沒有聽見隔壁女人的動靜。唉,她的營生和我的差不多,飽一頓餓一頓的,他心里想,大家在社會上謀生糊口,都不容易啊。
安寧像只兔子,正在自己的小窩里焦慮地打轉(zhuǎn)轉(zhuǎn)的時候,忽然門被敲響了。他以為是賈總親自登門談判來了,一下子就拉開了門——卻是隔壁那個煙花女子。
你,你有事吧?女子怯怯地問。
現(xiàn)在沒事,你有事嗎?他反問。
沒事,閑得慌咧,女子說,跟你聊聊天,可以嗎?
行,進來坐吧。
安寧合上車庫的門,但并沒有合緊。
車庫里太小,除了床,連張凳子都擺不下。兩個人只好并排坐在床上。
男女見面,開頭總是很俗套的。女子問安寧是做什么工作的?安寧想說自己是個詩人,但又怕女的聽不懂。再說如今的詩人成了無用和懶惰的代名詞,不提也罷。作家呢?網(wǎng)上說,作家就是坐在家生產(chǎn)垃圾的傻鱉,聽上去也不像什么好鳥。安寧斟酌半天,最后決定說自己是個記者,辦報紙的記者。
女子很有經(jīng)驗,跟安寧要名片看。這倒難不倒他,他沒多想,就掏出來,給了她一張。她將名片認(rèn)真看了一遍,又問,這工作站是什么意思?
安寧想解釋給她聽,報社在各地都有工作站,都是個人承包性質(zhì)的,他們的主要任務(wù)是拉廣告,拿提成,廣告有很多種,吹捧文章其實也是一種,叫軟廣告;拉廣告的方法也有很多種,有軟的,有硬的,軟的多使一些酒肉計、美人計,那是美女們擅長的。
對了,如果你沒有工作的話,我也可以介紹你到我們工作站工作的。安寧突然說。他也給自己的話嚇了一跳。
我?不行不行,女的竟然羞紅了臉,說,我又沒有文化,又不會寫文章,恐怕干不了這個吧?但她的臉上還是充滿了期待和興奮。
有什么不行的?干這行不需要多少文化的,安寧開導(dǎo)她說,主要靠社會關(guān)系和社會經(jīng)驗,關(guān)鍵是要放得開,又要把握分寸和火候……他差點兒就要說:你干這行最適合不過了,如果你去干了,不知要比她們強多少倍呢!
好,那我就去試試,女人興奮的不行,安,安記者,你真是我的救命菩薩,叫我怎么報答你呢?我先給你跪下了!
安寧條件反射地伸手扶她,想叫她一聲某妹妹,可又叫不出來,因為他還不知道她姓什么呢……
突然,砰的一聲,車庫門被人一腳蹬開了,接著就是一陣人影晃晃,人聲噪雜,電光閃閃,屋內(nèi)兩人的擁抱狀瞬間被定了格。同時有兩個穿制服的人沖了進來,將他們死死摁住——
捉賊捉贓,捉奸捉雙,好你個臭小子,敢跟我們作對,我看你還有什么話說?
安寧認(rèn)出來了,沖進來的兩個人正是小區(qū)物業(yè)的保安,一個很矮,一個很胖。其他人還想往里沖,但車庫已爆滿,再也塞不進了。很多人只好在門外探頭探腦地看熱鬧,且議論紛紛,妓女,暗娼,流氓,嫖客……說什么的都有。
安寧被兩個保安押出來的時候,他瞥見了人群中的前妻,小嘉,他還聽見她說:什么嫖客,他嫖得起嗎?他是拉皮條的。
——哎呀,拉皮條的罪更重呀!旁邊有人搭腔道。
安寧懵頭懵腦地被他們推搡著往前走,他心里閃過一絲懷疑:這事會不會是那個女人和保安串通好的?于是他四處看,想找那個女人,身后的胖保安給了他一個腦勺子:老實點!
這巴掌像把安寧給拍醒了,他停步抗議道:你們有什么權(quán)利抓人打人?
胖保安又給了他一個腦勺子:就憑我們是保安!
你們要把我送到哪兒去?安寧掙扎著問。
除了保安隊,你還想去哪兒?矮個子保安尖笑道:送你上洗頭房好不好?
不,我不去你們保安隊,安寧奮力掙扎著,喊道:我要去派出所,我要去派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