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腳下的北京植物園內,有曹雪芹的舊居紀念館。傳說曹公生命中的最后幾年就是在這里著書,并走完人生歷程的。當年,此地叫西山黃葉村。2008年,我游曹雪芹舊居紀念館,在里面買了一本胡德平先生整理的《曹雪芹在西山》,回來讀后,對此更加深信不疑。心里便惦記著要再來曹公的舊居看看,惦記著可緊呢。
我愛人便笑話我,說我這是小文人的微妙心理在作怪。但她也欣然表示,樂意與我同行。重來西山黃葉村前,她還問我,曹雪芹當初著書時,他能想到當日的《石頭記》有這么大的影響力嗎?我覺得,她這么一問,已經帶有一分功利的色彩了。而曹公當初著書的目的,似乎自娛娛人的色彩要濃厚些。因為,曹公當年寫作,既沒有文學刊物可供發表,也沒有出版社可供出版,所以,他不可能得到一分錢的稿費和抽取一分錢的版稅。清朝的時候,文人之間多好詩詞唱和,寫小說乃是市井末流。所以,也不會有名目繁多的評獎委員會,突然有一天心血來潮給曹公的作品評個獎。自然,他也不可能希翼自己有一朝名聞天下,做個當紅作家。
曹公寫作的目的是所謂“胸中有塊壘,不吐不快”吧。生當乾隆盛世,卻因為家庭的變故,已經被執政者歸入“黑五類”之列,縱有濟世之才,卻也無力“補天”。官既當不成,而曹公旗人的身份,又不許他種地和做生意,旗人享受供給制度。無所事事的曹公能干點什么?不如寫本傳奇,自娛且娛人,讓人在娛樂之余獲得某種有益的啟示,也“不枉來這世上走了一遭。”所以,我覺得曹公當初寫《石頭記》的動機,更多的類似于我們今天開博客。《石頭記》當初也只是在友人之間流傳,似乎也可以得到明證。
有了這樣的思緒,再來曹公舊居。看到竹門樓旁,巨石上刻著紅學大師周汝昌先生題寫的曹公友人敦誠的詩:勸君莫彈食客鋏,勸君莫扣富兒門。殘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書黃葉村。便覺得心頭為之一凜。
入竹門樓,眼前是一處幽篁,幽篁前有曹公的石像,石像著長袍,手執一卷,作窮根究底深思狀。有許多游人與曹公的石像合影,大約他們也是有和我一樣的小文人心理吧。轉幽篁,前行百余米,現一古民居,這就是曹公的舊居了。小小的院門,門旁各有兩株古槐,主干蒼老遒勁。雖是深秋,枝葉卻仍蒼翠欲滴,仿佛在向我訴說著,它們至少還能再活一千年。
拾三級石階而上,院門兩人同行可勉強側身而過。曹公的舊居是一排四間的明屋,門窗飾以木制萬字格,而且都開在同一面墻上。我未來西山黃葉村前,以為曹公晚年的生活一定窮困潦倒得很。我未來黃葉村前,也覺得黃葉村是個凄涼的名字。因為一提起黃葉,不由使人想起“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的句子。曹公好友敦敏的《西郊同人游眺兼有所吊》一詩,意境也很凄清:
秋色召人上古墩,西風瑟瑟敞平原。
遙山千疊白云徑,清磬一聲黃葉村。
野水漁航聞弄笛,竹籬茅肆座開樽。
小園忍淚重回首,斜日荒煙冷墓門。
我未來黃葉村前,甚至想香山以紅葉著稱,此地當年何不冠以紅葉村的名字?曹公晚年潦倒的生活和凄涼的黃葉村聯系在一起,難道是一種宿命?但看了曹公的舊居后,這種想法有了一些改變。曹公的舊居雖無富貴氣象,但也斷無貧民之家的寒酸窘迫。而且,在清朝的時候,黃色是高貴的顏色,黃色代表天。清朝實行八旗制度,而鑲黃旗、正黃旗地位也最為顯赫。如此看來,在清朝的時候,黃葉村實實在在是一個美麗的名字。
可曹公是從豪門走出來的富家子弟,身世飄零,淪落此地,雖說無衣食之憂,但內心深處的落差一定是存在的,他的靈魂一定也經歷過長久的掙扎,有過光宗耀祖、重振門庭的渴望。這一點從敦誠的詩,“勸君莫彈食客鋏,勸君莫扣富兒門”一句即可看出來。當落差不復存在,當一切掙扎都是無望后,曹公轉而一心著書,并不自暴自棄、放浪行骸,這是難能可貴的。而他像泣血杜鵑一樣,讓文字從自己的心尖上汩汩流淌。正是因為以生命作蠟燭燃燒自己,卻不帶有任何功利性的目的,所以,才寫出一本“字字看來皆是血”的千古奇書,這是最難能可貴的地方。
從曹公舊居出來的時候,古槐前面、轆轤井旁,有三位退休的老太太正在排練節目,一位老太太拉胡琴,琴聲悠揚。一位引吭高歌,唱的是《繡金匾》:一繡毛主席,人民的好主席,你一心為我們,我們擁護你。二繡總司令,革命的老英雄,為人民謀生存,能過好光景。三繡周總理,人民的好總理,鞠躬盡瘁為革命,我們熱愛你……
另一位老太太,隨著那歌聲,用手和腳輕輕地打著節拍,她們的神情都是那么的專注。我相信,她們的歌聲都是發自內心的,一切流出來的都是那么親切自然,而不帶有任何功利性的目的。
我和我愛人倚在一旁的槐樹上聽,不由地忘了歸程。
嬉子湖上的月
“嬉子湖位于桐城東南部,因沿湖兒童常嬉戲湖中而得名”——我家鄉的人這么介紹著嬉子湖。
我的童年卻沒有享受到這份野趣,因為我所在的村莊離嬉子湖邊有15公里遠。而且,那時候的嬉子湖還是藏在草澤中的一顆明珠,遠沒有現在“國家4A級景區”的名氣,所以,我也就沒有了跑15公里的路去嬉子湖里嬉戲的動力。
記憶中第一次與嬉子湖相遇,還是個晚上。那年我大約五六歲吧。先是,舅爹爹的船隊停靠在嬉子湖裝糧食,裝滿糧食后從嬉子湖出發,再經過12公里的長河,船隊就進入長江了。舅爹爹常年在水上飄,還沒有見過我的模樣呢,而他白天又要忙著裝貨,實在沒有時間,便托人捎話來,囑咐父親晚上領著我到他的船上一見。
到了湖邊的時候,湖上的月早就升起來了。舅爹爹的船隊,并排靠在一起。三盞、兩盞的漁火亮在船上,閃爍在水里,讓我疑心是來到了仙境里。父親牽著我的手,上了跳板,在船和船之間穿行。船頭木板上新刷的桐油味道,以及甜美的湖水中夾雜的一點淺淺魚腥味,讓我至今回味綿長。那晚,湖上的月亮像新雨后的一樣澄明、皎潔,月光照在水面上,似乎有無數只流螢隨著水波一漾一漾地往前飄蕩……一直飄進我童年的夢里了。
在我們桐城,“舅爹爹”一詞是奶奶娘家兄弟的稱呼。我奶奶的娘家兄弟都是船員。我們家鄉的人又把船員統稱為“跑船的”,不管他是船長、大副還是普通的水手。小時候,聽奶奶說:我的父親也差一點兒成了“跑船的”,可是我父親差不多就是獨子兒,將來要做家里的頂梁柱,我爺爺說,行船跑馬三分命,我爺爺舍不得讓他去跑船呢。
小時候,我卻對跑船人的生活充滿了向往。總覺得他們走南闖北,跑過大碼頭,見過大世面,是“喝江水,講海話”的人。
稍長,我的大姐出嫁了。說來也巧,大姐嫁到的地方叫“鱘魚”,就是嬉子湖水過12里長河,流入長江的入口處。當年,大姐的家距長江江堤不過100米遠,而且我的大姐夫也是一名“跑船的”。
大姐夫健談,每次一來我家,喜歡把他跑船的見聞講給我父親聽,我當然也很喜歡聽了。大姐夫的船隊常跑常州和鎮江。所以,我在少年的時候,就知道了常州有個紅梅公園,還有個瞿秋白紀念館。鎮江有三怪:“香醋擺不壞、肴肉不當菜、面鍋里面煮鍋蓋。”
大姐出嫁后,我有更多的機會親近嬉子湖了。往來姐家,有一條“機班船”。這條機班船跟我后來在大連海濱所見的小型游艇類似,但行走的速度極慢,十幾公里的水程,它要行駛將近2個小時。
暑假,我從嬉子湖出發,坐上這條“機班船”。我喜歡站在船頭,看湖上的景色。船沿著湖邊走,湖邊的青山都不高,山上生長著竹子、松樹、楓樹……青綠綠的一片,間或露出一塊、兩塊山巖,或綿羊、或水牛、或頑猴……都極為俊俏。
船在湖中走,若沒有柴油機的轟鳴聲,就像一只隨著流水緩緩行走的木排。青山倒映在湖中,澄澈的湖水也成青綠的了。在滿眼青綠的背景下,船上柴油機的轟鳴聲,不時驚起在不遠處沙洲上憩息的白鷺,“驚起卻回頭”。有調皮的魚兒跟著船賽跑,而野鴨呢,成雙成對地在湖中游來游去。真個是“沙鷗翔集,錦鱗游泳”,讓那時候的我愈加感到這就是仙境了。
有一年暑假,從嬉子湖出發,我還跟著大姐夫的船,在長江上生活了七日。我的父親是一名飽讀詩書的鄉村文人,他雖然沒有離開過家鄉,可他從書本上熟知了長江沿線許多的風物掌故。父親也希望有機會像嬉子湖的水一樣,流過長河,流到長江的沿線去看一看。可家中農活兒忙、瑣事多,他一直沒有尋覓到合適的機會,這個心愿在父親的心底盼望著呢。所以,我在研究生畢業前夕,對他說起打算去南京或蘇州工作的話,他聽后,就感到非常的高興。
那年春天,我碩士畢業在即,父親卻臥床不起了。父親患的是晚期腎癌。全家的人都向他瞞住了病情,他也以為自己只是得了中風的毛病。與此同時,我們用中醫藥調理著父親的身體,期盼著能夠出現奇跡。父親病重期間,我安慰他,等他養好病了,我的工作也定下來了,就把他接到南京去。父親老了,也該享受生活了。到了那一天,我們從嬉子湖出發,過12里的長河就到長江了,江水往東走,經過馬鞍山的采石磯,就到了“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病中的父親聽我說完,黯淡的眼里現出熠熠的光。可他等不到我畢業了……
父親去世后,母親也離開了家鄉,住進合肥我弟弟家。可是我的老家還有親友呢,嬉子湖邊還住著我的表叔一家呢。
今天春節回老家探親。表叔知道我是個愛湖的人,我一到他家,就把我領到嬉子湖邊。嬉子春來早,漫步湖邊,湖邊的小草已經迫不及待地綠起來了,頗有“草色遙看近卻無”的意趣。放眼湖上,“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湖水輕輕地飄漾著,像一匹無邊的絲綢。
湖的那邊,一抹黛青色的地方,是黃梅戲表演藝術家嚴鳳英的故鄉。當年的她也必定是從嬉子湖出發的,然后把黃梅戲這個地方小戲帶進了藝術殿堂。
悠悠嬉子湖的水啊,孕育了一方人杰地靈。有多少嬉子湖的兒女,他們長大后,隨著嬉子湖的水,來到了長江,來到了長江沿岸。而他們也多憑著勤勞、純樸又善良的品格,在長江沿岸生根,闖出了自己的一方天地。譬如說,江蘇雨潤集團的祝義才,有多少南京人不知道他的名字呢?可又有多少南京人知道他是從嬉子湖畔出發的呢?
在嬉子湖畔徘徊,我的表叔還告訴我,嬉子湖白天的景色是美的,可夜晚的嬉子湖也別有一番風韻:晚涼風靜,僅憑湖上幾盞忽隱忽現的漁燈,都能讓從都市風塵仆仆過來的人有一種脫離塵世喧囂的感覺。
聽著表叔的描述,我一下子想起童年時的那個月夜。恍惚之間,我仿佛看到了有誰不經意地撥動了木槳,發出了“欸乃”的一聲。表叔不會知道,那一刻,我想象中的“欸乃”一聲,撥動的不是湖水,是我的心哪。而微風正把湖水的氣息帶過來,有甘蔗香甜的芬芳,還有絲絲水草的腥味,久久地在我的心頭彌漫。
今夜,寧靜的月光從我的窗前透過來,讓我思念起家鄉的嬉子湖了。我忽然想,那些曾經隨著嬉子湖的水,流到長江沿岸的游子們。今夜,會不會也有人像我一樣的想起了嬉子湖上的月呢?這月光隨著湖水,“滟滟隨波千萬里”。若是你們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你們可以漫步到江邊,掬起嬉子湖流來的月波啊。
可我的父親呢?我的童年呢?我童年的故事呢?我該上哪兒去尋找你們啊……