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前往絲綢之路的人,返回時都將始終與眾不同。”(F·于格)一個人沿著偉大瑰麗的絲綢之路走了一圈兒,穿越黃沙、積雪和河流,前往陌生的國度和部落;很多年后返回,稍事休整,又重新走了一遍絲綢之路。不同的是,第二次回來,他老了,再也沒有能力橫穿絲綢之路了。幾年后,他無可奈何地逝去了。他的靈魂是被越來越脆弱的身體所限制的,他的雄心需要肉體的支撐……很多年后,我從靠近黃河的太行山南麓出發,越長安、穿秦嶺、過隴西、走金城,沿著他當年的道路,行走在絲綢之路上,到河西走廊中部,北向的流沙地帶。他當年行走的絲綢之路已不是舊時模樣,沿途不見了駝鈴叮當、鞭梢響亮的商旅、騎馬揚塵的軍隊和滿面疲憊的過客,就連那些滿面愁苦的逐臣和橫筆賦詩的詩人,也消失在了漫漫黃沙之中。
巍峨的祁連雪山是西北大地唯一可以歷經王朝,打敗時間的龐大土著。除此之外,什么都是不確定的,窄長的河西走廊就像一根黃色的瘦弱的筆管,一邊奔流黃河,一邊身披大漠。在酒泉(肅州)、武威(涼州)、張掖(甘州),我見到了明朝修建的鼓樓——幾乎一模一樣,四個門洞所指的方向整齊一致。張掖的大佛寺有早期的《西游記》壁畫,武威的文廟和雷臺,馬踏飛燕的奇巧和壯美,刻滿陌生文字的西夏石碑。在酒泉公園里,有長須橫臥的李白,霍去病傾酒與將士共飲的酒泉——阻斷春風和飛雁的嘉峪關城垛上,風吹千里,出關和入關,腳步錯落之間,承載了太多的文化和文明。
我所在的巴丹吉林古稱“流沙”(涵蓋阿拉善高原和甘肅酒泉、張掖以北的大片區域)——古老的流沙地帶,傳說中黃帝(“見大電繞北斗樞星,二十四日,誕黃帝之祁野”)另一個誕生地,周穆公朝見西王母的經由地,還有“沒入流沙”的老子,日御百女的彭祖——古老的弱水河從《山海經》中流瀉而出——內里的路博德修筑的烽燧至今屹立、漢代的肩水金關、西夏的黑城(哈拉浩特)、蘇泊淖爾(居延海)……寫詩的王維、杜甫、胡曾、岑參、高適、王昌齡,朝圣的晉高僧、唐玄奘和苦修的喇嘛,以及后來的左宗棠、林則徐、張大千、高爾泰、彭加木等所有與絲路有關聯的人和物,甚至無名者,路過和行走在絲綢之路上的人們,即使一粒沙子,都是有福的。
洶涌的流沙在暗中運作,狂暴的沙塵只是它的一種外在形式。在巴丹吉林沙漠,我時常覺得了一種地域的大、時間的深和歷史的豐厚底蘊。在已經淹沒的黑城,被成吉思汗軍隊連根拔掉的民族城堡,無數的遺物被來自歐洲的人發掘和掠走——斯坦因、科茲洛夫……還有到過這里并寫下游記的馬可·波羅——現在只有16000人的額濟納(最后的沿用匈奴語命名的地方)是阿拉善盟最大的一個旗,人口的少和地域的大,植被的稀薄和風沙的狂浪肆虐……身處巴丹吉林的一個人,流沙吹走的都是青春,時間殺戮的都是生命。
很多的夜晚,站在空闊的戈壁上:大野如磐,蒼茫寧靜。天使眼睛一般的星辰放射出幽靜的光,有月亮的午夜,沙漠真的是人間最好的洞房,金黃的光輝和金黃色的沙子,天地渾然一體。有很多相愛的人,能夠在這里度過一生,那可真是天堂的生活可以隨意撲打翻滾,任何地方都可以放置肉體和靈魂——有一年夏天,我一個人走出沙漠的營地,背著簡單的行包,在額濟納旗首府達來庫布鎮的外圍,穿過一大片年已千百歲的胡楊林,翠綠的葉子在不斷的風中響著人間的音樂,不動聲色的羊只和駱駝神仙一樣,越過堆積的黃沙,總可以找到可食的青草;還有一些倒斃了的胡楊樹,黑色的枝干讓我看到了骨殖與時光相對抗的頑強姿態。
這些年,我讀了有關絲綢之路的書籍,它們是《史記·匈奴列傳》、《海市蜃樓中的帝國》、《絲綢之路》、《中國的唐古特——西藏邊區和中央蒙古》、《馬可·波羅游記》、《戈壁沙漠之謎》、《蒙古秘史》、《美麗的額濟納》;訂閱了《絲綢之路》、《中國人文地理》雜志;觀看了中央電視臺兩次拍攝的《絲綢之路》、《新絲綢之路》和鳳凰衛視拍攝的《穿越風沙線》、《西夏》等紀錄片,幾乎走遍了河西走廊乃至巴丹吉林沙漠的每一處遺跡……每一處都是殘敗、坍塌的,時間的遺物,人為的痕跡在日復一日的風中淪喪。
我常常想:記錄者,尤其是那些不曾在絲綢之路旅行過的人,如何將博大綿長、神奇兇險的絲綢之路凝結成流傳的文字呢?典籍和影像,大致是可以不朽的,尤其是晉高僧、王道士乃至張大千、常書鴻、高爾泰的敦煌;乃至馬踏飛燕的涼州、消失爾后復現的樓蘭和高昌古城,大悲哀和大寧靜……從他們身上,我覺得了時間(消失)的不可靠。人的獨立創造完全可以替代肉體存在,久而久之……傳說、繪聲繪色的故事,甚至神話。在《山海經》的弱水河沿岸,關于沙漠紅狐、白狐的故事深入人心,它們時常幻化成精,與人戀愛婚配,產下的孩子和人一般無二……就連泥沙中的野草——他們說,弱水河畔有一種狀似狗尾巴的草,和人身體上的某個部分混合后可以使猝死者起死回生。
詩人們是偉大的,想象構成了他們流傳的精神影像,王維在巴丹吉林的居延海寫下了“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居延城外獵天驕,白草連天野火燒”;杜牧說:“昭君墓前多青草,弱水河畔盡飛舟”……還有很多古代的詩人,包括現代的詩人海子、陽飏、孫江和我,都為巴丹吉林沙漠深處的微縮綠洲,額濟納寫下過詩歌,還有一位名叫梁東元的作家,寫了厚厚的一本《額濟納筆記》。我一直覺得,在浩瀚的巴丹吉林,面對流沙、胡楊、日漸稀少的牲畜乃至沙漠的蜥蜴、四腳蛇、狐貍和沙雞,個人處身其中,命運、生活、思想、靈魂……所有這些,文字和圖片應當是最好的記錄。
這些年來,我一直有個不好的習慣。看到河西走廊的每一座城市、遺跡和自然存在之后,晚上都會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夢,夢見自己騎著一匹紅色的馬駒,在四處無著的空曠之地行走,馬兒咴咴嘶鳴,殘缺的城墻上站滿了荷槍持盾、盔甲明亮的將軍和士兵……塵土飛揚的街道上掛滿了宰殺的大塊的馬匹、駱駝、犍牛頭骨和紅肉——腰挎長刀的人臉上不見一絲笑容,就連紅燈曖昧的青樓,也充滿鐵腥的味道。
總是夢見自己站在接近天堂的雪峰,拉著一根云層中伸出的綿軟修長手指。還有一次,我竟然夢見自己一會兒是“執白圭玄璧,以見西王母”的周穆公,一會兒又是絲綢之路的先驅者亞歷山大大帝,一會兒又變成率領二十萬民眾悲壯東歸的吐爾扈特蒙古族汗王渥巴錫……最離奇的是,好多次夢見自己披滿絲綢,一個人幽靈一樣穿越漫長的道路,遇到孤獨的過客、快馬奔馳的朝廷使者、異國的番王、迷路的羅馬軍隊、成吉思汗遺留在黑海岸邊的部落子民……大地博大無疆,一個人的行程,總是充滿著心靈和肉體的離奇、新鮮遭際,還有遼闊、豐沛、激情的幻想。
還沒開始就錯了
還沒開始就錯了,我知道,但我愿意。這是一個悖論,有一種死不悔改的固執,還有一種勇往直前的丈夫氣概。很多時候,我是這樣的,明知道是錯誤,但還要去做。比如說,心里早知道不可能和某一個心儀的女子結婚,但還是喜歡戀愛,和她在一起。我也有過這樣的經歷,現在想起來,好像是極為美妙的,又好像不是,對自己來說,似乎暴露了某種惡劣天性。
經歷了人世的滄海桑田之后,忽然之間,什么都明白了然了一樣,不再謹慎,不再楚河漢界,涇渭分明,不越雷池一步。具體說,這是一種沮喪,或者說洞徹人世之后的一種消極對待,也可以說是隨波逐流,受到社會大環境的的影響。十多歲的時候,總是把愛情幻想得美奐美侖、纖塵不染、極盡浪漫,甚至想,將來若有人愛我,我一定好好對她,哪怕夫妻性事,也要輕拿輕放,小心翼翼。這種幻想,一開始就是錯誤的,但沒有人會否認它是美的,甚至用來被歌頌,成為一種人的自身品質的鮮明體現和象征。
還有很多時候,我總是幻想一些不切實際的事情,比如,想去某個地方,充滿了向往,甚至有些迫不及待,而一旦到達,進入之后,卻與愿望大相徑庭,風牛馬不相及。有一次,見到了一個慕名已久的人,幾天時間,交談和相處之間,竟然發現這個人俗不可耐、淺薄之至、真的是浪得虛名,與傳說格格不入。不由產生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的感慨。進而懷疑自己的審美觀乃至世俗判斷力。而另一些,沒有任何美好預感和期望的事情,往往超乎想象,美好得令自己吃驚。不久前,又去了一個地方。此前,朋友多次邀請,而在個人想象中,那里肯定枯燥無味。可是不然,去了之后,竟然比最想去的某個地方都好,不是環境,而是人。具體說,是那里的朋友。人是決定性的,物質和環境只是一種陪襯。
我總覺得,中國文化的最大缺失,不是高超的智慧,而是愚笨的智慧,這就是愛——博大、悲憫、寬容、自由,具有泛指和救贖意義上的愛。我們總是把“愛”狹義化,將博大變為具體,把寬容說成簡單的個人情感。沒有人對這種缺失負責,但有很多人實踐和流傳。現在,則成為流行歌曲的關鍵詞,鋪天蓋地的愛,似乎只是一個愛,口頭表達的愛,卻在愛的道路上處處迷失、扭曲和篡改。
這種傳統,一開始就錯了。錯得深入骨髓,千家萬戶,每個人的內心和思維方式。一個朋友戀愛了,另一個朋友也戀愛,兩對新人相聚,一個女生對另外一個男生開玩笑說:你愛我不?男生說,我只愛坐在身邊的某某。他的女友感動異常,走出門來,就抱住男友以熱烈的長吻表達自己的感激。我覺得可笑,女人總是會被一句話所傾倒,而不顧一句話背后的細節和情景。其實,她一開始就錯了。我們也是,總是被那些微小而又虛假的溫情故事弄得熱淚盈眶。小時候,惹母親生氣了,母親會說,后悔當初不應當生你——這句話是有意味的,所隱藏和所透露出來的信息令人尷尬。
有一次,臨時改變主意,中途下車去到另一個地方,僅有一面之交的朋友凌晨來接,一連幾天,都在一起,參觀了當地不少的名勝古跡,眾多的朋友圍在一起。有一次,我喝醉了,朋友從一樓將我背上五樓,凌晨醒來,屋內漆黑,開燈之后,卻發現睡在一張大床上,而朋友則和妻子兒子一起,睡在對面房間一個極小的床上。我知道我做錯了,我一個人在無意識中攻占了他們三個人的睡榻。
我是歉疚的,這些年來,一直不敢忘記。想起那位朋友,心里總是暖暖的。多年之前的上海讀書生活,那么多人,至今還一如既往的同學很少了,而唐小平一直就在。2002年和朋友到蘭州,小平提前訂了房間,通知了其他人,從第一夜到我們離開,小平一直陪同,從這里到那里,離開的那個夜晚,小平站在寒冷的月臺上,看著我上車,徐徐離開。小平喜歡喝酒,酒后打電話來,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說著說著就睡著了,我只好掛掉。第二天一早,再打電話給他,他卻渾然忘了。
這是令人感動的,想起小平,總禁不住眼睛潮濕。有時候他打電話來,知道是喝酒了,就罵他訓他一句,關閉通話。我時常說,打電話找你最喜歡的人說話,你最喜歡的那個人肯定不是我。小平笑笑,說是他的父母,但深夜不想驚擾他們。驚擾一詞在這里是溫暖的,是愛的另一種代稱。這話對我而言是有些冷落,但仍舊感到欣慰,他知道去尊重并且以內心的方式熱愛一些人。有時候他急于糾正,免我誤會。其實,還沒開始他就錯了,我不會因此生氣,倒是愿意他經常這樣說,也這樣做。
另外一件事,是兩個人的婚姻,男方是一個遠方表哥。他知道,這樁婚姻從一開始就錯了,但仍舊按部就班,完成了人生的某個環節。隨之而來的痛苦是不可估量的。沒過多久,他們要離婚了,理由很簡單,表哥說,表嫂的生活能力差,不適合在一起。說到這里,我對各種的理由是很有看法的,只從漢代酷吏和明代《羅織經》之后,中國人是最不缺理由的,任何事情都可以找出一番冠冕堂皇的理由。除此之外,我不止一次地懷疑過文明社會的一夫一妻制度,它在很大程度上有違背人性的嫌疑——沒有一個人對另外一個異性葆有不竭的熱情,當那些被謳歌或者被肯定的夫妻得到世俗的尊敬時,也正意味著眾多人對這種信念和秩序的懷疑和丟棄。
說到具體的人事,我兩個已經過世的舅舅,二舅一直對大舅心懷不滿,雖然是同胞兄弟,隔閡也會在復雜的社會關系中慢慢積攢,最終成為一種消滅親情的強大敵意。大舅出事那天,二舅還站在自家的院內,大罵大舅做錯了事情,到下午,大舅從房頂摔下故去了,二舅聞訊,放聲大哭。他意識到了一個親人的失去,更重要的是,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錯誤。沒過幾天,他就病了,躺在病床上茍延了7年。我回去看他,一見面他就哭,說自己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多少年來,他誤解了大舅。
這種誤解和悔恨是終生的,當一個人不在了,所有的仇恨是虛假的,感恩也有些虛幻。從這個方面說,仇恨從一開始就錯了,當肉體灰飛煙滅,一些情緒如敵意、感激、幸福、悲傷等等比肉體短暫。俗世利益的爭奪導致了各種隔閡乃至強大冤仇。還有一個事例:同村鄰居,多年積怨。一個人趁另一家人不注意,將其4歲的孩子帶走,賣到山西一帶。事隔多年,小孩竟然回到了親生父母身邊。這是令人欣慰的,但他回到,必有所放棄。一個人出生,在成長途中,什么都不重要,學會博愛與感恩,才是一門永生的課程。但最好的內心品質應當是怎樣的呢?上帝說:“他使我躺臥在青草地上,領我在可安歇的水邊。”(《圣經·詩篇23》)
被風書寫或者隨水漂流
被風書寫是一種幸運。我站在這里,在時間當中,像一塊活動的石頭或者干結的土塊,每一天都在掉落被風書寫,被水流帶走,我知道我一直在消失,在風中,水中,在天堂也在地獄,在土上也在土下。很多時候,我來不及回顧四周,來不及在說一句話,對你,或者對他,對自己或者對陌生人。我看到的光亮都是棕黑色的。那些人,擠在那里,推杯換盞、鉤心斗角,為一杯酒或一枚蘋果,甚至一枚紙作的勛章,一會溫情脈脈,一會大打出手。
這就是我看到的那些人。他們和我沒有什么區別。同樣的血肉,同樣的靈魂,只是思想意識變了,站在一起,就有了光,相互照耀的光,他們的光是直線的,只近距離看到。而兩個愛著的異性所具有的光亮,再遠的距離也是無濟于事的,他們心中的光線可以無限延長,一個人走到哪里,另一個緊跟而上,哪怕對方再隱蔽的角落做一些齷齪的事情,對方的眼睛也可以看到。我的一位朋友戀愛了,與女友天各一方,千里的路途阻斷了身體,但卻阻斷不了內心和生理。在夜晚,星空或者月亮,從天堂瀉下的光亮照著兩個竊竊私語的人,他們的面龐在深夜生動,他們的內心和生理在對方的語聲中變得蓬勃異常。
很多時候,這位朋友就坐在我的面前。在浩大的巴丹吉林沙漠,到處都是人的孤寂。只有成堆的黃沙和古日乃的牧羊是熱鬧的,成群結隊的。我們同在這里生活——跟隨風,跟隨風中稀薄的水份,像駱駝或者卵石一樣,看著自己的腳尖和內心,看著陽光中的樹梢乃至偶爾的大雪中的烏鴉翅膀,逐漸地歡愉或者悲傷。這位朋友,他和我一樣,是孤獨的,我們時常坐在一起,一杯酒,一盒香煙,一些瓜子和水果。交談之初,總是很謹慎,很靦腆,酒過三巡之后,就打開了內心——我第一個知道一個人的內心竟然是如此的廣闊,無所不包,無所不在,無所不能,又無所不及。我吃驚了,看著他的眼睛,陡然陌生了好多,也好奇了起來。
我知道,每一個人的內心都存在著一定程度上的封閉,它是獨立的。在很多時候,它只有它自己才可以打開。他說,他愛過一個女人。開始很單純明凈,什么都不想,只是想和她說話,像兄妹,像純粹的友誼。這樣的時光,一直持續到了三年之久,他們沒有說到愛情,但說到了各自的憂傷、孤獨、歡愉和絕望。有一天,他突然對著話筒哭了起來,像一個孩子。他說她身上有一種母性,有一種令男人突然間寸斷柔腸的溫柔力量。她吃驚了,真的像母親那樣詢問他,關心他,他說出了自己的憂傷。
其實,所謂的憂傷是不可捉摸的,沒有來源,沒有方向,持續短或者長都飄忽不定。后來他們愛了,自然而然——男人和女人,除了血緣關系,誰都逃不過的這一個悲壯而又幸福的結局。一場戀愛轟轟烈烈地開始了,像一朵花的開放,像一聲雷霆于內心轟鳴,像石頭與青草摩擦出的光亮……而這人世間沒有一件事情可以以完美的姿勢獲得收場。最終的失散——他說,他感覺他們的愛情就像路過身體的一場風或者一場雨,一番洗滌之后,最終零落成泥。
由此,我想到了被風帶走和隨水而去,想到了美好的事物在時間的開闊通道中的凋落和慘敗。那時候,坐在對面的朋友哭了,眼淚在接近午夜的燈光中像是大把大把的黃豆,噗噗噗噗落在敞開的衣襟上。我深受感染,但不知道該怎么對他說,安慰是多余的,痛苦和悲傷是對美好最好的悼念和惋惜。這令我不由想起“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想到鄭鈞的同名歌曲,那種掩不住的蒼涼和惋傷,絕望和疼痛,我感同身受。并不自覺哼唱起來:“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一切全都會失去,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你的眼淚歡笑全都失去,所以我們不要哭泣,所以我們不要回憶過去,所以我們不要在意,所以我們不要埋怨自己……”
唱著唱著,我也哭了,深夜的兩個男人,與其說為一個故事和一支歌曲而失聲痛苦,不如說是為一種美好事物的喪失而兔死狐悲。到第二天早上,想起昨夜的情景,兩個人相視一笑,彼此心照不宣,此外,還有一點尷尬心理。獨自一人的時候,想起《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這首歌曲,忽然能就有了一種莫名的悲傷、聯想起好多人事。神話中的牛郎織女、白蛇許仙等等,那么恩愛的夫妻,美好的人間伴侶,也籠罩在“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這句俗語之中。誰也沒有逃脫。仍舊只是被風書寫,隨水而去。附著于真實人世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很多的恩愛夫妻,最終也是的,總有一個提前告別人世,將另一個人留在人世,他可以孤獨,也可以繁華,可以重續,也可以另嫁。事實上,符合人性有時候也不一定符合美好的標準。如續弦和另嫁,看起來是人性的,但又何嘗不是一種背叛呢?
很多的美好事實上沒有意義,所謂的憧憬和渴望僅僅是一種情緒,短暫似乎瞬間。這是一件糟糕的事情,人力無法改變。我一再想起一個發生在身邊的真實故事。一個老人,一輩子不喜歡自己的妻子,但妻子異常賢惠,受他暴打之后,仍以笑臉相迎,雙手端飯,周到伺候。很多人對這個男人的暴虐行為提出抗議和制止,但效果不大。時光迅即,轉眼之間,兩個人都老了,忽然一天,妻子去世了,飛揚跋扈的老人忽然黯淡下來,飛揚的神采似乎霜后的茄子,滿是憔悴不安。總是一個人待在和妻子生前的房間,使勁抽煙,使勁喝酒,整天看著另外一只枕頭發呆。沒過多少天,他也死了,無聲無息,趴在妻子生前的枕頭上,蜷縮著,像一個孩子。
我知道其中蘊涵了什么?但另外一些,一對夫妻,其實是很脆弱的,如果沒有兩個人身體和靈魂的結晶,那么,它的脆弱性就不堪一擊了。有一次看電視,看到一個極其酷烈和殘忍的夫妻情事。妻子為了擺脫丈夫,日日帶著情人回家,并在丈夫面前作各種親昵動作,天長日久,丈夫肝病發作,妻子和情人如愿以償——這種殺人方法,使人頭皮發麻,人的最險惡的一面毫無保留地暴露出來了。看完,我覺得了可怕,來自人本身的深不可測的可怕。我得感謝現代傳媒手段,它使我形象而又直觀地看到了這一個新奇事件。我想到,在洶涌的人海中,竟然有如此之多的光怪陸離。
這一事件,不由得讓我想起好多的事情,人和人,夫妻和父母,兄弟和姐妹,尤其那些相互戕害,確實令人沮喪。對簿公堂、怒目金剛雖然可以伸張法制,但誰說那不是對親情的一種屠殺呢?讓雅克盧梭說,人性的首先關懷,是對自身利益的關懷,個人以及個人利益,幾乎統治了世人的所有欲望。但是,我一向固執地認為:一個人,被人生養或者撫摸,留下的痕跡一生都無法消除,那是烙印,是遺傳,也是胎記。兩個陌生者一旦成為夫妻,以身體接納和進入身體,其所留下的痕跡也是永生不可刪除的。而這些,總是要被風書寫,隨水漂流的,時間是我們的最為強大的敵人,是刺客,一點點地偷襲,在我們的生命上割下它想要的東西。但是,作為人,我覺得幸運,必然獲得了一種在時間中游走的軀體和能力,除此之外,我們還有愛、善良、寬容、自由、思想和無處不在的物質欲望。當我們最后一次睜開眼睛,我想我會說:我是人,就這樣生活,也必將就這樣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