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山里的鳥兒多在黃昏時開始歌唱。那時,人們都已吃完了晚飯,洗好了澡。在門前的場院上潑幾桶剛從井里打上來的涼水,驅一驅暑氣,再在不遠處點上一小堆干草,在干草上壓幾把青青的蓼子,那辛辣的煙味早就把蚊子驅趕得干干凈凈。這時候,就可以把家里那些竹制的涼床、躺椅搬到場院上了。這些竹器大多粗笨而結實,幾代人躺過,幾代人的汗流在上面,幾代人用抹布反復抹過,使這些竹器發出一種幽暗的紅色光澤,這些光澤里散發出一股家族的、歷史的、滄桑的氣味——顏色越深的竹器越是涼爽。奶奶提一只裝滿涼茶的大茶壺,從已經變得黑暗的堂屋里走出來——直到長大以后,我都覺得,鄉村夏日黃昏的所有黑暗,都集中在那大而高的堂屋里,它總讓我感到莫名的震驚和恐懼——我們一哄而起,搶過奶奶手中的茶壺,對著壺嘴牛飲一氣。奶奶總是一邊用手擋著,一邊說:“慢一點,慢一點,別打碎了!”
最先歌唱的照例是竹雞。我們的院門外就是一個幾百畝大的竹林,這些生長在黑暗的竹林中的鳥兒,總是在最黑的黑夜來臨之際快樂地歌唱,好像夜帶來的黑暗一下子使大地上的生靈平等起來。最先是一只竹雞在試一下它的嗓子——“咯咯——咕——”,但它只唱了一聲,竹林單的幾百只竹雞就一下子呼應起來:“咯咯——咕——,咯咯——咕——”,這呼應的聲音響亮而整齊,好像震動得竹葉也簌簌地抖起來。
這響亮的聲音大概喚醒了快睡著的野鴿子,或者野鴿子們認為竹雞的歌聲不夠動聽,它們先是大聲的鼓噪,然后一起“咕——哇——,咕——哇——”地唱起來,竹雞一下子全閉了嘴——在山翠,不同種的鳥兒是很少一起歌唱的,它們是一些驕傲的小東西,認為只有自己的歌聲才是最美的,從不跟別的鳥兒合唱,怕別的鳥兒的歌聲影響到自己的歌唱(鳥兒們是有道理的,就像在平靜的湖單投一塊石子再在他的附近投一塊,它們的漣漪也是要相互影響的)。竹雞們像一群受到羞辱的流浪藝人,默默地退在一邊,等待著另一群技藝更高超的藝人來羞辱那些羞辱他們的人。當然他們沒有等太久,山林的至高的歌者——畫眉——輕輕的一聲啼囀,就讓所有的鳥類緘默不語——這才是真正的歌唱啊——音色亮麗,曲調呢,或高或低,極低的時候,你以為這是山那邊的鳥兒在歌唱呢;高的時候,你又以為它就在你的耳邊,如能疾能徐的訴說,又如或輕或重的愛撫,音樂在它喉嚨的深處拉一道孤獨的光,它親近你的嘴唇,并直達你的內心。野鴿子們都很安靜了,它們現在才知道,它們自以為是的歌唱,只能算是歇斯底里的大喊大叫。
這時候,起風了。這風呢,像優柔寡斷的琴師的手,一會兒,小弦切切;一會兒,大弦嘈嘈。但風,總是慢慢地大起來,對面山坡上的黑松林子也漸漸地起了濤聲。五爺的嗩吶聲就隨著林濤越過山坡流過來,像一個病中的靈魂在呻吟,又像一個素服的女子在虛空中舞蹈,為她前世的苦難和委屈壓抑地嗚咽……
五爺是個孤老,一個人在對面的山谷單蓋幾間茅屋住著。我們好像從沒聽五爺說過話,他看到我們也只是笑一笑,但那張開的、黑洞洞的嘴總是讓我們恐懼。聽說,五爺原來有過老婆,但跟一個走街串巷的貨郎跑了。以后,五爺一直是一個人過閂子。五爺不會做活,但他的響器(嗩吶)吹得好,誰家有個紅白喜事總是要請他的,靠著別人給他的酬金,五爺也能糊住自己的一張嘴。不做活的五爺空閑的時間總是很多,他整天用一塊紅綢布擦他的響器——我們看過那把嗩吶,它閃著鈍鈍的、厚重的銅光——每到傍晚,他就坐在屋前,對著山上的林子,拿出他的響器,嗚嗚哇哇地吹。
嗩吶的聲音更響起來了,像一個人在扮演各種幽靈——慟哭或大笑——風聲和林濤也加入到這演奏中去,像在夏日的冰雹中加入陽光和雨絲。聲音又慢慢地越來越遠,像一個男人在輕抹弦端,又像一個女人在淺吟低唱。夜晚在這樂聲中變得虛假,像一個面容清瘦的男子在做夢,他夢見一個死去的女子,夢見她在世時的音容,夢見她臉上的光輝,夢見她攬鏡自照時的喟嘆;又像一個飄忽的影子,他來到一個瘦小的墳前,傾心地低訴……這時,月亮鉆出了云層,它冰冷的清輝灑下來,天地一下子亮了許多,奶奶像是被誰推醒了一般,一邊抹著眼淚,一邊狠狠地罵到:“這個死鬼老五!”
啊,岑寂的時刻即將來臨
“啊,快了,岑寂的時刻即將來臨,我,也要在這兒小憩:
頭上是寂寞的樹林在沙沙喧響,再沒人了解我呵,縱然在這里。”
我正坐在老宅南面的山坡上讀艾欣道夫的這首詩。我的身后是幾棵栗樹,樹皮蒼黑布滿裂紋,像老年農夫龜裂的手,它的粗糙會讓你的皮膚感到一陣陣小小的顫栗。樹葉金黃,是那種燦爛、熱烈、純粹的金黃(葉脈也是金黃色的)。現在是深秋,樹葉已落掉了很多(我的身邊就有許多這樣的葉子),但還有一些葉子留戀枝頭,堅定地不肯落下,和秋風抗拒著,它們就在我的頭頂,發出一陣陣“沙沙喧響”。這是我在這座山上能捕捉到的唯一的秋天的聲音,山里的人都搬到山外去了,我家的老屋也早已坍塌,原來的屋基上長滿了灌木,連房子原有的輪廓也遮蓋了。7歲的時候我從正落滿雪的北方回到了這老屋。它幽深、黑暗、溫暖,一條大狗過來舔了舔我的臉,又沖我一個勁地搖尾巴,它讓我迅速地丟掉了對陌生環境的驚懼,我的眼睛也很快習慣了它的幽暗,老屋厚實的墻,粗大的木柱讓我7歲的、經歷了漫長旅途的、驚懼的心靈安穩下來,許多年后我都在想,人是多么需要安寧的呀,我們在怯怯地打量四方的時候,身邊的一個小小的回應也能讓我們安寧,就像在漆黑的夜里走一段山路,即使你抱著一個嬰兒,也會使你因孤單而產生的恐懼減弱許多。那條大狗叫黑子,它后來成了我的好朋友,它是我對老屋溫暖記憶的一部分。老屋坍塌了,它好像因為坍塌而掩埋了我的一部分生命,而對老屋的記憶好像是這段生命的靈魂,它慢慢地飄浮上來,被我后來的生命所抓住。每次回鄉的時候我都會回到老屋,這是一種不可言狀的力量。但是,這種力量能驅策我現在的生命,卻無法讓我找回那些過去了的生命。它讓我覺得每回一次老屋我就會失去更多的東西。
老屋的前面是個山谷,有一條小溪在谷底流過。在秋天它真的是一條小溪,水清亮透明,它就是單純的水,單純得你看著它就不會移開目光,單純得你不想伸手去碰它。它太淺了,云也不會在水上投下身影,天空中有鳥飛過,疾速地飛過。水的聲音也是清亮透明的,你不能去聽它,你要安靜地去感覺它。還是這條小溪,在春夏之交,一夜大雨之后,早晨它會用奔騰的轟鳴把我們叫醒,我們應著它的呼喚走到它的身邊。嗬嗬,它是讓我們多么驚訝呀!一條小溪會因為一夜的風雨如此的磅礴,這是怎樣神奇的生命啊(你一定要相信,一條小溪也是有生命的)!
現在,在我坐的位置是看不見這小溪的,這個季節正是它清瘦的時候,但我的目光撫摸過它了,我知道它會在哪兒打個彎,我也知道一片落葉飄在水上,它怎樣帶著那片葉子一直往下走。現在,我即使看見它我也不會一直看著它,我怕它牽著我,把我剩余的生命一點點地流走。
老屋的對面是陽山,陽山上有一大片松樹林,松樹其實是一種最不安分的樹,你看不到它張揚,但不論在什么季節,只要有風,哪怕是最小的風(山上總是有風的),它都會發出嗦嗦嗦嗦的細碎的聲音。你要靜下心來,認真地去聽,你總會聽到的。只有在風很大的時候,它才會發出波浪一般的濤聲。
我不知道把目光停留在那片松樹上還是挪開,我的父親就埋在那片松林里,我的爺爺、太爺爺也埋在那兒,我坐在這兒看那片松林時感覺父親也在看著我,真實的世界和幻覺的世界會在某一個時段重合,我一步一步地往回走,30歲、20歲、7歲,高大的父親牽著我的手,推開老屋厚實的大門,用他軍人的特有的大嗓門說:“兒子,到家了”。
啊,別打擾我,讓我靜靜地流一會眼淚吧!我現在還記得,很多人,很多東西都已經死去了。讓我在記得這一切時再次回憶他們,如果我忘掉了,他們又會死去——再一次死去。
現在,我要合上書,往山下走去。赫爾曼·黑塞也在讀這首詩呢,你聽聽他說“我第一次感覺到,就在這一節可愛的小詩里,憂傷也只是一縷浮云的影子。這類憂傷不過是一種轉瞬即逝的溫柔的聲音,但缺了它,美好的事物便難以打動我們。它是不含痛苦的,我帶著它出發,滿心歡喜地登上山去,湖已經遠遠地留在下面,我路過那長滿栗的栗樹和有一座沉睡著的水車的磨坊小溪,進入了寂靜的藍色的白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