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與夏交接的時節,我披著一身蒙蒙的霧雨,投入了煙墩鎮小格里的懷抱,圓了心儀已久的一個夢想。因為我不只一次地聽人說過,不到小格里,休談自然美。我早就想到實地驗證一下這句話的準確程度。有些名山勝境,雖經媒體宣傳,但聲名過實,留給人們的無非是失望、是悵惘;而人們潮水般的趨從與膜拜,更加劇了它們的淺俗,這自是勝地的悲哀。
有“安徽香格里拉”之稱的小格里,自然風光極富個性。說“身在畫中游”絕無半點夸張,我就是把它當做一幅碩大無比的山水畫來觀賞的。當然,我更看重的還是它的神韻。清新、清麗、清靜,稱得上是三清化境。蛛絲、斷線般的細雨,飄飄灑灑、如霧如煙,使山巒罩上一層夢幻似的景象。我往更遠處張望時,彌漫和晃動在山頂的云霧卻紛紛降落下來,包圍和籠罩著我,好象只愿讓我欣賞眼前這連綿起伏的山巒,只愿意讓我陶醉在這被雨霧繚繞得飄渺和神秘的山野,卻不讓我去觀賞另外的疆域。小格里真是一個溫柔和多情的少女,挽留著我的眼睛,更挽留著我的心。
于是我在山野間輕輕地邁步,默默地欣賞著周圍緊鄰的峰巒。我卻從身邊婀娜的綠樹、青翠的草地和晶瑩的池水,感到它青春的氣息和英俊的風姿。我憑著滿腔的熱情,繼續前行,只見在那依舊彌漫著雨霧的山野之間,晃蕩出一汪汪清澈的池水,迷迷蒙蒙地倒映著青翠的山影。我猜想這就是久負盛名的五連池。徜徉于淡煙薄靄之中,和著風聲林籟與大自然在同一旋律中脈動,脫卻了種種俗囂物欲,頓時有一種瀟灑出塵之感。宛如嬰兒投入母親的懷抱,充分體驗到心魂的歡愉與自在。
我們在小格里整整呆了一個上午,主人卻希望我們再逗留些時間,多看上幾眼。我能理解他們的心情。因為這里到處都有他們的足跡,他們的汗水,這兒的一草一木和他們都有著深刻的感情。也許正是因為小格里坐落在燃燒著灼熱情懷的人們身邊,這座聲名鵲起的山嶺,才變得如此熱情洋溢。人的經歷不同,欣賞的角度也自然不同。大批大批的游人涌來,都是慕名這兒的山水,每一個游人到了這兒都興奮不已。但我總覺得似乎多了點什么,似乎又缺少點什么。總覺得自然景觀縱是美麗,離開了人文景觀的襯托似乎失去了靈魂,沒有歷代文化的積淀多少顯得單薄。比如煙墩十景,多年前就神往著,就準備了那么多的激情,翻閱了那么多有關的書籍和文章。可是,到了這里,別說看到實景,甚至看不到記載有關煙墩十景的片紙只字。煙墩因古時設有烽火臺而得名。想那烽火臺的氣勢該是怎樣的呢?狼煙四起時,這里該是怎樣的情景,箭簇飛矢,刀光火影交相輝映,戰旗獵獵,鼓角爭鳴,人與人之間,部族與部族之間仇恨的種子似乎從來沒有枯萎過。修筑那樣的烽火臺累死多少人,我們不敢設想,總之當權者總是發號施令,他們不會為修烽火臺加一塊磚石。毒日頭下的暴曬、風雪中寒風的刺骨,還是老百姓受用了。站在古烽火臺的故址上,跟站在墓頂上一樣給人一種心驚肉跳的感覺。那些燒制得堅如磐石的磚塊,在凄風苦雨中歷經了漫長的歲月,早已如當時的統制者沒了蹤影。如今烽火臺的故址上傳來的是一個人氣喘吁吁的聲音,那是我吃力的尋覓之音。如果懷古能使人變得胸襟開闊,那也就算不虛此行了。小格里還流傳著當年李白隱居于此的傳說,并留下了膾炙人口的詩篇《山中問答》:“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杳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據我所知,毛澤東主席生前最喜愛的晚唐詩人羅隱歿后也安葬于此。這兒有個地名叫羅沖,得名也與此有關。羅沖的羅家大塘也是羅隱的后代羅百萬為取悅女兒而挖掘的。這也同樣是傳說,似可兩說并存,因為不大可能也沒有必要硬去辯一個真真偽偽。我尋訪了幾位當地的老人,想探尋一些有關羅隱的珠絲馬跡。可是,哪里還有他的蹤影,羅隱真的是“隱”于小格里的云霧山中了。本地紅旗村九十余歲的老詩人吳楚也發出了這樣的感嘆:“瑞靄晴嵐鎖羅沖,羅隱當年隱其中,故事紛傳流皖浙,不知何處覓遺蹤。”
當然,即使沒有任何人文景觀,小格里仍然有其獨特的存在價值。那種原生狀態,荒情野趣,未經人工雕飾的自然天籟,同樣是美的極致。問題的癥結所在,是如何珍惜它,保護它,留下一方天造地設的美的凈土給子孫后代,這乃是世間最寶貴的物質財富與精神財富。道理很簡單,自然創造是一次性的,既沒有副本,又不能復制。而且,自然美是易碎品,一旦毀壞就無法補償。而審美又是人類社會所獨有的現象,沒有人的欣賞,任何自然美都無從談起。于是就產生了一個悖論:發現了自然美,有時卻意味著同它告別;欣賞的同時往往帶來人為的踐踏。就這個意義來說,小格里開發得晚,未嘗不是它的幸運。在我的印象中,小格里是目前所見到的管理得最好的自然風景區。據說是地球同一緯度僅存的一塊原始次森林。可是,以后會怎樣呢?因為在其他很多地方,下述情況確實存在:人們向往于“詩意地棲居”,但由于我們的行為不那么“詩意”,“棲居”的結果竟與初始的愿望相左。許多風景區都曾是最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而一經住進,很快就變成不再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了。
名勝不該摻進人為的矯飾;名勝不需要現代人躁動的情緒;名勝也不是現代人附庸風雅的場所。繞五連池一圈回來,主人邀請我們座談,他問我們此番之行對什么感受最深,我說了以上的想法。事后,我覺得我的想法過于矯情。而矯情似乎成了現代人的通病。特別是聽了主人對開發小格里生態旅游的計劃和構想,使我們對小格里的未來充滿了無限的希望。在臨行握別時,鎮黨委書記囑咐我們放心,他說:“為保護好小格里的生態環境,我們已經作了生命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